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
■名家推薦 “90后”科幻作家段子期是當代文壇具有哲學玄想的科幻詩人，她的小說自帶宗教情感和宇宙時空哲思，指涉著《云圖》般的緣起性空和時空之殤，形式和精神異常高級。 在這篇小說中，父與子、詩歌與物理、文學與科學、家庭與鄉(xiāng)村、相愛與隔閡、淡然與執(zhí)著、懷念與釋然、宏大與精微，多種主題寫進這一小說，語言優(yōu)美而憂傷，文體蒼涼而靜謐，宛如李白的春夜，光暈照遍桃李的庭園；又如初夏的孤蟬，聲嘶力竭到逝水的未來。 兒子的古詩，父親的鐘表是這篇小說的核心意象。無處不在的對仗，從宏觀層面，體現(xiàn)著古典和未來的雙程、技術與文學的復調(diào)、時間和空間的糾纏。從個人命運看，則是情與理、靈魂與心的最終釋懷與平靜。這是一首科幻時代的詩。——張 凡
段子期，“90后”科幻作者、編劇，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影視制片系，曾就職于上海電影股份有限公司，科幻小說發(fā)表于《科幻世界》《科幻立方》《銀河邊緣》《中國校園文學》《西部》等雜志，代表作《靈魂游舞者》《重慶提喻法》《全息夢》等。
1、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初夏，我剛放暑假，收到他病重的消息。
我在縣城當語文老師，工作離家后很少回來，在我十多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以后，我和父親常以沉默填滿時間的縫隙。
車停在路口，一個單薄的人影佇立在太陽下，陽光曬得他直不起腰，汗水浸透胸前，黑白相間的頭發(fā)被風吹亂，臉龐瘦削，眼神干涸如井。天藍得像一面鏡子，樹叢中鳥聲稠密，我遠遠叫了聲“爸”。
他上前抓著我：“兒啊，快完成了，我的最后一件作品，做完就可以……”
“可以怎樣？讓媽媽活過來嗎？”
“不是一個道理，我……”
“好了爸，我們走吧?！蔽逸p輕掙開他冰涼的手。
“嗯……”父親轉(zhuǎn)而低下頭，走在前面，雙手背在身后，仿若一根秒針在大地上傾搖。
微風輕拂，我仿佛聽見他身體里時鐘滴答的聲音。從父親迷上鐘表的那時起，幾十年的時光就被框定在那些細密的零件之中，他再沒為任何事物付出過熱情，包括我的成長。他每天伏案在桌前，研究那些互相咬合的齒輪，猜想宇宙到底是張開還是閉合，這個問題曾令他發(fā)狂。他制作過無數(shù)個形狀各異的鐘表，在無數(shù)次靜止的呼吸中撿拾那些碎片，似乎能將自己散落的靈魂一片片拼湊成形。
每個人生下來都需要對什么東西著迷，才不枉來一趟這無盡亦無解的世界，我上大學時迷上了漢字，在對美的尋索中，懂得了一部分的他?？筛赣H著迷的卻是時間，無人知曉它是張開還是閉合，如同夏日終將散去，我站在桌旁看著他輕輕撥弄齒輪，感到一種不可抵抗的虛無。
回家的路不遠，我們復無別話。踏路在熟悉的鄉(xiāng)間小道，拂動的花香如同路標，一陣蟲鳴在心中泛起，將我?guī)Щ赝甑乃查g，螢火蟲、池塘、自行車、野果，悠長的假日和孤單的夜晚，還有對母親的思念、對父親身不在場的不解和埋怨。
我們路過那處廢棄的基地，它還是那樣，靜靜佇立，無人打擾。我曾聽母親說，幾十年前，那是知青們做科學研究的地方，里面偶爾會傳出巨響或是發(fā)出淡淡的光暈，村里人剛開始害怕，但他們解釋說這是正常的實驗現(xiàn)象。知青離開后，實驗基地因為特殊原因沒被拆除，空置很久，漸漸地，村里傳出那兒鬧鬼的消息，于是再沒人敢靠近。父親倒是不怕，偶爾去撿回一些金屬片和零件，在家里繼續(xù)他的研究。
我在家里待了幾天，父親的肺病有些好轉(zhuǎn)，呼吸穩(wěn)定的時候，他會在房間繼續(xù)忙活，里面有三張桌子，被圖紙、零件和工具鋪滿。他從前在鎮(zhèn)上開了間鐘表店，除了修理手表，還制作毫無用處的“時間儀”，他如此稱呼，現(xiàn)在，這些東西依然是他的全部。
我給他遞去藥，他放下手中物什，自言自語：“我小時候啊，常聽村里的知青講科學知識，后來他去世，給了我一個筆記本，上面記著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畫，我那時看不懂，等看懂一點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本來想交給你，可你不喜歡……”我只是應承，對他的精密世界毫無興趣。
深夜起床，聽見父親翻身，夢囈著時間、群星、多維世界和宇宙模型云云。我搖搖頭，躺回床上，蟬鳴在屋外起伏，半夢半醒間，兒時記憶如薄霧圍攏。父親喜歡一個人站在田野間，寬松襯衫和長褲將他攏住，他只是看著，看麥子飽滿成熟垂下枝葉，看成群的鴿子聚集又飛散，看夜里的星辰如音符般排布……他的鉛筆夾在耳后，時不時寫寫畫畫，興許計算著時間的運行，在萬物有靈的背后尋找那些看不見的齒輪。他總是一個人。
父親跟我們相處的時候，心神泰半飛到了另一個世界。好幾次，他在飯桌上盯著秋葵的切面或田螺的殼，喃喃道：“宇宙就是這樣被精心設計的……”“是啊，快把你的宇宙吃下去吧！”母親用筷子敲他的碗，笑著說。她總能用天生的幽默樂觀消解掉這些隔閡，在她眼中，這世界沒有任何謬誤。
母親就像一只小小帆船，生活流向哪里，她就去往哪里。她會在周一早早起床，打開賬本用一個早晨清算一個星期，然后塞些零錢給我，叮囑我要放在衣服內(nèi)兜。我喜歡陪她去買菜，看著她死命捏緊碎花小錢包的樣子，穿梭在菜攤中間，扭頭問我想吃什么。她牽我回家，總會在牽?；ㄅ酝Ｏ聛?，從花蕊上掐出一點花粉，抹在我嘴里。有一年我發(fā)燒半月不退，她背著我走山路，搭班車去縣醫(yī)院，她眼里滿是急切，問路都帶著哭腔，我勉力忍受著病苦，眼淚光滑無依，落在母親背上。我最喜歡在睡前聽她講古人的故事，聽曲水流觴的雅宴，聽游子臨行的鄉(xiāng)愁。
母親常年盤著頭發(fā)，穿一件花裙子，飽滿的圓臉上有一對深深的酒窩。她總是細心為我們安排好一切，站在門口目送我和父親離開。她愛笑，也從不跟人爭吵，每逢節(jié)日，都要提著自家的菜和油挨家挨戶給鄉(xiāng)親送去，為了父親的店，她還曾四處找親戚籌錢，忍受他們?nèi)玑樀哪抗?。四季更迭，她要我學會在施與時悲憫，在索求時自謙。
我長大后為母親寫過不少詩歌和文章，這些未說出口的話語，帶我潛入不息時流里的避難所，在時間的兩端，母親剛好都是聽眾。我多想親眼看著母親老去，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那些山路，如果她有眼淚，也能落在我背上。
每次回到家，對母親的想念越是強烈，面對父親就越覺得疏遠。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我故意想和他不一樣，我不喜歡那些框定的規(guī)律和法則，我所欲尋溯的是那些隨性且浪漫的東西，我喜歡的是文字，能工筆描摹浩瀚星海，也能一語照徹人間情愛。世上并無多余的字句，無論詩歌、小說，詞語與意象的呼應，人物與情節(jié)的嵌合，如同枝葉連理枝葉，行星環(huán)繞恒星，我泅泳在那些詮釋美的絕美之中，感覺全宇宙盡在我的心和眼。
天微亮，我繼續(xù)研究我的古詩。不久前，前輩贈我一本古籍拓本，我拿到手后癡迷不已，里面有一首駢體長詩，句與句對仗工整，玄妙極了。如“開瓊筵以坐花”的對仗句是“飛羽觴而醉月”，“天地萬物逆旅”對“光陰百代過客”云云。但這拓本因年代久遠，書頁折損，中間損失了許多字句，我執(zhí)迷于將其填補完整?！凹言仭睂Α把艖选?，“日星隱耀”對“山岳潛形”，除了平仄，還要考慮工整背后的神韻……這首詩仿佛沒有盡頭似的，從寄情天地到發(fā)問太虛，字匯成詞，短句組成長詩，互相交錯又對偶。不管是著眼于細微處還是整體，都隱藏著一種神圣的秩序，我著迷般地研究它，如同沉溺在與戀人耳鬢廝磨的歡愉中。
2、 照顧了父親幾天，我接到學校通知，要回去一趟。跟父親說明，他頓了頓，眼神落在虛空：“我看到你那本古書，挺有意思，你看那些對偶句，像不像兩個平行的世界？”他低頭繼續(xù)擺弄一只手表：“咳咳……你從小就喜歡古詩詞，這么年輕就當了老師，爸爸為你驕傲。”
“嗯，爸……”
父親把那只手表遞給我，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樣，我仔細看，里面并不是普通的12點鐘面，而是由兩個相互交叉的橢圓面構成。每個橢圓面有4根長短不一的指針和24個數(shù)字，而且每一格數(shù)字間的距離并不均等。在兩個圓的交叉部分，又有極細的零件嵌在下面、細細運轉(zhuǎn)，金屬和石英的質(zhì)地構造凝聚了這件器物的魂，整體看來有種奇異的美感，但每部分暗藏的含義卻無從理解，“這是？”
“這個你戴著，我還有最后一件作品，快好了，還差一點……下次你回來，我肯定能完成，到時候……咳咳……就不一樣了，包括你的詩篇，也會完成的?！?/p>
“這個……有關系嗎？”我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何對應，那首古詩，填完它不會給我?guī)砣魏我嫣?，我只是想，宇宙給每個人都留下了一個秘密，解開它的過程不過是消磨時光的一種方式。對父親來說，這個秘密是他的鐘表，對作曲家來說是音樂，對畫家來說是畫作，僅此而已。
“萬物之間的聯(lián)系，超過我們的想象，兒啊，有的時候，一個點通了，所有的都會變得簡單?！备赣H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如一團輕輕的云。
印象中，父親從未單獨和我說過這么多話，我也鮮少與他交換我的世界。母親離開后，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變得愈加衾薄，父親亦失魂了許久，母親的東西誰都不讓動，時常在廚房里、田壩間喃喃著軌跡、量子、秩序云云。一段時間過后，他把那間房間關上，把我交給鄉(xiāng)親照顧，買了張火車票直奔城里。
那年夏天結束，他帶回一箱子物理、數(shù)學和哲學書，然后又鉆進那個房間。我站在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里面細碎的聲響，以及他沉默如迷的呼吸。我猜房間里另有一個宇宙在持續(xù)著日與夜的運行，那里的探險是他一個人的，與我無關。
我工作后有次回家，父親喝了點酒，跟我說起母親的身世。她是個外鄉(xiāng)的孤兒，被人從河里撿起來帶回村里，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受過很多苦，被打過被趕過，還差點被山里的野狗吃掉，最后靠著老天爺?shù)奶巯Щ盍讼聛?。盡管如此，母親依然樂觀善良，從不埋怨，遇見父親后，她漂泊的人生從此安定下來。她沒有別的愿望，只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誰，這是她在生命最后都沒放下的念想。父親背過我抹了把眼淚，說他很愧疚，早年到處托人打聽，最后還是沒能圓她的夢。
之后，我痛哭了一夜，我殘缺的詩句有了第一行。
回憶漸遠，有些疼痛大概只能在時間深處發(fā)出些低伏余響。離家前一晚，夏夜雨水輕輕拍打屋檐，父親把我喚到床邊，眼里滿是急切：“我之后又見到過你媽媽，就一次，就一瞬間，在另一個世界……我想要抓住，卻不行?，F(xiàn)在，還差一點就可以……”
他又提到了母親，我不由得感到一陣疾停之傷。片刻，我伸手觸摸他的額頭，并無異常。他接著說了好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都在那個時間儀里，在萬物運行的秩序中隱藏著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不同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在那里，我們同時存在著，有著相似或全然不一樣的人生，你的此時，在彼時有無數(shù)種可能，我的也是，就像鏡子里無限反射的投影，那個老知青悄悄告訴過我，有一種時間模型，能夠讓這些世界全部攤開在我們面前，你相信嗎兒子，只需要一臺機器，比鐘表更精密也更龐大，卻和它有同樣的原理，就好比抬手看時間一樣，能瞬間看見時空的對應和交錯。
我只是聽著，不說話，眼神懸停在左手的奇怪手表上。如果這些胡言純屬他精神壓抑下的臆想，也只能任由他如此。此時，我看著一位充滿矛盾卻又自洽的衰朽老者，仰趟在鄉(xiāng)村的臥榻，花費一生時間打造一把鑰匙，在暮年時，站在那扇大門前試探，卻遲遲不得入。父親說完最后一句：“因為宇宙就是這樣被精心設計的啊?！?/p>
接著，他雙眼昏沉，呼吸變得緩慢，安靜了一會兒，又夢囈著“雨停了，兒子會回來”“最后一句詩就是開關”“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記得不”……我沒太聽清，離開他房間，潮熱的地氣蒸騰上來，皮膚微感黏膩，我輕嘆一聲，沒留下一句話。
吸入的第一口清晨氣息有些清涼，我踏上回城的綠皮火車，腦子盡是那些“梁下燕”“清影渺難即”的字句。我繞開霧中風景，漸漸領悟詩人口中的簡省，每念誦一句，就仿佛聽見他們對我說：“我只說了一句，而你的理解廣闊無邊?！币苍S正因為這座避難所的遼遠，我從前談過幾次戀愛都以失敗告終，不知為何，對我來說，有人在側(cè)，喜歡或不喜歡，孤獨感都會更深。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寧愿躲進一個純粹如鏡花水月的世界，跟父親一樣，暫不聞問它是鏡中的哪個投影。
此刻，對面的軌道也出現(xiàn)了一輛綠皮火車，有節(jié)律的轟隆聲催人入眠，兩輛火車平行地在同一空間交錯，竟呈現(xiàn)出一種視覺上的錯覺，到底是誰在向前、誰在向后？而手上的詩篇，哪句是開頭、哪句是結尾？到底是母親已走向新生，還是我在走向死亡？無從知曉。
恍惚的夢中，我看見對面車廂一個奇怪的陌生人，夢見母親笑瞇瞇地遞給我一朵牽牛花，夢見她的雙手讓日子生出日子，讓我一天天長大。還夢見那些我對不上來的詩句，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卻入空巢里，啁啾終夜悲，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
回城后，我的生活平淡如常，偶爾參加一些詩會，那位前輩很是熱情，他知道我在完成那組長詩，發(fā)覺凡常的文學積淀不足以令我突破，于是邀請他的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朋友來參加。我提到這組詩中的很多字句是來自別的詩詞、曲、賦、駢文、騷體、格律等等，包含萬有，須對仗極工整且完成含義上的閉環(huán)，一旦有缺漏的地方，則很可能要全部推翻重來，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文字游戲，更像是一組能解開什么謎題的密碼。
有人提起分形函數(shù)，他說，兩行詩句如同數(shù)字間的對稱關系，中間建立一個同步的符號，這個符號類似乘除或降冪，在詩句中則是平仄跟隱喻；有人提起全息宇宙理論，說一句詩包含著世間所有詩的信息，所以，這首詩沒有中心和起始的部分，它的主題涵蓋了所有主題，既要精心設計，又要隨其律動；還有人談到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統(tǒng)一場等等。
我略有不解，也不多加掩飾：“詩意，豈能如同公式般被機械地定義呢？”
“我的學生都相信原子是一個有電子環(huán)繞的小小的核，但我告訴他們，沒人知道電子是什么，有學生問我，難道電子不是帶電的概率波嗎？我回答說，我更喜歡把它設想成一場舞蹈?！蔽锢韺W家興奮地說。
“宇宙的美，也許就在于一種秩序，萬老師，詩歌通過物與情的互動去傳情達意，向外的維度和向內(nèi)的維度達成統(tǒng)一，在我看來，任何美都沒有區(qū)別?！睌?shù)學家淡然地說。
我忽然想起父親。
那天過后，我試著重新審視手中詩句，它們組成的宇宙到底是張開還是閉合，這個問題令我抓狂。然而現(xiàn)在，我試圖去銜住萬物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落日與飛花，愛恨與離別，春逝之殤與亡國之痛，一朵蒲公英與一抹燃燒后的灰燼，種種情思與意象的對應，經(jīng)由精心裁剪后的音韻緩緩呼出。按照美的通用定律，1、3、5、7、9……是一個有規(guī)律的數(shù)集，而夏、鳴翠柳、返景入深林、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夜光徹地翻霜照懸河……整體上包含著數(shù)集規(guī)律的美，而其余種種張開或閉合的美亦由規(guī)律演化而出。
3、再次接到父親的消息是他的悲訊，雨停了，盛夏的月亮升起時，他攢夠了自己的一生。我連夜趕回家，綠皮車裝載著壞朽的引擎，緩緩駛向他故事的結尾。鄉(xiāng)親說，父親倒在了那個房間，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右手仍緊握在左手戴著的表上。
我記得小時候，看著父親收拾母親遺物，我扯著他衣角哭喊：“媽媽去哪了……我要媽媽回來……”他默不作聲，片刻后也抽泣起來。而現(xiàn)在，他的遺物如同散落一地的葉子，我不知從何拾撿，甚至沒有眼淚，機械般地參加所有儀式。夜里，幾個鄉(xiāng)親陪我一起守在他棺槨前，我咀嚼著悲哀的分泌物，想到這世上再無一人與我有骨血的聯(lián)系，那般孤獨感如涼風浸入骨髓。
在這當下，我繁復的詩句獨剩最后一個詞語。
出殯前一天，來了一位村外的陌生人，他的到來就像是打開父親世界的那把鑰匙。他撥開嘈雜的村民，手捧一束菊花獻到前方，舉止優(yōu)雅，他看起來30多歲，身穿深色襯衣，臉部棱角分明，眼中獨有的澄澈讓我想起與父親見面的那個初夏。他叫易懷濤，是父親的學生?？晌覐奈绰犝f過父親還有學生，這樣一位氣質(zhì)不凡的精英能從父親身上學到什么。我問他是何時認識父親的，他抿了抿嘴唇說，好像很久了。
“您父親曾在我最迷茫的時候幫助過我，我很感謝他。這次來，除了送他最后一程，我還想親眼看一看他最后的作品，不知您方不方便……”易懷濤的語氣誠懇。
我這才想起父親口中“只差最后一點就能完成”的那個時間儀，竟有人把它當真?！爸x謝您記掛，可我從來都沒看見過……您說的那個作品，我不知道它在哪兒……”
出于對他一種本能的信任，我?guī)丶?。他在那個房間里待了許久，細細琢磨那些零件、筆記本以及兩只手表，“應該就在這里……”他在房間里來回走動，站在柜子前問我：“可以打開嗎？”我點頭。不一會兒，他真在里層翻到一個大皮箱，把它抬到桌上。
直覺告訴我，易懷濤是為此而來，這也許是父親最后的秘密。我的聲音微微顫抖：“打開吧?！?/p>
金屬的摩擦聲如有節(jié)律的音符，中間折疊的兩個金色圓弧伸展開來，有藍色的電流流竄，我上前兩步細看，里面復雜精密的機械令我想起父親凝神修理鐘表的模樣。一個柱形裝置上下起伏，旁邊幾個階梯狀的細小部件如多米諾骨牌被一一推動，圓環(huán)下部的齒輪張開又嵌合，使整個裝置連成一個永不停止的機械造物。我恍然發(fā)覺它蘊藏著一種規(guī)律之美，一種萬物互相呼應的韻律，密密匝匝處有留白，齒輪般的詞語被精心鋪陳，連接成永動的詩句。美的氣象果然是相通的，而這讓人難以相信是出于父親之手。我看向他：“這是？”
易懷濤捂著嘴：“小心呼吸，微弱的氣流都可能影響它的運行?！彼酝撕螅涯莻€筆記本遞給我：“你父親可能制造了一把鑰匙，能打開另一個世界……”
我看見密集的公式旁還有不少新筆記，是父親零散寫的：緊湊μ子線圈的數(shù)據(jù)顯示質(zhì)量為125.3 GeV，超環(huán)面儀器探測到的質(zhì)量為126.0 GeV；一種基本粒子都會對應與之相適應的量子場，希格斯玻色子對應的量子場即希格斯場；電磁相互作用與弱相互作用的性質(zhì)不同，因為自發(fā)對稱性空缺……
易懷濤接著說：“這個裝置能制造出希格斯場，銫得以大量增加，電磁脈沖使它內(nèi)爆，而這能形成一個蟲洞，原理是這樣，但還需要一些東西。”
我有種墜入夢境的錯覺：“他，跟你說過？”
他點點頭，拿起父親的手表：“應該就是這個。”
我抬起手：“那要怎么用？是不是可以打開一個鏡像世界，在那里，他們都還活著？”
“這不是普通的手表，更像是驅(qū)動兩個世界運轉(zhuǎn)的能量源?！彼D(zhuǎn)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一種冥想狀態(tài)，片刻后，他說：“上帝粒子，對，是上帝粒子！你父親的導師在那個時代參與過政府的秘密實驗，實驗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上帝粒子，他悄悄把它留給了你的父親。還有那本筆記，制造這臺機器的說明書，只要有了它們，另一個世界就會被發(fā)現(xiàn)?！?/p>
我細細思忖他的話，還有父親往昔的自言自語。一句詩的對仗，亦是世界的另一鏡像，此刻，我似乎看到了那組詩篇的無限可能，去國懷鄉(xiāng)春江花月夜十年生死兩茫茫不采而佩于蘭何傷……只需要最后一個詞語，宇宙的奧秘便能揭開！
“能不能……讓我再次見到媽媽？”
“我不知道，但我想帶回實驗室研究，如果一切都沒錯，你父親也許能名垂青史。”
“那不是他要的，他只是想圓夢……”我猶豫片刻，“那你帶走吧。”
他收起皮箱，把兩個金色圓環(huán)收束回去，“謝謝你的信任，我……”
“我爸爸還跟你說了什么？”
“他常說，宇宙是被精心設計的。他還說，想讓你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p>
我一夜無眠，盈滿蟲鳴的夏夜安然無恙。
4、易懷濤帶著時間儀離開了，我在村里多留了一段時間，去到那個廢棄基地，里面有幾個早已生銹的大型裝置，還有好多布滿按鍵的操作臺，灰塵和蛛網(wǎng)將這里的秘密塵封住，我只能靠想象還原當年的聲響與光暈。我從老一輩鄉(xiāng)親那兒打聽那位知青，他是一位天性浪漫的科學家，但有人說他還有別的身份。我翻遍早年的縣志，許多資料已模糊不清，關于他和基地，只剩些只言片語。我試圖拼湊出父親鏡像般的人生，他從知青那兒學到了什么？關于秘密實驗他了解多少？他制造的時間儀是否也是實驗的一部分？他做的一切是為了母親嗎？
探索沒有結果，卻讓我對父親夢囈般的話語產(chǎn)生深深認同，在時間的兩端，我也剛好成了聽眾。
回到城里，我試著去研究那個陌生領域，在和易懷濤往來的書信中，我了解到愛因斯坦-羅森橋、雙縫干涉實驗、量子真空漲落云云。我還問過他好多問題：傾倒在過去容器里的那些秒鐘，它們怎么樣了？我沒得到那本古書、父親也沒得到筆記，母親可以選擇父母投生的那個宇宙，南方村落從未出現(xiàn)過不明聲響與光暈的那個宇宙，它們怎么樣了？DNA沒有激發(fā)自身生命力的那個宇宙，電子沿其他路徑而行，思想、行動與眼下這個宇宙不同的其他宇宙，大爆炸后的幾個剎那，在自身質(zhì)量重壓下?lián)u搖欲墜的那個宇宙，意識打破了物質(zhì)的法令，統(tǒng)一體潰散成所有可能的宇宙，它們怎么樣了？
他回復了很多，像在代替父親作答，最后一行寫著：“把你的耳朵貼近時間的海螺”。這令我時常想起那臺時間儀，而且感覺身體的一部分越來越像父親了，甚至一些不喜歡的動作和習慣，掩也掩不住，我忘記的，身體卻記憶起來。
夜里，我把那本筆記擺在我的古詩旁，自發(fā)對稱性空缺，我自言自語著，努力理解我們世界的交集，如同那兩個圓環(huán)。打開兩邊的書頁，燈光照徹下來，那一刻，我頓覺兩者毫無分別，甚至沒有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分?？茖W像切分物質(zhì)一樣把時間切分得越來越細，一秒鐘有無數(shù)個剎那，如同微積分，無限的連續(xù)變量中，那個接近零又不等于零的當下，就是兩本書的答案，而所有當下相加，就是我們的生命。
合上書的瞬間，我忽然明白，我們都在競逐一個不被理解的宇宙，而所有的世界與詩句，只要用心若鏡，一切便如是之。
幾個月后，易懷濤再次聯(lián)系我，說要去另一個地方，把時間儀交還給我。我買好票前去赴約，卻不見他人，只有機器、父親的手表和一封信，他說：“萬老師，謝謝你，原物歸還，這次就不見面了，未來我們還會在夏天相遇，這臺機器在你真正需要時打開。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祝好?！?/p>
還有好多我尚未明了之事，如秋風浩蕩的慈悲，惟有落葉知其一二，卻也無暇停留，只好提著沉甸甸的箱子獨自踏上返程路。
火車行進了一夜，我在臥鋪上醒來。窗外的景物向后飛馳，晨光熹微時，一縷白光如箭矢般沖向眼瞼。就在那一刻，最后那個詞語霎時迸現(xiàn)，所有的詩句在我腦中一瞬間成形，如同自動嵌入的最后一粒拼圖。我仿佛聽到咔噠一聲，宇宙的齒輪緊緊咬合，開始有序運轉(zhuǎn)。那首長詩的起勢不疾不徐，中間磅礴大氣亦含藏極致的情與景，結尾處回甘無窮，又如同另一首詩的起始。整體首尾銜接，起如“色”，合如“空”，起承轉(zhuǎn)合宛如色空對照，又如以太真空歸一。
無首無尾，無始無終，萬事萬物，各從其命，各行其是，玄妙極了。
此刻，我坐在駛向故事結尾的綠皮車上，不由得想起一些人和事：記憶中的母親，時常和我聊起她幸福的童年，念叨外公外婆的勤儉與慈悲；而父親，他最喜歡帶我一起去山野里冒險，去看鴿群的聚散、麥田的呼吸，工作時，總是把我喚到一旁，跟我講每個齒輪間的距離都對應著精準刻度的時間；我還想起了一個人，我心愛的戀人，她就像一座燈塔，在路的終點等我歸去。
黎明來臨，我深深呼吸，吟誦那首萬物的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