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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晉的胸襟
來源:光明日報 | 甘以雯  2020年12月11日08:31
關(guān)鍵詞:謝晉

插圖:郭紅松

謝晉導演逝世整整12年了。20世紀90年代初,我有幸與這位大師短暫合作了一段時間,他的音容笑貌,至今還經(jīng)常在我眼前浮現(xiàn)。

1991年,我參加慈善電視系列劇《啟明星》(原名為《暖流》)劇組,擔任文學編輯。這部劇由天津市政府出資支持,可在導演問題上斟酌不定。考慮到是描寫殘疾兒童生活的題材,考慮到謝導是兩個智障孩子的父親,我建議邀請謝晉執(zhí)導。劇本作家兼劇組負責人航鷹委派我寫信邀請。幸運的是,謝導接受了我們的邀請,同意出任導演。這部劇最終剪輯成電影,我也有機會接觸到這位馳名中外的導演大師。

與孫犁先生從神交到握手

初春三月,為參加《啟明星》開機式,謝導來到了天津。謝導永遠是那么忙,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臨別時,我送給謝導兩本書,其中一本是孫犁先生的《耕堂讀書記》。沒想到,就是這本小小的圖書,引起了一段佳話。

不久,謝導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住在北京京豐賓館,我和航鷹去看望他,他房間的桌子上就放著那本《耕堂讀書記》?!斑@本書寫得很好,我正在讀。”謝導說。

緊接著,謝導去日本拍攝影片《清涼寺鐘聲》,《耕堂讀書記》又與他相伴,一有時間,他便認真閱讀。

再一次見到謝導,是在上海。臨別時,我問他在天津還有什么要辦的事情。謝導略一思索,鄭重地說:“我生平最佩服的作家是孫犁,我雖然沒有見過他,但神交已久。請代我向他問好,有機會我去看他。我送你兩本書,也請你給孫犁和航鷹帶兩本去?!边@兩本書均為謝導所著,一本是《謝晉談藝錄》,一本是《我對導演藝術(shù)的追求》。送孫犁先生書的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孫犁老師教正。

孫犁先生自春節(jié)前夕患病,一直不大會客。當我登門送上那兩本書時,孫犁先生說:“我對謝晉也仰慕已久。請你告訴他,我歡迎他來。不用提前約,我24小時都在家,只是我身體不好,有嚴重的心臟病,不能激動?!?/p>

過了幾日,謝導給我打來電話,告知我馬上要來天津。聽說孫犁有心臟病,他馬上說:“我不會讓他激動,我能控制自己……”

7月27日,我陪同謝導來到孫犁先生家,孫犁先生的氣色比上次強了許多。一見面,便熱情地對謝導說:“久仰,久仰。”剛剛落座,孫老便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兩本書,誠摯地對謝導說:“你送了我兩本書,我也送你兩本書。”其一便是《耕堂讀書記》,上面寫好了題款。

謝導說:“《牧馬人》首映式時我來過天津,市委書記問我與天津的誰熟。我說天津我最佩服的是孫犁。他說孫犁的名氣這么大,連謝晉都佩服他,可他的房子還沒解決?!敝x導看著這套新房子笑著說。

孫犁先生說:“你的兩本書我看了,你是根據(jù)中國國情搞電影的,所以有成就。我以前很愛看電影,現(xiàn)在大概有幾十年不看了,可情況是知道的。我看報紙和刊物,對你很了解?!?/p>

“我搞的電影經(jīng)常是有爭論的,《芙蓉鎮(zhèn)》《天云山傳奇》《牧馬人》,好幾個都是幾上幾下……”謝導無可奈何地笑著說。

“畢竟不是那些年了,不要管它,一點反應沒有也不好。我搞文學一直是在風雨飄搖中搞的?!睂O犁先生沉思著說道。

時間很短,聊的內(nèi)容卻很豐富,政治、文學、電影、交友,什么都談;一會兒敘舊,一會兒話今,兩人就像久別重逢的老友。最后,謝導高聲念起懸掛于白墻上孫老親筆書寫的詩:

不自修飾不自哀,

不信人間有蓬萊。

陰晴冷暖隨日過,

此生只待化塵埃。

一位78歲的文學大師;一位68歲的電影藝術(shù)大師。一位足不出戶,終日與書相伴,在文學之路上踽踽前行;一位整日乘飛機東奔西跑,足跡遍及海內(nèi)外,為中國的電影事業(yè)身體力行。幾十年的藝海生涯,對人生與藝術(shù)的執(zhí)著追求,使兩位大師神交已久;兩本小小的書籍,蘊滿了深情,使兩位大師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沉重的生活變得楚楚有情

“我叫阿四,爸爸叫謝晉,住在……請給我家打電話。”謝導的兒子要到殘疾人工廠上班,謝導擔心他走失,便為他做了個小牌牌帶在身上。這么簡單的幾句話,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已經(jīng)教過上百遍,阿四有時還說不上來。謝導很有耐心,由于自己耳背,他嗓音很大,渾厚的聲音在不大的房間里嗡嗡作響。

誰能想到,這就是一位馳名中外的大導演如火如荼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作為兩個智障孩子的父親,他要承受多么大的精神壓力!

“文革”中,批斗會上遭受精神和肉體的折磨,謝導沒有落一滴眼淚;而回家的路上,看見自己的兩個孩子被人塞進了垃圾桶,他心如刀絞,淚水潸然而下。在牛棚里,他幾次想到以死來解脫苦難和屈辱,但撫養(yǎng)孩子的責任和義務支撐著他,終于挺了過來。

從牛棚出來,補發(fā)了幾年的工資,他全部存在了銀行,告訴長女,待他死后,作為兩個弟弟的撫養(yǎng)金。

在兩個智障孩子的身上,他傾注了滿腔的心血,滿腔的愛。孩子雖然智力殘缺,卻能夠感受到他的愛心,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回報著父親。

浩劫中,阿四待父親依然如故,每當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時,阿四總是眼巴巴地守在門口等候;父親剛剛坐下,便忙不迭地拿出拖鞋為他換上,盡管分不清哪是左哪是右;接著便急慌慌往茶杯里放茶葉,盡管有時多有時少……每當這時,謝導的心頭便涌上一股暖流。

孩子的殘疾,對一個家庭,是沉重的負擔??捎捎谟辛藧郏彝コ蓡T的感情得以溝通,共同擔起了生活的重擔,使他那有缺憾的家庭,充滿了溫馨;使他那沉重的生活,變得楚楚有情。

謝導在美國工作的長子謝衍,才學出眾,儀表堂堂,可一生未婚。他每交女友,總是提前講清:我有兩個殘疾弟弟,將來我要撫養(yǎng)他們。他不僅繼承了父親的電影事業(yè),而且繼承了父親的愛心和擔當精神。

1991年11月初,謝導帶隊赴韓國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期間,阿三又一次病危住院。返滬一下飛機,謝導直奔醫(yī)院,阿三緊緊拉住父親的手不肯放開。第二天,阿三病逝。謝導號啕大哭,年近七旬的老人,淌著熱淚為兒子理了最后一次發(fā),刮了最后一次胡須。

聞聽噩耗,謝導夫人和長子謝衍從美國匆匆返滬。到了醫(yī)院,謝衍將罩在弟弟身上的被單輕輕地打開,輕輕地撫摸了弟弟的全身。當謝衍獨自返回美國時,沉浸在悲痛中的阿四堅持要送長兄到機場,兄弟二人揮淚而別。誰能想到,后來謝衍也因病早逝。

以善良和真情聚集人才

謝導待人,寬容大度,絕不嫉賢妒能,絕不持門戶之見。對待像張藝謀這樣風格流派不同于己而又成就斐然的年輕導演,他總是贊不絕口并為之呼吁,大藝術(shù)家的胸懷溢于言表。

作為導演,他善于發(fā)現(xiàn)并大膽使用演員。早在20世紀50年代拍攝的《女籃5號》,他大膽使用了向梅,這位名牌大學的工科生,從此跨入影視界門檻;拍攝《紅色娘子軍》,他發(fā)現(xiàn)并起用了祝希娟,使其成為首屆電影“百花獎”最佳女主角;陳沖和張瑜在熒幕上露面,是在謝導導演的《青春》中扮演啞妹和阿燕;年僅19歲的表演系一年級學生叢珊,在《牧馬人》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位農(nóng)村婦女形象;在《啟明星》中,他大膽使用了16個智障兒童,并讓九歲的智障兒童劉洋擔任主演,這些孩子以他們獨有的魅力,為片子增添了光彩。

謝導總是那么忙,來去匆匆,但似乎是在不經(jīng)意間,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特點,并巧妙地幫助你發(fā)揮出自己的優(yōu)勢。從討論劇本、挑選演員,到拍攝、剪輯、后期制作,他總是用人所長。他的老搭檔、攝影師盧俊福,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可以代行導演之責。謝導會鼓勵演員自己去設(shè)計片中的細節(jié)。每逢“大戰(zhàn)”前夕,他更珍視“大將”的情緒,吃飯時,會親自為“大將”斟酒夾菜,此時,不用謝導說話,“大將”便會士氣倍增,傾心傾力把戲拍好。拍攝《啟明星》高潮戲的前一天晚上,謝導為主演劉子楓斟了酒。晚上我去看劉子楓時,他正在屋內(nèi)來回徘徊,一步一步精心地設(shè)計著戲,第二天的戲拍得很成功。

對待工作人員,即便只合作過一兩次的人,謝導也會銘記在心,十分誠懇地關(guān)心和幫助他們。還是在拍攝《春苗》時合作過的照明組長王多根,經(jīng)謝導的幫助剛調(diào)回上影廠,便突患腦溢血。聞聽此訊,謝導即刻趕了過去,那時,王多根的眼睛尚未闔閉,謝導用手為他闔上了雙目。在《啟明星》審片期間,劇組的一個配角演員病危,時間那么緊,事情那么多,于登機返滬前,謝導還是擠出半個小時去家里看望了那個老演員,還帶上了一兜蘋果。病床上的老演員激動萬分,緊緊握住謝導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讓家人拿出幾幅自己的畫作,挑出一幅送給謝導作為紀念。

謝導以自己的善良和真情,誠懇待人,更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擁戴。他的周圍聚集了一批人才,這也是他事業(yè)成功的一個原因。

為了心愛的電影藝術(shù)

謝導總是以敏銳的洞察力和高超的學識去捕捉機遇,親自閱讀、篩選文學作品,親自組織劇本,一旦確定拍攝,就百折不撓。執(zhí)著的追求,決定了他的藝途會坎坎坷坷,也奠定了他藝術(shù)之樹碩果累累的根基。

在《紅色娘子軍》中,他執(zhí)意拍了一大段吳瓊花和洪常青的愛情戲,反映了他們對人情人性的追求,但引起異議,在審片時被砍掉,給他留下終身的遺憾。《天云山傳奇》從一開拍就有人盯著不放,謝導硬是頂著風浪拍了出來。至于《芙蓉鎮(zhèn)》,更是幾上幾下。那時只要一沾人情人性人道主義,就會有人議論紛紛,謝導拍片子,又偏偏長于描繪美好的人情人性,這就免不了進入漩渦里。為了心愛的電影藝術(shù),他披荊斬棘,終于闖出了自己的路子。

1982年年底,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風靡全國,謝導看了這部“寫大事、抒大情”的作品后,激動不已,產(chǎn)生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他當即給作者李存葆發(fā)了一份200多字的電報,約定了劇本??墒遣痪茫瑥V播劇、歌劇、話劇、電視連續(xù)劇紛紛出臺,許多人顧慮影片出來沒有人看。謝導鐵下心,宣告:“沒有退路了,拍不好《高山下的花環(huán)》,我和電影界告別!”他觀看了多部戰(zhàn)爭大片,受美國越戰(zhàn)片《現(xiàn)代啟示錄》的啟發(fā),他不惜花巨資采用三部攝影機拍攝,拍出了高質(zhì)量的影片,賣出的拷貝數(shù)量達到了當時國產(chǎn)影片的最高峰,而且捧回了“金雞”“百花”雙項大獎。

謝導對電影,真到了癡迷的程度,一旦接下劇本,就全身心投入。在《啟明星》拍攝現(xiàn)場,他頭戴遮陽帽,腳蹬旅游鞋,無論嚴冬還是盛夏,衣服外面總要套上一件縫著十幾個大口袋的工作坎肩。大口袋時常被撐得滿滿的,里面有他隨手用的物品:香煙、打火機、水杯、劇本、工作筆記本、筆、手帕,有時還要裝上瓶酒……由于他高高的個子、挺拔的身軀,再加上快捷的步履、抖擻的精神,這些鼓鼓囊囊的口袋不僅沒有使他顯得臃腫,反而顯出了大帥風度。拍攝場上,誰也沒有他精神,誰也無法與他身上煥發(fā)的朝氣和蓬勃的生命力相比。用一個不一定恰當?shù)谋扔?,此時的謝導,仿佛是戀愛中的年輕人,激情澎湃、熱血沸騰,完全沉浸于藝術(shù)中了。是啊,電影的的確確是謝導一生為之奮斗、為之奉獻的戀人。

謝導生命不朽,精神永恒。

(作者:甘以雯,系百花文藝出版社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