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6期|曉蘇:黃豆開門
來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曉蘇  2020年12月30日07:55

1

臘月二十七,黃樸攜著妻子陶艷從縣城回到鄉(xiāng)村油菜坡,陪父母過年。他本來可以早點回來的,學(xué)校幾天前就放假了。但陶艷不愿意早走。她開了一個女子美容店,春節(jié)前生意特別好,每天的收入是平時的幾倍。如果不是黃樸低三下四地跟她說好話,她恐怕要拖到臘月二十九晚上才肯關(guān)門。

村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樟樹,上面架著兩個鳥窩,還有一個高音喇叭。黃樸的父母就住在離樟樹不遠(yuǎn)的一個院子里,從樟樹下能看見院墻。院墻是用土磚圍起來的,顏色金黃,給人一種古老而溫馨的感覺。

下午四點鐘左右,黃樸把車開到了樟樹下面。隔著玻璃,他看見他們家院墻上的大門敞開著。他還看到了他的父母。父親站在房子門口的臺階上,兩手插在袖筒里,顯出怕冷的樣子。母親靠在父親身邊,拄著一根拐棍,似乎有點體力不支。他們都抬著頭,眼睛看著樟樹這邊,顯然正在盼望著兒子。

然而,黃樸卻沒有馬上將車開回他家院子,而是突然停在了樟樹底下。同時,他把目光也轉(zhuǎn)了半圈,直直地看著院墻下面的一棟老屋。那是村里的舊倉庫,還是生產(chǎn)隊時期遺留下來的,已經(jīng)廢棄多年了。

陶艷奇怪地問,你怎么在這里就停了車?黃樸說,倉庫里好像住了人。陶艷連忙從靠背上直起身來,看了看倉庫說,真的是住人了,屋頂換了石棉瓦,墻頭還伸出來一截?zé)焽?,煙囪還在冒煙呢。黃樸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倉庫前面的曬場上還曬滿了東西,我看不清是紅薯還是蘿卜,你能看清嗎?陶艷睜大雙眼說,不像紅薯,也不像蘿卜,倒是有點像天麻。她停了一下又說,肯定是天麻,我曾經(jīng)在菜市場上看到過,有人買回家燉雞吃。

他們正這么說著,倉庫里走出了一男一女。男的走在前頭,戴著一頂老式的瓜皮帽,一手拿著一個塑料口袋。女的跟在后面,頭上蓋著一條毛巾,手里提著一只撮箕。兩個人看起來都有六十多了,女的仿佛還要大一兩歲,是個駝背,像一棵被大雪壓彎的竹子。他們徑直走到了曬場上,然后就開始把曬場上的天麻往塑料口袋里裝。男的用雙手把口袋牽開,女的先把天麻收進撮箕,再端起來倒進口袋里。兩個人配合得非常默契。眨眼的工夫,他們就裝好了鼓鼓囊囊的兩大袋,看上去猶如兩頭懷孕的母牛。

這時,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了停在樟樹下的車。他扭頭給母親說了一句什么,接著便和母親一起歪歪倒倒地朝院墻的大門口走。父母都快八十歲了,身體雖說沒什么大礙,但體質(zhì)都比較差,大病不犯,小病不斷。尤其是母親,腿腳不太好,經(jīng)常麻木酸脹。一看見父母艱難地走過來,黃樸就再沒心思關(guān)注倉庫那里了。他迅速把車開進了院子。

黃樸是個孝順的人。下車后,他連車門也沒顧上關(guān),就快步朝父母跑了上去。他一手握住父親,一手握住母親,兩眼在父母臉上不停地移動。半年多沒見面,父母又明顯老了不少。他這個學(xué)期教高三,又當(dāng)班主任,每個周末都要補課,實在沒空回來看望兩位老人。幸虧有堂妹黃豆,長年在家里陪著父母,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

陶艷隨后也從車上下來了,雙手各提一個行李包。包里,除了黃樸給父母和堂妹買的過年禮物,以及幾盒點心,其余都是她自己的衣服和化妝品。見到公公婆婆,她禮節(jié)性地叫了一聲,接下來再沒有多的話說。她生長在縣城邊上,自認(rèn)為是城里人,對鄉(xiāng)下總是冷眼相看,與公公婆婆也沒有多少感情,更沒有共同語言。當(dāng)年,她之所以嫁給黃樸,是因為黃樸讀過大學(xué),又在縣一中當(dāng)老師,既有地位又有穩(wěn)定的收入。女兒結(jié)婚之前,她很少跟黃樸回鄉(xiāng)村過年,差不多都和女兒待在城里。女兒嫁人以后,她覺得一個人在城里過年太孤單,才極不情愿地跟黃樸回油菜坡。

黃樸拉著父母的手進到房子里,穿過廳堂,直接進了烤火屋。這里燒著柴火爐,十分暖和。在火爐邊坐定后,黃樸先詢問了一下父母的近況,然后很快就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院墻下面的那個倉庫。

倉庫里住的是什么人?黃樸問。

父親說,一個做藥材生意的,打南漳那邊來,名叫黨生。他租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專門收藥材和賣藥材,生意還不錯。據(jù)說,他以前在老家開過中醫(yī)診所,因此大家都喊他黨醫(yī)生。

那個女的呢?黃樸又問。

母親說,她是黨醫(yī)生的內(nèi)人,黨醫(yī)生叫她茯苓。她勤快、能干,不光給丈夫煮飯洗衣裳,還能幫丈夫打理藥材。她待人和善,有空了還來陪我坐一坐,說點兒家常話。她也很舍得,送了我好幾袋曬干的艾蒿,讓我熬水泡腳。

黃樸聽了父母的介紹,感到很高興,覺得這一對夫婦的到來,無形中給父母帶來了快樂與溫暖。他不禁從內(nèi)心深處對他們生出一種喜歡,甚至是感激。沉吟了一會兒,黃樸又問,他們不回南漳過年嗎?父親說,本來是要回去的,可收購的藥材還沒賣完,他們有點不放心,就決定不回去了。母親補充說,主要是有些藥材還沒干,他們要趕緊曬,不然會長霉,一長霉就賣不出去了。

在烤火屋坐了半小時,黃樸從行李包里拿出了三件顏色不同的羽絨服。他先把灰色的遞給父親,再把藍(lán)色的遞給母親,然后讓他們穿到身上試一下大小。父母穿上一試,都很合身,臉上頓時綻放出幸福的笑容。還有一件黃色的,是他專門為堂妹黃豆買的。可是,他一直沒見到黃豆的影子。他去灶屋看了一眼,也沒看到黃豆。

黃豆呢?黃樸拿著黃色羽絨服問。

父親說,她要是不在灶屋里,八成是去菜園了。

那我到菜園去看看。黃樸放下羽絨服說。

母親說,她曉得你今天回來,早就燉好了羊肉,這會兒去菜園剜芫荽了。

聽了母親的話,黃樸感到心里熱乎乎的。他覺得黃豆真是太好了,對人總是這么真誠,這么善良,又特別勤勞,干起活兒來像一頭黃牛。與此同時,他更加覺得黃豆是個可憐的人,因為她不能說話,天生是個啞巴。

菜園在房子后面,靠近廁所。黃樸出門后正要往菜園走,陶艷也從房子里出來了。她說要去上廁所。走在路上,陶艷不停地發(fā)牢騷,說沒見過把廁所建在房子外面的,撒泡尿也要跑幾里路。黃樸忙做解釋,說父母不習(xí)慣把廁所建在房子里。陶艷冷笑了一聲,說鄉(xiāng)下人都是死腦筋。

黃樸沒再搭理陶艷,心里又想到了黃豆。黃豆年輕時曾嫁過人,還生了一個女兒。男人是官帽山的,長一臉麻子,像米篩上的眼,人稱麻殼。麻殼脾氣暴烈,經(jīng)常虐待黃豆,張口就罵,伸手就打,有一次還將她打昏過去。公公和婆婆也欺負(fù)黃豆,看見麻殼打她,連拉都不拉一下。起初,她把唯一的寄托放在女兒身上,指望女兒長大后對她好。沒料到,女兒讀到小學(xué)五年級就開始嫌棄她了。那天,她去學(xué)校給女兒送作業(yè)本,女兒當(dāng)場就沖她發(fā)火,說她一個啞巴,不該來學(xué)校丟人現(xiàn)眼。那天晚上,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她主動和麻殼離婚了。當(dāng)時,她爹媽都已去世,哥嫂又不讓她回去。在她無路可走的時候,黃樸把她接來了,讓她和父母一起生活。

不知不覺,黃樸已走到了菜園邊上。黃豆果然在剜芫荽。她彎著腰,手里拿著一把鏟刀,已剜了小半筐。在油菜坡這個地方,人們吃羊肉都愛放芫荽。它不僅去膻味,而且增添香氣。黃豆一抬頭看見了黃樸,急忙直起腰來,看著黃樸笑。她笑得很甜,臉上紅紅的,像貼了一層糖紙。

廁所在菜園旁邊,緊挨著院墻。陶艷從黃豆身邊經(jīng)過時,只跟她點了個頭,便匆匆忙忙地進了廁所。

大約過了五分鐘,陶艷從廁所出來了。她剛出來,一個駝背女人突然來到菜園。黃樸一眼認(rèn)出了她,就是黨生的老婆茯苓。茯苓之前顯然聽說過黃樸,一見面就仰起頭來叫他黃老師,同時還對陶艷笑了一下。黃樸也熱情地跟茯苓打了招呼,并感謝她為母親送艾蒿。

茯苓是來上廁所的。她在菜園邊只站了一會兒,就急忙進到廁所里去了。陶艷沒想到茯苓會來這里上廁所,覺得不可思議。當(dāng)茯苓進入廁所時,陶艷瞪大眼睛瞅著她彎曲的駝背,露出了一臉鄙夷的神情,眉頭皺得像花卷。

從菜園回房子的路上,陶艷對茯苓上廁所的事仍耿耿于懷。她問黃豆,茯苓一直到這里上廁所嗎?黃豆把頭點了一下。她又問,難道倉庫那里沒有廁所?黃豆又把頭點了一下。陶艷看見黃豆連續(xù)點頭,便擰過脖子,對著黃樸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家的廁所已成公共廁所了。黃樸沒搭腔,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感到哭笑不得。

2

瘟疫說來就來,令人猝不及防。它像一股窮兇極惡的龍卷風(fēng),張牙舞爪,橫沖直撞,幾天前只在省城武漢盤旋,一夜之間便席卷了大市小縣,連油菜坡這個偏僻的山村也變得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

臘月二十八晚上,黃樸和一家人坐在烤火屋里看電視。新聞里報道說,一種由新冠病毒引發(fā)的瘟疫正在四處蔓延,已經(jīng)死了好多人??吹竭@則新聞,一家人都感到十分恐慌。陶艷驚叫了一聲,臉都嚇白了。黃豆也不由一怔,仿佛打了個冷驚。父親和母親都哆嗦了一下,同時把懷里的手抱得更緊。過了一會兒,父親回憶說,瘟疫厲害得很,聽老輩子講,我們這里在乾隆年間出現(xiàn)過一次,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到后來連尸體都沒人埋。父親話音未落,陶艷又驚叫了一聲,像是被蛇咬了。其他人都沒吱聲,卻面如土灰。黃樸心里雖說也害怕,但表面上還是很鎮(zhèn)定。他說,我們也不要過于緊張,上面會有辦法的。黃豆聽他這么說,馬上起身往火爐里添了幾塊柴,又給每個人的茶杯里加了一點開水。

第二天一大早,黃樸躺在床上看本地電視臺的新聞,得知縣里已成立了疫情防控指揮部,縣委書記親自擔(dān)任指揮長。看到這個消息,他非常興奮,正要起床告訴家里人,架在樟樹上的那個高音喇叭突然響了。他聽見村支書在扯著嗓子喊話。村支書先傳達(dá)了縣里的緊急禁令,抗疫期間嚴(yán)禁串門,嚴(yán)禁拜年,嚴(yán)禁聚餐,必須居家隔離,嚴(yán)防死守。隨后,村支書發(fā)了一個通知,要求凡是發(fā)燒的、咳嗽的、呼吸困難的,要及時向村里報告,倘若隱瞞不報,將追究法律責(zé)任。黃樸一邊聽,一邊跟陶艷感嘆說,他們反應(yīng)好快啊!

黃樸起床后來到烤火屋,黃豆已把火爐燒上了,屋里暖融融的。父母都聽到了高音喇叭,正在議論著縣里的禁令。父親說,我活到將近八十歲,還是第一回聽說不許拜年。母親說,不拜年也好,以免人來人往鬧哄哄的。黃豆不在烤火屋里。黃樸問,黃豆呢?母親說,茯苓剛才在門口喊她,她出去了。

黃樸隨即來到門口,果然看見了黃豆和茯苓。茯苓送來了一鋼精鍋魔芋,正弓著腰在給黃豆講烹飪方法。她說,可以用酸辣椒炒了吃,也可以下火鍋。黃豆雙手端著魔芋,一邊聽一邊點頭。黃樸走到茯苓身邊說,謝謝你又送我們東西!茯苓仰起頭說,不值得謝,這魔芋是我昨天晚上自己磨的,沒有任何添加劑。黃樸看了一眼魔芋說,難怪顏色這么純呢,肯定好吃。他停了一下又說,縣城里也有魔芋賣,但都不純,不是摻了土豆就是摻了地瓜,顏色白卡卡的,吃在嘴里一點味道都沒有。茯苓脫口說,是的,什么東西都不能摻假。比如做藥材生意,有不少藥材販子往天麻里摻白蘿卜,但我們從來沒摻過。

茯苓說完,轉(zhuǎn)身朝廁所那邊走了。黃樸沒有立刻進房子里去。他靜靜地站在門口,默默地目送著茯苓艱難移動的背影。在他眼里,茯苓的身體雖然彎曲了,但她的形象卻是筆直筆直的。

八點鐘,黃豆做好了早飯。她心靈手巧,熱菜和涼菜擺了一大桌,還特地用酸辣椒炒了一盤魔芋絲。陶艷一向喜歡吃魔芋,認(rèn)為魔芋既防癌又美容。她看到桌子上有魔芋絲,兩眼不禁一亮,馬上就吃了一大筷子,還一邊嚼一邊點頭叫好。夾第二筷子的時候,她問,這么純的魔芋是從哪兒買來的?黃樸說,茯苓今早送來的,沒摻任何假。黃樸一提到茯苓,陶艷臉上的表情頓時變了,像晴天轉(zhuǎn)多云。她板著面孔問,茯苓是不是又來院子里上廁所了?黃樸一愣說,是的,怎么啦?他話剛出口,陶艷便趕緊把夾在筷子上的魔芋絲放回盤子,仿佛魔芋絲里夾了一條臭蟲。

不能再讓他們來院子里上廁所了。陶艷厲聲說。

母親吃驚地問,為啥?

如果他們身上攜帶著新冠病毒,那我們就會被感染。一旦被感染上,我們都會倒霉。陶艷說。

父親說,他們一天到晚都待在倉庫這里,又沒去過武漢,怎么會有病毒呢?再說,倉庫那里沒有廁所,不讓他們來我們這里上,那去哪里上?

陶艷聽了父親的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氣憤。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使勁一拍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這也是為大家好。黃樸沒料到陶艷會這樣,感到非常尷尬,急忙用手肘碰了一下陶艷,暗示她冷靜。然而,陶艷卻越發(fā)來勁了。她指著黃樸的鼻子,用命令的口氣說,你去跟茯苓講一聲,讓他們不要再來上廁所了。黃樸苦笑著說,我可不好意思開這個口。陶艷一聽,猛地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張大嗓門說,好,既然你不好意思開這個口,那我就自己去找他們說。

陶艷說完就氣沖沖地朝房子外面走,還把身上的口罩掏出來罩住了自己的鼻孔和嘴巴。你們不怕死,我怕。她邊走邊說。

黃樸頓時急了,趕緊勸阻說,陶艷,你不要這么沖動,那對夫婦都是善良的人,我們不能傷害他們。他們一沒咳嗽,二沒發(fā)燒,三沒呼吸困難,你怎么能隨便懷疑人家身帶病毒?陶艷卻沒有理他,只顧繼續(xù)往前走。

陶艷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母親忽然說話了。她說,陶艷,請你等一會兒。陶艷停了下來,但沒有回頭。母親接著說,茯苓是個可憐的女人,年輕時上山采藥,不小心從山上摔到山下,摔斷了一根脊梁骨,打那次以后背就駝了。她駝了背,一直找不到婆家,到了四十多歲,才碰上死了內(nèi)人的黨生,也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真是夠可憐的。說到這里,母親停下來喘了一口氣,又用求情的聲音說,陶艷,你能不去找她嗎?但陶艷沒有回答,沉默了片刻,還是往門口走了。

黃豆聽母親講茯苓時,不知不覺淌了一臉淚。她以為陶艷聽了母親的話會轉(zhuǎn)身回來,沒想到陶艷頭也沒回。眼看著陶艷就要走出房門了,黃豆突然從飯桌上拿起一個包子,一邊擦淚一邊朝門口跑去。她很快跑到了陶艷跟前,先把包子遞給陶艷,然后舉起一只手,在陶艷眼前使勁地擺動。然而,陶艷卻假裝看不懂她的手勢,仍然不管不顧地出了門。黃豆呆呆地站在門口,垂下雙手,神情黯淡,顯得無比傷心。

大概出去了一刻鐘,陶艷回來了。黃樸不冷不熱地問,你真去找他們了?陶艷沒有理睬他,臉一扭直接去了臥室。

整整一個上午,黃樸都沒看見茯苓來院子里上廁所,也沒見到黨生來。他是一個細(xì)心人,每隔半小時,都要從烤火屋里出來一次,再沿著院墻轉(zhuǎn)一圈。他希望能在院子里看到茯苓或者黨生,可始終沒有看到。他曾想過去一趟倉庫,問候他們一聲,順便觀察一下他們的情緒,但又覺得不好意思面對,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吃中飯前,他從院子里回到烤火屋,低聲跟父母說,看來陶艷真去倉庫找過他們了。父親想了想說,黨生每天都是正午來上廁所,幾乎雷打不動。他假如今天正午不來,那就說明陶艷真的去過。

這天中午,黃樸睡了一覺,起來已是午后兩點半鐘。他來到烤火屋,一見到父親就問,黨醫(yī)生來過院子嗎?父親沒說話,只是有氣無力地擺了擺頭??匆姼赣H擺頭,他的心陡然往下一沉。雖然這個結(jié)果早被他料到了,但被證實之后還是讓他感到驚異。他好半天沒說一句話,心里老想著黨生和茯苓。他想,黨生和茯苓肯定會恨他們這一家人,覺得他們自私、冷酷、無情無義。想到這些,他更加感到忐忑不安。

坐了不到半個鐘頭,黃樸離開了烤火屋。他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決定讓黃豆送一盒點心去倉庫。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向黨生和茯苓表示一下歉意。

點心放在臥室里。黃樸走進臥室時,陶艷正在和女兒通過視頻聊天。因為上廁所的事情,她和一家人鬧得不愉快,所以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待在臥室里,吃飯也不上餐桌,把碗端到臥室里吃。女兒說,她所在的那個城市也有染上病毒的,并且死了好幾個人。女兒還說,據(jù)專家介紹,尿液和糞便也是傳播途徑。聊到這里,陶艷馬上對黃樸說,你聽到?jīng)]有?尿液和糞便也帶病毒,所以不能與外人共用廁所。黃樸沒有搭腔,提了一盒點心就出來了。

吃過中飯,黃豆就開始在灶屋里打橡子粉。橡子果是她從山上一顆一顆撿回來的,曬干后先去殼,再放入清水中浸泡,泡透了再磨成漿,然后把果漿煮開、過濾、冷卻,最后就成了橡子粉。橡子粉柔軟細(xì)嫩、清涼爽口,堪稱美味佳肴。每年春節(jié)到來,黃豆都要打橡子粉。她打的橡子粉格外好吃。

黃樸提著點心來到灶屋時,黃豆已把橡子粉打好了。她正在往一個鋼精鍋里裝橡子粉,一連裝了四大塊。黃樸覺得那個鋼精鍋有點眼熟,仿佛見到過。他很快想起來了,原來是茯苓送魔芋時端來的那一個。裝好橡子粉,黃豆端起鋼精鍋便朝房子外面走。黃樸追上去問,你要去哪里?黃豆停下來,用手指了一下鋼精鍋,又指了一下院墻外面的倉庫。黃樸馬上明白了,她要去給茯苓還鋼精鍋,同時回贈她一點橡子粉。黃樸把點心提起來說,太好了,你順便把這盒點心帶給他們,再替陶艷道個歉。黃豆欣然接過點心,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冬天風(fēng)大,吹在臉上如刀子刮。黃豆從倉庫回來時,臉都凍僵了。黃樸趕快把她推進烤火屋,讓她暖和一下。母親一見到黃豆就關(guān)心地問,茯苓他們在哪里上廁所?黃豆快速舉起了一只手,再快速放下,做了一個打錘的動作。母親一眼看懂了她的手勢,嘆口長氣說,唉,上個廁所還要跑到鐵匠鋪去,路遠(yuǎn)不說,還要經(jīng)過一個陡坎,真是為難他們了。

黃樸聽了母親的話,鼻子不禁一酸。他知道鐵匠鋪,也知道那個陡坎。那個陡坎是一塊豎起來的巖石,年輕人上下都很困難。

3

大年三十,油菜坡下了一場大雪。雪是從半夜開始下的,神不知鬼不覺。黃樸早晨起床后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整個村子都已被積雪覆蓋。倉庫頂上的石棉瓦看不見了,像是換上了一床厚厚的白棉絮。那棵綠色的樟樹也變了模樣,看上去仿佛披了一層孝布。不過,樹上的高音喇叭還在響,村支書依然在重復(fù)宣讀著縣疫情防控指揮部的十條禁令。

院子里也積滿了雪,到處白雪皚皚。黃樸從臥室出來,看見黃豆正在通向廁所的那條路上鏟雪。她雙手握著一把鐵鏟,一下一下地鏟著,顯出很吃力的樣子。她實際上只比黃樸小兩歲,過完年就滿五十五了。黃樸有點心庝她,快步走了上去,說要替她鏟雪,邊說邊奪她手中的鐵鏟??牲S豆不讓他鏟,緊握鐵鏟不放。黃樸沒有辦法,只好回房子里另外找來了一把鐵锨,和黃豆一道鏟雪。他鏟得很賣勁,把鏟起來的雪塊扔出去老遠(yuǎn),像農(nóng)民在曬場上揚油菜籽。黃豆看在眼里,臉上不禁泛出笑色,還對他伸了一下大拇指。

吃罷早飯,黃樸便進到臥室開始寫對聯(lián)。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每年春節(jié)的對聯(lián)都由他自己寫,并負(fù)責(zé)在中午吃團年飯之前貼到每張門上。院子里大大小小的門有十二張,他花了一個多鐘頭才把十二副對聯(lián)寫完。

黃樸寫完對聯(lián)來到烤火屋,黃豆正在用豬油渣包餃子,母親則在用艾蒿水泡腳。他問母親,是茯苓送你的艾蒿嗎?母親說,是她送的。她這艾蒿真好,用它泡一次腳,好幾天腿腳都是熱乎的,既不麻也不酸。黃樸沒見到父親,便問,父親呢?母親說,他去黨醫(yī)生那兒了,想找他要點白果樹葉。他愣神地問,要白果樹葉做什么?母親說,他的降壓片喝完了,黨醫(yī)生曾跟他說過,用白果樹葉泡水喝能降血壓。

聽說父親去了倉庫,黃樸心里有點害怕,害怕他走在雪路上摔跤。他趕緊起身,想去路上攙扶一下父親。然而,他正要走出烤火屋,父親就拎著一包白果樹葉回來了。放下白果樹葉,父親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落座。他久久地站在火爐邊上,顯得心事重重,臉色也十分難看。黃樸疑惑地問,您怎么啦?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又問,你到底怎么啦?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出事了。父親沉重地說。

出了什么事?黃樸和母親同時問。黃豆也呆住了。

茯苓早晨去鐵匠鋪上廁所,回來爬那個陡坎的時候,剛爬上來,腳一滑又摔了下去,把左邊的胳膊摔成了骨折。父親低聲說。

天哪!黃樸和母親又同時驚叫了一聲。黃豆沒叫出來,卻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上去像一個小碗。

沉吟了好半天,父親才坐了下來。他蹙緊眉頭,補充了一些茯苓摔跤的細(xì)節(jié)。早晨,茯苓比黨生先起床,一起床就要去鐵匠鋪。黨生發(fā)現(xiàn)下雪了,擔(dān)心茯苓一個人駝著個背走在雪路上不安全,便讓她等一下,說等他起床后陪她一道去。但茯苓急著上廁所,就沒等。黨生起床后,刷牙洗臉耽擱了一會兒,想到今天過年,又刮了一下胡子才出門。當(dāng)他走到陡坎那里時,茯苓已經(jīng)摔倒了。她弓著背蜷縮在雪窩里,用右手按住左邊的那只胳膊,嘴里不住地呻吟……

母親聽了嘆息說,唉,大過年的出這種事,真是造孽?。↑S豆不聲不響地流淚了,流得滿臉都是。黃樸焦急地問,茯苓現(xiàn)在的情況怎樣?父親說,黨生把她從雪窩里背回來,給她正了骨,敷了一些藥膏,又撕了一條舊床單,把摔斷的那條胳膊綁起來了。這會兒,她正在屋里躺著,嘴里還在呻吟。

都是陶艷惹的禍!黃樸憤憤地說。

話未落地,黃樸忽然聽見門外有一絲動靜。他慌忙扭頭去看,原來竟是陶艷。她直直地站在烤火屋門口,滿臉都是驚愕的表情。黃樸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來的,但可以斷定她已經(jīng)聽到了茯苓摔跤的事??吹教掌G,黃樸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對她劈頭蓋臉吼了一通。吼過之后,他似笑非笑地說,一個可憐的駝背,現(xiàn)在又摔斷了一只胳膊,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了吧?陶艷沒有像平時那樣頂嘴,只尖厲地哭了一聲,然后就抱頭跑回了臥室。

黃豆把包好的餃子送進灶屋后,好半天沒回烤火屋。母親說,團年飯十二點半才吃,現(xiàn)在做飯還早吧,黃豆怎么不來烤火?黃樸說,我去灶屋看看。

黃樸來到灶屋,卻沒看見黃豆,只見灶屋的后門開著。他從后門出去,發(fā)現(xiàn)黃豆正在水池邊洗一個搪瓷痰盂。這個痰盂還是前年父親在縣城住醫(yī)院時買的,出院后,黃豆一直沒舍得丟掉??匆婞S豆洗痰盂,黃樸覺得莫名其妙。他走到黃豆身邊問,你洗痰盂干啥?黃豆直起腰來,轉(zhuǎn)過身子,伸手朝院墻外面的倉庫指了一下。黃樸問,你是要送給茯苓嗎?黃豆點了點頭。黃樸慚愧地說,嗨,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黃豆洗好痰盂,拎著它直接朝院墻外面走了。黃樸站在水池邊,看著她踏著積雪由近而遠(yuǎn),心里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因為一家人的心情都不好,黃樸就沒有把他寫好的對聯(lián)貼到門上去。團年飯也吃得索然無味。黃豆精心做了一滿桌子菜,可好多連筷子都沒動過。開飯之前,黃豆專門去請了陶艷。陶艷還算給面子,馬上就跟黃豆來到了飯廳。但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只吃了幾個餃子就下桌子了。

雪仍然下著,時斷時續(xù),上午停了一會兒,午后又下了起來。吃過團年飯,黃樸沒急著去睡午覺。他在烤火屋陪父母坐了許久,還燒了一壺開水幫父親泡上了白果樹葉。直到兩點鐘,實在犯困,他才去臥室。

進到寢室的時候,黃樸看見陶艷正忙著收拾她的行李。他深感疑惑,正要問她想干什么,陶艷先開口了。她說,我要走了。黃樸一怔問,去哪里?她說,回城里去。黃樸睜大眼圈問,為啥?年還沒過完呢。她說,我在這里惹了禍,大家都不待見我。我走了,以免你們看見我心煩。黃樸冷笑著說,我看你是瘋了,大過年的,怎么能走?再說,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走?她說,不要你管,我自己開車回去。她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對著黃樸晃了幾下。黃樸發(fā)現(xiàn)她去意已決,便沒再勸阻。他知道陶艷的個性,再怎么勸也沒用。

陶艷背上行李包,轉(zhuǎn)身就走出了臥室。黃樸沒有送她,對著她的背影說,我看你真是瘋了!

直到吃晚飯,父母和黃豆才知道陶艷走了。他們都埋怨黃樸,說他不該讓陶艷走。父親責(zé)怪說,別人過年都是一家人團圓,你們倒好,反而故意分開了。黃樸說,她執(zhí)意要走,我有什么辦法。母親打了一下他的手肘說,你也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黃樸說,她個性太強,我不能把她的腿捆起來。這時,黃豆舉起一只手來,伸出大拇指,勾著小指頭,貼在耳朵上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黃樸猜到了她的意思,馬上掏出手機給陶艷打電話,想問她回到縣城沒有。陶艷的手機很快撥通了,卻久久沒人接聽。她還在生我的氣,不接電話。黃樸說。

黃昏時分,雪下得更大了,仿佛有人在天上往地下扔棉花。氣溫也降了,差不多到了零度。晚上,父母和黃豆坐在烤火屋里看春節(jié)晚會。黃樸也陪著看了一會兒,卻心不在焉,什么也看不進去,不到九點鐘就一個人去了臥室。到臥室后,他又撥了一次陶艷的手機,但仍然沒人接聽。

大約十點鐘的樣子,黃樸正打算上床睡覺,突然聽見有人喊黃老師。聲音不大,像是從院墻大門外面?zhèn)鱽淼?。他感到有點兒奇怪,迅速從臥室跑出去,直接跑到了院子大門口。

院子大門外站著一個人。在雪光的映照下,黃樸看見那人戴著一頂瓜皮帽,再仔細(xì)一瞧,原來是黨生。他手上提著一個痰盂,就是黃豆送去的那一個。

黃樸問,黨醫(yī)生,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黨生說,我剛才去鐵匠鋪給茯苓倒痰盂,經(jīng)過那棵樟樹時,發(fā)現(xiàn)樹下有一輛車,車?yán)镱^還有一個人,好像是你的妻子。

黃樸頓時慌了神,拔腿便朝樟樹下跑。路上結(jié)了冰,他像溜冰一樣,跑得東倒西歪,還滑倒了兩次。跑到樟樹下,他果然看見了他們的車,車頂上蓋滿了雪。透過車窗上的玻璃,他看見了陶艷。陶艷仰面靠在駕駛座的椅子上,雙眼緊閉,一動不動,看上去像一尊雕塑。車窗鎖住了,他使勁地敲門。敲了好半天,陶艷才慢慢挪動一只手,摸索著將車門打開。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陶艷已經(jīng)昏迷得不省人事了。

黃樸張開雙手,將陶艷緊緊地抱在懷里?;氐皆鹤娱T口時,他發(fā)現(xiàn)黨生還站在原地。黨生對黃樸說,你妻子可能是凍昏了,你最好熬碗姜湯給她喝,湯里放點紅糖,這樣她會醒得快一些。黃樸感激不已地說,謝謝你,黨醫(yī)生!他說著就進了院子,直接把陶艷抱到了烤火屋。

看著黃樸抱著陶艷進來,父母和黃豆都嚇壞了。他們趕緊站起來,目瞪口呆,驚慌失措。黃樸說,她凍昏了,要烤一下。父親和母親連忙走到墻邊,把靠墻的那張沙發(fā)床拖到了火爐跟前。黃樸隨即把陶艷平放到沙發(fā)床上,然后坐在床邊看著她。她臉色蒼白,嘴角干枯。黃豆愣了半天,這時才回過神來。她先給火爐添滿了干柴,又出去找來一條毛毯,蓋在了陶艷身上。過了一會兒,黃樸猛然想起了黨生的話,便抬頭對黃豆說,請你去熬一碗姜湯來,最好加點紅糖。黃豆聽了,一邊點頭一邊去了灶屋。

黃豆端著姜湯回到烤火屋時,陶艷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紅暈,嘴唇同時也張開了一條縫,像是要喝水。黃樸接過姜湯,趕快給她喂了幾勺。吞下幾勺姜湯后,她的嘴巴張得更開了。慢慢地,黃樸把一碗姜湯都喂進她的嘴里。

大概過了半個鐘頭,陶艷終于睜開了眼睛。一家人都喜出望外,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到了她的臉上。我這是在哪里?陶艷迷迷糊糊地問。你回家了。黃樸笑著說。陶艷把眼珠轉(zhuǎn)動了一圈,在每個人的臉上停了幾秒鐘,眼神顯得十分柔軟,似乎還含了淚花。

接下來,陶艷說她很后悔,不該說走就走。開始,她沒想到抗疫期間會封路,等她把車從油菜坡開到省道入口處,那里早已被防疫指揮部堵住了。她給那幾個站崗的人說盡了好話,還試著上煙、塞錢,但他們不吃這一套,堅決不肯放行。她在省道邊上滯留了幾小時,進退兩難。挨到天黑,她實在無處可去,只好掉頭返回油菜坡。然而,把車開到了樟樹下,她卻不好意思再往前開了,于是就停在了樟樹下面……

陶艷講完,淚水已溢出了眼眶。聽了她的講述,一家人都感嘆不已。父親說,你這孩子,回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母親接著說,就是,你也太見外了。黃豆抽出一張紙巾,給她擦了眼淚。末了,黃樸問,車?yán)镉锌照{(diào),你為什么不打開?陶艷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打開了一會兒,后來沒油了。

黃豆知道陶艷還沒吃晚飯,便主動去灶屋給她煮了一大碗餃子,同時還蒸了一碗雞蛋花花。

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陶艷一邊吃餃子一邊問。

黃樸說,發(fā)現(xiàn)你的不是我們,是黨生。

黨生是誰?陶艷愣著眼睛問。

黃樸說,就是茯苓的丈夫。

陶艷一聽到茯苓的名字,渾身不禁一顫。隨后,她很快低下了頭,再不吱聲,連餃子也吃不下去了。

4

正月初一早晨,天氣突然放晴了。初升的陽光灑滿雪地,油菜坡像是在白褂子外面又套了一件紅襯衫,顯得分外喜慶。

陶艷這天比黃樸起床早。她一起來就拉開窗簾,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倉庫那里。她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然后驀然過頭,對黃樸說,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倉庫?黃樸躺在被子里問,去倉庫干什么?陶艷說,請茯苓和黨生還是來我們院子里上廁所。她說得非常誠懇,顯然是認(rèn)真考慮過的。

你怎么會突然有這種想法?黃樸連忙從床上坐起來問。

昨晚要不是黨生發(fā)現(xiàn)我,我說不定早就凍死了。陶艷低聲說。

黃樸欣喜地說,看來,我老婆還是有良心的。

陶艷紅著臉說,我本來應(yīng)該自己去的,可我實在沒臉見他們。

黃樸起床后立即去了倉庫。他到倉庫時,黨生剛從鐵匠鋪那里倒了痰盂回來,鞋子上沾滿雪泥。茯苓已經(jīng)起床了,用一條布帶將那只骨折的胳膊吊在脖子上,正弓著背在火爐邊煮面條。他們見到黃樸都很熱情,忙著給他讓座。但黃樸沒坐。他站在火爐旁,先給茯苓道了歉,又感謝黨生救了陶艷,然后說,你們不要再去鐵匠鋪了,還是去我們院子里上廁所吧。聽到后面這句話,茯苓和黨生都異常激動,嘴里連聲道謝。

黃樸從倉庫回來的時候,陶艷正在烤火屋里勸父母和黃豆換羽絨服。她說,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呢,你們都把新衣服穿上,新年要有新氣象。這回,父母和黃豆都聽了她的,馬上就去換上了嶄新的羽絨服。羽絨服一穿上身,他們的面貌頓時煥然一新。

早飯之后,積雪開始融化了。院子里陽光燦爛,也沒有風(fēng),氣溫隨即升了起來。十點鐘左右,陶艷從烤火屋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院子里曬太陽。曬了一會兒,她把黃樸也叫出來了,讓他陪著一起曬??墒?,陶艷曬得并不專心,不停地扭頭朝院子大門那里張望。黃樸看出來了,她在盼望黨生和茯苓,盼望他們來院子里上廁所。然而,她盼到中午也沒見到他們的影子。陶艷忍不住問黃樸,你去倉庫說了沒有?黃樸說,說了。她問,說了他們怎么沒來?黃樸琢磨了一下說,也許吃了中飯就會來的。

中午的陽光更好,雪已經(jīng)化得差不多了。父母和黃豆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中飯過后也到院子里曬太陽了。

下午兩點多鐘,黃樸和陶艷睡午覺起來時,父母和黃豆還坐在院子里。陶艷開口就問母親,茯苓來上過廁所嗎?母親搖頭說,沒有。她又問父親,黨生也沒來?父親也搖頭說,沒有。陶艷感到很失望,垂下頭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他們還是去了鐵匠鋪。

這時,黃豆突然站起來,抬起雙手,將十指張開,蒙在了自己臉上。陶艷看不懂黃豆的動作,正感郁悶,母親說話了。她說,黃豆想說的是,他們想來上廁所,但不好意思。父親插嘴說,也是,如果換成我,我也會不好意思的。

黃豆站起來后沒再坐下,不一會兒便進了房子。再從房子里出來時,她肩上扛了一把鋤頭。她扛著鋤頭匆匆忙忙去了菜園。黃樸望著黃豆的背影問,她扛把鋤頭去干什么?母親回答說,可能是去挖生姜,她把生姜埋在靠院墻的那塊沙地里,吃完了就去挖幾塊。

這天傍晚,陶艷獨自去上了一趟廁所。從廁所那里回來,她顯得特別開心,臉上笑容可掬。

碰到了什么喜事,讓你開心成這樣?黃樸好奇地問。

陶艷樂不可支地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茯苓和黨生來上廁所了。

不會吧?我一直沒看見他們進院子的大門呀。黃樸眨著眼睛說。

陶艷神秘地說,廁所后面的院墻上開了一張小門,他們是從那個小門進來的。

黃樸一下子驚呆了。但他不敢相信,覺得像在做夢,眼前一片模糊。陶艷補充說,她走到廁所門口時,茯苓正從廁所里出來,黨生站在菜園邊上等她。茯苓沒跟陶艷說話,只紅著臉對她笑了一下,然后就和黨生一道繞到廁所后面去了。當(dāng)時陶艷很奇怪,不知道他們?nèi)竺娓墒裁?。上完廁所出來,陶艷走到廁所后面一看,發(fā)現(xiàn)院墻上開了一張小門。陶艷講完停了片刻,又對黃樸說,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黃樸真的去了。在廁所后面的院墻上,他果然看到了一張小門。那門是新挖的,還留著鋤頭的痕跡。他久久地凝視著那張小門,眼前猛然浮現(xiàn)出了黃豆扛著鋤頭的樣子。

作者簡介

曉蘇,男,湖北??等恕,F(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作家》《收獲》《花城》《鐘山》《天涯》《芙蓉》《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五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部,中篇小說集兩部,短篇小說集十三部,散文集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三部。曾獲湖北省文藝明星獎、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林斤瀾小說獎、百花文學(xué)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湖北文學(xué)獎、屈原文藝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