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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魯迅與德語“世界文學”——《域外小說集》材源考
來源:《文學評論》 | 崔文東  2020年12月24日08:50

內(nèi)容提要:魯迅在留學期間,不僅借助日語書刊汲取新知,也深受德語讀物影響?!队蛲庑≌f集》就是他吸收轉(zhuǎn)化德語“世界文學”資源的典范之作。就整體構(gòu)思而言,魯迅得到《來自外國語》的啟發(fā)。他借鑒這份世界文學雜志的思想理念、新穎編排、廣博視野與精心設計,又針對晚清語境作出調(diào)整。就具體篇目而言,魯迅極為倚重“雷克拉姆萬有文庫”等德語世界文學叢書。他不僅揀取三篇小說譯成中文,更從中選定《域外小說集》近半數(shù)篇目,展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趣味,超越了明治與晚清文壇的視界。由此可見,《域外小說集》主要出自魯迅的構(gòu)想,可謂中國文學史上建構(gòu)“世界文學”的首度嘗試。

魯迅文學事業(yè)與域外資源的密切聯(lián)系,向來為學界所重視。由于其早年留學日本的經(jīng)歷至關(guān)重要,諸多學者致力于厘析魯迅如何吸收明治文學文化資源,成果豐碩。經(jīng)由伊藤虎丸、北岡正子等研究者的點撥,我們方才意識到,無論是《摩羅詩力說》等早期論文,抑或《狂人日記》等小說創(chuàng)作,都是在與明治日本文化新潮的對話中鑄造而成[1]。然而魯迅求學期間,其實不僅仰賴日文著述,也因緣際會學習德語,購買閱讀大量德語文學書刊[2]。這一迥異于同儕的經(jīng)歷,又如何塑造魯迅獨特的視野?學界的相關(guān)探討尚不充分,值得深入考察。

事實上,1909年刊行的《域外小說集》就是青年魯迅汲取德語“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資源的絕佳例子[3]。眾所周知,歌德于19世紀20年代提倡“世界文學”,影響極為深遠。自那以后,德語地區(qū)的相關(guān)論述蔚為大觀,世界文學雜志與叢書層出不窮[4]。在我看來,青年魯迅正是由于大量閱讀此類出版品,才萌生《域外小說集》的構(gòu)想,選擇篇目,編纂成書。那么,《域外小說集》究竟吸收了哪些德語“世界文學”資源?又如何加以轉(zhuǎn)化?本文循此思路,考察《域外小說集》整體構(gòu)思以及具體篇目的材源。在此基礎上,本文試圖證明,《域外小說集》主要出自魯迅的設計[5],實為中國文學史上建構(gòu)“世界文學”的首度嘗試。

一、從德語世界文學雜志到《域外小說集》

長期以來,德語世界文學雜志對于《域外小說集》的深刻影響全然不為人知,這大概是因為此類出版物已從魯迅藏書中佚失。我們?nèi)襞朗嶂苁闲值艿奈淖?,則可以找到蛛絲馬跡。魯迅本人對此類雜志曾經(jīng)偶一提及:“大約二十年前罷,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志……二十年前自然是一九〇六年。所謂文學雜志,紹介著《小約翰》的,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一日出版的《文學的反響》(Das litterarische Echo)?!保?]周作人后來提供了新線索:“德文雜志中不少這種譯文,可是價太貴,只能于舊書攤上求之,也得了許多,其中有名叫什么Aus Fremden Zungen(記不清楚是否如此)的一種,內(nèi)容最好,曾有一篇批評荷蘭凡藹覃的文章,豫才的讀《小約翰》與翻譯的意思實在是起因于此的?!保?]他晚年時又指出《域外小說集》的封面圖畫也是“從舊德文的文藝雜志上借用來的圖案”[8]。由此可見,魯迅棄醫(yī)從文、重返東京之后,曾購得相當數(shù)量的德文雜志,其中至少包含《文學的反響》(1898—1942)與《來自外國語》(Aus fremden Zungen, 1891—1910)兩種,影響到《小約翰》的翻譯與《域外小說集》的編纂。

我們?nèi)绻砩鲜鲭s志仔細研讀,就會發(fā)現(xiàn)《來自外國語》在《域外小說集》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兩者無論是性質(zhì)、題名、編排方式,還是理念、視野、裝幀設計,都具有高度的對應關(guān)系。周作人曾經(jīng)回憶,魯迅策劃的《新生》雜志包含刊登翻譯小說的乙編,雖然功敗垂成,但是“所想要翻譯介紹的小說,第一批差不多都在《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兩冊上發(fā)表了”[9]。據(jù)此推斷,《來自外國語》應該直接啟發(fā)了《新生》雜志乙編,隨后成為《域外小說集》的藍本。

為便于后文對照,此處需要先對《來自外國語》加以介紹[10]。就辦刊理念而言,這份雜志承續(xù)了歌德的理想。19世紀20年代,西歐各國文學交流頻密,文學翻譯頗為興盛,歌德有感而發(fā),站在世界主義立場上熱情召喚:“世界文學的時代就在眼前,我們每個人都應該促成其早日到來。”雖然歌德沒有給出明確的定義,但是“世界文學”這一概念被廣泛接受,在德語地區(qū)以及后來的德國(1871年統(tǒng)一)引發(fā)持續(xù)的反響[11],《來自外國語》等世界文學雜志也應運而生。在發(fā)刊詞中,職業(yè)文學編輯、詞典編纂家約瑟夫·屈爾施訥(Joseph Kürschner,1853—1902)開篇即引用歌德的前述名言(在此刊早期的封面插圖上,也嵌入這段文字),強調(diào)《來自外國語》致力于推廣“世界文學”:“我們的宗旨是:將關(guān)于外國優(yōu)秀而獨特現(xiàn)象的知識傳遞給有識之士,使我們的雜志成為世界文學的鏡像與畫廊?!薄按┰降聡鴩?,讓德國人的耳朵理解外國語的敘述。”[12]雖然刊物更換了幾任主編,但是就內(nèi)容來看,這一定位貫徹始終。

由于19世紀末德國民族主義高漲,“世界文學”的倡導者不能不在民族國家的框架下重新調(diào)適自身的定位[13]。面對這一局勢,屈爾施訥努力調(diào)和兩者:“但是德國精神最為優(yōu)美的特質(zhì)之一,就在于永遠能夠以高尚的方式將域外諸國的文學創(chuàng)造納為己有。即使是那些認為這一傾向有些過度的人,也不會否認這使得我們的文學在民族性之外,同時具備普世性格。這一點無國能及?!保?4]依據(jù)這一思路,吸收轉(zhuǎn)化外國資源成為塑造德國民族文學的重要途徑,對于“世界文學”的譯介、欣賞成為德國精神的核心。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的辯證在這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對于編者而言,《來自外國語》不僅關(guān)乎文化理想,也是一門生意。期刊早期的出版商是斯圖加特的德意志出版公司(Deutsche Verlags-Anstalt),規(guī)模在當時的德國數(shù)一數(shù)二,旗下?lián)碛小秷D畫世界》(Illustrierte Welt, 1853—1902)、《在陸地與海洋上》(über Land und Meer, 1858—1923)等極其風行的家庭雜志(Familienbl?tter)。此時“世界文學”已經(jīng)成為德國中產(chǎn)階級基本教養(yǎng)的需求,擁有廣大的讀者群體,屈爾施訥于是試圖提高新刊物的文化品位,定位于“眼界更為開闊與世界觀更為成熟的讀者”[15],以便擺脫通俗家庭雜志的標簽。他的期待沒有落空,《來自外國語》銷路穩(wěn)定,之后兩次轉(zhuǎn)換出版商,延續(xù)將近十年。

在諸多文學雜志中,《來自外國語》究竟有何特別之處吸引讀者?據(jù)我有限的觀察,《文學的反響》或許更能代表當時世界文學雜志的常見形態(tài),主要刊登名家撰寫的理論文章與各國文學批評,勃蘭兌斯的名篇《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 1899)就發(fā)表于此?!秮碜酝鈬Z》則獨辟蹊徑,專注于當代外國小說的翻譯。刊物每年出版兩卷共24期,每期先連載長篇小說,隨后刊登中短篇,見縫插針補入抒情詩與民謠,最后以作家介紹與評論收束。惟有1904與1905年采用了特別的編輯方式,每期分為三個欄目:“外國長篇小說”(Romane des Auslandes)、“外國中短篇小說、敘事、筆記”(Novellen, Erz?hlungen, Skizzen des Auslandes) 或“外國中短篇小說、敘事、筆記、抒情詩”(Novellen, Erz?hlungen, Skizzen, Lyrik des Auslandes)、“圖畫評論”(Illustrierte Rundschau)。由于按照欄目連續(xù)計算頁碼,讀者購得全年雜志后可以拆出重新裝訂,構(gòu)成長篇兩卷、中短篇兩卷以及評論一卷(全年合訂本即如此編排)。自1904年開始,期刊還更新了裝幀設計,加入大量“新藝術(shù)”(Jugendstil)風格的插畫,頗為賞心悅目。

與此同時,《來自外國語》展現(xiàn)了極為廣闊的“世界文學”視野。編者竭盡所能地翻譯各個語種的文學,在第一年已經(jīng)涵蓋法語、英語(英國、美國)、俄語、冰島語、意大利語、瑞典語、匈牙利語、波蘭語、克羅地亞語、加泰羅尼亞語、丹麥語、塞爾維亞語,第二年增加了挪威語、烏克蘭語、荷蘭語、佛萊芒語和捷克語文學作品,第三年添入芬蘭語、亞美尼亞語、羅馬尼亞語、西班牙語。此后在維持此規(guī)模的基礎上又納入日語、土耳其語、希伯來語、漢語等新語種(很可能是轉(zhuǎn)譯)。合訂本每卷總目錄還會按照語種重新編排作品,以清晰地呈現(xiàn)其“世界文學”版圖。其中法語文學一直是翻譯的重點,期刊源源不絕地刊登自然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俄語與斯堪的納維亞文學則后來居上。

以前述介紹為參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部純粹的翻譯小說選本的《域外小說集》,在性質(zhì)上和《來自外國語》——尤其是“外國中短篇小說、敘事、筆記”欄目 / 專卷高度一致??磥眙斞敢欢ㄙ彽昧?904、1905年的部分或全部雜志,深受啟發(fā),以至于“域外小說集”這一題目,幾乎直接譯自欄目 / 專卷名稱。不過在德語里,“中短篇小說”(Novelle)、“敘事”(Erz?hlung)、“筆記”(Skizze)的意涵有所區(qū)別:“中短篇小說”圍繞一個核心事件展開,“敘事”包含多個事件,“筆記”篇幅更短,注重簡潔[16]。可能由于缺乏精確的中文對譯,魯迅在書名中采用“小說”一詞,在略例中統(tǒng)稱為“小品”。但魯迅對中短篇作品的文類多樣性有著清晰的認識,選篇時涵蓋了上述不同類型[17]。

考察《域外小說集》的具體編排方式,也可以確認《來自外國語》的影響。如前所述,《來自外國語》每卷總目錄依照語種將作品分門別類。與之相應,魯迅宣稱《域外小說集》按照“邦國時期”編排作品[18]。由于出版的兩冊“以近世小品為多”,“后當漸及十九世紀以前名作”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19],書中分類僅以“邦國”為據(jù)。魯迅還受到1904、1905兩年期刊編輯方式的啟發(fā),在排版時特別做到“前后篇首尾,各不相銜”,假以時日,《域外小說集》的讀者也一樣可以將每冊中同類作品抽出,重新裝訂,“他日能視其邦國古今之別,類聚成書”[20]。嚴格說來,書中涉及的波蘭、波斯尼亞等并非獨立的國家,“邦國”對應的其實是《來自外國語》中的“語種”,魯迅是在民族主義的思路下調(diào)換了概念。

那么《域外小說集》究竟收入了哪些“邦國”的作品?與《來自外國語》的“世界文學”視野是否相同?在《略例》中,魯迅如是論述:

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采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21]

此處包含兩重“世界文學”視野:就長期規(guī)劃而言,魯迅期待《域外小說集》覆蓋“名副其實的域外”,囊括北歐、南歐、泰東諸邦,最終企及《來自外國語》的廣闊視野;就短期目標而言,《域外小說集》首先著重“偏至的域外”,這是由于“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所以優(yōu)先擇取北歐“邦國”的佳篇。

在我看來,此處的“北歐”“南歐”,并不等同于今日的地理概念。否則已刊兩冊中只有一篇芬蘭小說算得上是北歐文學,怎能稱作“偏至”?魯迅其實襲用了19世紀以來歐洲文人學者關(guān)于南北文學的區(qū)分。法國文學批評家斯塔爾夫人的論述即是個中典范:南方文學以希臘、羅馬、意大利、西班牙以及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文學為代表,崇尚古典,情調(diào)歡快;北方文學即浪漫主義文學,以英、德和斯堪的納維亞文學為典范,感情強烈,富于哲理,想象力豐富,代表了文學發(fā)展的方向[22]。周氏兄弟應該沒有讀過斯塔爾夫人的著作,但是這組概念在他們熟悉的泰納等批評家的書中常常浮現(xiàn)[23],所以自然而然滲入魯迅筆端。

上述兩重“世界文學”視野也清晰體現(xiàn)在《域外小說集》的選篇范圍上。需要強調(diào)的是,全書不僅包括已刊篇目(16篇),第一、二冊書后還羅列了待譯篇目(18篇)與待譯作家,也需要納入考察范圍。待譯部分雖然最終大多未能完成,但是展現(xiàn)了魯迅的長遠規(guī)劃:其中待譯篇目源自七個“邦國”——俄(7篇)、芬蘭(3篇)、匈牙利、挪威、丹麥(各2篇)、英、波蘭(各1篇),大概皆可劃入“北歐”范疇;待譯作家來自三個具體的國家——法國、美國、新希臘,還涉及范圍較含糊的“南歐”,體現(xiàn)出魯迅對“名副其實的域外”的向往。已刊篇目體現(xiàn)的視野更為“偏至”,涵蓋俄(7篇)、波蘭(3篇)、波斯尼亞(2篇)、英、美、法、芬蘭(各1篇)等國。但是既然涉及六個“邦國”,德語世界文學雜志的基本范型依然呼之欲出。

如此看來,周氏兄弟后來關(guān)于《域外小說集》的著名論述,其實重構(gòu)了“偏至”的內(nèi)涵。魯迅如是概括:“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于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干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保?4]周作人進一步引申:“當初《域外小說集》只出了兩冊,所以所收各國作家偏而不全,但大抵是有一個趨向的,這便是后來的所謂東歐的弱小民族……這里俄國算不得弱小,但是人民受著迫壓,所以也就歸在一起了?!保?5]不少學者都注意到,所謂“叫喊與反抗”與“弱小民族文學”,其實摻入了兩人后來對文學與政治關(guān)系的理解,甚至“北歐”也被替換為“東歐”[26]。

我們?nèi)粢嬲斫狻队蛲庑≌f集》的“偏至”視野,需回溯青年魯迅關(guān)于文學的原初信念——這里以《摩羅詩力說》為依據(jù)——文學既獨立于政治,又包孕于政治之中。一方面,文學的核心在于傳達心聲、彰顯神思;另一方面,文學也是邦國精神之所寄,關(guān)乎民族精神的存亡[27]?!赌α_詩力說》書寫的浪漫主義熱潮恰恰代表了合乎魯迅理想的文學形態(tài),既抒發(fā)心聲,又激發(fā)國民精神;文章描摹英、德、俄、波蘭、匈牙利浪漫派詩人,突顯北歐 / 北方文學的流衍,呼應了《域外小說集》的“偏至”視野。在魯迅看來,只要揀選“結(jié)構(gòu)縝密,情思幽眇”之作[28],就能夠?qū)⒂蛲庑侣晜魅胫袊?;《域外小說集》的讀者“按邦國時期,籀讀其心聲,以相度神思之所在”[29],就能體會各國的民族精神。

正是在上述思路下,青年魯迅重構(gòu)了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辯證關(guān)系,包含三層內(nèi)涵。首先,正如《摩羅詩力說》所說,“國民精神之發(fā)揚,與世界識見之廣博有所屬”[30]。換言之,文學視野越廣闊,國民精神越高蹈,魯迅因此對“名副其實的域外”孜孜以求。其次,以北方文學為代表的“近世文潮”,既代表文學發(fā)展的趨勢,又傳遞民族主義精神,因此魯迅選篇時著重“北歐”。再次,在“北歐”諸國中,俄國與波蘭處境與中國最相似,最易引發(fā)共鳴——俄國“文事始新,漸乃獨立”,波蘭邦國淪亡,但因文學不絕,國民“精神未忘”[31],《域外小說集》于是尤為青睞兩國作品。

青年魯迅不僅用文字記錄這番思索,還將其別具匠心地注入《域外小說集》的封面設計。他的靈感很可能來自《來自外國語》1904、1905年各卷合訂本,尤其是“外國中短篇小說、敘事、筆記”專卷(1904年第3卷)上文下圖的封面設計:正上方為期刊名,中央為專卷名,正下方為古希臘題材的德國圖案畫,描繪一位桂冠詩人抄寫作品?!队蛲庑≌f集》的封面設計顛倒圖文位置:正上方為長方形的圖案畫,描摹一位希臘少女——也可能是文藝女神繆斯——晨曦時分在海邊層林中彈奏豎琴,白鴿隨霞光飛舞,下方為陳師曾以小篆體題寫的書名,異域風格與本土色彩并置[32]。有趣的是,這幅圖案畫其實也源出《來自外國語》1905年第4卷插圖,自1905年開始反復出現(xiàn),只是畫家未署名,我們尚不能一探究竟。

在《來自外國語》的諸多“新藝術(shù)”風格插圖中,魯迅為何對此“希臘少女撫琴圖”情有獨鐘?周作人曾提到魯迅為《新生》第一期選取了英國畫家瓦支的油畫《希望》作為插畫,“畫作一個詩人,包著眼睛,抱了豎琴,跪在地球上面”[33],與此圖題旨相似。可見對魯迅而言,詩人、少女 / 文藝女神、豎琴等意象包含了“文學作為新聲 / 心聲與希望”的內(nèi)涵,象征了“異域文術(shù)新宗”[34],也寓意歌德、屈爾施訥倡導的“世界文學”。我們?nèi)绻子谩段幕琳摗匪f的“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來觀照《域外小說集》的封面設計[35],那么德國圖案畫與小篆體書名恰恰對應著“取今”與“復古”,兩者的結(jié)合寄托了青年魯迅對融合“世界文學”與“國民精神”的新文學的期待。

二、從德語世界文學叢書到《域外小說集》

關(guān)于魯迅與德語世界文學叢書的因緣,周氏兄弟皆屢屢提及,研究者對此也用力頗多[36]。諸多叢書中最為人熟知的,莫過于“雷克拉姆萬有文庫”(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以下簡稱萬有文庫),也即是魯迅筆下的“萊克朗氏萬有文庫”,或周作人所說的“瑞克闌姆小文庫”。這套文庫由德國萊比錫的雷克拉姆出版社(Reclam Verlag)發(fā)行,始創(chuàng)于1867年,一直延續(xù)至今。選材最初以歌德、萊辛、席勒、讓·保羅等人的德語文學名著為主,兼及莎士比亞劇作,隨后擴展到古希臘、古羅馬經(jīng)典。與德意志出版公司一樣,雷克拉姆出版社也敏銳捕捉到中產(chǎn)階級讀者對于“世界文學”的濃厚興趣,漸漸為文庫賦予世界文學叢書的性格。1871年德國統(tǒng)一之后,文庫開始大規(guī)模納入當代外國文學翻譯,尤其注重俄國與斯堪的納維亞文學,成為推介屠格涅夫、果戈理、托爾斯泰、契訶夫、高爾基、易卜生、斯特林堡等作家的重要平臺。在有所側(cè)重的同時,文庫也展現(xiàn)了與《來自外國語》一樣廣闊的文學視野,選材涵蓋歐洲諸多小語種,甚至涉及亞洲國家的作品[37]。萬有文庫物美價廉,運營極為成功,在19世紀末引發(fā)仿效的浪潮,奧托·亨德爾出版社(Verlag von Otto Hendel)的“國內(nèi)外整體文學文庫”(Bibliothek der Gesamt-Literature des In-und Auslandes,以下簡稱整體文庫)就是后起之秀。由于明治日本熱衷于吸收德國文化,上述德語世界文學叢書也經(jīng)由丸善書店等代理商廣為流傳,青年魯迅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接觸到此類資源。

或許由于購得的《來自外國語》數(shù)量有限,魯迅閱讀“世界文學”作品時,主要依賴德語世界文學叢書。這一點有周作人的生動回憶為證:

那時日本翻譯俄國文學尚不甚發(fā)達,比較的紹介得早且亦稍多的要算屠介涅夫,我們也用心搜求他的作品,但只是珍重,別無翻譯的意思。每月初各種雜志出版,我們便忙著尋找,如有一篇關(guān)于俄文學的紹介或翻譯,一定要去買來,把這篇拆出保存,至于波蘭自然更好,不過除了《你往何處去》《火與劍》之外不會有人講到的,所以沒有什么希望。此外再查英德文書目,設法購求古怪國度的作品,大抵以俄,波蘭,捷克,塞爾比亞,勃耳伽利亞,波思尼亞,芬蘭,匈加利,羅馬尼亞,新希臘為主,其次是丹麥瑙威瑞典荷蘭等,西班牙義大利便不大注意了……上邊所說偏僻的作品英譯很少,德譯較多,又多收入勒克闌等叢刊中,價廉易得,常開單托相模書店向丸善訂購……[38]

與現(xiàn)存資料對勘,我們會發(fā)現(xiàn)周作人所言不虛。魯迅無疑最關(guān)注俄國文學,周作人提及的剪報本保存至今,內(nèi)中包含從《新小說》《趣味》《早稻田文學》《新古文林》《文藝俱樂部》等五種日語文學雜志上“拆出保存”的普希金、果戈理、萊蒙托夫及屠格涅夫小說譯作十篇[39]。平心而論,明治末年日本文壇對俄國文學頗為熱衷,僅上述五種雜志就譯出超過50篇短篇小說[40],但是相對于德國的翻譯盛況,依然相形見絀。而且周氏兄弟認為這些譯作風格日本化,誠實性差,“只能用作參考的資料,不好當作譯述的依據(jù)了”[41],所以努力搜求德、英文譯本。依據(jù)藏書目錄,魯迅留學時購買的俄國文學德譯單行本超過一百種,絕大多數(shù)為萬有文庫版。除此之外,藏書不僅涵蓋大量周作人提到的其他“古怪”國度文學(除卻波斯尼亞),還納入英國、美國、比利時、葡萄牙、克羅地亞、冰島、波斯、土耳其、印度等國家的作品,展現(xiàn)了極為廣闊的文學視野。

就此而言,德語世界文學叢書理應為魯迅編纂《域外小說集》提供極為豐富的材源:一方面,叢書規(guī)模宏大,魯迅可以揀選到足夠數(shù)量的小說,用來填充依據(jù)《來自外國語》確定的框架;另一方面,叢書涵蓋各國文學,能夠兼顧“名副其實”與“偏至”的兩重“世界文學”視野。但是問題在于,學界公認書中僅有《謾》《默》《四日》三篇由魯迅從德語譯出,其余13篇均由周作人據(jù)英文翻譯,那么德語世界文學叢書對《域外小說集》的影響豈非極為有限?在我看來,之所以存在上述矛盾,主要在于以往的研究過于關(guān)注魯迅翻譯了哪些篇目。我們?nèi)绻D(zhuǎn)換視角,分析魯迅挑選了哪些篇目,就能夠重新衡量德語譯本扮演的角色。因此,下文的討論同樣兼顧已刊篇目(16篇)與待譯篇目(18篇),剔除重復的3篇[42],合計31篇。

這里首先分析已刊篇目,可以區(qū)分為三類。第一類即《謾》《默》《四日》,由魯迅依據(jù)德文版選篇并翻譯。前兩篇的作者安特來夫(今譯安德列耶夫)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風靡世界,德語譯者尤其青睞這位俄國作家,譯本數(shù)目冠絕各國[43]。青年魯迅鐘情于他的作品,藏書達到八種。其中三種與《域外小說集》直接相關(guān),即德意志出版公司《敘事集》(Erz?hlungen, 1902)、萬有文庫版《小說集》(Novellen, 1903),以及整體文庫版《深淵及其他小說》(Der Abgrund und andere Novellen, 1905)[44]。這三種選集重合頗多,都收錄了《謊言》(Die Lüge)與《沉默》(Das Schweigen)。前一篇講述精神失常的主人公“我”因痛恨謊言,殺死女友,陷入絕望,后一篇描摹年老神父喪女之后的悲傷與痛苦。魯迅可能經(jīng)過反復比對,最終依據(jù)整體文庫版譯成中文[45]。返觀日本,日俄戰(zhàn)爭后文壇亦開始關(guān)注安德列耶夫,但是譯作數(shù)量遠遠不能望德國之項背。由于德語世界文學叢書開啟了直面“異域文術(shù)新宗”的窗口,魯迅的譯文得以與日譯本幾乎同時問世[46]。

創(chuàng)作《四日》的俄國小說家迦爾洵也深深吸引著魯迅,藏書中包含兩部德譯中短篇小說集,即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阿塔利亞·普林塞卜斯及其他小說》(Attalea princeps und andere Novellen, 1903)與萬有文庫版《紅花及其他小說》(Die rote Blume und andere Novellen, 1906)[47]。兩書都收錄了《戰(zhàn)場上的四天 / 四天》(Vier Tage auf dem Schlachtfelde/Vier Tage)與《一件意外事》(Ein Ereignis/Eine Begebenheit)。魯迅再次選擇重譯較多的作品,據(jù)萬有文庫版譯出前一篇,展現(xiàn)受傷士兵“我”在戰(zhàn)場上的身體創(chuàng)傷與精神危機。

第二類由魯迅從德文本中選篇,再由周作人依據(jù)英文本翻譯,包括《邂逅》《先驅(qū)》《塞外》三篇。魯迅挑選《邂逅》——即《一件意外事》的可能性極高,這篇小說從三個敘述角度呈現(xiàn)青年公務員因愛上妓女而吞槍自殺的悲劇。魯迅鐘愛迦爾洵,又讀過前述兩種德語譯本,印象應該非常深刻。由于周作人隨后購得英文版《迦爾洵小說集》(Stories from Garshin, 1908),包含《紅花》(Red Flower)《一件意外事》(An Occurrence)等四篇作品,兄弟二人遂分工合作:魯迅翻譯沒有英文版的《四日》,周作人據(jù)英文譯成《邂逅》。至于待譯篇目中的《絳華》,即《紅花》(Die rote Blume),應該也是從萬有文庫版中一并揀選,可惜未及翻譯。魯迅將此篇銘記在心,多年后還概述情節(jié),“敘一半狂人物,以紅花為世界上一切惡的象征,在醫(yī)院中拚命擷取而死”[48]。

《先驅(qū)》的情形與《邂逅》類似。哀禾(今譯阿霍)也是魯迅非常關(guān)注的作家,藏書中現(xiàn)存的三部芬蘭文學德譯本皆是他的小說,包括兩種短篇小說集,即萬有文庫版《小說集》(Novellen, 1897)與整體文庫版《單身漢的愛及其他小說》(Junggesellenliebe und andere Novellen, 1906)[49]。兩書都收錄的《拓殖》(Die Ansiedlung),與《先驅(qū)》內(nèi)容相同。許多年后,魯迅又在《奔流》雜志中推介這位“幽婉凄艷”的作家,并追述《先驅(qū)》的情節(jié),“寫一對小夫婦,懷著希望去開辟荒林,而不能戰(zhàn)勝天然之力,終于滅亡”[50]??梢娝麑ΠШ躺顬樾蕾p。

《塞外》的作者契訶夫同樣為魯迅所喜,他在留學期間收集了五種德譯本。從題目即可以看出,其中的萬有文庫版《女人的王國、在流放地、蚱蜢:三篇小說》(Weiberregiment. In der Verbannung. Irrwisch. Drei Novellen, 1905)包含《塞外》(即《在流放地》)的德譯[51]。小說借渡船工與年輕韃靼人的對話,描述西伯利亞流放地的苦寒生活。根據(jù)周作人的回憶,青年魯迅曾有意翻譯《決斗》——即德語藏書中的整體文庫版(Ein Zweikampf. Novelle. 1904)[52],足見他熟讀手中的契訶夫作品,很有可能一并選定《塞外》。

余下的十篇作品屬于第三類,應該是周作人依據(jù)英文本揀選,再譯成中文。其中波蘭作家顯克微支其實深得魯迅喜愛[53],但是德語藏書中僅有長篇歷史小說《你往何處去》等兩部作品,并無短篇《樂人揚珂》《天使》《鐙臺守》的底本。至于契訶夫《戚施》(今譯《在莊園里》)、摩波商《月夜》、亞倫坡《默》三篇,在魯迅收藏的契訶夫小說集(四種)、莫泊桑選集與愛倫·坡選集(各一種)中同樣難覓影蹤。魯迅所藏的王爾德《敘事與童話集》(Die Erz?hlungen und M?rchen, 1910)倒是包括《快樂王子》(Der glückliche Prinz)[54],可是出版年份晚于《域外小說集》,沒法成為《安樂王子》的底本。此外,穆拉淑微支、斯諦普虐克等人作品不見于魯迅藏書,選擇前者的《不辰》《摩訶末翁》與后者的《一文錢》顯示了周作人的閱讀趣味。

接下來探討待譯篇目,包括魯迅選篇與周作人選篇兩類。除卻前文論述過的迦爾洵《絳華》,還有八篇可以確證源自德語譯本,分別出自四位作家之手。首先是畢倫存(今譯比昂松)《父》《人生閟事》。比昂松是與易卜生齊名的挪威劇作家,其作品在19世紀末被大量譯成德文,隨后也在日本引發(fā)反響[55]。魯迅藏書中現(xiàn)存三種比昂松著作,一種為劇本,另兩種為萬有文庫版《小敘事集》(Kleine Erz?hlungen, 1884)與邁耶大眾叢書版(Meyers Volksbücher)《農(nóng)人小說集》 (Bauern-Novellen, 1886)[56],兩書都包含的《父親》(Der Vater)與前者包含的《人生之謎》(Ein Lebensr?tsel),應該就是《父》與《人生閟事》的底本。魯迅對前一篇難以忘懷,多年后還在文章中提及:“只記得有一篇名叫《父親》的,至少翻過了五回?!保?7]就情節(jié)而言,兩篇作品似乎與《默》《謾》存在對應關(guān)系,《父親》借鄉(xiāng)紳父親與牧師的三段對話,展現(xiàn)父愛與喪子之痛,《人生之謎》則結(jié)合對話與心理描寫,講述年輕的丈夫因追問妻子的難言之隱,導致她跳崖自殺,最后在悔恨中帶著另一個謎團死去。

其次是安兌然(今譯安徒生)《寥天聲繪》《和美洛斯垅上之華》。藤井省三依據(jù)魯迅書信等資料,指出兩篇的原著為《沒有畫的畫冊》與《荷馬墓上的一朵玫瑰》,并推測翻譯安徒生乃是出自魯迅的選擇[58]。對照周作人的回憶與魯迅藏書,可以確證這一點。周作人曾提到自己青年時代對安徒生頗為隔膜:“整三十年前我初買到他的小說《即興詩人》,隨后又得到一兩本童話,可是并不能了解他,一直到了一九〇九年……這才眼孔開了,能夠懂得并喜歡他的童話?!保?9]他又指出“一兩本童話”為“勃拉克斯塔特本”與“培因本”,據(jù)我查考,即勃拉克斯塔特(H. L. Br?kstad)選譯《童話與故事集》(Fairy Tales and Stories, 1900)及倍因(R. Nisbet Bain)選譯《小美人魚及其他故事》(The Little Mermaid and Other Stories, 1893)。兩書皆未收待譯的兩篇,周作人自然無從了解內(nèi)容。魯迅則購得七種萬有文庫版安徒生作品,他應該至少熟讀過《沒有畫的畫冊》(Bilderbuch ohne Bilder, 1872),以及收入《荷馬墓上的一朵玫瑰》(Eine Rose von Homers Grab) 的《安徒生童話全集》(Andersens s?mtliche M?rchen, 1875)[60],才能夠?qū)υ铝恋脑V說與玫瑰的遭遇念念不忘。

再次為俄國作家凱羅連珂(今譯柯羅連科)的《?!泛汀读只[》。新近的研究指出,魯迅對于柯羅連科的了解頗受明治文壇的影響,當時不少作者撰文介紹其人其文,《摩羅詩力說》結(jié)尾摘錄的《末光》情節(jié)即譯自日文文章[61]。但柯羅連珂小說日譯本還只是零星出現(xiàn),魯迅大量閱讀其作品,只能借助德語世界文學叢書。藏書中現(xiàn)存五部德語譯本,三種為中短篇小說集:萬有文庫版《大海、在壞伙伴中:兩篇敘事》(Das Meer. In schlechter Gesellschaft. Zwei Erz?hlungen, 1893)、 萬有文庫版《西伯利亞小說集》(Sibirische Novellen, 1891),以及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林嘯》(Der Wald rauscht, 1903)[62]。第一種包含《大?!?,后兩種均納入《林嘯》。前者為《瞬間》的初稿,以“蒙太奇”手法拼接場景與心理,描寫被囚禁的起義者趁暴風雨夜伺機投向大海,尋求自由;后者以詩意的筆法展開故事,書寫“我”在暴風雨夜聆聽老人追憶守林人與哥薩克對農(nóng)奴主的復仇。

最后是芬蘭作家丕復林多《荒地》《術(shù)人》。周作人屢次指出兄長對其所作小說集“愛讀不釋”[63],雖然他也對這位作家萌生興趣,“可是英譯本至今未見”[64]。魯迅則提到“有德譯本在《Reclam’s Universal Bibliothek》中”[65],可見他屢屢翻閱的是萬有文庫版兩卷本《芬蘭小說集》(Finnische Novellen, 1890, 1892),只是已從藏書中佚失。就題目來判斷,第二卷中的《在荒野上》(In der Ein?de)與第一卷中的《巫師》(Der Zauberer)應該就是魯迅選定的篇目。兩篇手法與《先驅(qū)》頗類似,都以個人遭遇諷寓芬蘭文明進程:前一篇描摹旅人“我”觀察到的芬蘭拓荒者家庭的艱難生存狀態(tài),后一篇記述一群鄉(xiāng)間少年夜間戲弄巫師,令其幻術(shù)喪失信眾。

其余六篇待譯作品與德語藏書并無瓜葛,很可能源出周作人所藏的英文本。其中淮爾特《黃鸝》與《杜鵑》應為同一篇,即王爾德《夜鶯與玫瑰》,魯迅編選《域外小說集》時尚未購得德譯本。有“匈牙利司各特”之稱的育珂(今譯約卡伊·莫爾)深受周作人喜愛,既然他先后翻譯了育珂《匈奴騎士錄》《黃薔薇》等小說,順帶挑選《怨家》《伽蕭太守》兩個短篇應該順理成章。周氏兄弟都喜愛屠格涅夫,魯迅藏書包含早年購買的德譯本15種,周作人則購買了一套15冊英文選集。由于待譯的都介納夫(屠格涅夫)《畢旬大野》(今譯《白凈草原》)《莓泉》《猶太人》三篇——前兩篇出自《獵人筆記》——均不見于魯迅藏書[66],那么除卻剪報本“小說譯叢”中的《白凈草原》日譯本可以參考,就只能依靠周作人從英譯選篇了。

根據(jù)前文的分析,魯迅至少為《域外小說集》選定了15篇作品,接近半數(shù),可惜大多未能完成。然而通過閱讀這些德譯本,我們可以了解青年魯迅的選材標準與文學趣味。上述“小品”涵蓋“中短篇小說”“敘事”“童話”等不同類型,但都稱得上“結(jié)構(gòu)縝密,情思幽眇”。就敘述模式而言,從第一人稱、第三人稱到對話體,從主人公視角到見證人視角,從親歷事件到回憶往事,從單一聲部到嵌套、拼接多個聲部,可謂異彩紛呈。就主題而言,魯迅關(guān)切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所選篇目幾乎都敘述人生之悲苦,世事之無常,以及命運之不可理喻,他尤其關(guān)注主觀內(nèi)面世界的刻畫,以及極端情境下的心理狀態(tài)。不同于自然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作,魯迅的選篇大多富有詩意氛圍、抒情色彩,又往往采用象征(如謊言、沉默、紅花、人生之謎、暴風雨等)、諷寓手法。由此看來,前輩學者的判斷歷久彌新,魯迅對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缺乏興趣,對富有象征主義、浪漫主義元素的作品情有獨鐘[67]。除此之外,魯迅選篇時應該還有另一層重要考量,即注重名著。對于自學文學的青年魯迅而言,從浩如煙海的作品中遴選佳構(gòu)并非易事,他錙銖積累內(nèi)容類似的多種德譯本大概不僅用以滿足收集癖,更是為了尋求直接的參照。——以常理揆之,屢經(jīng)翻譯的作品與書名包含的篇目,不正是“異域文術(shù)新宗”的最佳典范?

三、走向“世界文學”

棄醫(yī)從文后,青年魯迅一直設法“別求新聲于異邦”,尋找直面“近世文潮”的途徑。德語“世界文學”資源恰好為他打開了窗口,他得以承襲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念,仿效德語世界文學雜志的體式,擇取德語世界文學叢書中的名篇,與周作人一起制作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真正的世界文學選本——《域外小說集》。然而魯迅絕非亦步亦趨地模仿,他調(diào)整了“世界文學”的視野,重構(gòu)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辯證,依據(jù)自身文學旨趣選定篇目,試圖以翻譯為先導,激發(fā)中國的民族文學。

由于青年魯迅既無歌德的文化地位,又無大型出版社的商業(yè)資本支持,《域外小說集》半途而廢,隱沒不彰。然而隨著新文化運動興起,《域外小說集》重新出土,德語“世界文學”資源也在他的創(chuàng)作、翻譯以及編輯事業(yè)中復活,恰如他筆下的死火,再度發(fā)出了微光。在影響深遠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中,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將“走向世界文學”視作“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關(guān)鍵特征[68]。順著這一思路,我們不妨宣稱,青年魯迅與德語“世界文學”相遇,構(gòu)建世界文學選本,已經(jīng)開啟了“現(xiàn)代”的大門。

毫無疑問,明治日本文化對于魯迅的塑造,無論如何強調(diào)都不為過。然而《域外小說集》的例子足以證明,在討論魯迅文學乃至現(xiàn)代文學生成史時,我們需要同樣關(guān)注德語資源的影響。在魯迅的文學生涯中,他究竟如何擇取、融合不同的域外文學資源?又如何不斷重構(gòu)“世界文學”觀念,建構(gòu)民族文學?這些問題值得學界持續(xù)探求。畢竟,如果我們接受竹內(nèi)好的觀點,認為魯迅超越了日本“什么也不是”的“轉(zhuǎn)向式的近代”,經(jīng)由“抵抗”而開創(chuàng)中國“回心式的近代”“自主性的近代”[69],那么使得魯迅超越日本的部分原因,或許就埋藏在他熟悉的德語“世界文學”資源中。

[本文系香港城市大學新入職研究啟動金(項目編號720066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1]參見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亞洲的近代與“個”的思想》,李冬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北岡正子『魯迅文學の淵源を探る-「摩羅詩力説」材源考』,東京:汲古書院,2015年;張釗貽《魯迅:中國“溫和”的尼采》,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李冬木《魯迅精神史探源:個人·狂人·國民性》,《魯迅精神史探源:“進化”與“國民”》,臺北秀威資訊2019年版;汪衛(wèi)東《〈狂人日記〉影響材源新考》,《文學評論》2018年第5期;宋聲泉《〈科學史教篇〉藍本考略》,《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期。

[2]參見北岡正子《魯迅 救亡之夢的去向:從惡魔派詩人論到〈狂人日記〉》第一章,李冬木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熊鷹《魯迅藏書中的“世界文學”空間》,《文藝研究》2017年第5期。

[3]本文使用的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影印的《域外小說集》,東京神田印刷所1909年版。

[4]參見B. Venkat Mani, Recoding World Literature: Libraries, Print Culture, and Germany’s Pact with Books,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7, Chapter 2.

[5]很長一段時間里,《域外小說集》被直接當作魯迅的作品,而近年來學者大多將其視為周氏兄弟的合作(參見王風《周氏兄弟早期著譯與現(xiàn)代漢語書寫語言》,《魯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及2010年第2期;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第三章,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王宏志則認為全書選材與翻譯和周作人關(guān)系更密切,反映其文學觀(王宏志:《“人的文學”之“哀弦篇”:論周作人與〈域外小說集〉》,《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46期,2006年)。因周作人不通德語,本文認為魯迅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

[6]魯迅:《〈小約翰〉引言》,《魯迅全集》第10卷,第28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7][38][52][63]周作人:《關(guān)于魯迅之二》,《瓜豆集》,第166頁,第165—166頁,第166頁,第16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8]周作人:《魯迅的編輯工作》,趙家璧等:《編輯生涯憶魯迅》,第13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9][33]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第307頁,第309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0]關(guān)于《來自外國語》的研究非常少,捷克學者Lucie Merhautová在討論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語世界對捷克文學的譯介時曾論及此刊,本文參考其論述,并結(jié)合原刊加以補充。參見Lucie Merhautová,“?eská literární moderna v ?asopise Aus fremden Zungen - ?ty?i p?íklady prost?edkování”, Slovo a smysl, ro?. 12, ?. 24(2015), s. 93-125. 關(guān)于《來自外國語》基本出版信息,參見Thomas Dietzel und Hans- Otto Hügel, Deutsche literarische Zeitschriften 1880-1945: Ein Repertorium, München: K. G. Saur, 1988, Bd. 1, S. 100-101.

[11]參見張隆溪《何謂“世界文學”?》,《南國學術(shù)》2019年第2期。歌德的論述亦轉(zhuǎn)引自此文的翻譯。

[12][14][15]Joseph Kürschner, “Was wir wollen”, Aus fremden Zungen, Bd. 1, H. 1(1891).

[13]B. Venkat Mani, pp. 103-109, 124-128.

[16]參見韋凌《譯后記:作為文學理論基礎的文類研究》,莫宜佳:《中國中短篇敘事文學史:從古代到近代》,韋凌譯,第306—308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17]參見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以文類形構(gòu)為視角》,第24—25頁。

[18][19][20][21][29]魯迅:《〈域外小說集〉序言》,《魯迅全集》第10卷,第168頁,第170頁,第170頁,第170頁,第168頁。

[22]參見柳鳴九主編《法國文學史》中冊,第148—1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23]參見雷納·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第4卷,楊自伍譯,第35頁,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

[24]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25頁。

[25][41]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上冊,第272頁,第250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26]參見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第19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藤井省三《魯迅比較研究》,陳福康編譯,第50頁,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第117—122頁。

[27]參見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李冬木譯,第84—87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張麗華《現(xiàn)代中國“短篇小說”的興起》,第116—117頁。

[28]魯迅:《〈域外小說集〉第一冊》,《魯迅全集》第8卷,第455頁。

[30][31]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67頁,第89、99頁。

[32]參見董炳月《文章為美術(shù)之一——魯迅早年的美術(shù)觀與相關(guān)問題》,《文學評論》2015年第4期。

[34]參見季劍青《“聲”之探求:魯迅白話寫作的起源》,《文學評論》2018年第3期。

[35]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第57頁。

[36]參見《魯迅藏書研究》,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1年版;熊鷹《魯迅藏書中的“世界文學”空間》,《文藝研究》2017年第5期;姜異新《“百來篇外國作品”尋繹——留日生周樹人文學閱讀視域下的“文之覺”》,《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1、2期。本節(jié)引用的德語書,均根據(jù)《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的記錄揀選版本,由于部分書籍并未標明刊行年份,本文論及時以初版為據(jù)。

[37]B. Venkat Mani, pp. 121-124, 139-140.

[39]參見姚錫佩《魯迅初讀〈狂人日記〉的信物:介紹魯迅編定的“小說譯叢”》,《魯迅藏書研究》,第299—300頁。

[40]參見竹內(nèi)良雄《魯迅的〈小說譯叢〉及其他》,王惠敏譯,《魯迅研究月刊》1995年第7期。

[42]《先驅(qū)》《鐙臺守》《四日》三篇本屬待譯,隨后在第二冊刊出,本節(jié)在已刊篇目部分加以分析。

[43]William Lyon Phelps, Essays on Russian Novelists,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1, pp. 289-290.

[44][47][51][54][62]參見北京魯迅博物館編《西文書目次》,《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3卷,第27—28頁,第31頁,第29頁,第49頁,第33頁,北京魯迅博物館1959年版。

[45]關(guān)于兩篇譯作可能的底本,Mark Gamsa在其專著中曾經(jīng)一一羅列,但未給出結(jié)論。張麗華比較了兩部德譯本,認為“魯迅至少更信任1905年的版本”,在我看來是正確答案。參見Mark Gamsa,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Russian Literature: Three Studies, Leiden: Brill, 2008, pp. 233-234;張麗華《“誤譯”與創(chuàng)造:魯迅〈藥〉中“紅白的花”與“烏鴉”的由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1期。

[46][53][58]參見藤井省三《魯迅比較研究》,陳??稻幾g,第50頁,第24—47頁,第213、217頁。

[48]魯迅:《〈一篇很短的傳奇〉譯者附記(二)》,《魯迅全集》第10卷,第502頁。

[49]參見《西文書目次》,《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3卷,第56—57頁;曉瀠《文學影象里的芬蘭》,《魯迅藏書研究》,第231—232頁。

[50][65]魯迅:《〈奔流〉編校后記(十二)》,《魯迅全集》第7卷,第199頁,第199頁。

[55]參見徐曉紅《周氏兄弟與比昂松〈父〉的翻譯因緣——從〈域外小說集〉“新譯預告”說起》,《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4期。

[56]參見《西文書目次》,《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3卷,第58頁;姚錫佩《滋養(yǎng)魯迅的斯堪的納維亞文化》,《魯迅藏書研究》,第111頁。

[57]魯迅:《哈謨生的幾句話》,《魯迅全集》第7卷,第347頁。

[59]周作人:《安徒生的四篇童話》,《風雨談》,第16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60]參見《西文書目次》,《魯迅手跡和藏書目錄》第3卷,第59—60頁;姚錫佩《滋養(yǎng)魯迅的斯堪的納維亞文化》,《魯迅藏書研究》,第110頁。

[61]參見張宇飛《一個新材源的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魯迅〈摩羅詩力說〉中的“凱羅連珂”》,《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1期。

[64]周作人:《黃薔薇》,《夜讀抄》,第4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66]參見姚錫佩《從藏書看魯迅與屠格涅夫的文學淵源》,《魯迅藏書研究》,第126—129頁。

[67]參見D·佛克馬《俄國文學對魯迅的影響》,葉坦、謝力紅譯,帕特里克·哈南(韓南)《魯迅小說的技巧》,張隆溪譯,均見《國外魯迅研究論集(1960—1980)》,樂黛云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第19—21頁。

[68]參見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文學評論》1985年第5期。

[69]參見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孫歌編,李冬木、趙京華、孫歌譯,第181—222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