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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豎琴上的歌
來源:文藝報 | 王 曄  2021年01月06日08:00
關(guān)鍵詞:P.O.恩奎斯特 瑞典文學

P.O.恩奎斯特和他童年的綠房子

《墮落的天使》書封

《另一種生活》書封

“人沒法試圖解釋愛??扇绻覀儾粐L試,我們會成什么呢?”恩奎斯特借小說 《墮落的天使》表示,盡管付出全部努力,有時世界仍舊令人恐懼且無法理解,但如果不嘗試著解釋,我們就談不上是人。他挑戰(zhàn)“天真”的問題,比如: 人是什么,愛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另一種生活

P.O.恩奎斯特(P.O.Enquist,1934-2020)是瑞典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之一。自1961年登上文壇至2013年推出自傳體小說《比喻之書》,撰寫了30多部小說和戲劇。他獲得過許多重大文學獎,并被很多人看作最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當代瑞典作家。他的作品需要于字里行間乃至其先前和當下的文本間閱讀。在線條、畫面和交錯的故事里,有亟需讀者填補的黑洞。那是恩奎斯特有意設置的,他也曾說,人生的真諦像飛機黑匣子,必須尋找,必須找到。

身高約兩米的恩奎斯特是優(yōu)秀跳高選手,跳高紀錄達一米九七。1934年9月,他出生于波的尼亞海灣西岸、瑞典西博騰省的一座村莊。六個月時,父親離世。做教師的母親獨自將他拉扯大。西博騰清洌的自然和隱忍的人情孕育了三位瑞典當代著名作家薩拉·里德曼、托格涅·林德格倫和P.O.恩奎斯特,他們還都沾親帶故,西博騰因此被看作重要的文學故鄉(xiāng)。不過他們各有特點?!犊靾蟆酚浾叨骺固厣瞄L從當代和歷史事件中找到胚胎,培育自己的故事,以條分縷析為經(jīng),以想象為緯,呈現(xiàn)出一種真實。不過他也坦言,即便努力地試圖找到真相,其實最終只能放棄,真相是不存在的。盡管如此,紀實和虛構(gòu)依然是“紀錄片小說”代表作家恩奎斯特寫作的兩大重要支柱。斯特林堡之后最有國際影響力的瑞典劇作家恩奎斯特認為,自己根本上是個記者。

記者小說家恩奎斯特有啟蒙的底色,有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拔倚r候沒有玩伴,然而,一個大森林唯我獨有?!倍骺固卣J為,大森林養(yǎng)成了自己堅不可摧的性格。此外,宗教信仰濃厚的村莊熏陶出他的克制,長期在強悍的女性主導下的生活給他抹上一層陰柔色調(diào)。有人認為他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又有人說他是浪漫主義、自然主義或后現(xiàn)代派作家。聽來都有幾分道理,又都不夠全面。更可能的是,自述以安徒生為師的恩奎斯特以大半輩子的創(chuàng)作,蹚過了文學史的諸多河流。社會觀察家恩奎斯特相信恩典和愛,在世界不同的山川、更在不同的思想中旅行的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高度尊重,作品涵蓋瑞典20世紀政治和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他的書寫深刻,又總彌漫著一層天真的、懷想希望的輕紗。他以一本又一本著作構(gòu)筑出自己的文學世界,童年村落通往那最深層的秘密?;貞涗洝读硪环N生活》是具有復興精神的自白:前途無量的明星作家一夜間淪為酒鬼,像一個墮落的天使。一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恩奎斯特不久后得以自贖的力量泉源。

墮落的天使

1985年出版的《墮落的天使》是恩奎斯特于1980年代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本小說,也是他作品中最短、最富抒情性的一個。這段時間,他以撰寫劇本和散文為主,外加酗酒問題干擾,122頁的故事完成于早晨有限的清醒時段。這薄薄的作品處于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中間點,很多主題、意象和人物在此前此后的作品中出現(xiàn),因此這本小說可謂承前啟后。它幾乎是一個啟示,酒醉的人在近似宗教迷醉氛圍下獲得的啟示,雖說是在清醒時落筆。謙遜的恩奎斯特老邁后毫不掩飾地宣告:它就是天才之作,我最好的作品之一。而在自傳《另一種生活》中,他將《墮落的天使》概括為“關(guān)于怪物、婚姻和愛的故事”。

《墮落的天使》不長卻并不易懂,分為六首歌:“序曲”、“尸體照片之歌”、“頭燈之歌”、“熊線之歌”、“墮落天使之歌”以及“尾聲”,吻合奏鳴曲結(jié)構(gòu)。幾個平行而交錯的故事及主題出現(xiàn)、展開、強化并抵達高潮。序曲和尾聲可直接對接。不是單純倒敘,不是線性,而是多元素打散,需要閱讀時不斷地快速重組。從瑞典的西博騰到墨西哥的礦井,從瑞典22歲殺人犯“男孩”到紐約神經(jīng)錯亂的酒鬼老婦,從20世紀20年代到80年代,地理、時間和人物的跨度都很大。

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和恩奎斯特有重合處,父親早逝,“我”在夢與醒的邊界糾結(jié)愛的本質(zhì)、人與自我的定義。1984年冬,在湖邊的屋子里,“我”夢著北方的西博騰和更北的北極;筆記里冒出奇怪的字符,像人生關(guān)鍵詞。父親的尸體照,“我”的胃鏡檢查,“我”與一位護士有關(guān)雙頭怪的通信, 始終出現(xiàn)的夢,等等。聽“我”狂言,慢慢能懂,“我”拼接著父親和自己的影像。在狂野的夢里,另外的故事和人物不斷摻雜而入。

“我”的朋友、精神科醫(yī)生K1979年11月與妻子分居。次年,一個22歲有精神疾病的殺人犯來到他們的城市。K的妻子偶然得知并主動與之相熟,對這“男孩”產(chǎn)生在“我”看來純屬墜入情網(wǎng)的感情。假釋期里,男孩成了她的座上客,毫無緣由地殺死她和K的女兒。K對妻子怨恨不已,卻對兇手產(chǎn)生為父之情。妻子也瘋了,和男孩一樣都是K的病人。K夫婦離婚。曾經(jīng)的夫妻時常通話又一聲不吭:“……無語。有時骯臟,有時干凈”,并默契地走入醫(yī)院地下室做愛。他們不能共同生活,不能沒有彼此,只在性交中短暫團圓。男孩八次自殺未遂后,最終以塑料袋套頭身亡。

1920年代初,被視為“撒旦的孩子”的帕斯夸爾·皮農(nóng)讓迷信的礦工關(guān)在墨西哥礦井里以保佑工人性命。帕斯夸爾的額上生著另一顆頭,他一直拿布遮著它。1922年2月,馬戲經(jīng)營者將其救出并讓他參加怪胎巡演。慢慢地,帕斯夸爾說那顆頭是妻子瑪麗亞?,旣悂営幸庾R卻沒聲音和肺。1926年夏,帕斯夸爾與一健全女子戀愛、私奔,希望開始一個不讓他感到羞恥的新生活。重新被蒙在布里的瑪麗亞唱出只有帕斯夸爾聽得見、聽得懂且生不如死的歌。帕斯夸爾的自殺行為停止了瑪麗亞的歌唱。夫婦和解,1931年春,他倆離開馬戲團加入“舊金山撒旦教派”,在那里與其他怪胎一起度過余生。帕斯夸爾在1933年4月于加利福尼亞一家醫(yī)院去世,八分鐘后,瑪麗亞去世。照顧他們直至最后一刻的護士有個孫女,這孫女于1970年代初遇到“我”,談及這一切。

半瘋的酒鬼露絲·貝勞對死去的情人愛恨交加。帽盒子里有依據(jù)他的死亡面模做成的石膏頭像,她不時地取出并與之對話, 對話時常轉(zhuǎn)為咒罵。

這些故事畸形而可怕,在小說中占據(jù)的分量有輕重之別,在“我”的意識里平行而交錯,形成隱喻的互動,彼此照亮和影響。

“我也還是某一種人”

“男孩”毫無緣由地殺了一個小女孩,成為殺人犯并第一次被關(guān)押時,其他囚犯來懲罰他,在他生殖器上刻下印記。這精神病男孩涂寫過一句如同自辯的話:“我也還是某一種人?!?/p>

“墮天使”到底是指誰呢?從字面看,在小說里被明確點明的是雙頭怪皮農(nóng)以及“男孩”。但不難體會,“墮天使”指向所有主要登場人物。因為他們或多或少地畸形、越軌、被否定乃至很難被稱為人,恰如皮農(nóng)加入的撒旦教派里殘缺的成員們。

一個人是否時刻稱得上人,又是否僅僅是人呢?本來,作為動物界一員,人并不能完全剔除動物性。去礦井找傳言中的怪胎時,帶路的說,那不是人,只是一種生物,頭部有些黑,眼睛在黑色中間閃著光。帶路者的話透露出日常的、關(guān)于什么是人的判斷,透露出人妖界限的客觀存在。如果說怪胎不算人,人到底是什么,這說不清。不過恩奎斯特認為,人與動物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人會問:我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不難想象,在人為裁定下,有些人有時可能被看作妖。在某種情境下,怪物可能喬裝為人。恩奎斯特創(chuàng)作生涯中貫穿始終的最大問題是,什么是人。在《墮落的天使》里,恩奎斯特再次提問,但不意味著能徹底解答。此番,他讓雙頭怪走到人的極限挑戰(zhàn)邊界。雙頭怪和其他畸形人處境艱難。是在小說世界內(nèi),恩奎斯特讓他們?nèi)涡缘匕l(fā)展,以虛構(gòu)的天地肯定他們不能為現(xiàn)實世界肯定的存在價值。對雙頭怪,恩奎斯特未全盤否定,對殺人犯男孩也沒有。相反,恩奎斯特捕捉到男孩的恐懼,男孩對自己的否定,最終以自殺證實自己徹底死了,通過死宣告自己也是某一個人。

這些人的邊緣性表現(xiàn)為精神疾患,還表現(xiàn)為不能發(fā)聲。瑪麗亞不會說話、殺人犯男孩和K的妻子也是不出聲的。發(fā)聲能力和是否掌握資源及權(quán)力相關(guān)。資源和權(quán)力可干預現(xiàn)實中表現(xiàn)出人的狀態(tài)的可能性。恩奎斯特給殘缺的、被唾棄的人以支持,強調(diào)“離開天堂的人也有天堂”,在一定程度上,他給“墮天使”制造出一個比天堂和人間更合適的幻境,這幻境出現(xiàn)在“我”的最后一場夢里。在那里,帕斯夸爾和瑪麗亞領(lǐng)著露絲、男孩、K和前妻以及“我”快樂地攜手同行,在冰原上,在北極的蒼穹下,并且感到:“我們在一起就成為了人?!?/p>

愛是否可以解釋

小說副題為“一部愛情小說”?!皭矍樾≌f”是類型名。若從瑞典文字面意思及小說內(nèi)容看,也還是可稱之為“愛的小說”的。愛也好、愛情也罷,都難以定義。新版中副題不見了。事先,恩奎斯特對此一無所知,事后,他堅稱副題至關(guān)重要,《墮落的天使》的確是愛情小說。但這個副題再也沒有復現(xiàn)。

“愛情小說”四字足以讓讀者對作品有一個預想?!秹櫬涞奶焓埂犯挥性娨猓瑓s缺乏情感故事的娛樂性,讀者很可能因作家對人生問題的執(zhí)拗提問而頭疼,因人物的畸形和古怪而感覺不適和郁悶。也許正因為閱讀期待和實際感受間的溝壑,出版商才將副題一筆勾銷。恩奎斯特重視副題,則可能因為他心中的“愛情小說”和通常所謂的羅曼司有不同的成色和分量。

雙頭怪中那居于主導地位的帕斯夸爾,起初因羞恥心而拿一塊破布把妻子蓋住。發(fā)生外遇時,他故技重施。他們是無時無刻不在一起卻連親吻亦不能做到,只有借鏡子才能看見彼此的夫妻。像人間怨偶,也像缺乏性愛連接的柏拉圖式情感,或因外人的視線深感羞恥卻在內(nèi)心毫無理由地無法選擇分離的孽緣。不過,后來,帕斯夸爾最大的愿望是親吻妻子瑪麗亞。在2013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寓言書》中,恩奎斯特認為,自己對雙頭怪進行了“近乎科學”的書寫嘗試?,旣悂喸谂了箍錉栆魄閯e戀時,不停地唱出邪惡的歌,讓帕斯夸爾痛不欲生,不得不去自殺。恩奎斯特稱之為“婚姻的絕望而通常的畫面”。盡管他把他倆的關(guān)系描寫得與愛相關(guān),他并不確定這算不算愛的畫面。相互制約、無限接近卻還是有最遠的距離。一個試圖逃走又被迫返回,一個“一生都被困在他的頭上”。風波止息后,彼此接受對方和命運。帕斯夸爾和瑪麗亞模式折射出一些復雜的關(guān)系,關(guān)乎情愛和婚姻,又不是僅限于此 。

在《墮落的天使》里,恩奎斯特啟用了“Agape”一詞。這一希臘語匯指代對于上帝的愛、來自上帝的愛,以及無條件的、對他人的愛。什么是愛和關(guān)系呢,愛對于人又會提出怎樣的挑戰(zhàn)呢?《墮落的天使》的故事初看畸形,細思能察覺其中潛藏的普遍意義。人不是可自洽的個體,不得不相互依存。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尤其愛之名義下的關(guān)系可美好、可愉悅,也能帶來極大破壞。極端表現(xiàn)之一,是在較低的頭顱上長出一顆頭,“像額頭上的芽似的爆出,或一個拼命試圖突破監(jiān)獄墻壁卻失敗了、并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囚犯——一半被關(guān)在墻里”。

恩奎斯特展示不可解的極端關(guān)系以逼近愛的奧秘。除了帕斯夸爾和瑪麗亞,K和前妻在憎恨中于肉欲里糾纏,他們對男孩的感情不合常理,可也許接近某些現(xiàn)實的本質(zhì)。K與前妻擁抱,給“我”的印象是,他們結(jié)合在同一具身體中,像兩棵樹長在一起。那個和頭像說話并生氣的紐約女人也佐證著愛的困境和不可解?!澳銦o法解釋愛,但如果你不嘗試,那我們會成什么呢?” 此外,還有“我”對并無記憶的父親不可遏止的愛,護士對雙頭怪的憐惜。這些形式和內(nèi)容復雜的愛也只能用“Agape”來概括了。

愛難以解釋,愛的訊息也難以傳達?,旣悂喌难劬υ噲D說出,嘴唇努力蠕動,可還是沒人能解讀她,除了帕斯夸爾。他們之間的交流不是基于語詞,帕斯夸爾往往選擇拒絕將收獲的信息傳出。K的前妻常打無言電話。無論K的妻子還是瑪麗亞都處于被動而有破壞力的位置。這是表達需求和不被理解的困境,是解放的渴望與融合的渴望的矛盾。這一切定義著愛也反作用于人。 瑪麗亞、K的妻子和男孩發(fā)出的信息都類似編碼,而瑪麗亞的名字如同圣母,其中的女性象征意味強烈。在《墮落的天使》的世界里,語言唯成年男性才擁有。

第一次看見我自己

醒來。非常接近答案。接近又遙遠,幾乎就要得到答案。這答案關(guān)乎生命,關(guān)乎人,關(guān)乎我。

“我” 敘說不停,“我”本人卻還是匿名和信息殘缺的,沒有被直接描繪,只在故事的相互聯(lián)系中忽隱忽現(xiàn)。更可能的是,“我”其實也不知道“我”是誰,這才語焉不詳,靠小說的推進撿起影子和碎片,以期“我”的面龐慢慢浮現(xiàn)。父親在“我”六個月時去世。16歲上第一次看到父親的遺體照:“我永遠記住這一點,就像打耳光。我凝視著這照片,跟癱瘓了一樣,因為我不知道那是誰。手里拿著照片, 我以為看見了我自己。毫無疑問,是我自己躺在那兒,如此相似,不可能有錯。一舉一動都是我,一定是我,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為何我躺在棺材里。/然后我意識到那是我父親。/我將永遠記住那幾秒鐘,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弊约航K于被“我”看見,從另一張臉上??梢酝瞥?,和父親酷似的“我”是男性,六個月大失去父親,眼下深受酗酒問題困擾。這一設定和恩奎斯特有重疊處。

“我”第二次看見自己,是因為胃鏡檢查。小攝像頭從喉嚨進入身體,進入深井和山洞。本屬于雙頭怪的礦井和洞穴意象在胃鏡場景里出現(xiàn)。那洞穴里似有一片“在說話的海,雖有些呆板,形式卻不是我能理解和解釋的”。然后,突然間,第一次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幾乎殺了“我”,“我”意識到自己在自己的內(nèi)部?,F(xiàn)在,這一刻,“我看到了自己,我看見,這不僅是人體,而是我自己”。一個從自己體內(nèi)發(fā)出的語言是自己不能理解的。即便明知是自己,也有無法抵達和擁抱的地方。

尸體照讓“我”從來路看自己,胃鏡從內(nèi)部直播自我的真相, 讓“我”從內(nèi)看自己。不過“我”也曾認為,帕斯夸爾是一顆沉入“我”身體的小攝像頭,這句話點亮了“我”與其他人物的關(guān)系。換言之,登場人物都牽連著“我”的某一部分或某一感受。不同時空里人物和事件的展開,成了“我”找尋自己的歷程。分裂的、彌散開的自己。彌散是徹底的拆解,拆解有助于徹底的查看,最后的統(tǒng)合不能說天衣無縫,然而對于什么是人、什么是我、什么是愛這些糾結(jié)的問題,恩奎斯特以拆解為手段、以夢和怪為媒介進行了大膽的探究和實驗。

害羞的恩奎斯特即便在自傳里也都盡量避免傷害關(guān)聯(lián)的人,只無情剖析自己,為此不惜用第三人稱,以避免第一人稱下無意識的自我美化。在《墮落的天使》里,恩奎斯特于層層推進故事的同時,像考古學者一樣,對每一個人,尤其是對自我進行考古和挖掘,以逼近答案。尾聲里,帕斯夸爾和瑪麗亞、露絲、男孩,K和前妻以及“我”穿行于冰原時,“我”找到一具冰凍的尸體。被埋在冰里的那個人,真是那個探險家嗎?不,“是爸爸,就像照片上的一樣”?!拔摇睆澫卵?,呼吸覆蓋了那男人身上的冰膜:臉露了出來,那就是“我”。

頭與身的分離

雙頭怪物額上突出著另一顆頭。起初他以之為恥,后來呼之為妻子瑪麗亞。他倆死后,護士發(fā)現(xiàn)尸身不見了,頭顱被鋸下作為標本供科研人員繼續(xù)察看。護士要求給他們舉行一場體面的葬禮。她找到尸身,用線將身與頭縫合。恩奎斯特細致描寫護士半小時的縫制過程,這過程如此瘆人,縫制工具和推針抽線的動作卻有逼真的直視感乃至主婦能烘托出的家常感。護士使用的所謂熊線就是強力九股雙絞線,因首創(chuàng)的英國產(chǎn)品上有小熊裝飾而得名,一般用于縫制戶外服、防水服。一條曲折的針線在尸脖處延伸,針腳和縫制程序一樣古怪。

怪物夫妻遭遇了頭和身的重大割裂。這畫面駭人,但正常的人們對已經(jīng)發(fā)生和必將發(fā)生的割裂往往選擇視而不見。不少人的脖頸上也許就有一道看不見的曲折針腳,雖然他們活著。

頭腦與思想及理性更近,身體和本能及沖動更近。頭腦和身體的整合并非天然成立。也不能排除雙頭意象對人的提醒:在日??梢姷拇竽X外,萌生也禁閉著另一個看不見的大腦,想著別的、截然不同的事。

語言和音樂,天空豎琴

“別忘記我們,那些沒有語詞的,在天空豎琴上唱著太空的歌?!?/p>

《墮落的天使》拓寬和超越語言,靈活運用了音樂元素,它采用奏鳴曲結(jié)構(gòu),更在語詞窮經(jīng)處讓音樂提供表達的可能。如瑪麗亞的歌,又如天空豎琴上的歌。那根電話線固定在西博騰他兒時生活的、父親建造的木房子里。冬天,滿月,很冷,它就唱出奇怪的歌,來自星星的宏偉的歌。這一次,在“我”的夢里,皮農(nóng)和男孩手拉手,在“我”的家鄉(xiāng)一起凝聽天空豎琴上的歌?!八谪Q琴上歌唱,像是有人在冬夜于琴上拉開一根巨大的弦。它歌唱,一千年的悲傷和寬恕,一言不發(fā)又悲傷,整整一夜,電線一端連接西博騰的一座木房,而另一端掛在空中、掛在那些黑色的死了的星星上。這歌來自太空,沒有語詞,是關(guān)于那些沒有語詞的。別忘記我們,它唱,我們就像你,別忘記我們?!?/p>

木房是恩奎斯特童年的綠房子。幾步之遙是福音傳教會祈禱之家。綠房子背后有完全屬于他的森林,森林提供了想象和沉思。綠房子很少缺席恩奎斯特的作品,它像一只巨大的充電器,是敘事的需要,更是色彩、聲音和精神連接的需要。恩奎斯特擅長視覺敘事,語言富有畫面感。天空豎琴在他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它讓無法說話的人發(fā)出聲來。也許某一層面上的缺失,暗示了另一暗層面里的潛在。天空豎琴上的無詞之聲勝過有詞的,很可能正是那些在其他時空中微不足道的,成就了天琴上的聲音的無與倫比。恩奎斯特說過: “一個人沒有視覺也能活,盲人也是人??扇绻瞬辉俦豢匆姡蔷褪裁匆膊皇橇?。”那么天琴之音讓那些沒有語詞的,以被聽見的方式被看見了。

信仰與懷疑、真理與虛假、正確與錯誤、理智與瘋狂,西博騰的童年連接了兩端。冰凍人素材取自馬姆格倫這位瑞典氣象學家和北極探險家在1928年乘意大利飛艇北極探險遇難的史實。凍結(jié)仿佛生死間的奇特混合狀態(tài)?!秹櫬涞奶焓埂氛w而言在死亡與活著、沉淪和解放間搖擺。這搖擺也讓人想起恩奎斯特的話,在多種創(chuàng)作中,他首選小說,并強調(diào)寫小說是最難做的事,冒險巨大,一切會下地獄,一切會變得奇幻。

《墮落的天使》具有形式和內(nèi)容、真實和虛構(gòu)間的張力,語言清冷而熱烈、理性也激情、克制且暴露。在一個晦澀、變形和布滿陰影的世界摸索,卻還是被光明與希望指引。在抵御極端的黑暗中,能看到閃爍的生命之光。語言的跳躍感吻合醉酒人的癲狂。初看自相矛盾乃至雜亂無序,細看更像精心安排下的不可避免的糾葛。

不過小說并非完美無缺。雖說文筆富有詩意,由主題、意象和象征連接的故事的蒙太奇以隱喻為首,有設計性,也因此缺乏豐滿的情節(jié)和人際關(guān)系。正如一個“墮天使”,很難說在世上能獲得骨血和人形。

不為再現(xiàn)狀況,而為思考。表象和內(nèi)在,歷史、現(xiàn)實乃至未來互為鏡面。恩奎斯特讓角色處于現(xiàn)實和虛構(gòu)的邊界,替活生生的人、替潛在的恩奎斯特承受曝光、分析、評判和嘲笑。解構(gòu)讓筆觸跳躍于不同維度刻畫人物,反射出恩奎斯特的解剖態(tài)度。角色帶著未解之謎,在故事的發(fā)展中邊走邊撿起自己的血肉。如張開的花瓣于夜晚收攏,分散的一切有了聚合。

正如“我”從故事開頭就一直尋找答案,恩奎斯特把小說當成了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文學方法。他的疑問里有可貴的天真和執(zhí)著。在夢里,帕斯夸爾和瑪麗亞、K和妻子、男孩、露絲還有“我”,團結(jié)一致,幾乎是快樂地在北極冰原上跋涉,他們合在一起,借此終于成為“人”,并找到了答案?,F(xiàn)實的缺陷在夢里得以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