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家》
《一個村莊的家》
作者: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5月
ISBN:9787544782197
定價:42.00元
多年前飄過的一片云
那時候,我們家早已搬到了那個牧業(yè)隊上。每年春天,那個黃頭發(fā)姑娘的家就要轉(zhuǎn)場,住在我們家東面的一座小山坡上。那座山坡不高,像一個土丘,人只要跑幾步就可以爬到上邊去。我們家住在那排房子最東邊的一間。每天早晨,太陽先照亮那個山坡,那個山坡的影子投在我們那排房子上,從西頭一點一點移到東頭。移到我們家門口的時候,山影上總要出現(xiàn)一個劈柴人的影子。我們抬起頭,迎著滿天的曙光向山坡上眺望,就準(zhǔn)能看見那個金發(fā)姑娘的剪影。
四月底的一天中午,我看見那個金發(fā)姑娘挑了一擔(dān)水從南邊的山坡上走下來站在路邊休息。那個時候,紅日中天,天空閑云飄浮,空氣中有微風(fēng)躁動。她在路邊站著,看見了我,然后向我揮了揮手。于是,我踏過芨芨草叢,向她那邊走去。見我走向她,她就放下扁擔(dān),坐在路邊的一塊小石頭上。
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看見水桶里的水還在晃動,掉在水里的云隨著波紋時聚時散,平靜不下來。有幾滴濺出來的水珠掉在地上變成了幾個小泥球,一只形象丑陋的小昆蟲像披了一身迷彩色的坦克急速地橫穿小路,從一邊的正在萌出地面的小草叢奔向另一邊的小草叢。在那些小草叢里,有一些精致的小葉子正迎著太陽。
我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她也沒有理我,只顧搗鼓扎在手上的一根刺。我說你叫我干什么。她這才抬起頭來,向我投來憂郁的目光,指了指她自己的手說,這里扎了一根刺,你能不能幫我把它拔出來?我說,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我從我的衣服上取了一根用來充當(dāng)紐扣的別針,操作起來。
這個時候有一股小小的山風(fēng)像一股打在礁石上的海浪,在我們的身上打了一個旋渦,而后又拂過我們的臉。我看見她的黃頭發(fā)隨著微風(fēng)動了幾下,這樣,我便抬起頭向空中看了看。一朵行云正走過我們的頭頂,蒙住了光芒四射的春日。在我們的西邊,它投在地上的影子,像落在水面上的一片樹葉,被風(fēng)吹動,從一座很高的山上飄下來,撫過我們的身體,翻過東邊的山岡不見了。然后,又一陣山風(fēng)吹過曠野。
那根刺正好扎進她右手中指的指甲蓋里,很粗,而且留著一個很結(jié)實的尾巴,用別針碰它,可以感覺到它有點堅不可摧。
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就說是早晨劈柴不小心扎進去的。她說那塊木頭不但很硬,而且還長著很多節(jié)子,斧頭夯在里邊,好半天也拔不出來,這樣,我就不得不用手把它掰開,可那也不容易,它簡直活像一塊橡皮,又犟又笨,掰開了,又要收回去。我正忙著,我媽叫我說奶鍋潽了,我一著急,這根刺就扎在手指上,都半天了,疼得很。
我一邊聽著她的陳述,一邊捏緊了她的手指頭,用別針的針尖挑住那根刺的尾巴,一下,兩下,三下,大概挑到第八九下的時候,那根刺才像一個拴牛犢的木頭樁子被小牛東拉西扯那樣松動了,人只要用兩個手指尖一掐,就能夠拔下來了。這期間,她一直忍著,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直到見刺松動,她的牙齒才放開了下嘴唇。我看見她下嘴唇皮膚下的血色白了一下,很快又恢復(fù)了紅潤。那感覺就像剛才從我們身邊飄過的云影,晃了一下不見了。她說,現(xiàn)在可以了,你盡管用手把它拔出來就是了。這樣,我就把別針又別在我的衣服上,然后用拇指與食指將刺的尾巴夾住,拔了下來。那個時候,她的傷口已經(jīng)染了一些血跡,但那根刺卻干干凈凈,像剛從木頭上取下來的一樣。其實,這一點也不矛盾。它從木體到人體,不過是從一個生命之軀到了另一個生命之軀罷了,對它來講,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把刺還給了她,她就拿在手上看了一會兒,然后,順手扔進風(fēng)里去。
幾天后,我又看見她挑著一擔(dān)水從那個山坡上走下,在那個地方休息。那天,萬里晴空,沒有一絲云。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煙味,燒的大概是駱駝刺。我站在太陽地里,尋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股濃香的源頭,卻看見了她。她顯然也看見了我,正朝我揮手。我像那天一樣走了過去。我說你的手好了嗎?她說幾天前的事,早好了,也早忘了。我說那你叫我有什么事?她有些矜持地說我想請你看一樣?xùn)|西。我說在哪兒?她說在我家里。我問是什么?她說我本不該告訴你,但又很想告訴你,這樣吧!去了你就知道了。然后,她挑起了擔(dān)子,邁開了步子。我看見水桶里的水開始晃蕩起來。
我們挑著水上了小山坡,進了她家的氈房,她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走到她家門前那一小片散落著碎木屑的柴堆旁的時候,一條體格很大的黃狗跨過一把斧頭,慢慢走過來,欲聞水桶。她就罵了一句,滾吧!你這條狗。她還想說什么,可氣已經(jīng)接不上來了。我看見那把斧頭的木柄又光又亮,而且把手那塊還有點細(xì),顯然已經(jīng)用了很久了。
她把水桶放好的時候,正好是正午時分。太陽光從氈房的天窗灑下來,掉在她家的被垛上和被垛下鋪在地上的花氈上。我看見那個被垛像一堵彩色的墻,碼放著五顏六色的被褥和漂亮的繡花枕頭,而一地花氈更是五彩繽紛,看上去,墻上墻下生機盎然,綠葉紅花,特別好看。她家的火塘里有一些沒有燒完的柴禾,旁邊還有一些駱駝刺,放著一個小小的凈壺。凈壺雖被擦洗過,但壺蓋上還是落著幾點柴灰。大概是某個濕柴禾燃燒的時候迸到上面去的。
她把被垛上的被子拿下來一個,又拿下來一個。我問你家的人呢?她說,他們?nèi)⒓泳司说幕槎Y,留下我一個人在家。我說,哦,是這樣。然后,我就看見她從一個有刺花繡套的箱子里拿出一塊很大的絲質(zhì)鏤花頭巾,說,你見過這個東西嗎?我看了一眼,又把頭巾的一角放在手上,說,沒有。她又問我你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嗎?我說不知道。她就說,你連這個都不懂,也太無知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是女孩子出嫁的時候披在頭上的東西!聽了她的話,我突然感到一股熱流穿過我的身體,一直沖到我的額頭上來,心里怦怦跳起來—我真是有些激動,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出嫁”這個詞有如此近距離的感知,那股感覺真是微妙極了,就好像這事跟我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樣。多少年后我想,一個女人的自我意識也許就是在那一刻開始在我的一生中萌芽的。直到現(xiàn)在,只要誰提起這個詞,我依然能感覺到那個中午的那一縷陽光,那股彌漫在空中的駱駝刺香,和那個金發(fā)姑娘棕色的眉毛,黃色的睫毛,粉色的嘴唇以及她那一雙宛若深潭的藍(lán)眼睛。
我可能看她看得有些發(fā)呆。她推了一下我,就像要把我從睡夢中叫醒。然后,她就把頭巾披在自己身上,頭上,又取下來,對我說,我要出嫁了,我母親將把這塊頭巾送給我。
這個時候,有什么東西在門口出現(xiàn)了,我扭了一下頭向那邊,見是那條大黃狗又出現(xiàn)了。它站在門外,卷著尾巴,盯著我們,像一只老虎。它后邊的柴垛上晾著的一件襯衫,被風(fēng)吹起衣角,另一塊不大的白布被風(fēng)掀掉了,落在地上。
我心里亂亂的,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我說,那你什么時候出嫁呢?她說,不知道,或許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正說著,那條大黃狗又走開了。她沒有回答我的話,卻罵了一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恨這條狗!
聽著她的話,我心中竟也對那條狗萌生出一點仇恨來。但我沒有再注意它,而是把心又放在那塊頭巾上。這個金發(fā)姑娘多年前讓我看過的這塊頭巾,對我的一生產(chǎn)生了多么重要的影響,別人是無法知道的。隨著時光推移,它的意義已遠(yuǎn)遠(yuǎn)不只是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正午,而更多的是在我和許多女孩子一樣青春勃發(fā)的歲月。因為,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些事,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聽到有人提起“出嫁”之類的詞,就把我自己蜷起來,像一只假死的刺猬,或一只假死的蟲子,以至于一些朋友以為我是一個不太好接近的人。他們敲我的窗戶,又敲我的門,或站在陽光地里大聲地告訴我說,看!這外邊的春色多美,快走出你的那間小屋子,跟我們?nèi)ジ璩禾彀桑∪欢?,他們越是那樣喊叫,我越是覺得自己離春天很遠(yuǎn)。盡管我也像他們那樣熱愛我們的春天,但我不會表達(dá)自己,結(jié)果始終沒有看清楚過那些朋友的臉,沒有能夠看清楚他們的頭發(fā)、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在我的印象中,那些臉就像一個個夢中之人,說不認(rèn)識,分明見過面;說見過面,卻分明又不認(rèn)識……
那件事是這樣的。有一天,我看見一群山羊在一座山上吃草,便很自覺地向羊群里看了看,檢查一下我們家的山羊在不在其中。這是我常做的事。比如,我挑水走過一條小路時,必定要向小路旁邊的山上望一眼,看有沒有我們家的羊;又比如,我拾著柴禾爬上一座不高的坡,也要看看某一條溝里,或某一個梁上有沒有我們家的山羊。這樣,時間長了,我就像許多人一樣,腦袋里分離出一部分腦子來,專門負(fù)責(zé)管理這一類的事。那天,我下意識地向那座山上看了一眼,就看見我們家的山羊領(lǐng)著它的山羊羔子,簡直把我嚇蒙了。我知道,這下,我們家的晚餐肯定又要沒有奶茶喝了。我氣急敗壞地跑上山,惡狠狠地把它們母子打散,然后,坐在山上面向午后西去的太陽地里想這件氣人的事—我免不了要挨罵了??删驮谖易谏筋^上發(fā)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在我左邊山腳下的小溪旁有兩個人拉拉扯扯,仔細(xì)看,像是在吵架。我認(rèn)真分辨兩個吵架的人是誰,竟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那金發(fā)姑娘,而另一個是一個男人。她正向那個男人說什么,情緒激昂。
在他們一邊的小溪旁,有兩只水桶,還拴著一匹馬。他們爭執(zhí)的時候,小溪一如既往地從亂石叢中嘩嘩流過,而小溪旁的那條小路,也一如既往地在小溪邊沿著我腳下的那個山體,繞過一個彎,從左側(cè)的山溪繞到右側(cè)我們家的那一邊。在我的頭頂上,一只山鷹飛過我的山梁,從我們家的那一邊飛到山溪的這一邊,落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過了一會兒,那個與金發(fā)姑娘說話的男人說了些什么,轉(zhuǎn)過身,騎上馬,走了,連頭都沒有回一下。然后,那金發(fā)姑娘就在溪邊站了很久,最后,挑了水,悻悻地走上了回家的路。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便迅速向右跑下山,站在她常休息的那個地方。我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等我跑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她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那個山梁上,然后一步一步走近我,在那地方停下了。她顯然哭過,眼睛紅腫著。我記得那天是一個陰天,遠(yuǎn)處,灰色的云霧鎖住了高高的山頭;近處,幾只黑色的燕子飛快地掠過離我們很近的天空;東邊的山溝里,一些奶牛頭朝著回家的方向,在風(fēng)中甩著尾巴。我問她有什么要緊的事嗎?她像是一個心里窩著火的人,說我能有什么事?我又問剛才與你說話的人是誰?她看了我一眼,說你怎么知道?我指了一下那座小山,說剛才我就在山上。她看了那山一眼,說,那我告訴你,你知道我家的那一條黃狗嗎?那個人就是那條狗,是一個十足的惡棍,如果老天有眼,會懲罰他,戳瞎他的狗眼,然后叫他灰飛煙滅。她還說了好多咒人話,除了叫那人“灰飛煙滅”,還有就是咒他“隨西沉的太陽滅亡”“凡他生活的地方永遠(yuǎn)不要長綠草”“讓蒼蠅爬滿了眼睛,腐爛掉”,等等,其他我已記不大清楚。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咒人的話是很可怕的。你想,咒一個人生活的地方不長草,是什么概念?
那天,我感到她十分神經(jīng)質(zhì),一點也不像先前給我看頭巾時那樣賢惠。等發(fā)泄完了,她又突然顯出一份無奈的樣子,央求我道,這件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而且……你一定要明白,以后你也會長大,你必須學(xué)會遠(yuǎn)離當(dāng)狗的人,懂嗎?
我似懂非懂地聽著她的話,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然后,空中就下起毛毛細(xì)雨。一片白色的云霧從西邊的山溝飄過來,蓋過了我們。她挑起水桶向前去了。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我剛剛趕下山來的小山羊回過頭來看著我們,琢磨剛才我們說的話。
那以后,我差不多很少聽到金發(fā)姑娘在門前劈柴的聲音了,也很少見到她挑水從南邊的山坡上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母親,或者她的父親,或者她的兄弟姐妹。除了這些日常的活計之外,他們家的人好像一夜之間離開了人群,不串門,不走動,不說話。唯有他們家的那條大黃狗偶爾跑下坡來,在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一堆垃圾上撿人家扔掉的骨頭,然后趴在某個墻角下咔嚓咔嚓地啃,直啃得人毛骨悚然,起一身雞皮疙瘩。聽一些老夫人議論說,金發(fā)姑娘恐怕以后沒臉再見人了,天哪,這姑娘可真能瞞住大伙的眼睛,都五個月了還沒有人知道。有位老夫人甚至警告像我這般大的小姑娘們,說以后遠(yuǎn)離她那種人。
但是,她們越是這么說,我越是想去看個究竟。于是就編出一些謊言借口去看過她。比如,我母親找不到剪刀的時候,我就謊稱可能被坡上的那戶人家借走了。然后,就跑上坡,繞開那條大黃狗,掀開他們家氈房的門簾,在不多的幾個人中尋找她的蹤影。我說,你們家借了我們家的剪刀嗎?他們家人肯定是一臉狐疑,你看我,我看你。我說,是那天大姐姐借的。這樣,她母親—一個表情很冷淡的女人就向那個彩色被垛下的一個小棚子輕輕地問了一句,那棚子下就露出那個金發(fā)姑娘的臉,她說,沒有,我沒有借你家的剪刀,你可能記錯人了。她說著,走出那個小棚子,站在她母親的后邊。我看見她的那張臉已經(jīng)變得憔悴不堪,身上穿著她母親的一件棕色的上衣,衣領(lǐng)松松垮垮掛在肩上。我這才看清了她身體發(fā)生的變化,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那個她了。
我傻傻地看著她,忘了自己編的謊言,與我的狀態(tài)相反的是,火塘里的火很熱情地燃燒著,充滿了生活氣息,有一根柴火噼噼啪啪地響了一下,蹦出幾個火花,熄滅了。
那以后,我再沒有別的謊話可編,就不再有機會去她家了。又過了一些時間,金發(fā)姑娘的家搬離了那個高坡。那天,我和幾個小姑娘爬上他們家住過的那個高坡,目送他們一家離去。我們看見,在長長的馱隊前,走著那條大黃狗。金發(fā)姑娘的馬緊緊跟著她母親騎的那一匹馬。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心中有些失落,說不清楚在為什么傷感。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也許,那時候,我的失落完全是由于那塊頭巾!因為我并沒有看見她披美麗的頭巾出嫁時,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背影。
不久,秋天到了,我們家趕在冬天到來之前,也搬離了那個牧業(yè)隊。
那是秋末的一天,我們聽說那個金發(fā)姑娘被她母親送到了醫(yī)院里,因為她遇到了難產(chǎn)。然后,她做了手術(shù),生下了孩子。聽人說,她生下的是一個女孩子,與她長得一模一樣。
她在醫(yī)院里住的那幾天,我一直想去看看她,
哪怕趴在病房的窗戶上,向里偷窺一眼。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竟一點膽量也沒有,也說不清楚究竟怕什么。一天,我看見一條小路上走過來一個陌生女人,一手提著一筐子雞蛋,一手抱著一床小花被和一個有花紋的小奶瓶。那時候,我們和母親正在門前壘一個土圍墻,圍住我們搬來不久的新家。我站在已經(jīng)有些結(jié)冰的凍泥里,看見那女人走過我們家門前的時候,踮起了腳尖,以免弄臟了她的鞋子,她甚至還提了提她的褲腿。但我還是看見有一塊泥粘在她的鞋底子上,那塊泥里有一些麥草,把泥粘在一塊,她把腳板在地上又甩又擦,半天才把泥弄下來。然后,她鄙夷地看了我們一眼,向醫(yī)院方向走去了,好像那塊泥是我們放那兒有意捉弄她。
過了約莫一個鐘頭的光景,我們的圍墻快壘完的時候,那個女人用剛才的那床小花被抱著一個嬰兒走過我們面前。她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眼里充滿了慈祥的光芒,一邊走,一邊看著那個襁褓里的孩子,以至于走過我們家門前的那塊泥地的時候,完全忘了腳下的泥,又連麥草帶泥巴結(jié)結(jié)實實地踩了兩腳,走了。我們有些惡作劇地笑起來,但聽到那個嬰兒嬌嫩的哭聲,又立刻停了下來。只聽那女人在孩子的哭聲里一遍又一遍地嘟囔著什么,我們聽不清楚,也不知她和那個孩子是什么關(guān)系。那天晚上,我們就聽說,這個沒有生育過的女人領(lǐng)養(yǎng)了金發(fā)姑娘的孩子。許多年后我想,她走過我們家門前時嘟囔的那番話一定是在說,哦,小娃娃,你不要哭,餓了你就吃一點奶吧,我會像你媽一樣地愛你疼你。后來,我曾聽說,那個踩泥巴的女人真是幸運,因為人人都說姑娘的私生子長得最漂亮。我雖然沒有考證過這種說法的真實性,但我相信,那個孩子后來過得肯定很幸福,不像她的親生母親,命里注定了要遭受沉重厄運,英年早逝。那事過去大約一個月之后,那個金發(fā)姑娘在一個大地封凍的日子里,走進一片芨芨草叢,割腕自盡了。
這件事在進行當(dāng)中的時候,我完全是一個無知的孩子,像一個沒有睡醒的人,知覺朦朧,并沒有意識到什么。但后來,它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越來越沉重了,以至于我常把任何一個有關(guān)那個姑娘的細(xì)節(jié)都編進故事中來,越琢磨越覺得這個故事實在不同凡響,至少對我本人來說是這樣。比如那一根扔進風(fēng)里的刺,那一條狗,那一縷陽光,那個騎馬離去的人,那個小孩子的哭聲,以及后來,她結(jié)束自己的那一片芨芨草灘……它時常使我想到,其實,一個普通人活一輩子,活得就是那么一點點小小的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