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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0年第12期|梁豪:永安
來源:《湖南文學》2020年第12期 | 梁豪  2020年12月09日06:43

一、濛 江

南邊有條江,叫濛江,不大留名。濛江首尾并非真的首尾,人為裁剪,前后各得新的封號,也不大留名。上游湄江,近人多以為承接的是北邊漓江那熱熱鬧鬧的一汪水。水差不多是一樣的清,無非多浮著兩只破鞋、三支粗椏和幾頭死畜。水過湄江,熱鬧啞火了。湄江兩岸多多少少有眼紅的人家,多多少少,怨族上命水不好??梢劳馊藖砜矗鼓芏喑鋈智屐o五分煙火,于是拐著彎兒勸那岸上嘆息的知足常樂。殊不知,人家早就苦中作樂,一代復一代,這才將將修得那三分清凈五分煙火,外加七分的認命。

其實湄江跟漓江,各擁來處,各有去路,歸一不假,卻是好幾章回后的故事。只怪滿目的嶂巒和一條貫通南北的國道線,誘人生此錯覺,多了唏噓。當然,湄江水在南國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水,清光緒州志載:曲若娥眉,因名。不知始自哪朝哪代,眉字會意成湄。也是好字。

水往低流,至濛江,地趨平,山漸疏,沙沙石石賴著不走,水面攤開,闊起來,深下去,不慌不趕,更加綠得森森然。濛江再向東去,易名為潯江?!墩f文》講,潯,厓深也。水越走越懶,越攤越開,后腳碾著前腳,水深不可測。潯江兩岸,城郭密布,加之一路湯湯水水,明里暗里,一股腦兒倒進去、排進去,水越發(fā)的濁。慣了,百姓也無怨言,依然艱苦卓絕,不改其樂。潯江更往后,遇上北來的桂江,是那繁華落盡的漓江水。兩江相接時,已然大江大河,一清一濁,各成聲勢。城里人遠近高低地瞅,琢磨出一景,名之鴛鴦,成了一個小小的噱頭,好去招徠外頭的看客。水匯至此,便成了一條在中國地圖上也看得分明的江河,西江。說起西江,大家就嗯嗯哦哦的,似懂非懂的樣子。東西兩江再加減,就是那條歌里戲里常亮相的珠江,都說那里黑夜如晝、黃金遍地、富得流油,這下,一個比一個懂了。

說回那條大家都不甚明了的濛江,江畔有個鎮(zhèn),七八萬人丁的規(guī)模,就叫濛江鎮(zhèn)。鎮(zhèn)子以水賦名,好名字,挪來共享,不浪費也不失禮。

省道擦著鎮(zhèn)邊而過,辟到江畔,望波興嘆,止住了。江上無橋,肥闊處,江深浪猛,適合擺上輪渡,也是鎮(zhèn)里財政一筆不菲的收入。

船靠岸,先下后上,依次放行。兩條腿的先上,再是兩個輪子的,最后是汽車。除去鎮(zhèn)上的熟臉面,一律收費,倒也機動,按交通工具及其排座多寡收。省道偏險,過往的多是老司機,已達默契。碼頭穿制服戴袖章的不勞操這份心,真鈔假幣,拇指哥一抹一準,只管把精力放到汽車插隊問題上。不講規(guī)矩的、自以為車技好的大有人在,搶不過,堵上了。工作人員趕過去,一口氣拿來喘,一口氣用來吼。調(diào)解得當,還是一輛緊隨一輛,魚貫入艙。調(diào)解無果,只能干堵著,誰也不服誰,到最后,喇叭聲在一條道上逶迤炸響,到底緊趕的讓了慢趕的,心虛的退給膽橫的,也一輛緊隨一輛,飛貫入艙。

偶爾出現(xiàn)六或八個輪子的大家伙,多是外省牌照,一串車牌號大半隱在泥灰里,貼上臉也看不真。長途貨車司機,折合半個會計,專門繞著收費站開,挑上這條盤山而建的省道,奔珠三角去。如此龐然大物,占去別人三四個份額,火氣旺的就罵出聲來,諒外地佬也聽不懂。外省司機穩(wěn)坐高臺上,多半還探出一截黑黢黢的腳板子,任你豪車破車、文臣武將,通通進了盲區(qū)。

一趟船渡,可容摩托十余臺,汽車八九輛,加之乘客若干,雞鴨鵝若干。汽笛一響,電鈴密密追上,船頭朝天拱起一陣烏煙,船就浮開了,小孩便歡呼,雞鴨鵝咯咯嘎嘎地叫。艙大,吃水深,沉穩(wěn),平常坐不得船的眼下都生龍活虎,紛紛擠到船舷,看那花白的浪頭沖打銹跡斑駁的船身。浪聲逐漸暈開,又悄然熄滅,再暈開,再熄滅,聞之靜心,動聽至極,彼此間的話頭不覺間變少,嗓門也弱下八度有余。

船頭掉漆的煙囪里,濃煙黑滾滾地往外鼓,蓋過來,味道極沖,聞不得的就改聚到船尾。船尾也有看頭,船身在江面犁出兩列頗白頗高的浪,浪花互搏又錯開,蕩出好遠。若不拉來參照,都不覺得船在走,也不覺得浪在流,像被定格,盯久了會眩。稍遠處是絨絨的群山,野樹喜潮,管不到陰面陽面,全擠擠挨挨地長,把干瘦的泥山撐得極飽滿、健壯。山脈走勢不定,朝各處肆意地綿延,船上望去,綠得極富層次,至遠處則呈黛藍。視線盡頭,遠水無波,遠山無皴,都是闊大的靜景。下一次的吵鬧,得等到船艏碰上岸頭那排開的廢輪胎,人、籮筐、大小車、雞鴨鵝,都輕輕往前一趔趄,意識到是靠岸了。大伙上車的上車,掮擔的掮擔,大人也跟著小孩歡呼、吹哨,雞鴨鵝又跟著咯咯嘎嘎地叫,叫得更無頭緒,也越發(fā)尖亮。

阿水早前是在南岸,發(fā)梢刺出蓋帽老遠,沒染過,卻是橙紅色的。沒規(guī)定必須身著制服,但最開始阿水還是把這套深藍色西式開領的混紡制服穿得很勤,只是后來老被人喊國民黨、國民黨,阿水知道不是個好詞,于是單留了一件白襯衫,右臂扣一圈紅袖章。蓋帽不要了,嫌熱,中分頭不愛修理,被江風鼓得動動蕩蕩,跟港星似的,算得瀟灑。到底年輕氣盛,而且變聲期后一直啞著嗓,大伙于是都很受他的管教。

阿水自幼便在水面爬,爹娘把他往水里一扔,人就游開了。很多人講,阿水先會泅水才會走路,到底疍家仔。不抽筋不嗆水,一口氣游到十六周歲,總得干點正事吧,半推半就著,給雇去岸邊碼頭維持秩序。一個月三百五百,沒那么多可理論的。

阿水祖上是疍家佬,人不離船,就像船不離江。如今阿水家中供桌邊,還擺了一只黃褐色的木葫蘆,常年閑置,蘆身蒙灰,不小心碰到,刮出一片锃光瓦亮,跟盤過一樣。聽大人講,這葫蘆是阿水父親小時候背在身上的家伙,船上的疍家小兒,各人胳膊勒一個,不為濟世,仗著那點浮力,是當救生圈使。

江上的渡船僅兩艘,開不快,于是兩岸通常停著蜿蜒的車隊。最先聽到過客喊餓的疍家佬,棄船登陸,在道旁擺起攤位,生意興隆得能遠遠把江中的伙計看饞。于是,很多原先漂在浪尖上的疍家佬開始上岸,擺攤、吆喝,比撈魚掙得多??v使還掌著舵的,也有了模模糊糊的作息表,都有些睡不慣那份江波的搖曳。

疍家佬加上近處的村民,挑來籮擔,杵穩(wěn)煤爐,擺上蒸籠,內(nèi)頭全是一元三只的三角粽和糯米糍。南方人,三角粽一律咸口,包著小半截蒸化的肥肉。糯米糍倒是分了甜口和咸口,甜口的內(nèi)容簡潔些,各家各戶都塞白糖、花生、芝麻,咸口的內(nèi)容大同小異,這家是蔥末木耳,那家可能就放了胡蘿卜大頭菜,都少不得幾丁肥瘦參半的肉末。沒人掛牌,哪家對哪家,客人長不了記性,做生意的,也不愛記昨晚對象往里擱的是哪幾樣素材,到最后,就近原則,全憑了手氣,也是一種情趣。生意有了規(guī)模以后,就多了一元一顆的茶葉蛋,還有一元兩個的烤紅薯,后來見人搬出幾個玻璃缸,腌著青橙黃綠的酸木瓜酸蘿卜酸藠頭酸黃瓜酸姜芽,南方人,也都愛酸口。等再翻過一些年歲,渡口的公路兩旁,鍘走荒草野木和成片的毛竹,搭起一個個用木板捏攏又用木板隔開的鋪面,一路延伸到公路拐角看不見的地方,成了永久的駐扎。

世代交好的村民,到了省道邊上設好攤位,蒸籠冒出的水蒸氣里,一張張模糊而燦爛的熱臉都給了過路人。沒準還會因為一時一事的一個激動,嗆上幾句嘴。這邊罵,爛人,你沒得好,你沒得好!那邊回,臭貨,你天要收,你天要收!過些光景,要找零補缺的時候,依然管對方拆補,誰也不記得誰是臭貨,誰是爛人。

到阿水省事時,家中已有一爿在路邊安身立命的木板屋。天蒙蒙亮開鋪,夜里鋪平床板,各自緊緊身子,都能睡個好覺。就是有些個父親總不響鼾的夜晚,苦了假寐的阿水。阿水后來聽到外頭的傳言,說他不是父親的親生骨肉。阿水不得其解,父母是很正常的一對夫妻,不能說恩愛,卻也極少打罵,實在心里憋屈,就去收拾一下阿水,捫心問,下手感覺要比別家輕。況且,外頭人憑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世?阿水向來覺得自己長相隨父親,盡管這讓他感到沮喪。阿水也沮喪地認為,他跟鄰里長得挺像,跟村里人都長得挺像,他深感沮喪地很像所有濛江鎮(zhèn)上的男漢。鎮(zhèn)上所有的男漢,遲早長出一副令阿水厭惡有加的德行。就因為他是獨子?這是阿水再大些時候想到的。同學家里,四五個兄弟姐妹都是稀松事,稀松得跟刷在外墻的標語很不協(xié)調(diào)。作為鎮(zhèn)上鳳毛麟角的獨子,阿水一直堅信墻上那句賽人高的藍字:莊稼稠了苗瘦小,孩子多了難養(yǎng)好。

阿水父親自幼習水,也是先會泅水才會走路。那一日,雞叫兩遍,他照例打滿一嘴的呵欠,將木板門一扇扇拆下,把三炷香的香頭晃得銳亮,朝里屋拜三拜,再朝門外拜三拜,將香插在門邊密密麻麻的香根上。就在他準備把煤爐蒸籠煙柜逐個推出門外時,聽到江那頭有人喊救命。聲音掛在空中,弱弱地飄來又飄走。他登時腳底一熱,咯噔咯噔踩著木屐,拐著腿疾走去觀望。是江上淹了娃,三個比晨光稍暗的黑腦袋,已被水推到江心。不容多想,趕緊踹掉木屐,一頭猛扎進去。清晨水寒,他的胸口猛然疼得肉緊,顧不到了。到最后,愣是將那三個孩子摟回近灘,這才發(fā)覺自己手腳越發(fā)沉笨,已知不妙,一個浪頭掀來,四肢猛然一輕,人便失了知覺,被一卷江水吞去。等其他村民聞訊游去,再撈上時,人已硬作一具濕木,白白的,比天光還要慘淡。

母親當時就跪在岸上哭號,皺巴著臉,她一直哭到父親進山、落棺、掩土,嘴里不時念念有詞,聲調(diào)離奇,令阿水望而生畏。阿水沒掉淚,他只是怕。那個把他揍大的男人,就這樣走了,帶著別人的感激和愧疚,還有他無來由的怕。他怕什么呢?阿水那時剛吃過母親撈出鍋的豬油渣,母親特意挑在他農(nóng)歷十四歲生日那天榨油。他開始明目張膽地輟學,也沒去打工,常在岸邊或水里晃,偶爾也到鎮(zhèn)上晃。到阿水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嫁給一個缺了一顆眼球的光棍。阿水覺得自己的生活開始變得非常自在,繼父那顆遺失的眼球,像長在了自己的后腦勺上。

那次阿水照常在岸邊晃,看不同地方來的車和車上的過路客。有人湊上來問,阿水,干架你敢嗎?阿水不拿眼瞧,丟回一句,見我服過誰?那人又說,不如跟我到渡口上混口飯,懶著也是懶著,瞎看又不能變出一輛柳微和一車的老婆孩子。阿水當時沒再回話,端詳了一眼那人。是渡口上一臉黑褶的老梁,外聘的臨時工,有年頭了。三天后,阿水就站到了碼頭上,穿著那身當時還很新、板式很挺的制服,有點肥,它是逐漸合身,又逐漸不再合身。不勞多長時候,過路的人就都曉得了阿水的厲害,都不叫他阿水,喊水哥,多老的老頭也這么喊,還給他遞煙,湊過去,擋著風給點上。阿水私下面上都很得意,一到值班就來勁,嗓子便這么廢了些年頭。

其實,也廢不了幾年了。轉(zhuǎn)過一個河灣,施工隊已經(jīng)拜過河伯,孝敬了豬頭茶酒,四車道的斜拉橋就要破土動工。

在跨江大橋建成剪彩通車之前,阿水就離開了渡口。

聽人講,阿水沾上了賭,癮還很大。老婆還沒討呢,這輩子得栽。

千禧年前后,濛江的深山里冒出很多大大小小的賭場,紅白藍三色的塑料蓬一架起來,就能耍鬧。賭場顯然拜師了外頭的先進經(jīng)驗,有面包車專門負責接送,另包晚午餐,葷素搭配得當,站著坐著都能吃。深山老林里的場子,村里的麻將局和牌九局哪比得過那陣仗。從此,山里就比江岸來得喧鬧,鬧得昏天黑地,鬧到倦鳥離巢、狼奔豕突。賭場雇有村民望風,外加幾條狼狗,一箭地一哨,互相配了對講機。便衣剛到村口,那頭已經(jīng)撤了蓬,還能余出時間灑掃一下,再散作一團山中的云煙。別說便衣了,自家婆娘也找不著自己的老公。

后來又有人講,阿水在山里頭欠了一屁股債。老板吩咐過馬仔,要挑斷他莫阿水的手筋腳筋。趁筋骨都在,人還能動,阿水連夜跑路了。傳聞中,他是溯江而上,奔北而去,入了湄江境。

終而不知所向,死了一般。

二、陳 塘

問南來北往的,這個陳塘鎮(zhèn)給你留了什么印象?大多數(shù)人答,陳塘粽。再多答一個,炒粉。再多一個,香芋夾扣。剛徹底解放了嘴巴的人,記憶點全長在那食材上。

但陳塘的伙夫真是沒二話的伙夫。

陳塘粽是抻開四角的大肉粽,不比初生的胎兒小多少。糯米摻著綠豆、花生和板栗,里頭裹住肥瘦豬肉各一條,必放五香粉和胡椒粉,包好粽葉,一個個壘在鍋里加水煮透,透到發(fā)軟乃至有些發(fā)爛的地步,晾干,久放不壞。早中晚餐皆宜,也可作送禮佳品,屬在外游子最愛。待要進餐時,再溫一遍,或切開用煎,放到嘴里,材料四散,也是糊糊的一團,黏的黏,香的香,牙齦、牙齒、舌面、唇腭,悉數(shù)被一股復雜、立體的滋味占領,不餓也餓起來,餓得越發(fā)饑腸轆轆,都能吃上磚塊大小的一整條,待起身時才暗叫不好,得用手攙一把結實下垂的胃,一步步往前探。

炒粉則分圓扁兩式,放在老黑鍋里熗炒,油足,火爆,輔以芹菜、蔥、蒜、青菜花、黃豆芽和豬肉絲。豬當年多為走地豬,平日走街串巷沒人管束,肉致密彈牙,菜是自家菜地里播種的當季作物,不添化肥農(nóng)藥,全靠一家老小出恭的殘留物化作春泥,能吃出蔬菜各自原始的性味。

香芋夾扣,顧名思義,扣肉芋頭層層交錯,擠作一碗,乍看細看,甚是豐盛,于是喉結亂竄,是讓涎水往肚里且咽一咽。肉專挑的五花腩,一整塊先投進鍋中滾煮,將裝有桂皮、香葉、草果、小茴的料包一并沉到鍋底入味。后將腩肉勾起,置涼水盆中浸泡,把肉收緊,人稱過涼河。過了河,水風干,再給豬皮打孔。行家備了專門的扎孔扦子,家里不講究的,把鞋錐洗凈,一樣的功能。密密地扦完孔,肉眼可見豬油滋滋地從孔里跳出,接著往豬皮上勻抹一層鹽巴,入油鍋,文火慢炸,直至皮浮、泛黃,起鍋,再過一遍冷河,再入一趟沸水,直到軟透。芋頭切片后,也放到油鍋里炸酥,芋頭以北邊荔浦的芋頭為上品。腩肉切片,與油、鹽、生抽、姜、蒜、胡椒粉、五香粉、豆腐乳、豆瓣醬、蔥汁、白酒配成的調(diào)料攪拌一氣,將豬皮朝下,與芋片一并倒扣碗中,腌一宿為宜。次日飽覺醒來,再進炊房,以大火將其蒸透,碗對碗交合,翻面,肉皮重新朝上,撒下幾瓣蔥花末子,醒色提香,大功告成。

香芋夾扣,縣城和各鄉(xiāng)鎮(zhèn)都能做,各有各的心得跟優(yōu)長,日常宴賓請客必備。為何獨獨陳塘的榜上有名?無解。許是占了地理上的優(yōu)勢,那條南北向的國道穿鎮(zhèn)而過,鎮(zhèn)上建有一座加油站,沿路的住戶一律把民房改造為商鋪,其中以大排檔最盛,兼以洗車。因此南來的北往的,都喜歡在陳塘鎮(zhèn)歇一程、飽一腹,解解路途的倦乏,再叼根牙簽欠個懶腰,鉆進洗凈的車子接著趕路。如此這般,便記得了那扣肉芋頭多重層次的香糯。至于陳塘鎮(zhèn),則成了遠近一處頗為顯眼的小商埠。

其實,客人記得的何止單單這幾碗家伙。大排檔里的蕹菜梗熗豬大腸、豬肝枸杞菜湯、煎炸鮮河魚、蒜蓉炒時蔬、白斬走地雞,都是大家惦念的佳肴。菜齊上桌,全用大盆大碗裝著,服務員隨意一推,把鋁皮茶壺往桌面一擱,請君自便,自己接著嗑另一掌心里的瓜子。站到大門口說笑,把瓜子殼噴得很遠,又隨時可以擼起袖管,給客人洗車、擦車,還是有說有笑。

大排檔大鍋重油,下手猛、急,特別在節(jié)假日,一家兄弟姐妹齊上陣,鍋、鏟、菜刀不勤洗,味道就混開,卻能混出一種明明白白的鮮。乍看菜色,有點野,有些糙,待入口中,才發(fā)覺它的精深,這精深就在那野和糙里,越用心去咬嚙、拆解,越覺出里頭的妙,卻不可言,像是無心插柳,或是渾然自成,只管嗚呼快哉,能吃幾嘴是幾嘴,城里一水的小鍋小勺弄不出的大俗氣。當?shù)厝藧壑v,肚飽頸不夠。填過腹的,深以為然。

礦上的后生阿威,經(jīng)常到大排檔里作威作福。阿威是在礦上給天生礦業(yè)當牛做馬的,做到位了,少不得好酒好肉。他所在的保安部,有點像糾察隊,主外,需要他啞著嗓門喊,還得配合著瞪眼,下巴做戽斗狀,都已臻化境。偶爾手里會多一些家伙,久之也習以為常。輸贏乃兵家常事,身子骨哪里折損到,經(jīng)過來人介紹,吞幾粒當?shù)噩幖业牡蜻€魂丸,也能湊合湊合,心里覺著還挺靈。

平常到大排檔里做客,多是自家弟兄局,圖一份吵鬧。也有一些場次,席上不少生臉孔或半生不熟的,諸如外面的老板、自家的老板、縣里或鎮(zhèn)上的要員,還有街對面派出所的領導。阿威時而列席,時而避開,悉聽上頭吩咐。

陳塘產(chǎn)金礦,不愛打聽的人,不容易知道此地原來還有這么一攤生意。黃金,不管在地里埋著,還是在市面上交易,都跟陳塘鎮(zhèn)一般百姓關系不大,也跟永安縣一般百姓關系不大。黃金不能變著法兒地做成吃的。

據(jù)傳,咸豐皇帝還在的時候,陳塘附近的桃花山、料垌一帶,已有村民端著淘金盆到江里篩金粒,掙一點不薄不厚的利潤。及至民國,桂系李白黃三雄成立了廣西綏靖公署第二礦區(qū),這才較為系統(tǒng)地采挖那地底下的寶貝疙瘩。自然不乏民營金礦公司前來分一杯羹。四九年,四野大軍南下,順帶以桂東南金礦管理處之名,接管了第二礦區(qū)及周遭的民營金礦公司,礦區(qū)得解放,金礦改姓社。五〇年,省人民政府設專員公署桂東南金礦管理處,組織恢復黃金生產(chǎn),同時一并派了隊伍進山入村,清匪反霸,保障已經(jīng)站起來的人民不再趴下。是年春末,中南軍政委員會重工業(yè)部有色金屬工業(yè)管理局省分局在桂林揭牌,以桂東南金礦管理處的家底整合為所謂東南金礦,榮極一時。

地下的巖金礦不懂集結的道理,星羅棋布地散在桃花山各處,桃花山主脈占去探明礦藏的六至七成。有條長約十三公里的柏油小路,從礦區(qū)一直通往陳塘鎮(zhèn)。雖然兩地相隔不遠,但陳塘鎮(zhèn)的起起伏伏與礦區(qū)的盛衰榮枯,在相當一段歲月里幾無瓜葛。那條鮮有人跡的柏油小路,對鎮(zhèn)上的人來說,跟盲腸差不多。偶爾有班車停靠,下來的人,一樣是綠軍裝藍工裝,只是不大能講本地話,到圩亭采購一些吃用物品,再準點讓班車給接回去。鎮(zhèn)上人多只知道是替國家搞建設的,價格上不會虛長太多。

最風光那些年,風鉆在桃花山深處徹夜轟叫,小電機牽引的斗車滿載巖金礦石,在小鐵軌上咣當咣當作金石之聲。煉金室的火苗,映亮半壁山坳。北來的軍轉(zhuǎn)干部、省內(nèi)響應號召的各路后生,跑到這茫茫大山的深處、底部,東南金礦自成一片天地。職工食堂、礦校、療養(yǎng)院、機電廠、電影院、班車固定上落點,條件一點點給湊齊,生活一點點被捋順。固然還是艱苦,但哪里都苦,也就不覺得格外難熬。到八十年代末,東南金礦統(tǒng)屬的桃花、古袍、六岑礦區(qū),礦源幾近枯竭,只能作廢,先后閉坑。相逢有時,終須一別,十三公里的小路最后擁擠了一把,哭啼了一趟。礦區(qū)人走茶涼,街也暗淡、蕭條,山也蕭條、暗淡。老人嚼著假牙說,眼下進到桃花山,一揚脖子,天都憔悴了幾分。

陳塘鎮(zhèn)周邊山麓的山金和河床的沙金,只能算東南金礦的一脈余緒,可余緒也夠某些人發(fā)幾輩子的橫財。別說生財之道,有那么一道門縫,就少不得擠破頭顱也要闖進闖出的人做的鬼、鬼做的人。開放私采后,陳塘鎮(zhèn)的山溝里、江面上,要發(fā)財?shù)年犖槿諠u壯大。當年縣城街道也沒跑著幾輛吃油的家伙,倒是陳塘鎮(zhèn)沒畫線的鄉(xiāng)道,總是顛簸著好些白捷達、黑桑普,全是礦區(qū)的車,老人小孩都見慣不怪。

眼下有三家礦業(yè)公司,包下山頭,批了河道,該挖的挖,該淘的淘,明著暗著,一年到頭不歇火。這兩年枯水季來,陳塘人發(fā)覺河床被淘金船折騰得百孔千瘡,這才有些人說造孽。當年走私黃金判重罪,遇上嚴打,得掉腦袋,但私挖偷采依然屢禁不絕,有點管不過來。如今松動了,外來的本地的,更無畏懼,都以為攢足了錢,就有了商量的余地,而且這余地還挺大。

不少人還以為,陳塘鎮(zhèn)派出所是份油差,新人報到,管他提干的、鍛煉的、下放的,見面都說恭喜,差點沒說發(fā)財。派出所管著破山的炸藥和雷管,還有煉金用的氰化鈉。逢年過節(jié),礦老板走動勤密,大排檔里請去吃一點新鮮的山珍,私底下再積極暗示,讓頭頭腦腦參一份股。大家都覺得不過是一種禮數(shù),文明的。公家人若能賞這份臉,摻和摻和,是不拿你當外人,魚水情深。約定俗成,規(guī)矩就是規(guī)范,交情即是緣分,做的是平常功課。千萬別想臨時抱佛腳,且得悶著,都悶不吭氣,悶不了,就別怪人翻臉不認。

都知道金塊是紙鈔的祖爺爺,誰都不覺得自己掙夠了本,忍讓不得,鬧了糾紛,各自軟硬相濟,偶爾合縱連橫,依然消化不了的,只能勞駕警方出馬??h局對礦業(yè)很重視,特意籌劃出一個特勤組,組長一人,方臉虎背,鬢毛厚實,名叫巫泉。巫泉也不是光桿司令,配了倆土警,一起進駐礦區(qū),朝九晚五地排班。蚊帳空調(diào)洗衣機閉路線,巫泉能想到的,老板們都已提前照顧周全。大山里頭,日子到底是局促而沉悶的,只能苦中作樂,不出大亂,便是能在年終總結里大書特書的一番成就。

巫泉在陳塘礦上守了三年有余,是大排檔的飯席上當仁不讓的貴賓。這一趟,是天生礦業(yè)二少彭發(fā)明招的局。巫泉兩杯米雙酒下肚,辣得舌根發(fā)癢,有了興頭,聊些當年事。兩邊生產(chǎn)隊,嘿,互爭山頭,好說歹說,以某樹某石某泉為界,肏,結果這邊才往地底給了兩鏟,就跟對方的鐵鍬碰出了火星。那邊說,不好意思,在地下,實在一點方向感都沒有。不饒,于是火拼,備了獵槍氣槍火銃,冷熱兵器都用上,流血也就不稀奇,人沒了,權當敬了土地山神。

巫泉借古喻今的故事,攏共就那么幾出,最多在局部細節(jié)上做些微調(diào)。阿威聽膩了,于是嚼一根牙簽,拍拍鼓得渾圓的肚皮出去放水。不急回座,大字站到門面。無礙,包廂里自有大把的人在聽,大把的人在嘆,大把的人在笑。

阿威開的五菱面包車,愛到這家秀仙酒家大排檔來過水。陳塘多雨,進礦區(qū)的路薄薄一層水泥,爛了多年不見人修,車都跑得急,不忙也急,路上人越多越急,不避坑,不剎車,專受那震蕩,以之為能事。自然炸出一車身的泥漿,不出半月就得洗一趟。阿威只讓黃慧給他洗。黃慧是秀仙的服務員,端菜擦車,偶爾被老板抓去敬酒,說些甜美的話。人在五米開外,就能看到她那大大的雙眼皮,睫毛粗黑,鬧哄哄擠著往上翹。黃慧說話嗓門洪亮,帶手勢,弧度飽滿健美,不怯,不很像二十的姑娘家,阿威卻愛聽愛看了。

阿威眼下挨到黃慧近前,她的發(fā)絲被脖頸上的汗黏得緊實,阿威多留意了兩眼,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黃慧還是留給他一個金褐色的腦勺,話先到了:酒鬼,滾遠點,酒氣臭死人。阿威不管,嘿嘿一笑,肚子前挺,還要再往那邊挪靠。黃慧立起腰桿,捏緊水槍口,猛地轉(zhuǎn)身,掃他一身激靈。阿威倉皇躲閃,一蹦跳得賊高,避到遠處,索索地抽氣。黃慧就沖著他笑,雙眼皮狠狠起伏,撓他一眼,接著給車身沖掉泡沫。阿威見了,捋一把濕臉,跟著濕濕地笑。

鎮(zhèn)上開了地下迪廳,阿威會約黃慧去喝幾杯、跳幾圈,竟然都不喝大,跳是瞎鬧,主要是沒機會學。鎮(zhèn)上私家樓上開了歌廳,他也會帶著黃慧去練嗓,老歌居多,粵語歌,發(fā)音很成問題,趣味也在發(fā)音不準上。還有桌球,這是阿威的強項,他唯一需要糾結的是到底該一展身手還是給黃慧做球,這方面他總拿捏不好,所以寧肯去唱歌和跳舞。黃慧無聊的時候從不跟他馬虎,說走就走,但也從不買單,似乎天經(jīng)地義。阿威假意喝高了,要抱要親,黃慧就打他、罵他,讓他去死,阿威也就悻悻作罷,眼前的世界溫熱,而且暈暈的,心里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堵成一片混沌的情思。阿威夜深無人時想,自己在黃慧面前,怎么就那么不像自己了?他說不上好歹。

很長一段時間,阿威有空就跑去秀仙。他在陳塘沒什么朋友,也無所謂,反倒是一個不錯的找黃慧的理由。他當然想借由自己的緊逼,把黃慧給爭取過來。先做朋友,不是不可以。他新近染了黃毛,穿了反光的耳釘,穿一條緊身的黑皮褲,勒得邁不開大胯。仗著這身打扮去秀仙,嘴上葷素搭配著,阿威感覺自己有些別致,越發(fā)快意。黃慧也別致,不止是雙眼皮和那手勢,或者一頭挑染的褐發(fā)。這下,至少在風格上,兩人看著頗像是一對人,而不是一個加一個。他覺得老板彭天生辦公室墻上那塊匾額寫得真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搶先金石為開的是黃慧。黃姑娘到礦區(qū)上班來了,去的正是天生礦業(yè)。從服務員到秘書,身上去了一層煙火味。阿威腦子空空的,再然后是星星點點的高興,感覺這下更近了。近了,就有無限可能。

礦上造有各大老板的洋房,也有礦業(yè)公司的辦公大樓、工人宿舍和政府駐扎的行政大樓。除了公安局特勤組的巫泉,按牌子上寫的,還有地礦局的干部、稅局的干部。巫泉是按時蹲點,周末也在,其他兄弟單位的同志并不常駐,約莫半月見一面,辦事的時候,臨檢的時候,或是躲老婆的時候,才從縣城南下一趟。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縣里人都覺得要命的長。

巫泉難纏,是局里公認最硬的那幾把骨頭之一。前妻也這么說,所以成了前妻。巫泉的履歷很豐滿,填表比一般同事費墨水。先在三個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各熬了一段日子,后來做過刑偵和緝毒,都是重案累活,來守礦山之前,人在國保大隊。按別人的說法,巫泉這人太認死理,不就約等于蠻不講理。不犯事,就是惹人厭,所有都待不長,總挪窩未見得是好事。大伙都覺得不至于嘛,太把自己當回事,也把小小的永安縣城當回事,可人是人,終究不能拿人當事來說,這是問題的關鍵。前妻說過,那日子不是給人過的。籌建這個特勤組的時候,局領導最先想到的就是巫泉,不二人選。礦上急需這么一號很把自己當回事的角色去治治。治治別人,也順帶料理一下自己的脾性。

三年礦區(qū),是巫泉迄今駐扎時間最長的地方。吃喝是巫泉僅有的嗜好,黃土到腰的年紀,腰則填滿一圈滾圓的腩肉。除去名正言順的飯局,巫泉從不多拿什么,也別想從他這里討到賣乖的好處。這點原則,舒服不舒服,大大小小的老板都得就著。

巫泉藏在肚腩褶子里的那條鑲著警徽的皮帶上,常年兜著一個皮槍套,里頭關了一把六四式手槍。容彈七發(fā),酒酣耳熱的巫泉親口說出去的,順勢比劃了一個本地作七的手勢,也像一支槍,劃拳猜碼的時候用得著。

在礦上,黃慧的嘴可以挑著甜,每次見到巫泉,遠遠就招手喊巫Sir好。礦上的人,都按TVB劇里的稱呼,管巫泉叫巫Sir。巫泉對她也客氣,夸她一天賽一天漂亮。黃慧知道是客氣話,不會笑得過頭,這讓巫泉覺得這女的是有些能耐。黃慧先在天生礦業(yè)做會計,很快就轉(zhuǎn)為彭天生老板的專職秘書。黃秘書和巫警官不期然碰頭,偶爾也會聊些浮泛的家常。阿威跟黃慧說,就你還能跟他扯些話,他跟我們,屁都懶得放一個。黃慧難得對他正經(jīng),眨眨眼皮子說,反正不是壞事,求人家的時候多了,再開口也不難。怎么說呢,我也不懂,都說他跋扈,我卻覺著眉角耷拉得慈祥,像個正路子。

黃慧很早就不愛回阿威的傳呼,阿威在礦上根本見不到黃慧。作為秘書,她經(jīng)常跟著彭天生走南闖北,見過很多世面和很多見過市面的人物,別說陳塘,永安縣都嫌小。阿威后知后覺地知道這女人十之八九野掉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野起來,他們兩人,著著實實地,隔了千山萬水。如今秀仙酒家里的黃慧,成了座上賓,都捧著她,沖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她常穿一雙描滿花骨朵的松糕鞋,把她在人群里擎得有些突兀,又是一副急不得的樣子,害阿威一個人私底下干著急,睡不好覺,急火攻心,整個人都在沸騰,水都蒸干掉,冒出透明而焦慮的煙。

越來越多的人碎碎念,我早說什么來著,黃慧這只家雀,遲早得攀高枝。

阿威不能再裝作聽不到了,只是默然。他在等。

等到遇見的那一天,他三兩步躥過去,攔住穿著那雙花花綠綠的松糕鞋的黃慧。她問他要干嗎,他半天吱不出一個聲母,終究豁出去,說他就想讓她跟他講清楚。

有什么好講清楚?黃慧倒是不怕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珠子。兩頭都覺得陌生。

你,彭天生。阿威害臊似的,擰著牙花子,溫溫吞吞蹦出四個字。

黃慧冷眼以對,說,是真的,滿意了?

為什么?阿威熱眼迎回去,腦袋已經(jīng)空掉。

黃慧說,干你屁事,小兔崽子,醒醒吧。我跟你從沒那意思。

阿威說,你就是饞人家口袋里的臟錢。

黃慧說,我今天就跟你坦明了講,我不單愛他口袋里的,更愛他腦袋里的。要都你這么膚淺,我這輩子不嫁人也罷。

你少跟我扮清高,老妖要沒幾錠臟錢,你就不會殷勤得像只花斑鳩。

鎮(zhèn)上人都叫彭天生老妖,膽大的,當面也這么稱呼,彭天生毫不介意。樹老成精,人老成妖,亦褒亦貶,亦黑亦白,要的就是皆可。

黃慧淺青色的臉蛋,嘩啦一下,撕破所有的淡漠,從額角到下巴頦,歪扭得嚇人,再一個探身,結結實實掌了阿威的腮幫子。阿威紅著好大一盤臉,更加肆無忌憚,近于喊,你這就是賣,連帶破壞別人家庭!老頭都能當你爹,你這么急吼吼往人身上貼,先人有靈,又給羞死過去!

黃慧壓住一身火氣,整整鬢角衣袂,說,你該咋噴噴去,我不跟化糞池理論。再一句,我們好上的時候,老彭干干凈凈一個人。

你以為人家真心喜歡你?玩呢!

黃慧鉚著勁揚起一側(cè)的嘴角笑,又極輕地瞪他一眼,說,玩唄,你,一邊玩去!

阿威盯緊黃慧往外冒聲的厚唇。老人講,這樣的外翻唇,欲重,不容易鎮(zhèn)住。這唇比以往都要狠毒,發(fā)黑一般的紫色。她踩著松糕鞋,像磕在地面上,挺著高高的胸脯,走得不卑不亢。阿威腦殼里的空,傳到周身,整個人都有氣無力,感覺到了不真實的委屈和羞憤。那夜躺倒在宿舍里,一動不動,也不吃不喝,還是空疏得慌,像一截隨時將要散作粉末的火炭。

不出半年,彭天生跟黃慧辦了喜酒,分別在市里和縣里招搖了一場。到陳塘鎮(zhèn),只剩了礦區(qū)里里外外的張燈結彩。迎親的時候,特地請了一幫對歌姑婆在路邊攢人氣,她們各自用最對得起紅包的嗓音高唱《結婚歌》:

斑鳩樹上叫咕咕,連雙日久結公婆。

冇信你看城隍廟,幾多鬼神共香爐。

一條江水下游游,撥開水面種桐油。

哥種桐油妹種桂,桐油結籽桂開花。

黃慧母親耷拉著雙目,眼袋結著稠稠的暗紅,感覺隨時一個撲騰便要暈厥過去。婚喪嫁娶,都舍不得,誰也不知道這難舍難割里有多少只能憋住的理由。親臨的客人跟沒到現(xiàn)場的說,彭老妖給黃慧父親磕頭,怎么看都有些不倫不類,幸虧當場忍住沒笑。跪趴下的倒?jié)M不在乎,高坐著的卻在東張西望,平日砍柴挑糞鋤禾摸牌打老婆都缺不得的一雙好手,突然顯得非常多余,放肆慣了的一雙大腳板,拼命往圈椅底下歸攏。黃老爺子一輩子待在深山里,哪見過這場面,悔也悔不得,樂也樂不出,估計只有枕著聘金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嘍。別說啊,常年沒摸過鋤頭沒下過地的,面色、腰桿,包括那一身行頭,看著就是長精神。還是外頭的世界好啊。

姑婆們才不管風言冷語,這邊接著唱:

點燭光光,新人上堂。

連生貴子,百世其昌。

那邊照例起:

糖果圓圓,滿床兒孫。

一胎兩個,文武狀元。

眾人吃喝歡飲,恭維唱和,到底是難得的一派熱鬧。當前后車牌各封著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彩簽的高檔轎車開回礦區(qū)時,一個人在道中呈大字把車隊給攔了下來。司機罵罵咧咧推門下車,正要收拾,發(fā)現(xiàn)這不知好歹的貨色是阿威。阿威沒參加酒席,卻已喝得大醉,說話甕聲甕氣,舌頭卷不起邊。但大家還是聽清了。老子要娶黃慧。老子要一槍崩了彭老妖這狗日的畜生。他笨拙的舌尖來回碾這兩句話。

有人輕輕將他撂倒,再將他的喉結卡得直咳嗽。彭天生下車了,一點一點走過去,眾人散開。他還穿著一身貼合的黑西裝,左翻領上扣著一朵亮麗喜慶的紅襟花。彭天生能喝酒,不上臉,不醉人。鄉(xiāng)親們熱情,他今天起碼喝了兩斤的白酒。他蹲下身,拍拍阿威帶泥的臉頰,語氣悠然沉落,像在地上滾動。他說,想當年,你小子來投靠我,跪著求我收留,養(yǎng)你兩年多,就這點本事。什么時候酒醒了,什么時候卷鋪蓋,陳塘這地方小,怕是容不得你的好脾氣了。唉,這筆爛賬,到底算我的。他揮揮手,有人上前將他攙起。彭天生的姿態(tài),像這輩子未曾需要操心把脖子扭過肩膀。都回了車,轎車一輛接著一輛,從阿威胳膊肘邊擦過,激起一點硬冷的風。阿威晃晃蕩蕩地爬起,被甩在刺眼的尾燈后,染成一個可怕又可憐的紅人,最終掉進永遠收容一切的黑暗里。面對彭天生,他的喉嚨竟然啞掉,只剩扯骨連筋的咳嗽,像某種躲避和遮掩,這讓他咳得更加揪心。他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哪怕是醉著的時候。

農(nóng)歷七月十四,永安縣的鬼節(jié),比中原一帶趕早了一日。每逢鬼節(jié),有錢沒錢,家家戶戶都去買鴨來殺、吃。先放供桌,灑了茶酒點上香火,拜一拜,請列祖列宗前來嘗鮮、開光,再端到飯桌上,一家老小圍著吃,有什么事,大伙都在飯桌上交流。白斬鴨、燉鴨、檸檬鴨、炒鴨、冬瓜老鴨湯,串兩三戶門,什么菜式就都不落下了,陪上一盅白酒啤酒,一屋香過一屋。

這天剛開市,大家就都早早跑去選鴨,鴨販在今天當主角。鴨籠密密層層地沿街擺開,外加挑選的客人,街道就給塞住了。路過的摩托車、小汽車大肆鳴笛,鴨也跟著心煩意亂地叫。陳塘人自小在公路邊長大,一不怕喇叭催,二不嫌喇叭吵,照舊熱熱烈烈地議價、爭吵、調(diào)笑。坐車里的只能靜候買賣雙方事畢,自然挪開身位,一點點往前蠕動,氣死性急的。

就在這時,陳塘鎮(zhèn)大街小巷逐漸傳開一條消息。老妖,天生礦業(yè)大老板彭天生,叫人開槍打沒了。傳言越發(fā)有板有眼,似有細節(jié)可考,說是沖著大腦門,連放三槍,人當場斃命,狠慘了。

當天不到傍晚,天色依舊大亮,陳塘鎮(zhèn)的各家店鋪和民宅早早鎖緊大門,那迎來送往的加油站也提前打烊。國道上車輪子碾過的呼嘯聲,似乎比以往都來得凌厲,撼得公路兩邊的玻璃窗嘩嘩直響。自南向北,或由北沖南。

三、漢 豪

槍素來敏感,是禁忌。在特殊的時期,槍尤為敏感,是大忌。在特殊的節(jié)點,十四年警齡,沖天放過三槍,向逃竄的毒販的大腿肉射進過一粒子彈的警官巫泉,不見了自己的槍。丟失的這一把,正是常年給他暖腰的那支六四手槍。

那年月,局里的槍庫管理還沒那么考究,一警一槍,不辦案也能揣著,隨時供警員支配??h里有過一則案例,一名警員辦完案回家,已是凌晨兩三點,躺床就睡,手槍就撇在老婆的梳妝臺上。不到七點,天尚幽藍一片,九歲的兒子已經(jīng)活蹦亂跳地醒來。見槍,新奇,拿來把玩,對準自己的額骨,扣動扳機。砰一聲,子彈吞了進去。槍沒退膛。警員大夢驚起,心下已知天塌。人總算搶救回來,顱腦永久損傷,孩子這輩子是廢了。一顆脫膛的子彈,把一家都擊碎了。槍支失蹤的情況,縣里不是沒發(fā)生過,先是自己粗枝大葉,然后別人完璧歸趙,通常一兩天就能找回。上面口頭警告,當事者痛心改悔,倒也相安無事。在巫泉的記憶里,永安縣還從未發(fā)生過警用槍支遭竊再給拿去闖禍的先例。

巫泉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遇事慌亂的人。宿舍里遍尋不著后,他給自己泡了一壺好茶,就著正山小種的清香,仔仔細細倒帶這兩日的行蹤。昨天中午回了趟老家,去喝三舅公閨女的喜酒,槍那時還結結實實地待在腰側(cè)。酒是自釀的三花,了不起半斤下肚,玩兒似的。隨后,他到三舅公家的客房和衣瞇了約莫一小時的午覺,其時外頭依然喧鬧,掩了門,自己倒是睡得歡實。下午三點多,搭上在陳塘鎮(zhèn)政府上班的同鄉(xiāng)的便車回去,一路兩人談興很濃,沒注意槍是否仍在。下車后,自己一人往礦上走,被迎面撞見的彭發(fā)明邀去秀仙酒家,經(jīng)不住勸,又續(xù)喝了一攤。正是這一攤酒桌上托人從香港帶回的人頭馬,把他徹底放倒了。怎么回的宿舍,巫泉徹底斷線。第二天正午醒過神,人四仰八叉躺在宿舍的單人床上,太陽穴一蹦一蹦,疼著跳,一反常態(tài)。想到要穿外褲時,雙手先掂量出了異常,過輕。趕緊埋頭一看,拴在皮帶上的槍套蔫耷耷的,一斤冒頭的黑家伙沒了。

巫泉最先去找那位同鄉(xiāng),面包車內(nèi)沒得槍影,問同鄉(xiāng)有沒有發(fā)現(xiàn)落下什么,或者誰還上過車。同鄉(xiāng)不大高興,說,你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接過一趟鎮(zhèn)長,沒聽他發(fā)啥牢騷,你要不上樓去問問?巫泉沒空搭理人家的臉色,正要走掉,那頭高聲發(fā)問,聲音壯如野山豬。你就明說是什么吧,頂貴重?還不給報銷了?

巫泉后來借了輛吉普,又趕回漢豪鄉(xiāng)的三舅公家。同樣排查得非常詳細,已是滿腦袋泥濘的汗。一家老小聚在一起,互相幫著提醒、回憶,都說除了一把長柄黑傘和一條大花背帶,沒見多出什么玩意來。也都問巫泉,到底是什么東西???再貴重,我們不信湊不出一個整全的給你。您可是警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啊。巫泉跟他們解釋不清,扔下一句別操心了,把車開了回去。

在此之前,巫泉已經(jīng)用礦上的電話打通了彭發(fā)明的大哥大,問了昨天喝酒的情形。那邊說一切如常,保證合理合法,再說,又不是第一天喝高興了。當時是彭發(fā)明讓人開車把巫泉送回去的。巫泉終于有些想起,當時他極力勸阻司機,說自己能走回宿舍。司機估計覺得讓他到操場上吹吹風、醒醒酒也好,于是把他放到礦區(qū)大門,跟看門的保安知會一聲,掉頭開走了。巫泉那時歪歪扭扭地走回去,不讓保安攙著,稍靠近就跟人急,保安大哥只好撥亮強光手電,照著他前行的路。巫泉印象中自己伸出了雙臂,在銀亮的手電光里瞎扭了一支舞,把保安大哥給看笑了。彭發(fā)明此刻肩膀夾穩(wěn)大哥大,說,我就在車里,尋過了,沒發(fā)現(xiàn)多出什么。巫泉掛了電話,不知什么時候,手心和腳板的汗,漸漸連成了一片。

彭發(fā)明是彭家老二,大哥叫彭發(fā)現(xiàn),兩人不是打同一個娘胎里拔出來的。巫泉聽發(fā)明講過,還有一個妹妹,正名彭前進,跟發(fā)現(xiàn)還有他,一律同父異母,人現(xiàn)在在加拿大,從小就在那邊生活,花著彭天生的錢,不認彭天生這爹。其實,彭家人,她誰也不認,她只有一個娘親。彭天生跟第三任妻子離婚后,妻子帶著分得的財產(chǎn),也飛去了溫哥華。彭發(fā)明那時滿臉滿脖子的酒精紅,嘬著一根裁好的雪茄,吐出一口濃煙說,要有能耐,我他媽也想遠走高飛,可惜普通話都咬不準。巫泉當時覺得這話有些動聽。

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都隨彭天生做金礦。彭發(fā)現(xiàn)負責山里的,彭發(fā)明主打水路。按舊時的說法,發(fā)現(xiàn)是嫡長子。很多人憑感覺說,彭天生更器重老大。彭天生只跟發(fā)妻共過苦,沒能讓人家在正當好的年紀享過什么福分,有愧也罷,情理也好,把彭發(fā)現(xiàn)自小帶在身邊,哄起來,比很多做媽的都肉麻。錢方面,最好商量。自從賺回第一桶金,彭發(fā)現(xiàn)的日子就舒坦極了,比老爺子更懂得錢的玩法。頂著天生礦業(yè)總經(jīng)理的頭銜,彭發(fā)現(xiàn)在工作上的功過是非跟私底下的生活比,多少顯得無足道哉。但礦上的事,說來講去,也就那么回事,一靠打點,二敬山神,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彭發(fā)現(xiàn)辦事向來刀切斧砍,闖過魯莽的禍,也撈著開門見山的好處,五五開吧。彭天生的意思也很清楚,后生嘛,鍛煉鍛煉,捶打捶打,成不成器,那都是后話。

跟老大筋肉橫生相較,彭發(fā)明倒顯得斯文,以至于虛弱。鼻梁上背一副無框的眼鏡,據(jù)說天生近視,待人接物上,容易顯得客氣。這份近乎天然的客氣,不顯山露水,同樣很能籠絡人。打過交道的人都說,彭發(fā)明不近女色,這一點,不像他哥,也不像他爹,說到底,不是彭家的做派。也三字打頭的人了,沒結婚也沒談對象,說是還沒遇到合眼緣的。鎮(zhèn)上男男女女,上過學的、沒念過幾天書的,多少有些迷彭發(fā)明這份虛柔,都知道有這么一個金二代。迷未必是癡愛,陳塘鎮(zhèn)乃至整個永安縣,世代按著農(nóng)民歷和族長們的指點,活過幾百上千年的日夜,糙得互不見外,早沒了感覺,于是容易被一點異樣的柔和弄迷糊,像一個沒棱沒角的坎,摔進去一跟頭,不疼不癢的,倒成了一個念想,一個形容不好的記憶點。

沒準正是這層緣故,巫泉跟彭發(fā)明還算處得來。遠到中英就香港問題的談判、那年巴塞羅那奧運會上青澀的伏明霞在十米跳臺的奪冠和美國夢之隊的一路橫掃,近到桃花山礦脈的走勢、淘金的前景、柑橘龍眼蠶絲的收成,都能聊?;ハ鄶[出見解,駁一兩句,也不紅臉,互相散煙,不計較誰的煙貴誰的煙土,使勁抽,像抽著玩。照面兒上說,彭發(fā)明得管巫泉叫一聲大哥,但兩人都不興拿歲數(shù)說事,一個叫對方阿sir,一個叫對方老細,也就是老板。放眼陳塘鎮(zhèn),只有彭發(fā)明拉巫泉去喝酒,老巫他愿意一醉方休。

彭天生的一對老眼,賊,需要跟巫泉通氣打點的時候,都派老二去。偶爾奏效,巫泉到底還是巫泉。巫泉和彭發(fā)明平常喜歡打籃球,礦上有個水泥籃球場,每到傍晚,天涼下來了,兩人就換上運動鞋褲來練身手,有時候彭發(fā)現(xiàn)也摻一腳,跟羅德曼似的,技術糙但生猛,身體流。天生礦業(yè)后來在籃球場邊安了照明燈,能打到晚上九點多,洗個涼水澡就翻身睡覺,連夢都免了。巫泉覺得他跟彭發(fā)明最大的分歧,是他自己喜歡公牛隊和喬丹,彭發(fā)明則喜歡爵士隊和馬龍。這么一來,兩人湊一起看球賽,嘴上有來有往,變得更有看頭。

巫泉問過彭發(fā)明他們兄妹名字的緣由。不管擱在哪個地方、什么時代,他們的名號都顯得非常獨特,也朗朗上口。

彭發(fā)明不見外地說,老彭以前是礦工,革命一塊磚,哪里都下去過。早前挖的是錫礦,不久響應號召,輾轉(zhuǎn)到桃花山,建設東南金礦來了。停產(chǎn)后,他選擇留在陳塘,后來政策松動,自己組了公司接著干?,F(xiàn)在,急支糖漿也壓不住他老愛咳嗽,多半是當年把肺給糟蹋了。真要說發(fā)財,也就近些年的事。巫泉不愛聽,逐漸多動起來,彭發(fā)明話鋒一轉(zhuǎn),說,老彭跟我們講,當年東南金礦的書記樓里,整片石灰墻都粉著鮮紅的毛語錄,當中就有那么一句話:人類得不斷總結經(jīng)驗,有所發(fā)現(xiàn),有所發(fā)明,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前進。老彭覺得非常受用,重復地抄寫,背順了,等媳婦肚子大起來的時候,就點著肚皮,按語錄上的詞,一個個地安上。

彭發(fā)明循例推推眼鏡,意猶未盡地說,祖上成分不好,老彭吃過虧,就希望從我們這輩起,都給根正苗紅了。巫泉還想問,要真背得爛熟,怎么單就跳過了創(chuàng)造?避誰的諱?但這個問題,怎么都不像是他巫泉會問出的問題,于是他真的沒再發(fā)話,點點頭,把叼在嘴角半天的煙頭點燃,說應該的,應該根正苗紅了。

巫泉丟槍第三天,七月十四鬼節(jié),黃慧首先在彭天生常住的那幢洋房里,發(fā)現(xiàn)了橫躺在地的新婚老公。

彭天生當時只穿著淺藍的褲衩,后臀多處都給洗破了。他整個人倒扣在衛(wèi)生間的馬賽克地磚上,就趴在那個還殘留著他銅黃色尿漬的蹲便池邊。在那銅黃的邊緣,是一灘發(fā)黑的紅,那紅色鋪滿了地磚,還濺到墻壁,布滿斑點,點又下墜,扯出一朵朵怪異的花苞。血跟尿都已凝固,成為一種一切皆無可挽回的證據(jù)。

是礦上的保安報的警。黃慧當時在操場上一路奔號,那時留在礦上的人都以為她瘋了。

陳塘不大,兩輛衛(wèi)生站的救護車、一輛派出所的警車外加兩部挎斗摩托,很快聚滿天生礦業(yè)那個獨棟的小洋樓前。事發(fā)房子被警戒線圍起。入夜前,縣里派來的法醫(yī)和刑偵人員也進了房。

最開始很多礦上的工人和聞風趕來的好事者圍在警戒線外。保安攔不住,索性跟著獵奇,踮起腳張望,傳遞一些大伙都覺得十拿九穩(wěn)的猜測。有腦袋花白的老頭,睨著樓前那尊長著西人模樣的帶翅卷發(fā)男孩石雕,率先發(fā)表議論。說,眼下日子寬裕了,還能見到老煙鬼跟人后頭撿煙屁股嗎?可惜啊,有些人愣不知足。怨誰?說罷,白沫鼓滿凹陷的嘴角,憂慮的老臉添了幾抹不知緣何的快意,錚亮不少。

警察一直沒有離去,警燈在逐漸轉(zhuǎn)暗的天色里,閃電一樣掛到隔得很遠的墻面上。還有一些不愿離去的看客,最后是所里的小張在喊話器里喊,都他媽不怕吃子彈?這幫人方才如夢初醒,一個賽一個,沒命地往外跑,家里噴香的鴨子等著給他們壓驚。

巫泉在此之前已到達現(xiàn)場。所里當時給巫泉辦公室打去電話,催他趕緊去看看,其他人馬上趕來。從巫泉辦公室到事發(fā)地,步子提大一點,匆促一些,五分鐘肯定能到。在那不滿五百步一輕一重的腳程里,巫泉腦中一直浮現(xiàn)出自己的那把槍。這把槍他曾手動拆卸,用手絹仔細擦拭,上油,再原封給它安好。從彈夾扣、擊錘簧、托彈板到螺栓,他摸過它的每一個零部件。他此刻只希望不是槍擊,起碼別是手槍。

巫泉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恐慌讓他視力受損一樣,很長時間里什么也看不到。等視力逐步恢復,他發(fā)覺自己必須摸著墻壁,才能一點一點從那個衛(wèi)生間走出去。一股懨懨的腥味追著他撲來。

巫泉搞過兩年的刑偵,更殘忍的現(xiàn)場不是沒打過交道,卻是頭一遭身子這么不聽他的使喚。它現(xiàn)在在猛烈地篩動。之前他找過尸體上的彈孔,三發(fā)子彈全部奔著彭天生的腦殼而去,是鐵了心讓他到閻府報到。

交接畢,巫泉準備離開,所長老廖朝他問了一聲,沒事吧?巫泉動了動腦袋,像擺頭又像點頭。

第二天曙色初露,礦上的早間廣播還在試音,巫泉已穿戴齊整。他用兩顆織滿血絲的眼球打量每一個路人,所有人都可疑地避開他,或者可疑地靠近他,裝作無辜的樣子。他蹬上自己的二八單車,準備去一趟所里。三年的時間,他頭一次沒對任何迎面而來的熟人打招呼。

剛進派出所的大門,他先看到橫在正門前的那輛川汽野馬,是分管刑偵的馬副局長的。馬副局長一干人馬、所里警員、搞刑偵的同事和法醫(yī),已經(jīng)列坐會議室的圓桌四周,場面熱烈又冰冷。大伙看著都沒睡好,昨晚凌晨光景,那閃電一樣的警燈才從事發(fā)現(xiàn)場滅去,礦上看守的狼狗也才停止嘶啞的吠叫。所長老廖趕緊讓巫泉坐下,說打你電話沒接,猜你還躺著。會議剛進正題,大伙先都把煙點上。有人給巫泉扔來一支,紅塔山。巫泉嗅嗅煙嘴,把自己融進霧蒙蒙的一團煙氣中,也坐下來,蹺上腿。他讓自己冷靜。

胡教導員先發(fā)話,大致捋了時間線。人前天就斷氣了,兇手對老妖的作息,還有礦上的作息,都十分了然,挑了個老妖正要午休的時候下手。那時工人們要么還在井下作業(yè),要么抓緊午覺,那幫老妖張羅起來的聯(lián)防隊員,也都在鎮(zhèn)上吃喝消閑,常年跟著老妖的司機,那天剛好送老妖的小媳婦回娘家。剩了大門口的保安,六十三了,就算左耳沒聾,兩公里遠呢,隔著好幾排的房屋和桂樹、假山,也不大可能聽到槍響,而且老妖還給小別墅弄了隔音玻璃。老妖當時應該正在屙尿,子彈是從后腦勺打進去的,人直接干趴下,那家伙還支棱在外頭。

這么說,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極高。馬副局長噘出一嘴的煙說。他左手捏舉著煙屁股,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劈劈啪啪點在桌前中華煙陷下的煙盒上。

對了,胡教導員沖巫泉吹來一串煙,老巫當時不也在礦上,聽到什么動靜?巫泉輕輕一笑,揉出滿臉縱橫的皺紋,說你以為礦山跟你家小院一般大,你咋不問我為啥沒把兇手給擒?。狂R局瞪了巫泉一眼,巫泉撇走腦袋,猛吸兩口濃煙。

老廖打破僵局說,目前推斷,老妖很可能是主動給兇手開門,內(nèi)門把上有他的指紋。有在場嫌疑的昨晚都審了一遍,全是嘍啰,看不出什么端倪。保安也說沒見陌生人進來過,拴在四處的狼狗那時都沒叫。礦上都摸過一遍,沒發(fā)現(xiàn)槍支,礦區(qū)附近的山嶺,現(xiàn)在也正搜查,準備擴大范圍,還請局里張羅人手。剛才馬局說得非常在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極大,我們正打算摸摸老妖的人際線索。

鄭副所長從靠背上挺起身,說,老妖那小老婆,好巧不巧,剛好回了趟老家,昨晚問話,說是剛有了老妖的孩子,回太平鎮(zhèn)老家報喜去了。核查過,沒報謊。誰想第二天回來,孩子爹就沒了。問她,老妖跟誰結仇結怨?她說沒有,吃齋念佛的人,哪里來的仇怨。老妖吃齋念佛,沒滿一個月吧?

刑偵隊的同事補一句,老妖身上,整個廁所,包括門窗,沒留指紋,倒有一排老巫的掌紋,解釋過了,當時查看現(xiàn)場,不小心扶了墻。怎么說,老婦產(chǎn)科醫(yī)生也暈血。大伙就開始笑,老巫不茍言笑地抽起第二根煙,眼睛張不開地盯著馬局面前的那個小紅盒。刑偵隊的同事接著說,連鞋印都沒留下半截,這廝反偵查意識他娘的還挺好,都讓法制節(jié)目把人給整精明了。

巫泉這時一揚下巴,胡楂粗硬雜亂,深深的藍。他主動插一句,有槍的消息?

另一刑偵隊的同事旋著手上的金星鋼筆,說,沒留彈殼,彈頭碎在腦顱,不好斷定,老吳看過,初步判斷是手槍,看彈孔,不是五四就是六四,應該是仿的。至于槍源,暫時還缺頭緒。老吳是局里二十多年的法醫(yī)。鋼筆掉到桌案,同事抓起,接著說,不少人反映,天生礦業(yè)聯(lián)防隊里有個叫阿威的小子,曾揚言要做掉老妖,原話是要一槍崩了他。這個阿威,到現(xiàn)在還沒找著。

老廖補充,這小子我們打過交道,之前捉賭,抓到過一回,拘了五天。不是老實人。據(jù)說喜歡老妖的小婆娘,有那方面的沖突,老妖把人給開了。

一定給我逮住這小子。三天,不行,兩天之內(nèi)!馬局直接把煙摔在了地板上。

巫泉就是在這時起立的,動靜很大。他將煙蒂捏扁,往玻璃煙灰缸里使勁戳,擠作很皺的一小團。再咳一嗓子,感覺中氣上來了,說,報告領導,我有線索,我的槍丟了。

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大伙甚至聽到了煙卷里煙葉燙紅皺縮起來時的嚓嚓聲,還有馬路上零星的引擎聲?,F(xiàn)在陳塘市面上,幾乎沒了行人。

次日中午,巫泉收拾好自己的衣物,離開了礦區(qū),也離開了陳塘鎮(zhèn)。局里的決定那晚上就下來了,對其停薪留職,在家老實著,不能離開縣城,隨叫隨到。待案情和槍支的情況進一步明朗后,再做處理。

巫泉回的是老家漢豪的祖宅。在縣城,原先那套兩居室判給了前妻。

漢豪是永安縣下轄的一個鄉(xiāng),緊貼著陳塘鎮(zhèn),與縣里和陳塘同飲一江不同花名的好水。國道同樣從鄉(xiāng)上穿過,把熱鬧的小商埠破成東西兩半,往北直達縣城,再遠可到桂林、柳州。八四年,縣里撤區(qū)設鄉(xiāng),漢豪、大塘等六村從陳塘鎮(zhèn)拆出,重組為如今的漢豪鄉(xiāng)。

漢豪屬縣里的農(nóng)業(yè)大鄉(xiāng),雞犬桑麻的日子,安逸,主要作物是水稻、木薯、蠶桑、甘蔗、龍眼、八角、潮州芥。漢豪山密,人口稀零,大多散在各處狹小的坳地上。鄉(xiāng)民管山叫頂或嶺,頂有神仙頂、佛修頂、金雞頂、雷公頂、番鬼兒頂,嶺有貓兒嶺、獅子嶺、神嶺、大蟲嶺、三妹嶺。凡此種種,直白上口,或依形照態(tài),或有所寄寓,多少有典,神神實實,頗富生氣。好像不稱之山,山就平了一頭、矮了一截,人便尖了一寸、長了一尺,山里的人也就能多出好些自信跟喜樂。

聽得東邊的大蟲嶺有人唱:

老茶葉,別來撈亂嫩茶芽。你是老人歸老處,別來撈亂后生家。

西邊的神仙頂有人接上和:

老個好,八角還是老個香。不信你看打鐵匠,還是老的扯風箱。

因地制宜,漢豪山地種有十萬畝宜溫喜潮的八角,賣得大錢。春秋兩季,八角香味濃勁,跟著各處旋蕩的山風,跑遍大小村寨的犄角旮旯,沿著穿鄉(xiāng)而過的國道線送到很遠。途經(jīng)的乘客,情愿與否,一律都得聞這濃郁的八角香。饞住了的,會靠邊停下,到農(nóng)戶家里采購一些。漢豪人素以淳厚、熱情聞名,分量舀得尤為足,都覺得這是外邊人看得起咱家,拽緊別人的袖管,招呼坐下來,急不了十里地,喝口茶水或粥水再趕路也不遲。巫泉家里也種八角,老父親也會拽著別人的袖管。何止八角,但凡能長作物的田地,都給它栽上木薯、蠶桑、杉樹和速生桉。

山在地表上泛濫,樹冠厚密,把天遮得嚴實,兩三人進山,心頭還是有點慌,因為太靜,感覺無論如何,隨時都將束手無策?;囊彩腔闹菐啄晖忸^來人,興承包山頭,種植速生桉蔚然成風。桉樹成材快,可拿去做紙漿和膠合板。來錢的效率上去,也跟了一屁股毛病。速生桉吸水、克生,不久土地就急劇沙化,肥力減退,其余作物和原生植被,全部敗了長勢,蔫在地里,收成的景況大不如前。此外還壞水質(zhì),漢豪鄉(xiāng)幾代人都是上好的白牙,如今剛能講話的小孩,一律一口黑齒,得結石病的村民數(shù)量也眼見著攀高。

巫泉是土生土長的漢豪仔,外邊出息了,回村里掀頭,扛一把磨利的斧板子,烏泱泱地帶隊,不乏婦女,去砍掉那些密匝匝瘦條條一家獨大的桉樹。大家一齊喊,要錢更要命啊,砍掉畜生桉啊,還我大好漢豪鄉(xiāng)。這么一吼,胳膊繃得越發(fā)粗壯,樹吭哧吭哧自天際倒落人間。一天滅三座大山嶺,一點不成問題。人家紙廠和木材加工廠的工人,斗不過村民的鐮斧鋤鍬,總歸躲得起。老板后頭跑去跟縣長告狀,指名道姓,要拿巫泉問罪。

漢豪的鄉(xiāng)黨素來擰成一股拆不開的繩纜,緊要關頭,一致力挺巫泉。其他鄉(xiāng)鎮(zhèn)跟著效法,跑去砍倒速生桉。當時剛從看守所所長位置上去的馬局,專程找過巫泉談話。馬局照例飛去一根煙,說,我知道你丫嫌我總不講人話,但不管你怎么想,這話我必須撂這兒。咱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你起碼得為他們考慮自己的烏紗帽吧?只要警服還穿身上一天,我就得壓住你的猴性。巫泉不講話,是聽進去了。

引種桉樹,本是政府招商引資的一項成果??h領導這回倒果決,給人家老板和承包商客客氣氣賠不是,按著合同賠款,說,民意啊,還請貴廠另謀高處,多有得罪。咱好聚好散,將來永安的發(fā)展,還來加持啊。窮他一窮,醒過來了,繁榮就持續(xù)了。巫泉往后見人就夸這屆領導班子英明,腦袋決定屁股了。當時還是老婆的女人,搖著腦袋對他說,我算看明白了,就你這倔性子,早晚給人收拾了。巫泉笑說,人嘛,總得有所愛,我就喜歡打抱不平,跟你愛打麻將一個道理。

巫泉祖上六代務農(nóng),逢年過節(jié),只拜祖先、土地爺和觀音,從沒聽說漢豪巫氏出過文武的秀才。巫泉高考落榜,心情并不低落,趕巧公安局當年到校招干,全縣只有三個名額。愣頭青巫泉,多年不感冒不發(fā)燒,便想去試試,做個全身體檢也好。結果一路過關斬將,進了公安系統(tǒng)。這么看,在漢豪,巫泉就有點不世出的意思。

巫家祖宅是一棟兩層高的泥磚屋,正中堂屋,左側(cè)是灶房,右邊是廂房,茅房辟在外頭一丈地,舀起來,挑到田里淋糞也方便。老宅近鄉(xiāng)公所,也近那條國道。早前鄉(xiāng)公所就在大塘街的觀音廟內(nèi)辦公,后來廟遭損毀,不剩一瓦一磚,干脆踩著舊址重建,改用紅磚,造了兩層蘇聯(lián)風格的小樓,沿用至今。

跟兄弟鄉(xiāng)鎮(zhèn)比,漢豪鄉(xiāng)派出所實在算閑差。閑差千般不好,至少換得個清水衙門兩袖清風的美譽。都說漢豪鄉(xiāng)的百姓質(zhì)樸、實誠,進山偷松油,伏壟里摸雞,就是鄉(xiāng)里很大單的案子。犯事者從家門過,腦袋都得埋著。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和所里的警員,時常被老鄉(xiāng)捉去酒桌上,猜碼喝酒,吃點地道的農(nóng)家菜。劣酒性烈,打一圈,一桌的額頭就都映出刺目的紅光,個個嘰里呱啦喊彼此兄弟。醒來后,不管你記不記得,真忘還是裝傻,老鄉(xiāng)們照舊親熱地喊你作兄弟。不指望圖你什么,就怕你不圖他什么,老鄉(xiāng)最介意生分了,更怕你瞧不上。巫泉父親前些年種了一片杉林,得知當年欽點巫泉到局里報到的老政委老家造新房,老爺子砍下最硬朗的杉木,裝了滿滿當當一拖拉機車廂,車幫子手動加高,超出車頭半身有余。老爺子親自駕車,直接開到老政委的宅基前,讓他們給新房子做梁。老爺子堅決不拿錢,一口茶水的事,誰敢提錢跟誰急眼。

老妖出事后,永安縣各處交通要道都設了點,尋槍找人的隊伍日夜兼程。倒是繳獲不少村民家中的獵槍火銃,另有線人舉報,挖出一處外縣制造銷售黑槍窩點。兩天過去,阿威依然沒有下落。所獲信息有限,只能接著撒網(wǎng),加班加點追查。

倒是摸清了阿威的身世。阿威原名莫阿水,濛江鎮(zhèn)人,七六年生。早前在濛江渡口做臨時工,后欠下一萬二本金的賭債,跑了。此前與黃慧熟識,黃慧跟了彭天生后,兩人鬧掰,酒后惹怒彭天生,被踢出天生礦業(yè)。不久事發(fā)。

賦閑在家,巫泉成了一個入不了世也出不得世的擰巴人。十四年的從警生涯,傷筋動骨,費心勞神,總感覺吃力不討好,這種感覺現(xiàn)在越發(fā)強烈。丟槍后,他不大敢照鏡子,刮胡刀上的胡楂明顯比以往色淺了。

那一日凌晨,天尚且麻黑,四野蟲叫得兇,巫泉家里的煤油燈香裊裊地燃著。巫泉坐在門檻上,悶聲抽父親的旱煙。他呆看著眼前模糊的暗夜,泥土的氣味濕而黏。遠處的狗吠,一家一家地近過來,通常是有生人在走動。煙葉粗野,攪得巫泉通身的細胞踴躍地翻滾,倦意皆消。他摸黑起床,是要進山替老爹割一片林地的松油。采油刀揣穩(wěn)在褲兜,正準備回身取做好的午餐盒飯和滿上電的手電筒,門外突然鬼祟而有力地蹦出一聲喊,巫sir!

巫Sir,是我,我們!巫泉常年在收音機里聽些戲曲解悶,眼下這聲線,放京戲里管叫云遮月,渾濁不透,是唱老生的好苗。

誰啊,野鬼一樣!雖然這么抱怨,且老花眼仍然看不真那人面,可說來奇怪,巫泉心下已然知道“我們”是誰,毫無理由地。像是活著另一對眼。

四、太 平

東南西北中的人都講,太平不平。

不平的地方,更見江湖積習。絕非一時一事促成,因此,想要只手脫胎換骨也難。身在江湖,難免夜長夢多,美夢噩夢,但須盡人事,聽天命,又或者盡天事,聽人命??傊?,外人能不去是不愿去的。

太平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人口多,一來貪生,二來怕死,年年歲歲,于是扎堆了,三來計劃生育落實不到位,于是便成了一個方方面面體量都不小的重鎮(zhèn)。太平介于濛江陳塘間,早年就有頗成聲勢的第二產(chǎn)業(yè),稍晚也有了頗成聲勢的第三產(chǎn)業(yè)。第二產(chǎn)業(yè)主要為酸菜廠和米餅廠,依托農(nóng)事,各有那么幾家,形成競爭,味道估計有些獨特,十里八鄉(xiāng)攢得些名氣,成了本地人的送禮首選。至于第三產(chǎn)業(yè),無外那些燈紅酒綠的場合,門臉齊全,不比其他地方花樣少。

太平的民風,細推敲不能算彪悍,各族各姓緊密抱團,照理是一樁好事。就是都不甘受欺、不愿吃虧,而且都還有些敏感,容易上綱上線。不免有看不順眼的時候跟誤解的地方,兇起來,一至十至百,一根引線上的火星子。于是風聲鶴唳,全抄起家伙,比一般地方來得狠些。曾有幾場氏族間的械斗,或為魚塘,或為果林,或為人妻,打得不可開交,甚至有人放槍,出現(xiàn)流血的場面,于是一度驚動市里,警方派出人馬,局勢才得以控制。由此大家就都曉得了太平人的厲害。初來乍到的鎮(zhèn)委書記也很苦惱,說誰讓文化大篷車總不來太平走一圈呢?討了沒文化的嫌!

風氣開后,太平鎮(zhèn)似乎更多了些紛擾。偶爾聽說,彼此間依然械斗,或為鏟攤,即收取保護費,或為白粉豬肉。白粉是海洛因,管冰毒叫豬肉。太平鎮(zhèn)有人販毒,規(guī)模還不小,遠近多少都有耳聞。毒源在緬甸,滲入云南,一路東走,借由物流和人流。小到藏在底褲文胸里,或吞入腸胃、塞進肛門,躲得過重重關卡的,輾轉(zhuǎn)到了太平,有多家老板要貨。既賣給本地人,更輻射到珠三角,相當于批發(fā)中轉(zhuǎn)。老人言鼠有鼠洞、蛇有蛇穴,屢禁不絕。先販先富,高風險,但暴利,不缺有樣學樣的。個別村,全體一起干,竟給搞成了產(chǎn)業(yè),彼此分工協(xié)作,熟練至極,頗有些歷史了。不能怨警方不作為,曾經(jīng)數(shù)度進村入戶,恨不得掘地三尺,卻怎么也找不見物證,儼然快要成精。只能東敲西打,這邊震懾震懾,那頭收斂收斂。想斬草除根,還得從長計議。

太平鎮(zhèn)的歌舞廳和洗浴中心里,黑的白的土豪們大撒其幣,日夜顛倒,昏庸而瀟灑,無形中養(yǎng)活了一批難登臺面的產(chǎn)業(yè)和產(chǎn)業(yè)里的綠女紅男。

黃慧是太平人,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籍貫。家在深山溝壑里,外邊的聲色是非,天然隔著一道屏障。跟其他人一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她就聽言街上有點亂,但平日里看不出來的。圩日閑走買賣,只能聞見山里從未見過的喧嘩跟光彩。

初中畢業(yè)后,黃慧去了一家酸菜廠,就圖離家近,對內(nèi)有照應。在酸菜廠,她負責將洗凈燙熟的芥菜放入瓦缸里,澆進開水,沒頂,撒鹽,最后密封腌制。臘月天,兩手又酸又澀,裂開數(shù)道紅亮的口子,丑而糙,宛如苦力。她就是個村婦加苦力,但她不愿在自己最好的年華里就這么認了。有一起進廠的姐妹,后頭跑去歌廳,光鮮了,慫恿黃慧同去,說洗澡時聽你哼過《上海灘》,沒跑調(diào),打扮打扮更上相,不去撈一筆,可惜了,趁年輕,搏一搏。經(jīng)不住勸,黃慧真去實習過一回,啤酒還沒掀蓋人就溜掉了,介紹費當打了水漂。

那時候黃慧談著一個男友,陳塘人,在米餅廠做包裝。受盡本地人的排擠,于是跟黃慧商量,不如回去,租間門面開家士多店。黃慧后來隨男人回了陳塘,分手后,男人跟同鄉(xiāng)跑去澳門搞裝修,黃慧倒留在了陳塘。秀仙的老板娘問,不回去啦?黃慧巧笑倩兮,說,太平不平嘛。

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彭天生跟當時的汪縣長是戰(zhàn)友,一道出過邊境,隸屬工程四支隊,同團不同連,在北越修了一年半的柏油路。九死一生地回來后,小汪走了仕途,先到武裝部,給首長做司機,后來到鄉(xiāng)鎮(zhèn)基層,再就進了縣常委,平步青云,走馬上任成了地方父母官。當年的小彭去了礦部,主動申請到一線,到過不同的礦區(qū),鉆到地底下黑咕隆咚地鑿,白口罩進黑口罩出。按他的話講,一眨眼,天亮了,人模狗樣起來,拾掇成了老板。

在彭天生稍顯鋪張的葬禮上,汪縣長以個人名義,托人送去了花圈和帛金。還有不少跟彭天生休戚相關的兄弟,多為市里、縣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送來一份自己的花圈。彭天生這一甲子,愿做革命一塊磚后,便是金山銀山,在地方上呼風喚雨,有一干拜把子的兄弟,三個拜過高堂的婆娘,還有很多數(shù)不準確的逢場作戲的女人。永安縣那些滿身跑著酒氣的人說,這老妖,怎么也該了,孫中山先生才活到五十八。

彭天生一案,政府高度重視,局里自然緊鑼密鼓。此案與巫泉失槍案,縣局暫作并案處理。市局抽掉來三人組成的專家團,但求從快破案,早日恢復陳塘乃至永安縣的生產(chǎn)生活秩序。

警方先后腳約談了彭發(fā)現(xiàn)和彭發(fā)明。

看過幾集《水滸》的老鄉(xiāng),都說彭發(fā)現(xiàn)就是個灑家。腦后見腮,反骨無情的。彭發(fā)現(xiàn)在審訊室,一身腱子肉垮塌著,換著坐姿,總坐不老實。眼球跟獅眼一樣大,但睜不開瞼,嘴角銜著沒抽盡的煙。喉里似乎卡著塊半熟的炭,說是父親橫遭不測,哭啞了。于是啞著說,你們是在懷疑我嗎?要能有半點證據(jù),我自己先上吊。沒有我爹,就沒有今天的彭發(fā)現(xiàn),也不會有昨天和明天的彭發(fā)現(xiàn),彭發(fā)現(xiàn)都不能是一個人,還在這里跟你們說這些沒意義的廢話。彭發(fā)現(xiàn)沒把煙頭搠入盛了水的八寶粥鐵罐里,讓中指一撥,彈飛到墻腳。

審訊的小張指著彭發(fā)現(xiàn)的大腦門說,給我收斂一點,搞清楚現(xiàn)在是什么個情況。彭發(fā)現(xiàn)靜了半晌,再變一個坐姿,腿稍微往里拐,說,就說礦上吧,我們跟陳家,不說交好,至少相敬如賓,面上很過得去,你家死爹、我家滿月,互相請客,當要客來招待。跟東頭黃家,更不用說了,我爹跟黃伯曾一起在東莞辦過鞋廠,我們砸錢,具體業(yè)務由黃家操持,結果虧狠了,黃伯照說得賠我們本錢吧,我爹分文不要,說都有難處,硬把這一頁給扯掉了。到現(xiàn)在,他們家還愛把這事放嘴邊,見人就夸我爹的好。我就沒見過有我爹這么好的老頭,又捐錢修路又建希望小學。誰跟他過不去,雷公要劈死全家的!

小張嘴里也鼓著煙,說,你那支槍,解釋解釋。

彭發(fā)現(xiàn)倒不遮掩,說,實話講,礦上哪家敢說自己沒幾把槍?但最過分也就進山獵頭山豬,圖它一個純野生的鮮,準星從來不瞄人。就算瞄準誰,也跟過家家似的,不拉栓。誰不知道人命關天???對了,阿威那孫子你們逮到?jīng)]?

到你提問了?筆錄員刷刷記著,小張再問,那時你人在哪兒?

去城里的路上。有外邊朋友過來,我急著給他們接風洗塵。出事的時候,我應該在龍蟠。順便回了趟老家,給家里老人小孩發(fā)點錢。我這人不懂表達,但懂扔錢,扔了錢他們就高興,全瞇著眼沖我笑。頂多半小時吧,我的吉普車就該進城了。別不信,林副縣長的公子也在山莊……

彭發(fā)明那邊,來時胳肢窩下夾著兩條中華,見人便一盒一盒地派,嘴上念念有詞,警官辛苦。坐定后,眨巴眨巴眼珠,眼鏡放大了他的哀愁和清醒。老廖負責審訊,問,你覺得會是誰?

那對眼珠子隔著鏡片,閃出模糊的光。

肯定不是沙金這邊出事。沙金是天生礦業(yè)的支脈,河床就這么大,能挖出多少金子來?我們彭家船跟其他淘金船關系都很鐵,論好的界限不會亂來,也亂不起來。這一點倒是不像山礦,山里頭,多少復雜些。但我也說不好,畢竟不是我拿事。就說端午吧,我們幾家船隊還聚一起,賽船,掌的是淘金船的舵。輸贏其次,圖個喜慶,完了一起吃肉粽、喝大酒。那么些年了,江上從沒捅出過婁子,無非環(huán)保意識薄弱了些,你們應該也是清楚的。

這么說,你也認為是利益沖突?老廖抿一口不知名的雜牌茶,舌尖苦澀,久等不來回甘。

報告廖所,就算給我用刑,我也還是不知道,只能談感受。彭發(fā)明點了一根煙,那眼里模糊的光變得斑駁,終而黯淡。

不然呢?風流債?彭發(fā)明的眼睛豁然睜大,攤開雙手,再無話可說。

留過指紋掌紋,彭發(fā)明跟一眾警員逐一握手致意,不表一字,被人開車接走。彭發(fā)現(xiàn)被那支槍絆住,沒走成,好話乖話說盡,到底沒走成。

老廖當時久久站在派出所門口,抽煙,煙在頭頂滾作一團。有警員靠過來,搭伙抽。老廖開口說,這兩兄弟,分開看,還算正常,捏在一塊,就有些怪,說不好。胡教導員補充,一種米養(yǎng)百樣人嘛,到底也不奇怪。鄭副一路噴著煙近前來,說,握手的時候,這倆的掌心都沒跑出一絲汗,到底是老妖的種。

那天入夜,風是暖的,吹得人遍體黏乎乎,呼吸都得用點勁。巫泉開著家里的拖拉機,阿威和黃慧站穩(wěn)在后車廂上,風把他們的眼睛辣得一瞇一瞇,自己倒毫無所覺。拖拉機一抖一抖地顫,腿腳跟著發(fā)麻,他們?nèi)缗R深淵。巫泉最終把車停在陳塘鎮(zhèn)派出所門前。拖拉機的屁股后頭,緊隨著一輛閃著紅藍燈的警用面包。

是日凌晨,阿威和黃慧來到巫泉家中,阿威作為“在逃嫌犯”,滿臉寫著巫泉并不陌生的苦衷,還有些睡眠不足的萎靡。巫泉沒想到黃慧也跟著,這只會讓他們的嫌疑更加深重。

巫泉先搜阿威的身,黃慧自覺翻出口袋。然后,他讓他們坐下,煤油燈在三人背后閃爍,讓他們的正面像經(jīng)典版畫里的勞苦大眾。他們坐得很乖,目光守著自己的膝頭,手心緊搓手背。他知道他們有話要講,而且只能對他講,哪怕他一時并不清楚為什么只能是他。

阿威對天發(fā)誓,自己跟彭天生的死,屁關系沒有。他從沒到過彭的住所,更沒有槍。但他確實怕,一切的假想都像是沖著他來的,墻壁、電線桿上都招搖著他青澀而略顯邋遢的頭像。他這時候想到了巫泉,覺得他靠譜,準確來說是黃慧覺得他靠譜。阿威去找的黃慧,這回說什么,彼此都聽得進了。兩個天涯淪落人,一合計,便尋了過來。是從小道一路繞著開的,阿威騎摩托。實在沒路了,靠腿走,沿著田埂山道摸爬,實在累得不行了,再把路邊老鄉(xiāng)的自行車順走,往后再想騎回去的事。黃慧的肚子已經(jīng)有些明顯,巫泉不忍去看。他把他的盒飯掀開,遞過去,尚且溫著的水蒸氣聞著就有滋味。黃慧不多猶豫,埋頭吃起來。

光我信,有卵用。沒瞧見我現(xiàn)在的球樣?巫泉說著,順勢再摸出銅黃的旱煙桿。有什么線索,撒開講吧。你們這么一弄啊,相當于把我也拉下水。但凡有眼賊的,咱都完球了。煙起了,肚里的假氣隨之假消。

黃慧掛著一嘴晶亮的豬油說,彭天生自己有把槍,短的那種。巫泉突然感覺整個人都變得澄明起來。據(jù)黃慧回憶,彭天生就寢時,槍通常放在黃慧的枕套里頭,這樣他只要順勢一淘,就能拔槍自衛(wèi)。阿威幫問,不硌頭,不心慌?黃慧嘴上金光閃閃地答,說是沒上膛,擦不出火的,再說我能怎么著?阿威回,他說只能滋出水,你也信吧?久不吭聲的巫泉,乍然揮動煙桿,兩人閉嘴,瞪大眼睛看他。這情況,還有誰知道?巫泉鼓著更圓的眼睛問。除非睡一起的,不然就是無話不談的?得是自家人吧?黃慧揣著問題答。現(xiàn)在就去派出所,不能拖了。巫泉起立。黃慧猶豫道,現(xiàn)在他們在通緝阿威,墻壁和電線桿都貼滿他的素描,畫得很丑,也很像。對了,阿威,你根本不叫阿威,你叫阿水,莫阿水。你為什么要扯謊?阿威辯白,阿威阿水,有什么分別?名字真那么要緊,能換來一碗飯?

走吧!再不走,能換上一口牢飯。巫泉已出門,將拖拉機轟然搖響。群狗狂吠,東方脹出一道紫色的光斑。

在所里,黃慧和阿威將所有情況都作了交代。巫泉最后補充,當時老妖穿的是一身配套的秋衣褲,深灰,絨布面。這說明案發(fā)時,人要么已經(jīng)躺下,要么正要歇息,這時候,槍極可能收在枕頭底下。那么,枕套里,查驗過沒?

無人接話,所有人的眼睛都像飛蛾一樣閃出黑影。天已大亮,睡飽的陽光蹦進派出所南向的門窗,形同撕扯。停薪留職的巫泉那張沉寂多時的老臉,此刻藏不住一股自尊自愛的豪邁。

巫泉和黃慧當即換坐到警用金杯上,直奔事發(fā)地。阿威暫被扣下,由不得樂意與否。他最后喊,我是給巫Sir抓到的,要栽贓,立功算他頭上!被人罵退,巫泉遠遠地無奈一笑。老廖在路上對巫泉說,都這時候了,你丫居然還挺得民心。又是無奈一笑。眾人皆有所笑,也有所無奈。

礦上已經(jīng)停業(yè),陽光猛烈,卻愈顯枯寂。巫泉嘆氣道,這下跟桃花山?jīng)]了分別。他非常愧疚,這是他任上出的事故,他百口莫辯。只有駐守的民警揠高了天線,在操場上收聽外面世界的廣播。外頭的聲音再從山坳處弱弱地折回來,疊在一起,也還是弱聲。

老廖撅高屁股,在那張兩米開外的大床折騰良久。脫下乳膠手套,對站在門外的巫泉說,枕套里帶股鋼銹味,是槍沒跑了。也是年過半百的人,老廖的嗅覺還是頂級的靈敏,除去警犬,局里無出其右者。老廖捶一下巫泉的胳膊,說,老巫,今天就別再奔波了,我上鋪有個空位,湊合著躺一宿吧。巫泉說,想監(jiān)視我直說。對嘍!看死你丫的。老廖不跟他客氣。我天天打鼾,偶爾磨牙,受得住隨意。老廖于是笑出一口濃黃的煙齒,說就怕沒個響,靜得他娘的心煩。

那夜,巫泉的呼嚕聲遲遲不來。

老廖拈著嗓門問,沒睡吧?

上頭的床板咯吱了一聲,下邊跟著晃了晃。

巫泉很久才說,我覺得,有戲了。

老廖雙手枕著腦勺,說,我也這么覺得。

那哥倆查過啦?

過了一遍,屁沒一個響。

得敲邊鼓才行。

還要你教?

你猜是誰?

瞎猜個球,讓你在家養(yǎng)著,還閑不住了?睡吧睡吧,夢里帶話給你。

輪到下頭的床板咯吱了一聲,上邊跟著晃了晃。

第二天上班,出入境管理科來電,說彭發(fā)明一個月前辦妥了出國手續(xù),說是去加拿大探親。按說眼下就該出發(fā)。

彭前進!正欲走人的巫泉,突然叫起來。

彭家有個在加拿大的小妹,這事大伙都是第一次聽說。馬局很快來了指示,讓巫泉留下。小張笑說,恭喜巫哥,人民內(nèi)部控制使用了。

警方隨后將相關信息通報給廣州、桂林、南寧等鄰近機場,并知會本省及周邊省份收費站,在重要地段部署警力。四天后,疑似彭發(fā)明者被發(fā)現(xiàn)現(xiàn)身廣州某酒樓喝早茶。廣州警方加大搜查力度,復一日,彭發(fā)明于廣州白云機場安檢處被截獲,隨身攜帶四千人民幣、一千美金和三百加元。此前,彭被查出在銀行辦理跨境轉(zhuǎn)款,共計二十余萬人民幣。

人旋即被接回永安縣接受審訊。毫不意外,彭發(fā)明一再否認殺父,沒有動機,沒有證據(jù)。他對意圖移民的指控同樣拒不承認,理由是加方都沒發(fā)話,你們憑什么亂扣帽子。拘傳期過,只能放人,但在案件偵破前,他被限制出境。彭發(fā)明是挺著一肚子的牢騷走的。

廖所不服,轉(zhuǎn)而找來彭的司機問話。彭發(fā)明不會開車,司機一直是這位陳塘的陸師傅。連夜審訊,陸師傅終于有所松動,承認彭老板近來個別行為的確有點反常。他說話非常謹慎,并再三表示,他絕對信任彭發(fā)明的為人。彭老板是好人來的。他說。據(jù)陸師傅回憶,半月前某日,彭發(fā)明讓其載他到古湄水電站一帶,彭隨后自行下車,跟??吭诎兜臐O夫商議來去,租下一艘漁船。即刻登船,船只水黽一般,蹬著一尖一尖的浪頭,倏忽跳到江心,再逆流而上。他讓陸師傅到上游的水秀碼頭同他會合。

廖所立即帶上人馬跑去古湄,尋得當天載上彭發(fā)明的那位漁夫。老漁夫講,一開始當然有點奇怪,此前從來沒人說想坐船游覽一番,窮山惡水,有屁看頭?但人家愿意塞錢,自己當然樂意滿足。行船途中,那人兜里掉了一樣東西,撲通一聲墜入江里。幸虧漁夫眼疾,趕緊歇了船,結果這后生連說沒事,破BP機掉了,也該換大哥大了。漁夫跟警察說,一看就是有錢人,拉他一趟,比我網(wǎng)一個月魚掙得還多。他不在乎,我干嗎在乎?那后生感嘆,家鄉(xiāng)的風景真好啊,一點不比漓江差。對了,我現(xiàn)在想到的,你說一個BP機,有倆雞蛋重?按說不該馬上給沉了啊。

老廖聽得激動了,面上穩(wěn)著。他趕緊讓局里通知電站,先泄洪,再組織周邊漁民,下網(wǎng)捕撈。

三天后,一支烏沉沉的手槍給撈了上來。

與此同時,縣局的周政委召集大伙緊往局里開會。除槍擊案破獲在即,另一甚而更為重大的案件剛剛水落石出。事發(fā)地在太平。

太平人不知道什么彭發(fā)明張創(chuàng)造,但懂行情的人,大都曉得有這么一個彭老板。彭老板涉毒,且在太平經(jīng)營有賭場、洗浴中心。這位彭老板從未主動現(xiàn)身,層層傳遞,幕后操盤。局里一度懷疑過老妖,但并沒有任何跡象。而且沒人規(guī)定,彭老板必須姓彭。

那家名叫蓮花的米餅廠,廠區(qū)占地三十余畝,建在郊外一方平地,四周圍滿水田,剩一條土路通往外邊公路。警方從最近的一個山頭用望遠鏡觀察,只能看見廠房某個側(cè)門。不時有工人將標注米餅的麻袋扛至面包車里,面包車穿梭來往,入夜更密,米餅廠一直到零點才滅燈。

經(jīng)摸查,太平鎮(zhèn)的米餅市場,蓮花廠所占份額不足一成。先前便有風聲,說里頭掛羊頭賣狗肉。質(zhì)監(jiān)部門與喬裝成質(zhì)監(jiān)干部的民警查過一回,除了產(chǎn)量較低,味道較次,沒有什么異常。

民警曾假托米餅代購商、大哥大運營商,以各種名義借口,試圖誘引幕后操盤者現(xiàn)身,均未能如愿。在一次對過往車輛的突擊檢查中,警方查出駛離蓮花米餅廠的面包車內(nèi)所載米餅,泰半的餡料是白粉。經(jīng)審,米餅廠里存在販毒,且內(nèi)部人員手里有槍,彭老板這兩天在廠里停留視察,安排相關事宜,據(jù)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事不宜遲,局里連夜畫出廠區(qū)內(nèi)部地形,布置警力。市局領導當即拍板,在不驚動廠內(nèi)人員的前提下,于翌日對廠房進行圍剿搜捕。

此次圍捕行動,除本地警力,市里還調(diào)來特警和武警支隊增援。依地形,在唯一一處山頭高地派了兩名狙擊手,必要時對頑抗者予以射擊。警方分三路,暮色四合之際,從水田四周步步圍攏廠房。米餅廠南北圍墻各有兩處低點,警方在此各安排一組十人的突擊隊,作突破的呼應。

行動開始前,警方攔截了一輛從廠內(nèi)駛出的面包車。多名警員埋伏在車內(nèi),隨司機以遺落東西為由,重新駛回廠區(qū)。待鐵門大開,面包車深入其中,警員迅速鋪開,逐步控制臨近區(qū)域。三輛候在公路外的警用吉普,載滿荷槍實彈的警察隨即奔來,魚貫而入,再鋪開。南北兩支突擊隊趁勢躍入,局面迅速得到控制。

突然廠房唯一的高樓傳出槍響,回聲陣陣。警方即刻開槍還擊。

隨后在這棟五層樓高的建筑里,爆發(fā)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槍戰(zhàn)。一名歹徒掩在四樓的承重墻后,遠處的狙擊手于側(cè)窗發(fā)現(xiàn)其移動的小半截后背,當場予以擊斃。所剩負隅頑抗者,且戰(zhàn)且退,火力逐漸不支。警方步步緊逼,一再壓縮對方騰挪空間。稍晚,警員向歹徒最后龜縮的樓頂房間里投擲了三顆催淚瓦斯。劇烈的咳嗽此起彼落,不多時,陸續(xù)有槍械扔出,濃煙里的人影高舉雙臂,嘶聲大喊投降,如同鬼叫。

槍戰(zhàn)告終。警方一人重傷,兩人輕傷。

最后一位鬼叫者,彭發(fā)明。

在米餅廠進口迂回逼仄的地下倉庫,警員當場搜出冰毒十六公斤,K粉二十公斤,麻古逾萬粒,海洛因二十五塊,計八點七五公斤。

所謂米餅廠,實則藏毒販毒的巢穴。江湖盛傳的彭老板,正是彭發(fā)明。

蓮花米餅廠一案告破,慶功宴的佳肴尚不及消化停當,警方繼續(xù)順藤摸瓜,先后抄查、關閉了太平、陳塘各鎮(zhèn)及縣城彭氏經(jīng)營的多家賭場、歌廳和洗浴中心,抓捕涉黑、涉惡、涉毒、涉黃人員近百人。此外,市局向毒品上游的云南警方、下游的廣東警方,通報了有關毒品流通的線索。半年時間,三地警方又搗毀制毒販毒據(jù)點五處,抓獲涉案人員八十余人,其中兩人為公安部B級通緝令通緝犯。此為后話。

在獄中,依彭發(fā)明講述,彭天生躺下時這么藏著槍,他小學就知道了。那時我被要求跟他一塊午睡,說是午睡對身體好。不睡他就揍我,睜眼也不行,邊揍邊說,你跟你媽一個賤樣。分開那么些年了,還是咬牙切齒的。警察給出一條信息,彭前進之前回過一次國,跟你在廣州見過面。彭發(fā)明一口咬定說,對,我們是聊了聊。加拿大的冬天雪特別大,也特別干凈,能把所有東西都蓋得嚴嚴實實。僅此而已。增進感情,兄妹嘛。一切都跟她無關的。彭發(fā)明這時點亮一根自帶的雪茄。

據(jù)彭發(fā)明交代,彭天生的盤算是,老大負責金礦,老二負責販毒。他覺得這是對彭發(fā)現(xiàn)的一種變相保護。偏愛一直存在。按照一支地質(zhì)勘探隊的最新勘察,天生礦業(yè)所轄未開采的一處礦脈,含金量保守估計二十噸。此時彭發(fā)明的腦勺已被剃成板寸,扁而窄,更顯憤憤。他放走含在嘴里的煙氣說,其實決心做這件事,不全然跟錢掛鉤。這個扁而窄的腦袋,繼續(xù)緩緩涌出一撥凌亂的藍霧,接著對審訊員說,大家都覺得我不近女色,但不知所以。我是怕了,從很小的時候就怕了。沒有愛,都是欲望。彭天生當年怎么對我媽的,我媽身上那些褪不掉的疤,我到死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們沒法想的,不說了。他又靠在了椅背上。知道我為啥不敢開車嗎?我媽死于車禍,是彭天生干的,肯定是,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玩弄別的女人了。警員插一句,你有證據(jù)嗎?彭發(fā)明托了一下滑落的鏡框,突然哈哈大笑,笑聲絕望而獰厲。證據(jù),讓他自己跟我媽說去吧。最后一句,語無倫次,接著失禮大笑。

天生礦業(yè)因財務造假、偷稅漏稅和私藏槍械,被徹底封停。另兩家礦業(yè)公司,經(jīng)彭發(fā)現(xiàn)舉報,確認同樣存在經(jīng)濟問題與涉黑問題,也一并封停。陳塘鎮(zhèn)的大街小巷,有人燃了幾卷鞭炮,還來了一支醒獅隊,歡騰地滿地跑。大伙說笑著,把市集重新吵得花紅柳綠,像過年。

就剩了一個問題,巫泉的槍,依然沒有下文。

天亮開是幾個瞬間的事。雞放啼,起先寥落孤鳴,互相激誘,終至遍地而起,把夢中人擾得不輕。緊接著,更遠處的鳥開始啁啾,一圈山,便有一圈充盈的樹,便有一圈活潑的鳥在樹上叫。鳥鳴集結著滲來,如同潮涌,舒適,竟一點不覺得煩亂,于是睡意復萌,叫人更貪多一晌。

是日徹底醒來,黃慧發(fā)覺日頭已經(jīng)來到中天。她恍惚了一下,不知身在太平,還是陳塘,是天下太平,還是天下大亂。就在她身側(cè),歪躺著鼾聲連連的阿威。如今的阿威,比懷胎六月的黃慧還寵瞌睡。阿威叫阿水,莫阿水。

那天,響晴,無風,彭發(fā)明一拐一拐,被推上公判大會的司令臺??h高中的運動場里人頭攢動,大伙熱議,偶爾唾罵,聲浪雄起雌伏。彭發(fā)明站在司令臺上,驕陽灼目,他眼瞅著臺下烏烏泱泱的人群,卻發(fā)現(xiàn)一張臉也認不清。

這時,原先捆在他右腿褲腳處的麻繩,霍然崩開。押解的警察見狀,立馬俯身,重新將那用來攔截失禁的屎尿的褲腳綁牢。彭發(fā)明垂下頭,依然什么也看不清,眼里跑著很多光怪的紋樣。他說,不會的,警察同志,放心,我不怕了。他只是覺得有點冷,雙膝微微哆嗦,不由自主地打戰(zhàn),一顆太陽曬不贏。帽檐之下,警察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音。他的褲腳重新被打上一個生硬的死結。

那天,巫泉本來想去看看的,結果局里臨時來通知,讓他上街掛旗。那一整天,巫泉在街頭巷尾蹬著爬梯躥上跳下。他在掛那一串紅綠相間的小旗子,紅色的是國旗,綠色的是澳門區(qū)旗。他一共掛了七條街五條巷,熱得渾身滾汗,中途沒顧上喝半口茶水。

其時,他似乎一直聽到有人在拍球,砰砰砰,四顧,不得其蹤。拍球聲跟隨著巫泉的腳步,在永安縣的大街小巷響起、落下,聲音在歪擰的街道伸展得非常舒暢。巫泉不由想到了喬丹,在奪得六冠以后,這年他正式向世人宣布退役,這是喬丹的第二趟退役。不能再有第三次了吧?巫泉還記起了燈光球場上的彭發(fā)明,他們奔跑、躲閃、對抗,空氣中潛伏著一股淡淡的礦上的氣味,那是黃金的味道。

巫泉高騎梯頭,想,有沒有可能,彭發(fā)明其實也是喬丹的球迷,鐘愛芝加哥公牛隊,怎么會有人不喜歡喬丹呢?只是出于某種極其微妙的原因,他故意對巫泉隱瞞事實,甚至不惜站到對立面。又或者,就在今天,在這個萬分特殊的日子里,彭發(fā)明突然感受到了喬丹的偉大——他也聽到了拍球聲。完全有可能。

末了,街道辦的工作人員當場給負責掛旗的同志發(fā)放五十元整的現(xiàn)鈔。巫泉愣是沒要,說應該的,不等回話,一晃眼,人閃沒了。他后來跑到公安局的籃球場,投了一晚的籃,命中率有些不堪。

彭發(fā)明無從得知,他參加的這場公判大會,是永安縣最后一趟游街示眾的公判大會。

幾響槍聲,在縣東郊的大教嶺嶺腳蕩了很久,明亮而凄惶。巫泉似乎聽到了,似乎又沒聽見。他在不斷拍球。

五、龍 蟠

自濛江鎮(zhèn)悶頭奔北,蜿蜒曲折,到龍蟠鎮(zhèn),也就快挨上縣城的南大門。至龍蟠境,公路四周明顯疏闊,成片水田取代因爆破而支離的山體,直感天遙地遠。把永安縣作為終點站的車中人,響動比先前來得積極、錯雜。歪頭睡了一路,還得接著奔波的,也跟著甕聲甕氣、嘰嘰喳喳起來??偸莻€不小的鬧處了。

從濛江到龍蟠,有公路也有水路,公路連綴成線后,水路便蕭條,都是這么個大勢。江上清寂了許多年,水勢也較過去虛弱,原先靠水吃水的龍蟠鎮(zhèn),跟這條江一起變得蕭條、清寂,到底是這么個大勢。

龍蟠鎮(zhèn)何以叫龍蟠鎮(zhèn),問十個永安縣人,十個答不上來,不定反問,吃撐啦,還是憋得慌?得找文管所的同志。那老同志終于得意一回,解釋道,所謂龍者,不單一條,湄江及其眾多支流是也,彎多汊密,不就像多條龍纏在一處,正是了那蟠字。查《新華字典》,信以為然。

龍蟠鎮(zhèn)有水秀村,因水秀碼頭而小小馳名。當年事了。在還吃水路的時候,水秀是整個永安城的交通樞紐。大小船只靠岸處,正對一溜鵝卵石鋪葺的街子,就叫水秀街。街在當時,貴為城里的叫法,村一級,都是土道,不那么整飭,沒那么闊綽,由此想見,水秀村當年的風光。街上密密匝匝,多為商鋪、攤販,也多交易、買賣的商客。山地丘陵地貌,人講話,一處不同一處,話音多而碎,甚至一個村跟另一鄰村,操持的口音都不重樣。于是這些個交易和買賣里,什么腔調(diào)都有人講,聽不懂的地方就打手勢,久而久之,都明白極了。生手干脆牽個翻譯來,翻譯官水秀村隨便點一個就是,周轉(zhuǎn)熨帖如水,也算靠水吃水的一種吃法。

水秀村人,祖上幾乎都從外邊來,因此不能很認作本地人。是本地客。至少永安其他地方的人都這么看。據(jù)說,水秀人都從濛江那頭來,而濛江人又多從珠三角溯流而上。定居于此,少說也有兩三百年的光景,能不是本地人嗎?認與不認,出在語言上。水秀人冒出的話,城里人管叫船家話,不同于縣城,也異于龍蟠鎮(zhèn)其他村組,這些地方都講永安話,一種混雜了桂柳官話、客家話、粵語和壯語而又自成一格的本地方言。相較之下,水秀村正如一塊飛來之地,倒是濛江那頭講勾漏粵語的人聽過,覺得聲口里透著幾分親昵,也不完全吻合,顯然經(jīng)了幾朝幾世的改良跟中和。當然,認與不認,關系不大,兩邊都不覺得有什么要緊。小方言么,都不是什么大勢力,不存在欺壓一說,至多小孩不懂事時,互相學著,玩鬧自娛。

永安縣的特產(chǎn),如黑甘蔗、蠶絲被、玉桂、石崖茶、紅肉蜜柚,在水秀碼頭上船,一路南下濛江,再改裝大船,發(fā)往市里乃至廣東沿江各地。打外頭誕生的生產(chǎn)生活資料,大到鋼材、水泥、發(fā)動機、自行車、組合沙發(fā)、組合音響,小到搋子、鞋拔子、海鷗手表、中華牙膏、解放鞋,掉個頭,也是這么個線路,船到水秀,再趕五六公里的車程就進了縣城。聽老人講古,水大的那些年頭,水秀的江面憩著上百艘船艇。這一江水,被群山推來搡去,卻不湍不躁,悶聲不響,澹澹迂行,加之雨多天暑,云橫霧塞,船家人在江上漂,在霧中行,常不知是緩是急,日子長了,到頭來,也不知此生是苦是甜。船到頭了,就是一通熱鬧,然后眼看著熱鬧靜去。人到頭了,也是一通熱鬧,只是不能目睹它靜去,不看也罷,那是剎那的沉寂,是永恒的消停。所以船家人,不論對于哪份熱鬧,都有些置身事外,或者說,樂不忘憂,也不一悲到底,兼著恰如其分的爽然和恰如爽然的淡然。

改口本名的阿水,打算去一趟龍蟠鎮(zhèn)的這個水秀村。

得巫泉介紹,阿水在永安縣一家汽修店做學徒。人靈醒,很快就能獨自接單,主要給過路的汽車補胎、加水。除了無從掩飾的鄉(xiāng)音偶爾遭人偷學取樂讓他怒火中燒而又不敢發(fā)作,阿水很喜歡城里的生活。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什么都比鎮(zhèn)上來得豐富、亮堂一些,人也跟著變得周全、靚麗。這人是越富足越安分,越單調(diào)越驕狂,所以阿水的日子總體過得很妥。巫泉特地叮囑,別耍小聰明,要知道在路上撒鐵釘,把你攆牢里。阿水不耐煩,說少狗眼看人低。無罪一身輕,他現(xiàn)在說話,又開始沒輕沒重。這是一點頑疾,好在巫泉不跟他計較。

不單是阿水,巫泉眼下跟誰都不較真,很佛,這點跟以前不大一樣。倒還是愛就著炒花生喝幾兩,再佛也是個酒僧。酒酣耳赤后,該嘮叨還得嘮叨。老廖那么好的人,能力也在,卻進去了,我還能在這里犯渾,敢不知足?

老廖進去是因為彭發(fā)明。歷任陳塘鎮(zhèn)領導,還有派出所和地礦局的頭頭腦腦,彭發(fā)明沒少要過人家的車鑰匙,說是去洗車,或是挪車位,然后順帶把貴重的佳品或者現(xiàn)金或者金條子,很不小心地落在后備廂。這類手法,也不是彭發(fā)明獨門絕學,就他多耍了心機,一一給錄上像,立檔存冊,是有備無患、一損俱損,隨時可以拿來搬弄。不承認的大有人在,理由是沒意識、沒發(fā)現(xiàn)、沒留意,能在車上的,除了自己的東西,就是婆娘的東西,要不就是老丈人的東西,再不濟,也是二嫂小秘的東西,總之不能夠是閑雜人等的。法庭里,都是一個系統(tǒng)的老相識,能搪塞得過去的,都以證據(jù)不足落槌。只有他老廖逞起英豪,對行賄受賄,供認不諱。所有人的眼珠子瞪得嚇人大,互相對視找線索,更加一頭霧水。

老廖只跟以前的部下說,不就求個問心無愧,也讓他死得瞑目,這下無話可嚼了。大家都知道老廖在說誰,都佩服老廖的敢作敢當,也都還是想不大明白,但大家都不再替當事人做無謂的掙扎,私下里,悄悄地遞眼色、嘆息。局里的領導請老廖放心,嫂子跟侄兒就在單位宿舍樓里好好住著,鄰里都是同事、戰(zhàn)友、朋友,永遠的同事、戰(zhàn)友、朋友,互相照應,能幫就幫。再說,用不了多少時候,一家就團聚了,往后的日子往后說,日子都是過出來的。老廖不住埋頭,道了無數(shù)個感謝組織。

案子了結,沒再槍響。巫泉悄沒聲兒地,穿上一身最新款的警服。橄欖綠改成了鐵灰,鏡面里瞧來瞧去,愈見肅穆,心下歡喜。把鏡子里頭的人看熟了,外頭的人就回來上班了。

領導起先安排巫泉去駕校,遠在郊區(qū)。當時全縣只得公安局一處駕校,直接來要本一個價碼,兼學車另一個價碼,交夠了,本子不成問題。此外,個人推薦來,另有提成,業(yè)務一度覆蓋周邊縣份。有人眼紅,去領導那里跺腳,意思是本是發(fā)落,怎么就成了悶聲發(fā)大財?巫泉經(jīng)不起一點輿論,不久就去了現(xiàn)在的辦證中心,跟兩位返聘的女同志和一幫見習小年輕處一室,做信息錄入。巫泉沒學過漢語拼音,跟兩位女前輩討教五筆輸入的門道。每天清早,雀在枝頭聲聲叫喚,巫泉蹲在辦證中心前的榕樹根下,一邊抽煙,一邊背那字根。好不容易記牢,在鍵盤上支開雙掌,兩根食指并用,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偶爾有老同事親自過來跑捷徑,見了,笑說一句,老巫,現(xiàn)在你可跟上時代,文武雙全了,跟我們文盲老粗不一般見識啦。巫泉眼珠子不轉(zhuǎn),客客氣氣回一個反映屏幕藍光的笑臉。

巫泉有閑情會招呼阿水出來喝點小酒,吃幾串路邊攤的燒烤。阿水現(xiàn)在駕起一輛黑油缸的摩托車,車比人壯,招呼巫泉爬上去。也不知什么牌子的車,反正人得趴著開,看著有些別扭,坐上去,更別扭。要的就是這點別扭,轟一下油門,車子尖著嗓門,飛出老遠。

沒有酒,巫泉就沒有朋友?,F(xiàn)在的他更是孤家寡人,剩了阿水做他的忘年交。阿水心底把他當恩人,巫泉不認。阿水說,巫sir,沒抬高自己的意思,我發(fā)現(xiàn)咱倆其實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巫泉呷一口三花酒,縮著臉皮說,那是你太抬舉我,好賴你有一幫酒肉兄弟,還有一個婆娘。說完,目光閃爍,又去悶頭喝酒,阿水跟著昂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逗留在唇上,吱吱叫,入喉,嗆得人由里到外舒服,都啊啊地嘆叫。

老話講冬至大過年,阿水這天起了個老早,回了一趟老家。陳年爛賬結清沒有,不得而知,倒是很多當年的莊家改吃了牢飯。他是去見見老母。母親給阿水生了一窩弟妹,不親。阿水帶了沉沉一只塑料袋的果凍和糖果回去,他第一次這么做,打算就做這么一次。跟母親還是沒話講,她要么進廚房,做吃的、刷碗,要么到豬舍,喂潲水,嘴巴咪咕咪咕地哄豬,顯得很忙,也讓阿水多吃。阿水用爬滿霉斑的筷頭掃開一眾蒼蠅,象征性吃一點咸菜,吃不著一絲一毫的熟悉,像別家的飯菜,反倒有點饞嘴。阿水后來把母親叫住,讓她歇坐穩(wěn)了,硬著頭皮說說話。他們都硬著頭皮。

阿水是有話要說。

沒吃晚飯,那天阿水趕在飯點前就來到路邊,招手隨停的長途班,回了縣城。那個后爹,阿水一直沒見到,也沒問,進村的路上到處響起麻將的洗牌聲,不缺角色。

在永安縣,腆著大肚的黃慧,正要把湯圓下到煮沸的鍋里。阿水和黃慧在縣城有個家,六十三平米,兩室一廳。再拼一年,他就可以把它買下,真就是家了,阿水不敢想。他真要上岸了。

就是這趟回鄉(xiāng),阿水決定擇日去水秀一趟。

阿水趴在那臺水牛一般的摩托上,滿縣城找巫泉說體己話。不圖過個嘴癮的話,他覺得跟巫泉說,話味才全。經(jīng)歷了那件事、這么些事,他們變得很緊密,巫泉于他,如兄如父。

入夜,他們并排靠在風雨橋的欄桿上,欄桿是草白玉,圖案無外卷云、蓮瓣和花草,依次循環(huán)。摩托車停在一側(cè),機油飄蕩,溫而淡,久之愈覺其香。這座風雨橋如今成了危橋,大車不讓開上來,兩頭豎了幾根水泥樁。據(jù)說是九八年那場大水落下的病根,今年撥款終于下來了,很快能來場大修。入夜后,橋上人更零落,有幾對情侶或是野鴛鴦,在這里說些悄悄話,做些悄悄事,各自都非常體諒地隔得很遠。

阿水說,這次回濛江,母親終于說了個痛快。巫泉沒接話,開始在欄桿上壓腿,韌帶開得好,幅度很大,微喘,壓完一邊,吭哧換另一邊。阿水于是放開了說,說個痛快。

當年離家前,阿水去跟母親道別。什么時候再回來,說不好了。那次他從母親嘴里獲知了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子。他不是莫家仔。關于生父,母親未提,凌亂的阿水來不及多問,一拖就到了現(xiàn)在。時間跑得比阿水還急。這次,母親終于把事情講了出來。除了父親去世,他第二回看到母親紅眼眶。

當年,她說當年的他,總在晚上潛進來,從窗戶,天沒亮就走,還是從窗戶。開始是蒙,燒心,吃了一斤熱豆腐似的,沒想到要反抗,更不敢。她的嘴巴被捂住,昏昏欲睡,她其實沒打算喊。這家伙膽子就這樣肥起來,往后越發(fā)輕車熟路,母親依然不響,她自己也納悶過。這畜生的情話,講得人連皮帶骨都緊起來,還是初次聽到有人這樣對自己說話。那以后,也再沒人對她說過。她的心慌慌地撲通跌撞。是羞憤,再而三,竟成了某種依戀和幻想。

熟了,男人說自己是水秀人,姓彭,彭大元帥的彭,母親不知道是不是唬話。沒出半年,她的肚皮開始突飛猛進地鼓起,她從沒有如此迅猛地增膘。男人再來時,她撲通撲通地把情況告訴他。男人那晚什么也沒做,摟著阿水的母親,他們彼此撐著眼睛摟了一宿。就那一次,母親跟男人一起從窗戶爬出去,天還烏溜溜的,東南角隱約泛紅。待天大亮,他讓母親跟在自己后頭,沒牽手,他說這是為你好,十八歲的女孩言聽計從。他們一起到圩亭要了兩碗米粉,男人多添了五毛錢的扣肉,夾給阿水母親吃?;貋砺飞?,男人還在水果攤買了一袋柑橘和兩顆柚子。那天睡覺,母親才發(fā)現(xiàn)枕頭底下多出三百塊錢,她從沒碰過這么大的數(shù)額。她這時才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她去船上尋過人,男人告訴過她,自己在江上的淘金船撈金。船工們都說不清楚,也許是阿水母親說得不清楚。怎么說清楚???就看全了那么一回,形容不了,那時候的人,差不多都長那樣。只能肯定一點,個頭不高,不及自己,可一泡牛屎高的男人,江上船上碼頭上,一抓一大把。情竇初開的少女,說不在乎不可能,但再計較也已然微不足道。又能怎么辦呢?

濛江里有淘不盡的沙,卻尋不見幾粒金子,不滿一年,淘金船一艘艘地北去。臨行前,有好心人告訴阿水母親,你找的那人,家里有妻有娃,算了吧,不能當真的。男人嘴里,人話跟鬼話參半,已經(jīng)算得頂大的好人。戕了心的阿水母親,很快跟一個長她一輪有余的男人。男人踏實,祖輩都在江上,濕答答的,似乎這樣一來,就能攘掉很多陸地上的喧囂和濁穢。這人便是阿水當面喊了十四年爹的男人。

巫泉終于把氣給喘勻,說,水秀村,六成村民姓彭,不少人淘金。反正我是沒聽說過還有濛江這一出。

阿水知道巫泉的意思,他難得像個孩子,怯怯地說,不然你跟我同去,看看就行。就這周末,長了又睡不安穩(wěn)。

巫泉微笑,聲如暮鼓,說,不成,這周末我得去見女兒。

阿水都不知道巫泉還有一個女兒。巫泉說,今年剛考上省城一所三本院校,瞞著她娘,讓他過去一趟,見一見。聲明要捎一碗陳塘扣肉。她不知道巫泉回城了。

阿水心不在焉問,女兒從前待你怎樣?

巫泉咯咯直笑,像給自己打氣。他才不管阿水的心思,徑自說,她媽帶大的,不就有樣學樣,能怎樣?好些年沒見了。這么說也不完全準確,偶爾會在街上碰到。永安太小,不能藏事。她不懂事那會兒,遇到這么個局面,她媽會把她橫過另一側(cè),不許她喊我。往后人開蒙了,偶爾見我,也還是不搭理,主動把頭扭到另一側(cè),我也就不自討沒趣。巫泉說完,癡癡望向江面被路燈點燃的幾綹水影,水影復被流波弄濕。他被迫微瞇雙目。

視野右前,剛竣工的五層長壽閣,灰黑著巨大的個頭,瓦檐影影綽綽,溫順起來。永安的歌圩,十里八鄉(xiāng)的父老都到縣城來,多為上年紀的,扎堆對對歌、聽對歌,哄哄哈哈地笑作一氣。永安人逢八必唱,圩日必唱。長壽閣是新去處,沿江,閣高,聲音播得遠。聽聞,往后要在這里每年舉辦一屆大型山歌賽,政府牽頭。巫泉擔心鄉(xiāng)親們在修飾過的大舞臺伸展不開,詞句失了原味。也是瞎操心。年輕時巫泉善記,到菜市場買包鹽帶根蔥,愛往市場頭的人堆邊站上一站,好多出彩的歌謠他至今都能唱誦。

天上落水為云重,梧桐葉落為秋風。寫字不成為墨淡,連情不起為貧窮。

煙袋裝煙煙裝火,水面載船船載人。妹不理哥哥理妹,明鏡梳頭人望人。

私下里,他愛拿來哼哼,跟聞名天下的京戲混在一起。

管你要生活費吧?外頭的生活,比咱這小地盤能折騰多了。巫泉又聽見阿水的問話。

別說是錢,要命,也得給啊。等你有小孩,自然懂了。

阿水捉出一根煙點亮,巫泉也去口袋摸自己的煙,他們都抽不慣對方的牌子。橋頭風厲,巫泉那頭,士多店買來的打火機半天沒能擦燃,阿水替他點著。防風打火機騰起錐狀的紫藍火焰,熊熊利響,像迷你版燒豬毛的液化氣噴槍。阿水牙齒碾著煙屁股,嘟嘟囔囔說,這打火機送你了,家里有好些,現(xiàn)在酒盒里凈裝這玩意,什么造型都有,見過波音飛機和手榴彈,比皮鞋還大。

這只紅銅色的打火機,形是一把小幾號的左輪。巫泉拿在手心掂量,嘴角掀起,說奶奶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奶奶的,也好。阿水于是樂不可支,摳著心窩笑,好像永安人全不怕了那把失蹤的槍。巫泉將手里的左輪瞄準江面那片爍動的光斑,扣動扳機,槍嘴聽話地轟轟噴出一撮紫藍,焰苗硬挺,風打不歪。

巫泉最后一句話是,去吧,都得自己面對。

阿水去水秀那天,烈日當空,天地發(fā)白。他沿著鵝卵石鋪就的水秀街往內(nèi)走,有村犬尾隨,吠幾聲,估計也嫌沒趣,耷拉著腦袋挪開了。有風從江上跑來,溫潤,帶著一點淺淡的腥味。迎面撞上一群戲水完畢的白鴨,見慣了直立動物,帶著幾分被打擾的嫌棄,嘎嘎從中間分出一道極窄的縫,很快又在阿水身后重新捏攏。阿水就這樣一直走,慢慢吞吞,臨到那片閃閃的白水前。轉(zhuǎn)彎處浪花噼啪撲騰,造出一片帶腥的白沫,窩著,隨波搖曳。這條注滿陽光的江水,迤邐南去,過陳塘,到濛江,接著一路朝東,甘之如飴,無休無止。阿水在江面揀了幾塊扁石,打出幾個水漂,石片踏著水面,蹦到很遠很遠,惹來旁邊浣婦的注目,不吝開口夸獎阿水好身手。她們的話音,跟阿水自己的很像,阿水更感覺到此地似曾相識。他這就往村里走去。各家各戶,門前屋后,貼著過時的春聯(lián),飄雨斜陽折了些色澤,損了些邊角,字依然蒼勁、瓷實,內(nèi)容大抵與平安和財源有關。日光迎頭照來,如鳥喙,一點一點,密密麻麻啄在阿水敞露的肌膚上,電電的,灼燒起來。

黃慧肚里的孩子生在臘月,順產(chǎn),男嬰。阿水給剪的臍帶。夜里十一點一刻,這個六斤八兩的嬰兒在縣醫(yī)院的產(chǎn)房里發(fā)出第一聲高亢的啼哭。

阿水兜住四肢亂蹬、哭哭嚷嚷的嬰兒,在休息室里來回疾走,說,看把你能耐的,真有本事,以后飛洋過海,移民去加拿大。黃慧蒼白著雙唇,臥床搶道,加拿大有什么好,沒看報道,賴昌星這樣的人才往那里躲。

母子出院后,莫阿水主動提議說,聽我的,孩子就叫創(chuàng)造吧。創(chuàng)造美好新時代。黃慧還在遲疑,阿水捏緊黃慧的手,另一只手使勁往那手背搓,說,就叫這個吧。黃慧暫且搪塞道,名字我不拿意見,但他不能姓彭。

不然,跟你?黃慧問得鄭重。

阿水思來想去,說,還是姓黃吧,到哪都錯不了。

阿水那回假裝實在閑來無事,鏟著下巴問黃慧,你怎么就決心跟我了呢?我可沒幾塊銅板啊,這輩子估計也囤不起像樣的數(shù)額。

黃慧那時輕輕搖動懷里的黃創(chuàng)造,黃創(chuàng)造緊緊銜著黃慧的左乳頭。阿水盯著那銅錢大的乳暈。黃慧先將眼睛移開,移到空處。稍過一陣,說,怎么說呢,活明白了吧。她這才看向阿水,阿水也將目光聚向她的眉目。還是黃慧說,你怎么那么婆婆媽媽的?

阿水突然沒了說話的意思,手條件反射般往兜里掏。黃慧皺眉喝道,去廚房或廁所,把門關緊了,有了孩子,你可得注意了。阿水笑笑,聳聳肩,悻然遵命。

風平浪靜又過半年,在漢豪鄉(xiāng)的雷公頂,有割松油的村民聽到一聲槍響,槍聲在幾個山谷間晃蕩良久,似乎還緊隨了一陣歡呼。他原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幻聽,漢豪鄉(xiāng)快廿年沒出沒獵手了。直到第二聲槍響拍馬趕到,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趕緊追聲而去,穿了一身假迷彩,還得偷偷摸摸著,就怕子彈沖自己飛來。他那時隱在半山腰,看清了是三個小后生對另一座山頭放槍。這三個小后生他認得,在鄉(xiāng)上中學念初中,父母常年在外打工。這位村民已經(jīng)管不到松油了,直奔街上的漢豪鄉(xiāng)派出所,中途沒歇一口氣。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村里辦宴,皆是傾村出動,大人在桌上吵、笑,小孩在地上跑、鬧。幾個小孩在嬉戲中,不小心將一個房間的門板頂開,眼尖的發(fā)現(xiàn)椅面上放著一把槍。所有小孩都摸過一遍,再比劃了一遍。這槍比以往的玩具槍都來得沉,摁不出彈匣來。他們舉槍四顧,最后互相對準彼此的腦門,眼一閉一睜,緊閉雙唇,輕輕爆破,模擬電視里聽來的槍響。又都笑過一遍。其中一個膽橫的,最后將槍掖到肚皮上,冷得他渾身激靈,一溜煙,抄回了家。當晚,這男孩將這把奇怪的槍交給自己的哥哥,哥哥不讓弟弟聲張,把槍收下,給弟弟買了兩包辣條。得了一支真槍這事,哥哥跟倆好哥們兒炫耀過,兩人將信將疑,跟他一起進到深山里,才把槍亮出。全部嘖嘖稱嘆,摸來掂去,都想說放一槍試試效果,卻在上膛這件事上琢磨到日落西極。西邊的一排山尖也快黑透的時候,他們終于朝天轟出了一聲脆響,槍聲在山壁間回蕩,三人相擁,咆哮如雷,吼聲同樣在山壁間回蕩。后來,他們還來過兩次,再各放了兩槍。那回他們射殺了一只白鷴,拎回家燉了湯,對家里的阿公說是拿彈弓射的。

槍膛里原來共有六發(fā)子彈,收上時還剩最后一發(fā)。據(jù)這三名初二男孩交代,原先他們準備把這最后一發(fā)子彈,用來嚇唬一個欺辱他們一年有余的初三學長。

經(jīng)核,這把槍,是公安局槍庫配發(fā)給警員的真槍。一把有些年頭的六四手槍。

同事當即給巫泉撥去電話。那時永安縣男人們的皮帶上,幾乎都掛了一部小靈通。大伙從沒想過有一天,聯(lián)系另一個人會變得如此便捷。

已經(jīng)見過女兒的巫泉,后來也見過這把槍。他像打量女兒一樣謹慎而耐心地觀察這把槍。鐫在槍身的編號不知何時給磨掉了,看割口,像用砂輪。拇指撫過那一溜永不復原的凹陷,巫泉心頭一凜,趕緊翻過另一面。他現(xiàn)在有點老花,須把東西扯得很遠端詳。稍許,他說,不是,不是我的那一把。

不可能!辦公室里的大伙沸騰起來,都說怎么可能。不是你鬧的,還能有誰?

巫泉催促自己笑一笑,謙恭地說,收回一支算一支,不出去壞事,總歸是好事。

不知是誰正色道,老巫,這時候,不開玩笑。

巫泉的笑逐漸飽滿,也愈發(fā)慈祥。這張壇子臉上全是陳年油膩的葷色。他說,我那時喝的是三舅公閨女的喜酒,不是哪家的喬遷宴。凡事總得講究個確鑿無疑不是。沒關系,總會找到的,再等等。外邊人講,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看也不是兩天。永安也不是。他瞪大鉛灰色的老眸,把這一室有編沒編、成家單身的警員都細看了一遍。普天一色,臉跟臉,驀然沒了分別。再反問,是嗎?

黃創(chuàng)造剛能趔趄邁步,阿水就不見了。說阿水消失,只限于永安縣。不知是哪天哪月,大伙突然意識到很久沒有見到修車的莫阿水,旋即起了一些閑話。閑話說盡,大家很快就忘了阿水,也無人會特別惦記那對孤兒寡母。黃慧自始至終都沒發(fā)話,日子照過,不過是溫良恭儉、柴米油鹽。大伙甚至不了解她有沒有改嫁,改了誰的嫁。沒請宴,就當是平靜如水。

一條青江穿城過,淡淡悠悠。

鑼鼓喧天上彩樓,男人扮作女人頭。

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時歡樂一時愁。

金榜題名虛富貴,洞房花燭假風流。

上好綾羅包賤骨,一班都是乞兒頭。

不知湄江上哪家船公,正得意唱起那首經(jīng)典的《戲子謠》。這年月,沒人稀罕戲子了,到處都有故事。

永安縣安分得跟昨天一樣。很多小孩包括創(chuàng)造,愛把過去的日夜統(tǒng)一喊成昨天,而未來則算在明天。由此,天真而實際地,明天茫茫無窮盡,一如來日,如活水長流。

梁豪,一九九二年生,現(xiàn)居北京。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十月》《上海文學》《天涯》《山花》等雜志,有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2019中國短篇小說年選》等轉(zhuǎn)載。另有詩歌和評論文章見《詩刊》《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文藝報》等報刊。著有小說集《人間》。有評論文章獲《南方文壇》年度獎?,F(xiàn)為《人民文學》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