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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0年第6期|張怡微:一春過
來源:《芙蓉》2020年第6期 | 張怡微  2021年01月11日07:05

1

搬家整理時,齊茜翻到一張十年前的婚禮邀請卡,意識到中學同學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年,歲月如梭。她稍微想了一下,要不要給這張請柬拍張照、發(fā)條短信到某個群組,或者某個個人,畢竟這是這個時代最便捷的社交方式了。不管是三四人的小群組,還是同學會的大群組,很快就可以收獲一些奇奇怪怪的表情包,一些夸張的驚嘆號……等這些符號再被新的熱議新聞給蓋過去,什么真正的聯(lián)結(jié)都不算建立,只能算輕微的維護??萍荚噲D拉近人和人的距離,結(jié)果總是適得其反。有些人早晚會散落掉的,有些人再難“邀請”回來??傆幸惶?,任何人與任何人都可能被科技的更迭徹底隔離開來。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她于是沒有點擊發(fā)送。手機拍照的請柬照片于是就像灰塵一樣,暫時留在了她的手機里。

那年,參加完婚禮之后,齊茜緊接著又參加了一場葬禮。新娘喬喬的母親后來因為癌癥過世,用老話說,那場婚禮就是辦來“沖喜”的。這使得“喜”字帶上了命運的包袱,像一朵烏云般地,留在了每個賓客心上,又不好直接說出來。喬喬的母親坐著輪椅上臺,還發(fā)了言,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婚禮本身有特別的期待,只感傷地說:“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希望女兒能好好地生活,不管發(fā)生什么事,希望女婿也好好地生活。”緊接著迎來的是令人尷尬的沉默。退場時,那位婦人的輪椅壓到了喬喬的裙子,令喬喬差點摔倒在舞臺上,轉(zhuǎn)移了賓客的注意力。司儀蹲下來幫忙,卻不慎扯壞了一個裙角。新郎一直在旁邊手足無措,敬酒的環(huán)節(jié),他甚至還在墻角哭了一會兒。伴郎說,新郎喝上頭了,沒事的。他到底在哭什么,沒有人知道?;榧喨故亲鈦淼?,價格不菲,后續(xù)還有一連串復雜的賠償交涉……杯盤狼藉后,新郎吐了一地,這又引來了酒店的經(jīng)理和面無表情的清潔工。新郎被一堆小伙子架去醫(yī)院看急診的時候,喬喬堆著滿臉妝,她茫然地問:“我要不還是跟你們一起走吧。你們說,我要去醫(yī)院嗎?……我媽呢?”

那些糾紛和狼狽曾是她們姐妹淘之間的冗長話題,喬喬以此來感慨婚禮的不完滿,感慨人生的不順意。她們幾乎不提那位婦人后來病故的事,就像沒有這件事。奇怪的是,即使在母親的喪禮上,喬喬也沒有表現(xiàn)得特別傷心。也許是有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又或許是人總有規(guī)避痛苦的本能。喪禮過后一年,她很熱情地投入了枯燥的婚姻生活中去,她對蜜月酒店訂在了快捷酒店大失所望,又覺得買了打折的老廟黃金婚戒十分不浪漫,她不喜歡洗碗做家務,不喜歡頻繁的夜間生活,她甚至幼稚地問齊茜,你說,如果不做那樣的事,處女膜會不會長回來呢……再后來,一年又一年,齊茜去了日本留學,畢業(yè)后先是在東京的設計公司工作了一陣,而后又回到了上海。幾年里,她給閨蜜寄明信片、寄面膜、寄手帕,總不會忘記喬喬。她們也曾邀約要一起出去旅行。齊茜回到上海的第三年,還有曾經(jīng)的閨蜜在微信上問她:“你什么時候從日本回來呀?”令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不知道友誼到底出了什么問題。不知從何時起,曾經(jīng)甜美的女性活動就漸漸擱置了,就連她們彼此的生日,也要過了一兩個月才會突然想起來。三十歲以后,幾個人一整年也不見得能說上一句話了。發(fā)了朋友圈,不再相互點贊。分組可見的朋友圈,就更顯得凄涼,像墓碑一樣,展覽著無人問津的生活表演。齊茜日常生活真正的社交內(nèi)容,是周末叫一個上門按摩服務或深度清潔,有時和按摩員、保潔阿姨的聊天話題,會深入僅次于同行峰會的茶歇。

那場遙遠的婚禮,齊茜曾免費擔當了現(xiàn)場插畫的布置。想起來,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了。她滿懷期待,每個走進禮堂的賓客都可以看到她精心繪制的“愛的記錄”動畫,就連自己的婚禮,她也不曾參與那么多雜事。她把喬喬說的愛情故事,翻譯成了活潑的劇情,還配上了當時流行的音樂。緊接著的葬禮就不需要這樣小清新的環(huán)節(jié)了,但齊茜還是在白包上親手畫了個天使。悲喜更迭,齊茜覺得自己和那對夫婦之間有了一些微妙的情感聯(lián)結(jié),可惜婚禮的主角們并沒有意識到。直到如今,齊茜依然保留著那兩個人的設計圖像在電腦中。在有機會制造人偶的時候,齊茜甚至動過一點心念:該不該把同學做成大型玩具呢?這好像不太道德。于是便努力去忘記這個念頭。

文藝電影里說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好像是真的。搬完家后,齊茜慢慢忘記了那張請柬,他們兩個反而突然找到她,請她去郊區(qū)轟趴。這很有意思,多年不見,突如其來的轟趴邀請,的確讓人躍躍欲試,還有些校園情懷自帶的濾鏡,好像這些年的失聯(lián)都是不存在的。開車的途中,齊茜甚至有一點緊張,緊張到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心懷鬼胎的作品一樣,怕被別人看出真正的意圖,又怕別人完全沒有看到意圖。

“每只電視機里都住著一個懶得往外爬的貞子”,這是齊茜近期玩具作品的代表作。她覺得喬喬的婚姻就是一只駝背的、擁有暗黑機箱的中古電視機,背上貼著紅色的喜字。而自己是那個“往外爬”的意圖。一般沒人看得出來。

2

喬喬和阿澤的家暫時看起來還像一個別墅的樣板房,沒有太多生活氣息。從外面看來很是不錯,在日本叫一戶建,除了取快遞和丟垃圾不太方便,可以省下一些物業(yè)費用。院子,也是新時代上海人美好生活的必備設施,院子里該有什么呢?可能是動物,或者一些自己種的植物,搬運來、搬運去可以發(fā)發(fā)朋友圈照片。也有人喜歡靜態(tài)的院子,假設自己有退休人員一樣充分的空閑時間,坐在室內(nèi)凝視屋外靜態(tài)的風致,明明都在市區(qū)上班的。進入房間,喬喬就感到一種職業(yè)慣性帶來的失望。采光和色彩的組合,就像一個新學生拿著筆一直畫線一直打草稿,最后卻寫不出什么可以用的東西。家具都是網(wǎng)紅品,網(wǎng)紅的胡桃木餐邊柜,網(wǎng)紅的人體工學椅,應該花了不少錢。就連烤箱和咖啡機也是不那么實用但可以用很久很久的日本貨。不過,人人都經(jīng)歷過這樣的時期,家庭生活本來不應該拿出來展覽,硬要展覽一下,就難免期待自己可以和別人不一樣。

因為喜歡畫畫,很長一段時間,齊茜都在摸索自己在哪一種類別的繪畫中與眾不同。后來開始學設計,做玩具打樣、做書籍封面、做帆布包、做T恤衫,最后都不成氣候。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啊,好像什么都會一點,又什么都覺得沒多大意思的壞日子。唯一的好處是,經(jīng)過了那個階段以后,她就不怎么害怕和別人不一樣了。只要將職業(yè)理念像切換游戲一樣切換出來,她也不再嫌棄一塊錢一個的超市玻璃杯,抓娃娃機里十塊錢一大袋批發(fā)的毛絨玩具,或者標簽印很顯眼的T恤衫。反正自己設計的東西,自己未必買得起,最后不知道去了誰那里,都用來干些什么、撫慰些什么。她親手所制的建模圖,不過是上帝意志附著于人性想象力的一道工序,幫人實現(xiàn)怪怪奇奇的欲望,美其名曰:工業(yè)設計。

喬喬在廚房轉(zhuǎn)身取杯子的時候,居然撞到了頭,可見她對家里的動線還不熟悉。齊茜假裝沒有看見她狼狽的那一面。有時她自己喝多了酒,也會撞到這里或那里,第二天起床,痛入骨髓。喬喬悉心導覽的時候,齊茜看到了他們的臥室里,有她那一年給他們夫婦制作的動畫畫像,配著畫框。畫框里可愛的新郎新娘,流的眼淚、冒的汗水都是草莓的形狀。以她現(xiàn)在的眼光,顯然能看到不少技術(shù)上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幼稚,幼稚中還帶著自命不凡的淺薄。其他地方的裝飾畫就都是淘寶藝術(shù)品了,也不知道象征著什么。他們家的曬臺很大,晾衣架上面掛著一些年輕女性的衣服,蕾絲的裙子襪子,裙子背面居然還有魚線。魚線那么細,這樣穿著,背部皮膚很容易拉傷的,需要貼很多創(chuàng)可貼。齊茜猜測,他們可能有了一個女兒(還是有過?),或者領養(yǎng)了妹妹?這個充滿疑云的念頭一閃而過。她總覺得,多年不見,喬喬的眉宇間有她難以讀取的太多訊息,這些訊息都和“婚姻”的符碼有關,匯聚到發(fā)送出“邀請”這個動作時,則顯得過于動機不明。和齊茜說話的時候,喬喬依然有少女時期的熱情。喬喬的臉上幾乎看不到歲月太深的痕跡,不過也有人說,這是中年女子互相體恤的一款濾鏡。不愿看到閨蜜衰老,就像不愿看到自己衰老一樣,是一個心靈鏡像,并不是歲月的真相。這也很“藝術(shù)”,最深刻的真實存在于濾鏡形成的機制本身,像一種僅由女性色彩形塑的祈禱(我們祈禱對方永遠生活在結(jié)婚前)。

客廳很大,有柔軟的沙發(fā)。她們在一起(配合著藍莓和車厘子的布景),回憶著少年往事,像一種相互默許的浸入式表演。總有一些殘酷的瞬間,喬喬會想起青春深處的肯德基土豆泥、車站前的里脊肉,或者劣質(zhì)的合成飲料,那似乎才是真正歡快的友誼象征,無性別的、粗糲的青春狂歡。而此刻,沙發(fā)上所有的笑聲都在提醒著她,有些事情回不去了。模糊不清的直覺將她拉至失望的情緒中。她們曾經(jīng)是姐妹倆。她們現(xiàn)在其實無話可說。她們的靈魂早已互相取關。她們曾共有的那個歷史世界空無一人。

就連“我們?yōu)槭裁茨敲淳枚紱]有聯(lián)絡啊”這樣的場面話,聚會里都不曾聽見一句,這很不真實。派對后來又迎接了一男一女,據(jù)說和喬喬、阿澤夫婦是大學同學。他們推門而入,熱情相擁,其樂融融的反饋擴大了。在客廳里,五個人一起追溯了一些不重要的故事,例如看過的演唱會,年輕時在育音堂給張國榮過的生日,議論了一番如果尊龍去演《霸王別姬》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如今歐陽娜娜的琴藝到底算是什么水平……從細枝末節(jié)的聊天細節(jié)中,齊茜推理兩人的婚姻都有些問題,誰不是呢?這不禁讓陌生人猜測,他們之間會不會有火花呢?好像在看一部老派的戲劇。聊天的間隙,喬喬時不時站起身來煮咖啡,中間咖啡機似乎還堵塞過一次,喬喬對丈夫耳語了幾句,阿澤面無表情地去車庫取了一個車載吸塵器回來。喬喬打開了咖啡機,又打開了車載吸塵器,發(fā)出了一些真實生活的噪聲。吸塵器的力道不太夠用,她又與阿澤耳語,阿澤去樓上拿下來一個玫紅色的電吹風。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一個嶄新的、昂貴的、奢侈的精品電吹風包裝。這使得他倆真實生活的噪聲變得更昂貴了一點。不久,喬喬終于又回來客廳,和大學同學繼續(xù)討論移民、代孕和國際旅行。

有一剎那齊茜陡然覺得這個客廳,和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圍城》很像,趙辛楣在“女神”蘇文紈家遇到了方鴻漸,兩人說到歐洲局勢現(xiàn)在怎么樣,趙辛楣輕蔑地、自負地、說了等于沒說地聲稱:“很微妙?!?/p>

很微妙。(“紅海早過了,船在印度洋面上開駛著,但是太陽依然不饒人地遲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保┤缤┞肚址感詣訖C的、遲落早起的太陽一般。

“我們?yōu)槭裁茨敲淳枚紱]有聯(lián)絡啊?”齊茜插了一句真誠的問話。但這問話顯然不是拋向另兩個陌生人的。

阿澤說:“我們兩個常常說起你的。以后我們要多多聯(lián)絡啊。年紀大了,朋友就少了。突然找到你們,大家認識認識,也是一段緣分。”這簡直是比“很微妙”的總結(jié)還要更“場面話”一點。喬喬則在一邊添茶,并沒有回答,也沒有可以被有效讀取的表情。她燙了卷發(fā),還染了顏色,齊茜方才都沒有看出來。這一刻因為用力看她,終于看出來一些變化。

齊茜在新添加的微信好友里看到了JO剛剛發(fā)布了他們五個人的咖啡杯照片,說“好久不出門,參觀朋友新居。我有旨蓄,亦以御冬”,非常文藝清新。

齊茜給她點了一個贊,然后問她:“所以你是在哪里工作呀?”

“我在大學教德語。雖然也不是什么好大學?!盝O回答。

“她在德國留過學?!币慌缘鸟R先生補充。

“對,后來我丈夫因為抑郁癥自殺了,我也就回來了。好多年了。”她口氣溫和,好像事過境遷。原來并不是離異。

“你也在德國留學嗎?”齊茜問馬先生。

“他在蘇聯(lián)留過學,哈哈哈,你猜猜他幾歲?”阿澤亂入回答了一番,抖了個舊包袱。

齊茜看了看手機,馬先生不用朋友圈。

馬先生問齊茜:“你頭上為什么有個瘀青?你們女孩子現(xiàn)在怎么都搞得傷痕累累的?喬喬身上也有傷的?!?/p>

齊茜回答:“我剛搬家,路線不太熟,撞的?!?/p>

馬先生說:“你是在家喝多了撞的吧。我是賣酒的。我懂的。”

齊茜問:“賣酒的你不用朋友圈?”

馬先生說:“因為我是真的賣酒的?!?/p>

齊茜說:“哦!鋼鐵洪流伏特加!”

大伙就笑了,笑得仿佛認識了很久,關系還特別好。從未有過沖突矛盾,也沒有碰杯把夢給磕碎了的聲音。歲月的溫和不勞而獲,慷慨將歡樂注入似真亦幻的社交場。他們五個人除了沒有共同的回憶,什么都操演得很順暢了。如果還有一雙眼睛,必定能誤會友誼地久天長就是這樣的風貌。為了應景這般良好的友誼,齊茜發(fā)布了她珍藏已久的、喬喬夫婦的結(jié)婚請柬,配上了他倆新居臥室里她親手設計的人偶圖畫。

她寫道:“好久不見,恩愛如昔?!辈⑴渖先齻€愛心圖標。

卻沒有一個人回應。鬼氣森森,一如往昔。

3

馬先生是一個公務員。

12月頭上一個暖和、晴朗的早晨,馬先生發(fā)微信問齊茜:“好久不見,有空出來吃個飯嗎?我請你吃飯吧?!逼鋵嵰膊凰氵^了很久。

馬先生后來對齊茜說,他見過她,在婚禮上。

齊茜明知故問:“我的婚禮上嗎?”

馬先生就笑了。這笑容有點像年輕時候老演苦情戲的金城武,讓人覺得他明明沒必要那么苦。兩人等同于互交了投名狀,不必冒充單身。

“你讓我想起我太太?!彼恼{(diào)情開場白的確像個老派人。

不過,馬先生顯然對齊茜沒有其他的興趣。他只是想找人說說話。這讓齊茜感到舒適,至少,他也覺得那個房子不是說話的地方。盡管它看起來就是為大家在一起說話而布置的場景,如同微信一樣。

馬先生家境不錯,他將家庭出身放在了談話最靠前的位置來介紹自己,對自己的上海身份感到無比自豪,無論是平庸的事業(yè)還是失意的婚姻都無法挫敗他身為上海人的自豪。太太是大學同學,當然喬喬、阿澤也認識,他們甚至一起參加過那場婚禮、那場葬禮。不過齊茜不記得那兩位的臉。馬太太大三的時候去波蘭游學,那時波蘭剛加入申根區(qū)。在馬先生的描述下,那鬼地方天色陰郁、積云不散、冬天大片雪原沉默無垠。太太回來結(jié)完婚又去那里念學位,他倆從MSN時代活活熬到了用Zoom會議室視頻聊天,她居然還沒有念完。她也沒有提離婚,像馬先生家族里的表妹或者小女兒一樣,每年暑假和圣誕節(jié)風塵仆仆回個家,中間還給馬先生織過一條圍巾。

“這當中其實我是有機會去波蘭工作的。你知道嗎?你看我賣相那么好,人品好出身好,后來有人留意到我,給我打電話,讓我外派出去,工作很體面,還可以和妻子團聚。唯一的要求就是有一些社交活動,做一些記錄。談的時候啊,我連負責人的面都沒見到,和他們約在上海一家(我不能告訴你哪家)五星級賓館,我覺得肯定有人在后面看著我,而且對我很滿意。我也很開心,但是我太太不同意。我太太說,這可不是什么好工作。我猜測她不希望我去,一定是因為她不方便。因為我是方便的呀。那條圍巾,就是那個時候她親手織給我的。你肯定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我知道是她親手織的。因為她跟我視頻的時候,就一直在織,一邊反對一邊織。你說她還愛不愛我?你說她為什么不讓我去陪她?后來她給我聽一首歌,不過這是最近的事了,叫《波蘭的首都是上?!?,你說她是不是有毛病?她也不小了,三十幾歲了,又不是大學生,發(fā)發(fā)這種幼稚的福利我就要一直等下去嗎?我被她耽誤了啊,耽誤了。每天吃好晚飯,連個一起散散步的人都沒有。我又不缺錢,我也不缺小姑娘,我為什么要每天在華山路散完步卡著時間回去跟她通電話,聽她一個女的跟我說中國戰(zhàn)隊征戰(zhàn)卡托維茲啊,我自己看不懂微信嗎……”

“斯大林城……”齊茜輕聲說。

“咦?你怎么知道的?”馬先生好奇地問。

“哦。有一個做娃娃的德國人出生在那里?!?/p>

“洋娃娃嗎?”

“不全是。你可以理解為一種大型手辦,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可以給它換漂亮的衣服……”

馬先生聽到這里,眉宇間突然閃過一絲狡黠的神色,這和他的公務員身份不太相符。

“我聽說,現(xiàn)在東莞的成人娃娃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可以出口,而且收入很好。掃黃之后,很多產(chǎn)業(yè)都轉(zhuǎn)型了。原來你是做這個的???真是沒想到,看不出來啊。太神奇了!”

“我不是做那個的。”齊茜微笑著答,“你搞錯了啦?!?/p>

“不好意思,那你是做什么娃娃的?”馬先生問。

“我最近剛做了一個從電視機里爬出來的貞子娃娃?!?/p>

“你騙人……”馬先生笑了。

齊茜也笑了,笑聲里充滿了生活的謎語。

“所以,你先生在日本也不愿意回來吧?”馬先生問。

“可惜并沒有人因為我長得好看就派給我神秘的工作?!饼R茜回答。

“在家不要酗酒。畢竟是女孩子?!瘪R先生囑咐道。

“馬先生,你知不知道,阿澤家的那些小女孩衣服是用來干什么的?

“馬先生,你提到的喬喬的傷是在哪里?

“馬先生,你有沒有覺得他們夫婦有點奇怪?”

“我其實是阿澤的朋友?!瘪R先生說,“現(xiàn)在的夫妻就是這樣的。你不怪嗎?我不怪嗎?”

“但據(jù)我所知,你不要見怪,他有些奇怪的癖好,也不缺小姑娘的。你不要說是我說的?!彼盅a充道,“你看我什么都告訴你了,你也得說點什么吧?!?/p>

齊茜想了想說:“我丈夫是設計那個娃娃的。你需要嗎?不過娃娃很重,比你想象的重。清洗起來也很麻煩。許多人使用過一次以后,就放著當大型手辦了。大部分喜歡娃娃的男人,最后還是把這種事交給老婆打理。有些人買回來放在家里,直接是當女兒養(yǎng)的。也有懂經(jīng)的媽媽看到它們會說,你好呀我是你婆婆……”

“哈哈哈哈!騙人的吧……”馬先生說,“認識你太高興了,你太逗了?!?/p>

4

20世紀30年代,人偶教父漢斯·貝爾默遇到了開啟他藝術(shù)生涯的三件大事?!笆紫仁怯龅搅怂利惖谋砻?,這是潛藏在其作品下的原動力來源——性和欲望。其次是他參加了《霍夫曼的故事》(Les Contes d`Hoffmann)的歌劇表演,其中發(fā)明家愛上了一個機器娃娃的劇情讓貝爾默開始思考創(chuàng)作內(nèi)容。最后則是貝爾默收到的一盒童年時代的舊玩具,它與另一個16世紀的木質(zhì)人偶共同啟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形式——人偶式的模型。1933年,貝爾默用木頭、金屬和灰泥制作了第一個玩偶,它是如此擬真而又陌生。在20世紀剛出頭的年代,各種戰(zhàn)爭與疾病四起,各種理論和模型相繼建立,人類對自身又有了新的認識。被過譽的人類精神逐漸暗淡,躲藏在陰暗的眼睛開始睜開,人們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東西去挖掘獵奇,探索陰郁?!?/p>

1937年,錢鍾書以《十七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中的中國》一文獲牛津大學學士學位,方鴻漸坐著一艘法國歸來的郵輪,僅一年后,留學生光環(huán)消亡殆盡,在上海方鴻漸嘗盡人情冷淡,倍感凄涼。書里說,婚姻是圍城,其實不然,方鴻漸本人才是圍城,他不討厭,卻全無用處。能量低框架弱,這樣的人一般都空有一個花架子,這就更叫人萬念俱灰又無能為力。齊茜就是畫“花架子”的,在類似面具的頭部模型中,粘貼著玻璃眼睛與假發(fā),當擺出斜視的角度時,其中一股難以描述的陰森氣息才能透露出來。

12月過后每一天都充滿了對那個冬天、那場聚會的回憶。圣誕節(jié)的時候,他們在五人群里互相發(fā)了紅包,其樂融融。之后再無實質(zhì)上的聯(lián)絡了。聽說這種棄坑的友誼,叫作幽靈分手。群還在,人也在,但所有的痕跡都呈現(xiàn)為廢墟之景。齊茜看朋友圈里的JO,12月31日在杭州看了柏林交響樂團的新年音樂會,齊茜想起來,那天JO說過,這是她和亡夫生前的常規(guī)活動。朋友圈里的喬喬夫婦新年出國旅游,在新西蘭花239刀(拍照+拍視頻50刀)跳了個傘,徒步Lake Tekapo直至看得到寂夜星空。喬喬換了旅行時新拍的頭像,是她和阿澤玩滑翔傘的合照(后來點開看大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后面那位是教練)。馬先生沒有朋友圈。但他的形象最生動。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上海公務員,承接著上個時代的生活遺風。沒有那些浮夸的表演,僅喜歡餐后散步,抖機靈和等老婆。他們五個人再度陷入了“我們?yōu)槭裁茨敲淳枚紱]有聯(lián)絡啊”的舒適圈,好像車載吸塵器、電吹風與意式咖啡機的關系一樣,雖說可以對接,但不會長久。生活的本質(zhì),就像新電吹風服務的第一個對象不是頭發(fā)而是堵塞的咖啡粉。再磨得細一點,也許就會好一點。

過完年,齊茜完成了新創(chuàng)作,是一對用魚線捆扎的乳房,魚線的盡頭是一個充電接口,可以當作床頭燈,燈光是草莓色的。草莓色是青春的顏色、愛情的形狀,更因為光線不足,照不出生活的本質(zhì),而顯得舒適。漂亮的乳房本身就象征著需要,消費主義的需要,不是齊茜本人的需要。她更想弄明白的是,喬喬晾曬衣服上的魚線在婚姻里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如果緊拉著魚線,乳房就會被拖著往前走,產(chǎn)生疼痛的幻覺,草莓色也展露出血影的猙獰。聽說這個作品賣得很好。

她把這個好消息,在騰訊會議室里告訴了丈夫。他也表示很高興。

“比貞子賣得好?!饼R茜開心地說。

齊茜又說:“魚線乳房設計的靈感來自中學同學?!?/p>

丈夫說:“哦,是那對難相處的夫婦???”

“你見過嗎?”齊茜問。

“我見過你朋友圈和你電腦里的繪圖。畫得很好的。畫出了奇奇怪怪的宿命感?!?/p>

“你知道嗎,其實方鴻漸倒是很適合做成一個娃娃?!饼R茜說。

“我覺得十個都賣不掉。沒有人做男性娃娃的。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有這種需求。做出來你要賣給誰啊,也沒什么好看衣服可以換給方鴻漸……”

春天的周末,齊茜暈暈乎乎醒來,用手機訂好了家庭清潔服務。清潔員曾問齊茜能不能給買一個蒸汽拖把和一個清潔玻璃窗的試劑,以方便她更好地工作。過了新年,齊茜終于買齊了這些設備,無愧于心地再次發(fā)出邀約。新年新世,春天的到來總是讓人高興的。寂寞又高興,一掃冬日的冷峻。更因為清潔員臨走時突然摸出一盤魚線遞給她。

“我上次撿到的,掉在玄關了,后來我忘了從工作口袋里拿出來?!鼻鍧崋T說,“你是不是又在搞創(chuàng)作?不要折磨自己啦!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好好過日子比較重要?!?/p>

“好。”齊茜說。

“那位先生啊……”清潔員皺著眉頭說,“不靈的。”然后她反而很不好意思,迅速關門跑走了。

留下齊茜一個人笑死了。

她突然想起書里寫,“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陽晚霞隱退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好像被春天勒住拖行至未來的冬天。

作者簡介

張怡微,1987年生。文學博士?,F(xiàn)任教于復旦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細民盛宴》,小說集《櫻桃青衣》《家族試驗》,學術(shù)隨筆集《情關西游》,散文集《都是遺風在醉人》《因為夢見你離開》 《云物如故鄉(xiāng)》 《新腔》 《舊日的靜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