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魚缸里的她》
《活在魚缸里的她》 作者:[英國]蘇·哈伯德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11月 ISBN:9787544781862 定價:58.00元
公元520年 凱里
十二個人將長槳輕輕插在波浪里。小圓舟鼓起風帆。槳架光滑圓溜??撤ハ率媚贻p的榿樹,取其木材,八張牛皮在灰水中浸泡多日,用刀刮去黃色油脂,再涂上羊油,以圓石拋光。濕木頭抵著皮革咯吱直響。時值收獲節(jié),大地上萬物成熟,氣候宜人。盡管此時出發(fā),海上天氣還是變了。浪頭有一個人那么高,他們身上的羊毛教袍濕透了,雙手被鹽磨出了水泡。船尾,牧師在祈禱,放過這條船,饒恕這些人吧。狹長的小船在風浪中穿行,他們一路歌唱。
一連多月,他們用鵝毛筆蘸上赭紅、銅綠、雌黃和蜜味菘藍將福音書抄寫在牛皮、羊皮紙上。這些文字是他們今后賴以生存的經(jīng)文。他們離開陸地時,大家都擠到小教堂里為他們祈禱。彌撒過后,兄弟們往他們的燈芯草籃里塞滿蘇打面包和新做的黃油,還有剛從蜂巢里取出的蜂蜜,往他們的干麻袋里放進包好的蜂蠟蠟燭和小塊泥炭,給用木焦油封口的大陶罐里裝滿新釀的麥芽酒,往山羊皮水袋里灌滿清甜的水。
大海是他們的沙漠。沒人知道旅程的終點是死亡抑或拯救。死亡與拯救他們都無法掌控。前方除了寒冷刺骨的海洋,什么也沒有,若他們蒙福,或許能見到心中的神?,F(xiàn)在他們必須經(jīng)歷上帝曾經(jīng)歷的事。愿仁慈的主保佑他們平安。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主啊,引領(lǐng)我們。
2007年12月29日,星期六
布蘭登死了,她說。在空蕩蕩的車里,聲音顯得格外大。與他那躺在醫(yī)院花病服里沒有生命跡象的軀體不同,布蘭登的臉在黑胡楂的映襯下只略顯蒼白,然而言語讓死亡成為事實。對不起,我們盡力了。午夜剛過,年輕醫(yī)生疲憊地說,可是她不愿相信。她來這里,就是要讓自己接受這一事實。這兒一直是他的地盤。當然,她曾跟他來過這里,但待的時間并不長。那年夏天之后再也沒踏足此地。她不知道這次回來是為了再次擁有他還是徹底忘卻他。方向盤握得越來越緊,雨刷就像發(fā)了瘋的啄木鳥,咔嗒咔嗒地來回刮著擋風玻璃。車外天色墨黑。在山頂交叉路口處,她停下車查看地圖,可是眼前的路和地圖上的那些路并不吻合,也沒有路牌,只有當?shù)厝瞬胖牢恢?。雨越來越大,除了四個小小方塊燈光閃爍著穿過峽谷外,前方什么也沒有。難道以前不是將自殺者埋在十字路口,以十字架形狀保護活著的人免受自殺者不安靈魂的侵擾嗎?鑒于在天主教教會的眼里,自殺是不可饒恕的重罪,她想,這兒也曾是那樣嗎?
遠處有狗吠聲。
她一直在兜圈子,發(fā)現(xiàn)自己已兩次朝凱爾西溫鎮(zhèn)方向往回走。矮矮的平房蹲著,沿路串成一線。圣誕節(jié)彩燈下大雨如織,平房隱約可見。圣誕老人坐著雪橇俯沖過屋頂。門廊上方有顆藍色星星在閃耀。彩燈裝在俗氣的海邊小鎮(zhèn)碼頭盡頭比裝在愛爾蘭邊遠村莊更合適。往回幾英里時,她堵在一列車隊后頭,她簡直不明白為什么在這么潮濕的冬日傍晚,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竟會塞車。接著,她看到很多人從酒吧里出來:頭戴粗呢鴨舌帽的老頭,拇指和食指間捏著的煙頭冒著點點火星;穿著上好黑大衣、戴著金耳環(huán)的女人們;往下拽著短裙抵抗亂風的姑娘們。叔叔嬸嬸們、姊妹們、表侄們,人們在傘下擠作一團,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慢慢消散。守靈結(jié)束后,他們聊會兒天,爬進舊貨車、寶馬及各種四驅(qū)車里,駕車離去。路旁有深溝,路邊圍著帶刺鐵絲網(wǎng),人們沿著這些小路開下去,回家。
雨刮器還在咔嗒咔嗒刮去雨珠,弄得沾有泥印的擋風玻璃模糊不清。突然,不知什么東西沖到車燈前,她踩下剎車,只見一只渾身雪白的小雪貂停在路中央,后腿直立,噴著鼻息,紅眼睛亮晶晶的,嘴里還叼著只老鼠。她用連帽套頭厚夾克的袖子擦了擦模糊的擋風玻璃,搖下車窗。一股冷空氣,夾著濃濃的肥料臭味迎面撲來。如果側(cè)耳細聽,還能聽到海浪聲,可是現(xiàn)在只有雨點敲打著車頂?shù)穆曇?。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xù)開,但愿她還記得路。這兒沒人可以問路。人們要么在酒吧里,要么在自家嶄新的平房里看電視,一對水泥獅子鎮(zhèn)守著平房的大門。
她來這兒干什么?有太多東西需要整理。布蘭登以前來這兒寫作。他不住這兒時,便將小木屋出租給朋友們,給那些需要寧靜、不想受打擾的藝術(shù)家或?qū)W者。面對倫敦幾個不解的朋友,她只說來凱里是為了整理他的遺物。真是這樣嗎?好吧,其實她也不確定。也許她回來,只是想弄懂過去三十多年來她無法應(yīng)對的事情,那些短暫的快樂與沉重的悲傷構(gòu)成了他們的生活?,F(xiàn)在,她來了,五十多歲的女人,在一年將盡之時,獨自開車駛過大雨沖刷下的愛爾蘭小路,因為她別無他事可做,別無他處可去,還因為,像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樣,她總得有個去處。
她搖下車窗,打開暖氣,再次出發(fā),開進大雨中的狹長小路。車載收音機的調(diào)頻電臺里正在播放一首鋼琴協(xié)奏曲,她調(diào)大音量,音樂聲縈繞在整個車內(nèi)。她仿佛裹在一只繭內(nèi),不知怎么,與外面潮濕的風景既隔絕開來,又融為一體。她很想就這么一路開下去,隨這條路將她帶往何處,像個四處游蕩的流浪漢1般將洗好的衣物搭在山楂樹叢上。她心中有個聲音一再對她說,不用選擇目的地,無須一定到達,不必做出決定。又開了三四英里之后,在一個綠色電話亭處,她往左一個急轉(zhuǎn)彎。一片干石墻在光禿禿的小山坡上縱橫交錯,骷髏頭似的月亮懸掛在海岬上空。兩匹毛發(fā)蓬松的小馬一前一后首尾相接地站在黑刺李樹籬旁。車在路盡頭停住,她爬下車,打開大門。忘了帶手電,不過月亮那么亮,完全可以找到門。雨停了,天空清朗。陡峭的懸崖下,海浪拍打著巖石,天空中繁星點點。她只認出了北斗七星,也許布蘭登認識所有星座。她想起那次去天文館,坐在他和布魯諾中間,座位前后搖晃傾斜,她好似在星空中穿行。
除了風聲和濤聲,天地間一片靜謐。海水黝黑如墨汁,漆黑的大海上白色的浪頭滾入遠方,像底片上的道道白光。這是世界盡頭,在她和美洲之間除了這片冰冷的海洋,再無其他。她想起她和布蘭登在羅馬時看到的梵蒂岡中世紀地圖。那時已知世界是那么小,羊皮紙的每個角落里都潛伏著一個魔鬼,提醒人們注意難以想象的危險。
她戴上套頭衫上的帽子,站在風中聽那碎浪聲。羅馬。那算是和解吧。當時,布蘭登的書剛剛出版。他在書中對圣艾夫斯派予以重新評價,肯定了它對現(xiàn)代派的重要影響,包括尼科爾森、赫普沃斯、加博,以及下一代畫家,諸如帕特里克?赫倫、羅杰?希爾頓和彼得?蘭寧。布蘭登認為,這批藝術(shù)家以其頑強的英式風格,對于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發(fā)展所起的重要作用,與那些在美國倉庫閣樓里作畫的畫家并無二致,他們恰如杰克遜?波洛克和威廉?德?庫寧一樣激進。這本書耗時五年,其間還在海沃德畫廊舉辦了一次畫展。那時候,相比根植于風景地點的畫作,世人對機靈取巧的影像更抱有好感,在那種氛圍下,這是一次大膽的展出。還好畫展好評如潮,令他為之振奮,他因此有了目標,令她嫉妒的目標。他時不時來這兒工作幾周,他非常看重這兒的隱秘安靜。書出版后,布蘭登獲邀在泰特美術(shù)館和倫敦當代藝術(shù)中心演講,參加一些奇怪的電臺節(jié)目。在他們生活被徹底打亂脫軌之前,他早已不滿足于僅僅經(jīng)營畫廊。他喜歡做研究、喜歡張羅貸款、喜歡追尋那些難以找到的畫作,像藝術(shù)偵探波洛一樣從眾多庸品中嗅出杰作。工作成了他的避難所。他像個興奮的境外游客,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大路小路上穿行,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替代的現(xiàn)實,卻將她遺棄在邊境上,憑她的初中授課大綱和批改作業(yè),她無法逃避、無法自救。有時,她無比憤怒。當他在他們位于米德爾頓廣場的家中頂樓書房里,坐擁書城忘情工作時,她很想闖進去,問問他有什么權(quán)利,埋首于藝術(shù)、埋首于這些東西之中,忘卻過去,繼續(xù)生活。如果她打算就此困守廢墟,那么他也理應(yīng)如此。當然,她從未闖入,從未質(zhì)問。很有可能,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她的感受。
她感到一絲涼意,在屋檐下摸到鑰匙。它還掛在生銹的鐵釘上。她打開門,找到保險盒,打開燈。屋內(nèi)一切宛如布蘭登離開時的樣子。爐子旁邊的柳條籃內(nèi),泥炭和引火柴碼得整整齊齊。關(guān)于卡拉瓦喬和土著藝術(shù)的書還攤放在一個小木凳上,木凳就擺在破舊皮沙發(fā)的一頭,沙發(fā)上凌亂攤著一條佩斯利圖案的小毛毯,那還是第一個夏天他們在基拉尼的一家二手店里淘來的。粗糙的木書架好像還是他學(xué)生時代用幾塊木板架在墻磚上搭起來的,上面放著關(guān)于自然歷史和凱爾特民族的書、莎士比亞全集,還有杰克 ? B. 葉芝專著。喝了半瓶的詹米森威士忌立在窗臺上,旁邊放著幾塊鵝卵石和浮木,還有些收集來的小動物的頭骨。壁龕上的陶罐里插著幾枝干緞花。房間里一股霉味,仿佛霉菌的細絲已刺透地板、屋梁、櫥柜和抽屜,整個房屋結(jié)構(gòu)中到處都是。
她走到木頭筐前,拿出一本發(fā)黃的《愛爾蘭時代周刊》,將它揉成一團,將打火機伸進搭好的引火柴里,打著火?;鹈绾芸燔f出來,沒有熄掉。她彎下腰,吹了吹微弱的火苗,在她身上的連帽套頭衫前揚起一陣雪花般的灰燼。終于火星碰到泥炭上伸出來的木須,它們像老人耳中的毛發(fā)。盡管這地方在法律上已屬于她了,可她仍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她站起身,來到樓梯下方的儲物間,燈是壞的,不過她仍然能模糊地看出一個黃銅煤桶、裝著繩子和各種釣魚工具的紙箱、一頂草帽和幾罐舊油漆。那里還放著孩子在沙灘玩耍的小桶小鏟,看到這,她飛快地關(guān)上門,走進廚房,將一壺水放在爐子上。
門后掛著布蘭登的舊氈帽、沾著泥點的博柏利夾克和一副裝在破爛皮套子里的望遠鏡。她從未見過這副望遠鏡。她把手伸進夾克里,才發(fā)現(xiàn)她對丈夫來這里都做些什么居然一無所知。在夾克的胸前口袋里,她找到一張夕陽下的斯凱利格風景明信片,明信片四周因潮濕有點掉色卷邊。
這章一直很麻煩。干了一整天活,下山到電纜歐利里小酒館喝了一兩杯健力士。昨天尤金過來看我,把我趕出去,到特拉利附近他新建的高爾夫球場玩了一輪。那家伙有點邁達斯1味道。希望你不再那么怕了,也希望泰坦尼婭更合作,織工波頓2不再生氣。別忘了把車送去保養(yǎng)。離合器用不了多久了。星期二見。
吻你,布蘭登
她盯著這熟悉的筆跡看了一會兒,來自亡者的這些平淡信息還是讓她吃了一驚。明信片上沒有郵戳,也許他忘了寄,也許覺得最好還是送她一張斯凱利格的畫。她仍舊將它放回夾克口袋里,接著找火柴,將鋁壺放在爐子上。這里還是沒有用電爐。布蘭登挺喜歡這種童子軍似的將就湊合,挺享受運燃料上山、下山買東西的不便。當年他繼承這地方時,這里還沒有電。他們第一次來這兒時,用的還是汽化燈。那時候,那燈看上去還挺浪漫。她在櫥柜里找了半天,找到一罐發(fā)霉的雀巢咖啡;一個意大利咖啡的空包裝袋;一個上面寫著“茶”字的藍白條紋罐子,里面還有幾袋變了質(zhì)的格雷伯爵茶包。來之前,她本該備足這些東西的,可是臨走時,她在家中的櫥柜里只找到一袋干意大利面、幾聽西紅柿和沙丁魚罐頭、幾顆洋蔥和一盒雞蛋,便順手將它們?nèi)M車里,她壓根沒有想到準備這些東西。
還得整理床鋪,可她實在太累,便往爐子里又扔了塊泥炭,然后從松木軟榻上拖過枕頭和埃爾特克斯毛毯,衣服也沒脫,就蜷縮在沙發(fā)上,看那微弱的火光。只能如此。她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干了。再說,她也不太想一個人睡在樓上。她關(guān)掉臺燈,將下巴處有股霉味的毛毯掖緊。小窗外一輪滿月,月光傾瀉在石灰墻上。盡管生著火,她還是暖和不起來。潮濕滲進骨頭里,她躺在黑暗中瑟瑟發(fā)抖,想起從前讓布蘭登一個人獨自來這兒,她很內(nèi)疚。可是他愿意來,而她無法面對這里。不知道他可曾帶蘇菲來過這兒?幸好她不知道。
蘇菲?鮑登有一雙海妖塞壬的眼睛。如果瑪莎是個有中年危機的男人,她可能也會受那海洋般深邃的綠眼誘惑。老話總說得沒錯。蘇菲比布蘭登小二十歲,是泰晤士與哈德遜出版社的編輯,也是他那本書的責任編輯。她年輕有野心,因為她的一本有關(guān)女性超現(xiàn)實主義的書而小有名氣。在他們私情最濃時,瑪莎知道布蘭登曾考慮過放棄他們的婚姻,去跟蘇菲組成新家??墒牵恢趺椿厥?,不知是誰——她不知道他倆中是誰恢復(fù)了理智,如果可以用理智來形容的話——總之,布蘭登又回到了她身邊,不用說,比欲望更深沉的東西攫住了他。當他要她跟他一道去羅馬時,她知道他跟蘇菲之間的戀情結(jié)束了,而那趟旅行很可能就是對她的道歉。于是她接受了。
他倆對待悲傷的方式不同,可是悲傷沒有拉近他們,反而讓他們有了隔膜。她不記得她是如何熬過那段時光的,她如何應(yīng)對他的晚歸、他鬼鬼祟祟的電話、他們之間的距離和他的逃避。現(xiàn)在回頭來看,她意識到那時她有點失常了。最讓人心痛的是,他都懶得掩飾。雖然他也沒有為此得意。只是他們一起生活多年后,在他們一起經(jīng)歷這么多之后,他們過著平行沒有交叉的生活。他工作至深夜,總是在她之前先起床,回家后準會先沖個涼,而他以前總是在早上洗澡的。他們不說話。為排解心中郁悶,布蘭登整理圖片、關(guān)掉不必要的燈、在屋子里走上一圈將暖氣全關(guān)掉。他倆誰也不提當下正在發(fā)生的事,日復(fù)一日,在拒絕接受和遲疑不決的迷霧中蹣跚而行。她盡量講好每一節(jié)課,可是一天終了之時,她幾乎不記得這一天在中六1課堂上她講了什么。仿佛他們?nèi)绻懻摰降装l(fā)生了什么,龐然怪獸利維坦便會給放出來,捉住他倆一般。這個跟她同住在一個屋檐下的男人,用牙線清理牙齒,將廚房垃圾扔出去,睡在床的另一側(cè),可大部分時候,她一點也不了解他。她就像跟木頭俄羅斯套娃一同生活,而她真正的丈夫躲藏在套娃里面。
再喝一杯嗎?他說著又打開一瓶,癱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上《新聞之夜》里的杰瑞米?派克斯?;蛘?,你看了昨天的《衛(wèi)報》嗎?他倆只能應(yīng)付這種敷衍式的交流。然而,這種交流難道不是恰恰證明——就像殖民探險家向心存疑慮的土著遞上不值錢的玻璃珠子——證明不管多么脆弱,他們之間交流的渠道仍然是敞開的嗎?
可是他又能做什么?不管他做什么也無法讓她感覺好受一點兒,無法讓她恢復(fù)理智。她靠抗抑郁藥入睡,當她在逐漸消失的晨光中蘇醒過來時,她無法消除腦海中“生活現(xiàn)在就這樣了”的這種認識。不管她向誰哭泣祈求,抑或向神靈抱怨,每天,她還是得起床,刷牙,梳頭,面對這持續(xù)的、頑固的魂不守舍。
火滅了。她太累太冷,然而在這海邊潮濕的小屋中,長夜漫漫,她無法入睡。她真的有必要回來嗎?回來面對她以為掩埋了的一切,卻發(fā)現(xiàn)就如沒入沼澤的羊骨,大雨的沖刷讓它們再度顯露出來一般,她的記憶也重新浮現(xiàn)出來。
在羅馬,他們在位于不列顛學(xué)院附近的朱利亞別墅博物館里流連忘返。她非常喜歡朱利亞別墅,古老的鄉(xiāng)村別墅里全是伊特魯里亞古國藝術(shù)品。午后的酷熱被擋在百葉窗之外,她站在裝有金珠黃金首飾和羅馬玻璃飾品的玻璃匣子前,品味著這靜謐時光,外面陽光熾熱。布蘭登殷勤周到,像闖了大禍的小男孩想重討父母歡心一般。他們在胡桃木雕花床上激情地做愛,這是多少年來他們再也沒有過的強烈體驗。不知怎么回事,仿佛觸摸可以消除他倆都想忘卻的東西。她想,親密就是這樣吧,他在沖洗陰毛上的沐浴露時,她光著身子站在洗臉池前剔牙。這些親密的片刻意味著他們補好了那道口子,至少在那上面縫了個補丁。浪漫之愛不會告訴你如何應(yīng)對暴風過后的凌亂。愛并沒有修復(fù),不是嗎?就像這個愛爾蘭小木屋上方的天空,總是處于不斷流動之中。
他們坐在小酒吧的臺階上,品著普羅塞克酒,遠眺臺伯河,然后漫步走過繁忙的街道,去四殉道堂,就像羅馬人的黃昏漫步一樣。姑娘們穿著短裙短褲,秀她們曬黑了的美腿,孩子們則穿著仔細熨燙過的衣服在玩捉人游戲,或坐在教堂臺階上吃冰淇淋。當他們走到四殉道堂時,周圍空無一人。蝙蝠在教堂回廊中飛進飛出,太陽從山后隱去,淡紅的天空下柏樹顯得很黑。布蘭登一言不發(fā),默默挽住她的胳膊,她則將頭靠在他肩上,嗅著他剛洗過澡的味道。
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姿態(tài),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