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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0年第6期∣張煒:愛的川流不息(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0年第6期 | 張煒  2021年01月05日06:19

融融來了

融融在南方機場停留一夜,將于第二天上午搭乘班機來到濟南,降落時間為中午十一點十分。接機的是孩子的朋友,我和家人因故沒去機場。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家里將增添一位新成員。

就因為沒有去機場接它,心里有些歉疚。隨著時間的臨近,想著它進門的一刻,有些不安。好像完全沒有做好接納的準(zhǔn)備,整個事情有點突然。一邊在猶豫矛盾,另一邊卻在按計劃推進。就這樣,現(xiàn)在它馬上就要來了,我們竟然慌促起來,準(zhǔn)確點兒說是有點激動或沖動。其實在這之前我們并沒有什么事情,去機場接它是應(yīng)該的。但直到最后還是耽擱下來,好像一時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歡迎還是拒絕融融,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問題。它很快就要進家了。

我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走動,等待,然后靜靜地坐著。十二點,我們再次走動,不時伏到窗前。

他們終于來了。我看到一輛車子停在樓下,車門打開,有人小心地搬下一個手提箱一樣的東西,很精致,帶窗戶。我知道,那是小動物們專用的旅行居所。遠遠的,我看到窗戶上閃動著一張小臉??床磺逖劬ΑN覀兺娞蓍g跑去。

電梯門開啟的那一刻,我們的目光飛快捕捉那扇小窗:窗前有一雙大大的藍眼睛,它正與我們對視。啊,這就是彼此的“第一眼”。心跳有些異樣。這眼睛太美了,且似曾相識。

為了防止新來的小家伙因為生疏而亂躥,我們已經(jīng)提前收拾好了一個封閉的后涼臺,在那里安放了貓砂盆、飲水器和一個柔軟的小窩。融融很快被安置在里面,它隔著玻璃拉門看我們,看全新的環(huán)境。

我一直在努力忍住心中的驚訝:它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竟毫無倦意,渾身都透出充沛的活力,非常精神。它除了雙耳、眼窩和后背呈淡淡棕色,基本上是純白的。個子出乎意料地大,完全是一只成年貓的體量。它差六天才到四個月,體重卻達到了六市斤。

它站在落地玻璃門后面,目光里是溫和的詢問,沒有一絲驚慌。它安靜地看著屋里的一切,主要是看新主人。我們這才覺得原來的提防實在是多余的,不好意思地拉開那道門。它低一下頭,款款而來。最初的儀態(tài)令人難忘:面容溫情而莊重,邁著獅子般的步伐。是的,它的行姿讓人直接想到了一頭小獅子,舉步從容,而且一對前掌每次離地時,就像獅子那樣微微側(cè)翻一下再提起。

它就這樣徑直走來,淑靜、安然,禮數(shù)周全:先到女主人身邊,將身子貼一下她的腿,仰臉看看;然后才走向我,一絲不差地重復(fù)了剛才的動作。不同的是我沒有讓它馬上離開,而是因為驚喜和愛憐,抑制不住地伸出手,一下抱緊了這個熱乎乎軟綿綿的軀體。它一動不動,等待我的沖動過去。

我很快感到了自己的魯莽,松開了,說:“融融!”我一邊呼喚,右手不自覺地伸向它,就像去握一位客人的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人久久難忘:它抬頭一看,馬上把右前爪搭到了我的手上。一只收攏的、潔白的手掌。我握住這只多肉的小手連連動著:“你好!你好!”

深愛

就在一個月前發(fā)生了一些爭執(zhí),當(dāng)然關(guān)于融融。因為遠方的孩子完全出于好意,要送給我們一件出乎意料的“厚禮”。這實在是有點莽撞了,在沒有征得我們同意的情況下,就提前訂下了融融的事情,而且要故意給人一個驚喜:再有三十多天它就會出現(xiàn)在家里。

我們給嚇了一跳。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啊,這件事究竟有多么大,作為下一代人,孩子,肯定一點都不知道。馬上在電話上拒絕:不行。我的口氣堅決到不容置疑,可是已經(jīng)有點來不及了。因為從程序上看,那邊早就啟動了,已經(jīng)辦好了一切相關(guān)手續(xù),很難更易了。最大的麻煩是孩子難以理解:收養(yǎng)一只寵物真的有那么難?在年輕人眼里這根本就不應(yīng)該成為問題,看看多少人擁有它們,再看看它們多么可愛?!澳銈兛纯淳椭懒?,難道一點都不動心?真的沒有照顧它的能力?”

“不是,而是;”我停頓了一下,“這種事從頭說起來很麻煩的。”

“它是很省心的,絕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么麻煩。”

我想告訴電話那一端:這不是麻煩與否的問題,而且完全不存在這樣的問題?!按嬖谑裁磫栴}?”“存在,”我又一次停住了。我想如實相告:存在的最大問題是,我、我們,已經(jīng)發(fā)過誓:決不再養(yǎng)動物了。

但我沒有這樣講。凡誓言都冷冷的,落地有聲,不可違背。廢棄誓言,這是多么大的事情,那肯定要產(chǎn)生嚴(yán)重后果。既已立誓,必有原因,這些都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能理解的。這會牽出很長的話題,都是一些不愿重復(fù)也不愿提起的話頭。我只有長長地沉默,然后生硬地強調(diào)說:“不能了,不能再讓它們到我們家里來了,就這樣定了?!?/p>

電話突兀地終止了??墒沁@件事情想要扭轉(zhuǎn)已經(jīng)很難了,因為一月后要來我們家里的這只貓,孩子已經(jīng)深深地喜歡上了,差不多是看著它長大的,并且在它一個月大的時候就取好了名字。在對方看來,要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要舍棄簡直有點不可思議。我之所以沒有說出“誓言”,是有些擔(dān)心。這很容易被當(dāng)成上一代人特有的矯情:這種事也要發(fā)誓?為一只寵物?

因為要談的太多,反而一時講不明白。

結(jié)果就這樣僵持下去了。讓我們想不到的是,孩子認為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固執(zhí)而牽強的推辭。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要過去,最后變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實。這件事情的深層原因,除了溝通的困難,或許還有另一個:我們內(nèi)心深處也在挑戰(zhàn)那個誓言,哪怕是嘗試一下某種可能性也好;說不定我們也在盼望融融的到來。

我想說的是,正因為深愛,才要拒絕。有些可怕的經(jīng)歷不屬于下一代人,那種獨有的恐懼也就不屬于他們。誰愿輕言恐懼?所以總是欲言又止。我不敢讓它到家里來,不敢讓它加入我們的生活。我猶豫著,想說:我們在這個地方的日子還不牢固,還不穩(wěn)定,還有些不能確定的元素,總之還需要觀察和等待一段時間??墒沁@些話我同樣說不出口。下一代人會睜大受驚的雙眼:“不牢固?不確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要搬家去外地還是怎么?”要回答這樣的問題就要從頭說起,那也許要耗上一噸的言辭。

我能說出這幾十年來,我們與它們一起經(jīng)歷了多少故事?不敢回憶,不愿回憶。我只能簡明扼要地說:以后吧,當(dāng)我們具備了起碼的條件,能夠確保它的安全,一切都太太平平的時候,一定會欣然而幸福地歡迎它們的到來。我們會說來吧,加入我們的生活吧,完全沒有問題,這里全都準(zhǔn)備好了??墒乾F(xiàn)在還不行,時機還不成熟。

事實上真的沒有十足的把握。失去這個最基本的前提,我們也就不能擁有,更不能動心。這必須成為一個原則,必須橫下一條心,堅定不移。

這樣的誓言其實是幾十年前立下的,而且不是自說自話,不是悄悄地隱在心底,而是在特別的時刻、由特別的人作過見證的。我說過,凡是誓言必得遵行,不然就會遭到報應(yīng)。那種后果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可怕的是這幾十年里,違背誓言的事情發(fā)生過不止一次,于是就有了疼痛徹骨的一些經(jīng)歷。在事后,在靜夜,我會一遍又一遍地深究:為什么會遺忘?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糟糕的事情?最終發(fā)現(xiàn),每一次廢棄誓言,都是因為心理上的全線潰?。好鎸λ鼈兊难劬?,面對一個簇新活潑的生命,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顧了。無法遏止的巨大喜悅伴著濃烈的愛意,潮水一般涌來,最終淹沒過頂。這讓人完全無法抵御。就這樣,那會兒不僅忘掉了誓言,而且將其扔到了一邊??傆袃e幸心理,總想重新嘗試。

這似乎是可悲的。最后,悲劇總是緣此發(fā)生,幾乎沒有什么例外。我將一再發(fā)現(xiàn)并證明:自己的生活是如此脆弱,個人的能力是如此微小。是的,我總是要愧對它們;我甚至沒有能力讓它們平平安安地過完自己短促的一生,而這又是最起碼的一個條件?;仡^看,那種讓人一時失去理性的原因,說到底不是一般的喜歡,而是愛,深深的愛。結(jié)果無論怎樣擔(dān)心和害怕,怎樣提心吊膽,最后還是被這深愛所征服:緊緊地擁住它,一刻都不想疏離。就這樣,它們再次加入了我們的生活,成為這個家庭中的一員。

這次,我們擁住的是融融。

事已至此,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努力忘記所有的往事,讓一切重新開始。我們要有這樣的認知:時過境遷,現(xiàn)在是和融融在一起,一起享受嶄新的生活。這是怎樣寶貴的光陰,我們除了倍加珍惜,別無選擇。它的一雙大眼睛正在左右打量,平靜中透著溫柔,還有適可而止的親昵感。只看著它的眼睛,一切便悉數(shù)得到滿足,仿佛人生再無他求。

是的,在一個絕美的生靈面前,什么話都是多余的。

大骨骼

融融竟然很快適應(yīng)了新的環(huán)境,似乎從來到的那一刻就把這里當(dāng)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家。在記憶中,這樣的事以前還沒有發(fā)生過,所以讓我們十分驚訝。一般來說一個新生命來到異地他鄉(xiāng),在陌生人面前總會不安和拘謹,因為對它來說一切都需要熟悉??墒俏覀冇X得融融極為例外的是,它的目光里充滿了安定與親近,好像早就為此做好了所有準(zhǔn)備,早就被告知了關(guān)于這個新家的所有細節(jié)。

它像一個好學(xué)生那樣,提前做足了功課。

要知道它還是不足四個月的小家伙,但只看身量,會誤以為這是一只成年貓,步態(tài)也沉著穩(wěn)重到不可思議;只是細看它的神情,才會發(fā)現(xiàn)那種令人疼惜的嬌嫩與純稚。這種沉穩(wěn)的儀態(tài)與姿容大概是天生的。一種深深的驚異感,從它來到的那一刻,從它伸出小手的那一瞬,就留在了我的心底。

剩下的事情,就是長時間地、一遍遍與遠處的孩子通話,以解開心中的疑惑,并獲取有關(guān)知識、注意事項等,盡管這之前就交待了許多。我被告知:融融是一只杰出的貓,即便在它的兄弟姐妹之間也是極特殊的,這些從很小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了,“比如說,它是大骨骼的人?!边@句話讓我一時迷茫,后來才明白這只是一種語言慣性,順口將其稱之為“人”。這里說的是,融融一生下來就是個大塊頭,發(fā)育超好,估計以后會長成大個子。

圍繞它還有很多趣事,都是來這里之前發(fā)生的。

比如說,一只小貓從離開母親到另一個家庭生活,一般需要四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是不能省略的。因為它和人一樣,要有一段求學(xué)期,前兩個月等于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和初中;后兩個月才算上完了高中和大學(xué);最后,研究生的學(xué)歷要在新的家庭修完。前邊的學(xué)習(xí)時段如果缺失,來到新家之后就會手忙腳亂,十分無知,生出無數(shù)的麻煩。

融融的可貴之處,不僅是一位“大骨骼的人”,而且與形體一起超前發(fā)育的還有心智。這真是了不起。它在幾個兄妹中最早學(xué)會了一連串必備的本領(lǐng):怎樣運用卷舌取到固體和流體食物,合理分配睡眠時間,怎樣上廁所,如何打理自身與環(huán)境衛(wèi)生。特別難學(xué)的是幾種游戲,如爬高、滾球、捉迷藏。獨處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這同樣需要從很小的時候養(yǎng)成:怎樣在無眠的時刻靜靜地思考。作為一只貓,這是必須養(yǎng)成的習(xí)慣和本領(lǐng),因為在未來的漫長日子里,有許多時光需要這樣打發(fā),有無數(shù)問題需要這樣解決。

一只貓在一天里要用多少時間進行思考,許多人不會在意。他們常常將這種行為與打瞌睡混在一起,頂多能分出深睡眠和淺睡眠。其實它們待在一個地方,看上去是在打盹,實際上是在思索。與人不同,與一般的動物也不同,貓的思想需求很大,它所要思慮的事情很多也很遼遠。但是它們思索的內(nèi)容,人們無法得知。有人會問:想這么多,即便是深刻的道理,又有什么用處?

這種樸素的設(shè)問一定會發(fā)生的。就我長期觀察所形成的看法是:貓和人在對待思想及其成果的時候,似乎是完全相同的。人的很多思考也大多是留給了自己,其中只會有一小部分拿出來與他人分享;貓也是一樣,它與其他貓議論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的方式我們不會明白;它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量事物,都必須經(jīng)過自己的大腦加以過濾。這個世界無論對貓還是人,都太大太陌生了,變化太快,于是每天都要面對全新的東西。

融融的了不起之處,是它從幼兒園到大學(xué)這個學(xué)習(xí)階段,除了修完基本的課程之外,還提前涉獵了研究生的部分內(nèi)容,比如怎樣與人相處、一些禮節(jié)等,都是極難的部分。貓與人沒有共同語言,但交流是必須的,這就要掌握一些肢體動作、一些特別的發(fā)聲技巧。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在離開母親之前學(xué)會了與人握手。

就因為它的優(yōu)異,屬于超前畢業(yè)的優(yōu)等生,所以就提早許多天來到了我們家里。

小獾胡

融融來到新家的第一個星期,也許要面臨一生中最困難最艱巨的任務(wù)。在我們的認知中,貓對于周邊環(huán)境的敏感性遠遠超出了其他生靈。它除了要將自己的居所、用餐處、衛(wèi)生間等一一熟悉并習(xí)慣,還要把足跡所及的每一角落、每一物體都搞個清楚。這個新的世界對它來說不僅有形象,而且有氣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又將在許多個層面被它所把握、所擁有。“哦,這是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房子,我的水,我的聲音,我的蹭背墻,我的磨爪處,我的玩偶,我的‘古怪’?!彼褧簳r還不能理解和認知的事物,稱作“古怪”。

在最初的日子里,融融也許會按捺自己的稍稍不安??墒沁@其中的絕大部分我們無法幫到它,需要它自己從頭解決。但最終與我們的想象大為不同,它竟然從頭到尾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慌亂和匆忙,而是像一個來過多次的老朋友那樣,有條不紊,安然沉著。當(dāng)然,它要了解新家,但無論是撫摸還是嗅聞、注視,神色總是一派從容。最讓人感動的是,只要主人走過來,它一定會放下手頭的事情,用多種肢體動作,用不可言喻的目光神色,來進行“對話”。

那一刻它是這樣的:先欣欣仰臉,然后不徐不急地走到跟前,在近處注視;如果我們伸出手,它就會用額頭輕蹭一下,接著將身體挨過來。它很少說話,語言訴諸形體動作,更多地使用目光。我想說:從來沒有看到比融融的眼睛更富有表達力的了,這是真正的心靈之窗,有時含蓄、深邃,有時又莊重、冷靜。它這會兒克制了與生俱來的頑皮,在一種稍稍的矜持中佇立著。只是那個紅得有點過分的小嘴透出了無法遮掩的稚嫩,使人忍不住要逗弄一下。

我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它究竟用什么辦法化解或掩蓋了初來生僻之地的局促不安?還有,就是它令人費解的沉穩(wěn)舉止,到底是源于一個物種的本性,還是經(jīng)過了一定程度的克制或修飾?這在一個小動物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這讓我難免一廂情愿地猜度起來,想象它有一種特殊的胸襟、曲折的心智,以至于能夠容納和洞悉、體諒和接受這個新家、新家的一切。

我在想另一只貓,那是我擁有的第一個動物朋友。啊,轉(zhuǎn)眼已過五十多年,那些日子多么遙遠,可是又近得如在眼前。它的面容與聲音似乎就在昨天。它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小獾胡。這是外祖母給它取的。它的到來真是一個傳奇,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是極為平常的一天,我和好朋友壯壯在海邊林子里玩,天快黑的時候才準(zhǔn)備回家。正走著,天空突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歌聲,聲音有些異樣:一只云雀就在頭頂呼喊。是的,它不是歌唱,而是尖叫,是不顧一切地大吼。

我們對云雀的歌聲太熟悉了,而且知道一個原理:無論它飛得多高,總是與地上的小窩保持一條垂直的線。也就是說,它一邊唱一邊盯緊了自己的家和孩子,那是幾枚帶斑點的蛋,或者幾只毛絨絨的小鳥。我和壯壯都覺得頭頂這只云雀有什么不對勁兒。我們低頭仔仔細細地找起來,知道它的小窩一定就在附近。

找啊找啊,天色有點灰暗。不過什么也逃不過我們尖尖的眼睛:就在一大蓬茅草旁,巧妙地隱藏了一個精致的小窩,它就像一只光滑的小草籃,啊,里面裝了四顆帶斑點的蛋。老天爺,說起來沒人相信,小窩旁邊正蹲著一只拳頭大的小貓,它正瞅著小窩里的蛋,神情專注到顧不得躲閃。

我和壯壯樂壞了,彼此對視一下,大氣不出,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小貓這才開始躲閃,不過已經(jīng)有些晚了。它很容易就落到了我們手里。小家伙嚇壞了,劇烈掙扎,呲牙瞪眼的樣子真像一個小惡魔。說真話,那一刻我和壯壯都驚呆了,差點慌得將它放開。不過它對我們的誘惑力也實在太大了,結(jié)果一直忍住了它的抓撓,只緊緊地摟住。誰能舍得下這樣一件寶物,除非是瘋了。

我們一路上安慰它,呵著氣跟它說話。我們告訴它,快些跟我們回家吧,在那里,有比小鳥蛋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好東西等你享用哩。它可不聽這一套,不停地蹬和掙,那力量與小身子簡直太不成比例,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誰也想不到一只小奶貓會有這么大的勁兒。它很快把我和壯壯的胳膊抓破了,衣服也扯壞了。我們只是忍住,一路擁緊了它。

外祖母

很快看到獨零零的那座小屋了,那就是我們林子深處的家。外祖母正在等我回家,她聽到聲音走出門來,一眼看到我們懷中掙扎的小家伙,發(fā)出“哎喲”一聲。她比我們還要驚喜,不顧它的反抗,一下接到了懷里,像抱住一個小孩子那樣上下顛動,一邊“哦哦”地小聲叫著。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這讓我一直沒法忘記:小貓一直在狂掙和暴怒,可是這會兒突然平靜了許多,它盯住外祖母,大眼尖尖的,愣了一會兒竟然瞇了起來。它大概實在太累了,掙扎了一路,這會兒要睡了。

外祖母一動不動地抱著,大概害怕把它弄醒。

它真的睡著了。這一刻我們才敢挨近些,好好地端詳起來。原來這是一只深灰色的、渾身有著濃黑斑點的小貓,只有四只爪子的前端是純白的。黑色的胡子很長,長到不成比例,大概這就是外祖母后來為它取名的依據(jù)。這一會兒,它即便睡著了,臉上也透出兇兇的樣子。這模樣真讓人害怕。在我以前見過的所有的貓中,沒有一個是這樣的??墒遣恢獮槭裁?,它這副兇樣子反而更讓人喜歡了。

我們加緊為它鋪窩、收拾居所。為了讓它舒服,我們把一只小柳條籃鋪了白茅花兒,又為它找了最好的一只藍花瓷碟、一只繪了小鳥的陶缽吃飯喝水。還有什么要做的?我和壯壯商量著,認為它該有幾件玩具,于是把自己都不太舍得玩的一只小鐵雞放在了它的窩旁:這是外祖母給我的,只要上足了弦,它就能不停地拍動翅膀。

它還在外祖母懷里睡著。它的小窩中,水和伴了蛋黃的米湯已經(jīng)擺好,正等著它醒來享用。我和壯壯什么都不干,一直蹲在那兒,要看它吃飯的樣子。它來我們家怎樣吃第一頓飯,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接下去,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它從外祖母的懷中一睜開大眼,就猛地躥起來,好像剛才睡了那么久全不做數(shù),重新生分起來,再次做出了嚇人的模樣,齜牙,發(fā)出“哧哧”的聲音,脊背上的毛齊齊地豎著。這是一幅令人震驚的兇悍模樣,而且并不因為它長得小而減輕了威力。我和壯壯長時間不敢接近,正琢磨怎么辦,它竟然跳起了好幾尺高,橫沖直撞起來。我們真的害怕了。

外祖母還是微笑,像是一點都不焦急,微微弓腰走到那個新做的小窩旁,輕輕地挪了挪飯和水,然后就坐在了一旁。同時她示意我和壯壯也好好地待在一邊。這樣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它脊背上的毛漸漸平伏了,眼睛瞇了瞇,好像看了一眼那邊的小窩和食物。但它仍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屋角,身體緊抵墻壁,做好了隨時起跳的準(zhǔn)備。

外祖母故意忙自己的,只偶爾看它一眼,臉上是對最小的孩子才有的那種笑容。我發(fā)現(xiàn)有點奇怪的是,它不理我和壯壯,卻仰臉看了外祖母幾次,還抿了抿舌頭。外祖母手里仍舊忙著,嘴里哼起了低低的細細的曲調(diào),不是歌,沒有詞兒。這聲音大概最適合小孩子聽,反正我聽了就很舒服。它瞇上了眼睛,一直瞇著,但這次我們知道,它并沒有睡。外祖母對我們使個眼色,然后向飯桌走去。我這時這才感到一陣饑餓,餓極了。我們開始吃飯。但我和壯壯的注意力很快又轉(zhuǎn)到了它那兒。

直到我們吃完飯,又過了很長時間,它只是假睡:耳朵警覺地活動著,眼角時不時地瞄我們一下。天色越來越黑,外祖母把燈苗撥得大一點。它在微弱的燈光下伸直前爪,將下巴貼上去。外祖母笑了。

野物

我們的小茅屋在野林子深處,四周沒有一戶鄰居。離我們最近的是東北方十多里的園藝場,再就是往西,在更遠的河西岸有一處林場。壯壯的爺爺在稍近點的一片小果園里當(dāng)護園人,那園子也屬于園藝場。壯壯跟爺爺住在一起,有一天跑到我們茅屋里來,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常年在南邊的大山里,那里有一個很大的水利工地,爸爸他們要鑿穿一座大山,把水從山的另一邊引過來。我問外祖母:“爸爸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她說:“大山鑿穿的那天?!?/p>

她沒有說大山什么時候才能鑿穿。但我一直記住了這件事。我和爸爸之間隔開的,其實是一座大山。

媽媽也不在,她平時在那個園藝場里做臨時工,要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所以我們家每兩個星期就有一個節(jié)日,這比所有人家的節(jié)日都多。過節(jié)到底有多么好,這得來我們家才知道。外祖母把好吃的東西都攢起來,還變著法兒添加新東西,然后一直等著那一天。媽媽不回來,好吃物就藏在什么地方,非常饞人。好在我總能忍住。忍的辦法就是到茅屋外面,走遠一點,到東邊渠旁那片白茅花上打滾兒,聽天上的云雀唱歌,直等到壯壯跑過來。

現(xiàn)在完全不同了,因為一只小貓的加入,我們茅屋里已經(jīng)有了三口。這種熱鬧勁兒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都不舍得離開屋子了。外祖母正式給它取名“小獾胡”,我越看越覺得這名字好。外祖母自己忙,我一個人和小獾胡玩,想和它說很多話。它不再急走狂躥了,我走近的時候也不跳開。如果我伸出手,它就皺起圓鼓鼓的小鼻子,嘴里發(fā)出熟悉的“哧哧”聲。這聲音不像以前那么嚇人,不過也讓我迅速縮手。我告饒說:“如果昨天在林子里壞了你的好事,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我們硬把你抱回來,是太喜歡你了。幾天以后你還討厭這里,我們就把你送回原來的地方。我是說話算話的。”

最后一句外祖母聽到了,她歪頭看我一眼,目光透著贊賞。我在心里說:“壞了,你可千萬要喜歡我們這兒啊!”我于是追回一句,說:“你回到林子里,如果想我們,隨時回來好了?!蔽疫@樣說時抬頭看看小窗:上面有防止它逃竄的一片舊魚網(wǎng)。

我坐在一旁咕咕噥噥講故事,把它當(dāng)成了一個小孩子。我認為誰都會對林子里的故事著迷,它也不會例外。問題是它能不能聽懂,這個我一點把握都沒有。不過我相信它多少會聽懂一點,這是可能的。它特別能聽懂外祖母的話:每當(dāng)她開口說話、哼歌,它就微微轉(zhuǎn)臉,耳朵一動一動。外祖母的聲音和所有人都不一樣,那是軟軟的溫溫的,還有一點香甜味兒。半夜里她總是用這種聲音把我送入夢鄉(xiāng)。

外祖母心里裝的故事可真多,她大概給我講過的,只有全部故事的百分之一。她的故事不光是關(guān)于林子的,還有遠處的,比如城里,比如更遠更遠的什么地方。有的故事只講個開頭就停住了,大概她后悔了。

如果說林子里的故事,有一個人知道得比外祖母還要多,這就是采藥人老廣。這個人常年在林子里轉(zhuǎn)悠,背著一個大口袋,里面全是他找到的寶物,離人老遠就散發(fā)出古怪的香味兒。我總覺得這個大口袋里也裝滿了故事,它們和草藥一起散發(fā)出氣味。他進出林子時常要經(jīng)過我們家,坐下喝一碗水,然后就有頭沒尾地講起來。他的故事又好聽又嚇人,常常讓人半夜里驚醒。外祖母背地里說:“他是逗你玩的,胡編了嚇唬小孩兒?!蔽业拐J為老廣說的大半是真的。

小獾胡來到我們家快兩天了,連水都沒有喝一口。我和壯壯急得搓手。我們都害怕外祖母會忍不住把它放掉,那就糟了。我們不僅要看著小獾胡,還要盯著外祖母的一舉一動。還好,她按時給它食水,但并不催它吃喝。這樣直到第三天,一大早起來,我像過去那樣第一眼就看它的小窩,結(jié)果高興壞了:陶缽和藍花碗都是光光的。

我喊起來,外祖母做個手勢,我趕緊捂上嘴巴。

我們,包括小獾胡,這會兒都非常安靜。在這個不聲不響的小屋里,正在發(fā)生一件讓人興奮的大好事兒:一個來自大林子里的小家伙,一個野哧哧的小野物,開始吃東西了。這說明它愿意留下來,愿意和我們在一起了。這時候我又想起了最初與它見面的那一刻,想起了云雀的小窩。它的家在哪里?它的爸爸媽媽會找它嗎?我低下了頭。我也想起了爸爸媽媽。

外祖母把我引到一邊,眼睛瞥著小獾胡說:“它是林子里的野貓生的,野貓和家貓不一樣,它們長得稍大一點,就得自己生活了?!?/p>

“它還多么小啊,爸爸媽媽這么早就讓它離開?”

“是的,這是海灘上的野物,它們就是這樣,要提前出遠門。”

貍子外孫

我明白了小獾胡和一般的貓是不同的,因為它的爸爸媽媽甚至更早幾代,都是林子里的野物。這就明白它為什么那么兇,力氣那么大了!從見到它的那一刻,它身上的那股橫勁兒就讓我們無法招架。老天,那一天要不是我和壯壯鐵了心,拿出最大的蠻勁兒并且橫下一條心,是絕不可能把它弄到家里來的。它真的不是一般的貓。這一下我有些擔(dān)心了,害怕它有一天轉(zhuǎn)身跑進林子,就再也不回我們的茅屋了。外祖母可能也這樣擔(dān)心吧,她遲遲沒有打開小窗,也不敢撤掉門上的舊魚網(wǎng)。

我想,當(dāng)它真的把這里看成自己的家,那時我會看出來的。讓人失望的是,直到好多天之后,直到它不停地吃東西喝水時,也還是不愿接近我。它的目光轉(zhuǎn)向我的時候并不友善,而是警覺中透著一絲怒氣。顯然它還沒有原諒我。壯壯來的時候,它的態(tài)度也是一樣的。

我發(fā)現(xiàn)它有好幾次主動走向外祖母。不過當(dāng)她伸出兩手時,它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地躲開了。外祖母微笑著看它一眼,便到一邊兒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它坐在不遠處看著她,長時間目不轉(zhuǎn)睛。它還多么小啊,蜷在那兒,就像兩只拳頭那么大。它的樣子很神氣:一對灰眼睛微微發(fā)藍,胸部有黑重的紋路,使勁挺著;兩只三角形尖耳高高豎起,分得很開。它最好看的就是從額頭到脖頸這一段。它的嘴角是深棕色,凸起很高,好像有點腫,從上面長出兩撇長長的胡子。這嘴巴讓人一看就發(fā)笑。

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我在盯視,就將頭轉(zhuǎn)向了一邊。它還在記恨我。我想,那一天如果我和壯壯不將它逮到,它會偷走那四顆鳥蛋嗎?那樣云雀可就慘了。我問過外祖母,她說:“也許它還太小,不認識這東西吧?!蔽也幌嘈?。她在為它開脫。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如果它真的伸出了小爪子,云雀就會不顧一切地沖到地上來。做母親的是天下最勇敢的人?!?/p>

采藥的老廣來了,一進門就盯住了小獾胡,轉(zhuǎn)動著腦袋說:“啊喲,老天,這是一只小野貍子??!”外祖母沉著臉:“好生生的一只小貓嗎?!崩蠌V抽出煙斗,含在嘴里沒有點火,只認真打量小獾胡。這樣呆了三五分鐘,他一拍膝蓋說:“我看明白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貓??!”

我們怔怔地看著他。老廣從頭說起,說自己對這片林子是最熟悉不過的人,什么野物都認得?!案銈冋f吧,這只小家伙是野貍子的外孫。”“?。俊蓖庾婺敢荒橌@訝。我問:“什么是野貍子?”老廣說:“那是林子里一種很厲害的動物,樣子像貓,可比貓兇多了,能吃貓呢!”

老廣把煙斗收到口袋里,把臉轉(zhuǎn)向我,好像只想對我一個人講話了。我知道他是多少害怕外祖母的,從來不敢頂撞她。他說:“以前這林子里有不少野貓,它們都被兩只從河西轉(zhuǎn)來的野貍子吃了。這兩只貍子兇啊,個頭真不小!它們是兩口子,一塊兒捕獵。后來那只公的不知怎么走了,就剩下了一只母貍子。孤單單的母貍子有一天捕到了一只公貓,見這貓長得太好看了,就舍不得吃,后來就喜歡上了?!?/p>

外祖母抬頭看他一眼。他問她:“怎么,講不得嗎?”她說:“講得?!崩蠌V“嗯”一聲:“那我就講完吧。這全是真的,我這人從來不說瞎話。事情是這樣的,這只母貍子后來就和公貓好上了,生了幾個孩子。從那以后母貍子就不吃野貓了,因為都是親戚了,不好意思下手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覺得這故事太神奇了,急著知道后來怎樣,就不停地問。老廣攤開手:“后來就簡單了,一只母貓生了幾只小貓,這當(dāng)中就有你們這只。我最熟悉它們的斑點和模樣,一看就知道這是一窩的。還有,看它的耳朵尖,那兩撮毛是不是長得出奇?一般貓不會長成這樣!”

我仔細看著小獾胡。一點不錯,它的模樣真不一般,身上的斑點黑得刺眼,耳朵上的兩撇長毛往上挑著,看上去真兇啊?!澳惆庵种杆阋幌拢皇悄侵荒肛傋拥耐鈱O嗎?”老廣把臉轉(zhuǎn)向了外祖母。

這一次外祖母沒有反駁他。

第一夜

許多天過去了,小獾胡除了外祖母,不讓任何人觸碰。我和壯壯只能在離它幾尺遠的地方看著,想要伸手撫摸,它一定會提前竄掉。外祖母喂它米湯和一點蛋黃,有時要將吃的東西托在掌心里。它吃完喝足之后就瞇上眼,在外祖母的臂彎里待一會兒。這讓我找到了機會,趁它睡熟的時候悄悄走近:可惜它總能在最后一刻察覺,猛地跳開。

我和壯壯很生氣。它顯然還記得云雀小窩旁的那一幕。我想問它一句:你那一次做得就對嗎?偷偷摸摸趴在那兒!說你是偷蛋賊一點都不為過!不過這會兒還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我只想弄明白它對一個人好或不好、疏遠和接近的理由到底在哪里。這家伙顯然是極聰明的,這從它的神氣上就能看出。它對人的信任、好或不好,通常是用距離來表達的:對外祖母可以貼緊,對我和壯壯要離開二三尺,對老廣則要躲到幾米之外。有一次老廣帶來了一條小魚,這是他特意從海邊打魚人那里要來的,想湊到跟前遞給它,順便親手摸一摸。他咕噥說:“我得好好看看野貍子的外孫?!彼嶂菞l小魚往前,為了防止它逃開,就把它逼到了屋角。誰知就在老廣離它一米多遠的距離時,它嘴里發(fā)出嚇人的“呲呲”聲,脊背上的毛再次豎了起來,噌一下躥起來,從老廣肩膀那兒飛出很遠。

“野物就是野物!”老廣扔下小魚,生氣了。

我同意老廣的話。然而外祖母卻令人嫉妒地抱起小獾胡,輕輕拍打說:“沒事兒,沒事兒,咱心里有數(shù)。”我問:“老廣對它不好嗎?”“好,不過他更多是好奇?!蔽覜]話可說,因為那天老廣一邊往前湊,一邊說了幾句不太友好的話。我說:“我對它可是真好啊?!薄澳阒幌牒退?。”外祖母說。我承認外祖母說得沒錯??墒俏乙矝]錯。這時,我忍不住伸出食指,在它的額頭那兒輕輕摸了一下。小獾胡立刻睜開大眼看我,又看外祖母。這次它沒有發(fā)火,也沒有跳開。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可以挨近一點了,喂它食物的時候還能順手理一下它的頭頂。我對來玩的壯壯吹噓起來,多少夸大了與小獾胡的友誼。可惜當(dāng)我伸手去攬它的身體時,它就躲開了。我對壯壯說:“它不好意思。其實它心里對我是好的。”

晚上,我躺在外祖母身邊,從窗戶上看著一天的星星。如果她不困,就會說點什么。她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天上地下,過去現(xiàn)在,大海和林子,什么都知道。我將來一定要把她所有的故事從頭復(fù)述一遍,記下來,講給人聽。這個夜晚她說的不是故事,而是爸爸。她一直牽掛那個大山里的人。

“他一年里只能回家一兩次,家里就像沒這個人似的。孩子啊,幸虧媽媽半月二十天還能回來一次。爸爸他們那幫人不受待見,這些人的命真苦,一年到頭鑿山,那山怎么鑿得完?鑿穿一座,還有另一座,山連著山呢?!?/p>

她在嘆氣。我想起了什么,悄聲問:“你說有個叫‘愚公’的人會移山,那些人是不是要爸爸當(dāng)一個‘愚公’?”

外祖母擦起了眼睛:“也許是。我害怕了,”她盯著窗戶,“誰都有老婆孩子,誰都得過日子??!”

正說到這兒,小獾胡跳上炕來,在我的頭頂那兒蹭了一下。我一動也不敢動。它在我和外祖母之間低頭轉(zhuǎn)著,好像琢磨是不是該躺在這里。它終于想好了,輕輕地蜷在了外祖母枕頭旁,一會兒就發(fā)出了呼嚕聲。這聲音甜甜的,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聲音。從此以后我會記?。喝说囊雇碇灰羞@樣的聲音相伴,就一定是最好的夜晚。我一聲不吭,一直聽著它的呼嚕聲。

這是我和小獾胡一塊兒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總是害怕它在我睡著的時候離開,有時迷迷糊糊睡去,醒來就要伸手摸一下,啊,還在,軟軟的,熱熱的。

聽故事

因為融融的到來,它的呼嚕聲,讓我再次想到許多年前的那些夜晚。我談到小獾胡,雖然斷斷續(xù)續(xù),卻能拼接起一段林中歲月,那是茅屋里度過的艱難而寶貴的時光。時至今日,只要一閉上眼睛,枕旁還能聽到呼鳴的林濤,外加一只小貓的呼嚕聲。

現(xiàn)在,我又一次面對了一雙聰靈無比的大眼睛。我要對它說說那片林子,講一個它喜歡的故事。還是從那個海灘黃昏、從頭頂上大聲鳴叫的云雀開始,讓它在一個精致的小窩旁結(jié)識小獾胡。融融聽到這個名字立刻仰起了鼻子,直直地看著我。

“它要聽故事,”我說,“它真的聽懂了?!?/p>

我從不懷疑貓能聽懂一些簡單的話語,狗也同樣如此。這需要一個過程。融融剛剛加入我們的生活,這么小,不太可能知曉家里人的交談。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它進入新生活的能力遠超我們的想象,比如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熟悉周圍每一樣物品,很快適應(yīng)一切。在我看來,它那么自然得體地與人相處,欣然而篤定。

我們一提到“融融”二字,它總有極敏的反映,馬上抬頭望來,睜大一雙詢問的眼睛。當(dāng)我與孩子在電話上交流這個時,那邊立刻傳來笑聲:“那當(dāng)然了,如果連自己的名字都看不住,該是多傻的貓啊。”這里的“看”字讀一聲,是“看管”的意思。是的,名字屬于自己且跟隨終生,當(dāng)然要守住。

融融對“吃飯”“睡覺”“上床”等短語,全都明白。不僅如此,它對跟隨自己一起來到新家的一些小物品,如罐頭和驅(qū)蟲水之類,都一一專注地用那雙小胖手攬住,一絲不茍地閱讀上面的說明書。我看了一下,這些物品分別用日文和英文寫成。也就是說,加上我們的日常用語,融融現(xiàn)在起碼掌握了三國語言。

當(dāng)然這是一種牽強附會的趣思。但它的靈捷聰慧、善解人意是不須懷疑的。它甚至與家人有著相同的嗜好:愛聽京劇和純音樂。我多次,不,應(yīng)該說是屢試不爽,發(fā)現(xiàn)只要電視里播放京劇,它就一定要轉(zhuǎn)到屏幕的正前方,目不轉(zhuǎn)睛,一直看到整個唱段結(jié)束;只要音箱里響起動聽的旋律,它就必定終止玩耍從遠處趕來,表神時而欣悅時而肅穆。

“它的前生,一定是一位藝術(shù)家?!蔽疫@樣推斷。

它關(guān)于語意的理解深度,目前所具備的能力,我們不能抱有太高的期望。觀察中,人們出于對它們的喜歡甚至溺愛,總會夸大其異能,說出一些不可思議的超常表現(xiàn)。這是人們熟悉的。不過也有相反的情形,那就是把它們當(dāng)成異類,根本無視其存在,認為它們對我們的生活從來一無所知。這也是錯誤的。

我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說到“小獾胡”三個字的時候,融融就格外地專注或興奮,有時會把右前爪提起、再提起,從耳朵那兒往前猛地一揮。這是貓和狗都有的一個動作,是極愉快極沖動時的一種肢體語言。是的,它在聽另一只貓的故事,當(dāng)聽到不太好的情節(jié)時,樣子就嚴(yán)肅起來,雙目下垂,鼻子上好像墜了鉛。

看著融融碧藍碧藍的、清純?nèi)缢难劬?,我更要把故事講好。任何悲凄的往事都不應(yīng)該抵達它的耳廓,這樣純稚的生命站在一旁,我們真的不敢放肆。我們不論說到愛還是恨,都要躡手躡腳的。

遺傳

小獾胡對家里人的親密程度是不同的。它最愛的人是外祖母,其次是我,再其次是媽媽。因為媽媽是十多天前才結(jié)識它的,而且只在家里待了一天就匆匆返回了。不過她只用了半天的時間就取得了小獾胡的信任,這速度快得驚人?!八缷寢屖羌依锶??!边@是外祖母的解釋。她說得對,因為我發(fā)現(xiàn)老廣雖然熟悉它的時間更早,可是關(guān)系仍然有些生分。對這一點,老廣是不太甘心的,他為了討好小獾胡,路過這里總要帶來一點好吃的東西。但小獾胡搖著尾巴,只輕微地表示了一點謝意,然后就開始享用。

媽媽對小獾胡的到來高興極了,每次回來都要長時間地抱著它。她以前就是這樣抱著我,現(xiàn)在我長大了,她抱不動了,也就改成了小獾胡。她抱著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有些嫉妒。她抱著它走到門外,望著院墻外的樹梢說:“大山里的人如果回來了,也會喜歡你的?!彼穆曇艉艿停@然是說給小獾胡聽的。

夜里,就是我和外祖母、小獾胡三個一起了,而且夜夜如此。外祖母入睡前照例要講故事,聽故事的不再是我一個,所以她講起來就更細致更耐心了。有的故事聽過一點,有的沒有。外祖母這一次說起了外祖父,這讓我撫摸小獾胡的手都停下來。那是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人。無論是媽媽還是外祖母,只要提到外祖父都要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在很早以前就過世了,是一個不幸的人,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是當(dāng)?shù)叵碛惺⒆u的醫(yī)生,還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媽媽和外祖母以前說到他,只有只言片語。一牽扯到讓人心痛的往事,她們就這樣。不過我已經(jīng)在心里把她們的話一點一點地拼接起來了,將它們串成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

這故事讓我哭泣,也讓我神往。我常常想:如果我生活在外祖父身邊,該是多么幸福。我會讓這個了不起的人高興,說不定我會保護他的。我總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的,只要能夠保護他,我一定會變成那樣的人。

外祖母這個夜晚講給我和小獾胡的,是一個酷愛動物的外祖父。老天,說起來有人不信,他竟然一口氣飼養(yǎng)了幾十種動物,這些動物有許多是當(dāng)?shù)厝藦膩砜床坏降?,從山羚羊到大蟒、大海龜,再到各種鳥兒、牛馬驢子等,一個大院落就成了一個動物園。為了羚羊,他在院內(nèi)堆起了高高的石頭山;為了海龜,挖出了一個很大的水池。他出門時總要帶上心愛的狗,騎上大紅馬;偶爾因為一些事務(wù)不便帶狗,就要專門對它細細解釋一番,然后才上路。貓在他工作的時候一直待在旁邊,是陪伴時間最長的。夜晚,他的枕邊一定有貓。

“你姥爺最后一次從東城那個大教堂出來,騎著馬,回西區(qū)的家里。就是這一次,半路上遭到了伏擊。那匹馬什么都懂,它跑回來報信。馬跑回家,不停地用下巴磕打木頭臺階,家里人這才知道出事了。”黑影里,外祖母的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了。

她停下了。我等待著,一個字都不想放過??上н@一次她同樣沒有說得更多,接著結(jié)束了這個短短的故事:“愛動物也是有遺傳的,孩子,你這么愛它們,大概是因為外祖父。”

是啊,我完全同意她的推斷。這個夜晚我在想,自己今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見到那個可愛的老人。一個人對動物有那么多的愛,肯定是一個善良的人。她以前說過:外祖父能夠與動物對話,他蹲在它們跟前長時間地說著;它們聽得很專注,比如一只羊正在吃草,一聽到他的話就會停止咀嚼,認真地聽;那匹大紅馬與他相依為命,有一次他出門日子多了,大紅馬就想病了。

說外祖父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主要還不是指他養(yǎng)了那么多動物,而是說他干的那些大事。他是一個無比英勇的人。那些事我當(dāng)時搞不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會更加肯定地說:外祖父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鑿山的人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家里只有爸爸一個人還沒有見到小獾胡。我一想起他們相見的那一天,就激動起來,眼淚險些流出來,真是奇怪。我覺得大概沒有比爸爸更喜歡這個小家伙的了,事情一定是那樣,至于為什么,我還說不明白。我認為爸爸見到它的一刻會大喜過望,然后緊緊地抱住它。我害怕的只是小獾胡不懂事,見了從大山里歸來的陌生人狂亂地躲閃。

如果它不理他,他會傷心的。

我和爸爸待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年。外祖母平時也不太提到他,好像不想說山里的事情。媽媽也是這樣。我知道這是因為憂愁。她們裝著高興的樣子,但是裝不像。憂愁像看不見的空氣一樣藏在我們的茅屋里,趕也趕不走。小獾胡幫我們趕走了許多憂愁,這是它了不起的方面。我有時在小院外邊,站在離茅屋遠一點的地方看我們棕色的屋頂,覺得這座小屋像心事沉重的人一樣,默不做聲。整座小屋的最大心事,就是等那個鑿山的人回來。

因為想爸爸,想媽媽,我有時會一個人躲在林子里,半天不出來。我在一棵大橡樹或大楊樹下待到很久,最后讓外祖母慌亂地出門找起來。她不停地喊啊,嘶啞的嗓子把樹上的鳥兒驚起一大群。所以,我覺得自己對不住外祖母?,F(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有了小獾胡,我可以長時間待在屋里了,和它一起,撫摸它,與它說話。我的話它能聽懂許多,我想一定是這樣的:外祖父能夠做到,我也能。這是我們家遺傳的一個技能。

我多次試過這種本領(lǐng),發(fā)現(xiàn)有時候能,有時候不太明顯。小獾胡是一個很有心勁兒的家伙,許多時候它其實早就聽懂了我的話,卻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如果我在說一件讓它高興的事情,只要輕輕幾句它就明白了。

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玩,正追著一只小蜥蜴,剛轉(zhuǎn)過一叢棗棵,突然有個打獵的人從旁邊走來了。這個人戴著一頂長檐帽,還有一副飛行員那樣的風(fēng)鏡,模樣很怪。我害怕并討厭打獵的人,只想繞開他。可是他偏要攔住我的去路,咧著嘴,不懷好意地說:“噢,你就是那個小茅屋里的吧?鑿山人的兒子,你知道長大了也要去鑿山嗎?”

我的心撲撲跳。不是害怕,而是恨這個人。

“聽到了沒有?快些長,長大了去鑿山。”

我脫口說道:“我不去?!?/p>

“哈哈,這事兒可由不得你了。大山怎么鑿得穿?要一代一代接上。嗯,叮叮當(dāng)當(dāng),啪啪咔咔,接上鑿?!?/p>

我捂著耳朵跑開了。我來不及躲開那叢棗棵,雙腿被尖刺劃出了血。

回到家里外祖母心疼了,她給我抹藥水,“啊啊”地吹氣,問我怎么會這樣粗心?我什么都沒說,沒有提那個獵人。但我會一直記住那個人的話。這一夜我很難入睡,長時間望著漆黑的窗子。除了憐惜爸爸,還有恐懼。我不想這樣度過一生,不想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鑿山。我盯著夜色發(fā)問:如果真的那樣,又該怎么辦?心底有個聲音答道:會逃,逃到天邊。

早晨醒來,外祖母不在身邊,只有小獾胡貼緊了我的枕頭。我與它臉對臉發(fā)呆,說:“也許有一天我會逃的,逃得很遠很遠?!彼念~頭抵過來,一動不動。我在想那座大山和那個人,想爸爸。他天天都要鑿山,用鋼釬和錘子。大山和人都是不幸的。這是一座給鑿?fù)戳说拇笊健⒁粋€最不幸的人。大山被鑿上了孔洞,人瘦得皮包骨頭。媽媽說過:那些大山里的人每天只供給一些粗窩窩,喝漂著幾片菜葉的鹽水湯,一整年都是這樣。爸爸每次回家,家里人都要為他準(zhǔn)備炒豆子和地瓜糖,可他回到山里還要分給大家。那些人和他一樣,都曬得黢黑,又干又瘦。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冬天,爸爸冒著大雪,經(jīng)過了兩天一夜的跋涉從大山里回來。他這樣辛苦卻只能在家待上兩天。爸爸真瘦啊,整個人讓人想起一棵細長的、沒有枝杈的白楊樹。他個子真高,皮膚真粗,手腳全是裂口。他一進門和外祖母說了一句話,就把我抱起來。我記得自己很奇怪,臉挨緊他扎人的胡子,就輕輕地咬著他的耳朵。爸爸耳朵上有一股咸味。外祖母一見他回來就有些慌促,在圍裙上擦著手說:“快,快,去告訴你媽,說他回來了,回來了。”她這樣說著,轉(zhuǎn)身就出門去了。

爸爸一直抱著我,好像永遠不想放下。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說什么。大山里的所有事情我都好奇,可這會兒只有他一個人在說。他在問,其實是自語。他說林子,媽媽,外祖母,然后又說大山里的夜晚。那里的冬天真冷啊,他說今年冬天又凍死了兩個人。不過他說自己永遠凍不死,因為他一直在想著林子里的這座茅屋,茅屋里有一只嚕嚕響的火爐?!斑@樣,我就凍不死了?!彼α耍H我一下。

大林野

如果不是和好朋友壯壯一起去林子里,外祖母就不放心,總要叮囑不要往林子深處跑。林子太大了,無邊無際,我只能在離小茅屋不遠的地方活動。林子里的聲音很大,那是無時不響的林濤和海濤、各種鳥兒的叫聲。野物奔跑時發(fā)出的唰唰聲、噴嚏聲,還有嬉鬧打架的聲音,只要屏住呼吸都能聽見。這些聲響全不可怕,因為它們都是明明白白的東西發(fā)出來的。最可怕的是那些誰也弄不懂的、千奇百怪的響聲,比如從遠處傳來的比老牛的叫聲還要大十倍的“哞哞”聲,林子深處若有若無的哭和笑,更遠處那種尖尖的、好像一個小孩子被扼住脖子時發(fā)出的叫聲。

那些怪聲如果響起來,連獵人都要害怕,他們會從林子深處跑出來,一直跑回家去。海邊來來往往的老人們說這林子太大了,年代也太久了,所以也就積下了許多事情,有了妖怪?!啊鲜虑椤质窃趺匆换厥??”我十分不解,有一次就問起了采藥人老廣。老廣說:“就是多年沒有了結(jié)的事,比如說發(fā)生在林子里的恩仇、冤屈,就像一筆老賬一樣,還沒有結(jié)清?!蔽胰匀徊惶靼?,不過更加知道了這林子的可怕。

其實我很早就清楚,林子里面的最大危險不是野獸,而是其他。因為這里面如今幾乎沒有大型兇物,據(jù)老廣說,最后的一條狼也在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死在獵人手里。大一點的動物只有獾和狐貍,而這兩個家伙脾性好,心眼多,卻一般不傷人。蛇和毒蜘蛛是可怕的,但只要小心一點兒,被咬到的可能性也不大。老廣說他采了大半輩子藥,從來沒被蛇咬過;有一個年輕人仗著膽兒大,亂闖亂奔,結(jié)果就被一粒豌豆大的蜘蛛咬傷了,渾身紫一塊兒黃一塊兒,最后沒能救過來。

在林子里,另一種讓人害怕的事就是迷路。只要迷了路,各種危險也就全來了。首先是回不了家,在林中過夜,一到了漆黑一片、深不見底的密林里,各種想不到的古怪東西就全出來了。最嚇人的是妖怪,這種東西不是一般的大型或小型動物,而是非人非獸的古怪東西。老廣說到妖怪時格外慎重,好像突然就小心起來。他認為妖怪是確實存在的,但它們也和人間萬物一樣,有好有壞,有的不過是能鬧罷了,好奇心強,捉弄人但不害人;而有的卻壞極了,以各種方式糟蹋人,最后把人弄得死不了活不成?!斑@叫悍妖,”老廣吸著冷氣,癟著嘴角狠狠點一下頭。

據(jù)說悍妖不怕人也不怕動物,就連老虎和豹、狼等兇險的大動物也不怕,只怕一樣:貓。老廣真的這樣說過。他說別看貓的個頭小,卻有“異能”。什么是“異能”?就是特別靈捷的身體和超級的智慧,還有一雙能看透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睛?!斑@眼睛可不一般,它能看見人和其他動物都看不到的魂靈!”老廣說。魂靈,多么嚇人,老廣說那些悍妖就是兇物的魂靈,所以貓才不怕。

海邊的人都知道,人如果在林子里迷了路,超過三天走不出來,那就兇多吉少了。有些獵人、采藥人,還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打魚人,他們?nèi)寂旅月?。關(guān)于這方面的兇險故事,上年紀(jì)的人能一口氣說上三天三夜。故事越是嚇人就越是想聽,老廣就是講這些故事的高手。他說有的人被妖怪吃掉,這反倒利落,反正是一了百了;有的人被妖怪變成了一頭小驢,結(jié)果又被人送到集市上賣了,想想這才不幸。最倒霉的是有人被妖怪看上了,結(jié)果就得成親,想逃都逃不掉。比如說一個挺好的小伙子和母悍妖成了親,那種苦楚啊,沒人受得住。我問為什么?老廣嘆氣又跺腳,大幅度地搖頭:“沒法受?!薄盀槭裁??”“因為不是人遭的罪。”

老廣留給我的一句最嚴(yán)厲的叮囑,就是不要與妖怪成親;至于其他,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一來我就更想弄明白成親是怎么回事了,一遍遍追問,老廣才說:“它跟你親熱完,就把你吊在樹上?!?/p>

我嚇得臉色慘白。后來我對外祖母講了,她“哼”一聲,說林子胡躥的一些家伙,就經(jīng)常把人吊起來。我說:“那一定是妖怪了!”外祖母搖頭:“他們比妖怪壞多了?!?/p>

我沒法不到林子里去,因為出門就是林子。大林子里有壞東西,也有好東西。我每次去林子里都會遇到一些驚喜?;ǎB,大樹,新來的四蹄動物,它們對我都好極了。遠一些看我們的小茅屋,它就像大林子里長出的一朵大蘑菇。我有時會長時間倚著一棵大樹,想一些心事。外祖母給我劃定一個范圍:只要離開茅屋四周五十步,就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如果和壯壯一起,就可以走一百步甚至更遠一點。

現(xiàn)在是和小獾胡在一起,可以走多遠?外祖母想了想,轉(zhuǎn)臉看了看小獾胡,說:“那就走一百步吧?!蔽矣行└吲d,但仍然不甘心。要知道它的一雙眼睛可是了不起啊,連最壞的悍妖都不怕。我們愉快地出門了。大林子啊,其實我早就偷偷地跑到遠處了,在這之前就超過了一百步,甚至走得更遠。那時真的有些害怕,走進黑烏烏的密林中,總要想到妖怪,在心里禱告:老悍妖啊,求求你千萬不要和我成親,也不要把我變成一頭小驢或一只羊;如果那樣,還不如干脆直接把我吃了。

這次因為有了小獾胡,我的膽子大了許多。我說:“如果你看到了悍妖,脊背上的毛會豎起來,是不是?”它的額頭在我手上蹭著,然后仰頭去看樹隙間的天空。天真藍啊,白云走得慢悠悠的。不時有一只小鳥飛過,或更大的鳥呼啦啦從近處飛走。遠遠近近都有老野雞在叫,還有什么與之對答。老野雞喊:“渴啊,渴啊,渴死啦!”另一個聲音就叫著:“有水,有水,水啊!”我學(xué)起它們,一開口竟然全都不再吭聲。林子里有無數(shù)的生靈,它們都在玩,忙自己的事情。我讓小獾胡站在肩上或跟在身邊,只要往前走一段,這里就會突然變得安靜下來;不過只一小會兒,一切又重新喧嘩起來:大鳥用力拍動翅膀,小動物從樹底和草葉間唰唰跑開。有什么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發(fā)出哈哈大笑:當(dāng)然是笑我們。

我奔跑,小獾胡就緊緊跟隨。有時它會猛地躥到前邊,消逝得無影無蹤,無論我怎么喊都不吭一聲。當(dāng)我真的生氣了,不再理它時,它會猛地從某個地方跳出來,使勁抱住我的腿。這是它最高興的時刻。我們會摟抱一會兒。它挨緊我一動不動的樣子好極了,可惜堅持不了一分鐘。我試過,狗可以長時間挨緊人默默站立,貓不行。貓不愿以這種方式親近,關(guān)系再好也不行。它喜歡逗弄一下就跑,愿意自己玩。

我如果抱著小獾胡一動不動,時間長了它真的受不了。有時我實在忍不住,要親一下它的鼻子,結(jié)果總是十分尷尬:只要來得及,它一定會趕緊躲開;萬一被親了,它就會表現(xiàn)出很沮喪的樣子,立刻伸出爪子擦一下鼻子。盡管這樣,我還是很得意,有一種偷襲成功的快樂。貓的鼻子是所有動物,也包括人,最美好的一個部位。為了克制自己不去親貓的鼻子,說實話,這常常要費很大的勁兒。

我們坐在一棵大樹下。這是一棵金合歡,樹冠黑烏烏的。一些快要萎?dāng)〉幕ńz不時落在頭上。這一會兒真靜,只有我們倆。我又想起了爸爸。我在想他這會兒正在做什么?他肯定和石頭在一起,在漆黑的山洞里。我仿佛看到他匍匐在尖利的石渣上,拐肘撐地往前挪動。“爸爸,”我叫出了聲音。小獾胡看著我,瞇著雙眼。

我將它抱上膝頭。它的額頭和我的下巴連在一起。淚水不知不覺流下來,打濕了它。我想說的是,爸爸回來時,一定會和小獾胡成為好朋友,會這樣抱著它。

…… 

張煒,當(dāng)代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山東省棲霞市人。197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2020年出版《張煒文集》50卷。作品譯為英、日、法、韓、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羅、意、越、波等數(shù)十種文字。著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書》《你在高原》《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21部;詩學(xué)專著《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chǎn)》《楚辭筆記》《讀詩經(jīng)》等多部。作品獲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茅盾文學(xué)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別獎、南方傳媒杰出作家獎、京東文學(xué)獎等。近作《尋找魚王》《獨藥師》《艾約堡秘史》等書獲多種獎項。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響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