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棠：永遠向上向前
先烈們教育著我，使我激情澎湃竭盡心力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一種幸福；創(chuàng)作成果使億萬男女老幼觀眾感動，喚起他們追求崇高理想的情懷，是更大的幸福。為此我只能永遠向上向前
卷起2020年的長卷，張開印有豐子愷“春日游，杏花落滿頭”的掛歷，心里歡喜著：2021年，黨的百年誕辰來了！
驀地，范素云的話響在耳邊：“張勃是個黨叫站著決不坐著的人”。范素云？張勃？他們是誰？他們是夫婦。
1962年，我接受八一電影制片廠黨委下達的任務，要在由李英儒同名小說改編的影片《野火春風斗古城》里飾演金環(huán)、銀環(huán)姐妹二人。李英儒帶我赴河北古城保定采訪了多人。最重要的是，采訪了烈士張勃之妻范素云。談了一上午，“黨叫站著決不坐著”是范素云對絕對忠誠于黨的丈夫最樸素的八字評語。我終生銘記。張勃自日偽至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一直是我黨在保定的優(yōu)秀地下工作者。不幸于保定解放前7天犧牲，年僅28歲！
“來人把他叫走的時候，他正靠著床看書。人出門了，書卷放在床頭。我就一直讓書卷放著，好像這樣，他就會回來。”范素云關于丈夫的每句話都使我動容，一夜無眠，來保定前細讀厚重的《河北革命烈士史料》已使我熱淚長流。張勃的形象，給我心頭的創(chuàng)作烈焰添油。他犧牲時28歲，正巧也28歲的我，如今幸福地活著……我翻身下床，拿出隨身記錦句的小本，寫下：如果我不盡全力創(chuàng)造好金環(huán)、銀環(huán)，便是對烈士的負疚，對黨的負疚！
有了這意念，實際上就不僅是為演好這兩個角色而竭心盡力了。
把一部30多萬字的小說精煉成3萬多字的電影文學劇本，并非易事。3位改編者李英儒、李天、嚴寄洲（本片導演）煞費苦心。最終決定，以銀環(huán)的成長為主線，以楊曉冬帶領地下黨員們爭取偽團長關敬陶率部起義、保衛(wèi)麥收為故事梗概。
從角色配備可看出八一廠要把它拍成一部好片子的氣魄。飾楊曉冬的王心剛，不久前完成了借去上影演《紅色娘子軍》中黨代表洪長青，廣獲好評。飾關敬陶的王潤身，1960年在本廠《林海雪原》里飾大智大勇的楊子榮，在觀眾中聲譽日隆。為了塑造一個偉岸的楊曉冬之母，專門借來演河北老太太最傳神的冀中人氏陳立中。飾韓燕來的趙汝平已在八一廠主演過不止一部影片。
拿到文學劇本后，我端坐桌前，一頁紙居然“相面”幾十分鐘。金環(huán)和銀環(huán)首次見面的戲對話很多，我拿著筆一句一句地刪，刪到最后竟沒一句臺詞了。我去找導演和跟組的李英儒說：“這場戲的對話是編導向觀眾交代影片的背景形勢，現(xiàn)在這戲沒人看，姐妹倆頭一次同時出現(xiàn)在銀幕上得非常精彩?！崩钣⑷妩c頭。嚴寄洲導演已和我合作了《英雄虎膽》《一日千里》《海鷹》3部影片，很了解我，說：“那你去重寫?！蔽野褕鼍?、規(guī)定情景都變了，臺詞只有3個字：“老地方”。這就是影片開始不久，姐妹相見于醫(yī)院司藥窗口的戲——銀環(huán)戴著大口罩，兩人的身份、性格全憑眼神交流。它成為觀眾印象深刻的一場戲。
就這樣，在修改劇本階段我已能將小說倒背如流。并非刻意，用心讀小說多遍而已。這便于快速找準頁碼修改劇本。
烈士的鞭策，責任的驅使，編導的信任，使我重寫了多場重點戲。如，姐妹兩次相見、金環(huán)教育關敬陶、金環(huán)犧牲、銀環(huán)夜訪關敬陶、銀環(huán)在關押處見楊母、銀環(huán)同春樓泄密等。
劇本完善了不少，但我隱隱覺得還缺少什么。缺什么呢？再讀小說，明白了！立即去找作者：“有一場重要的戲，你在小說里沒寫。”“哦？”李英儒很意外，但聽了下去。我說銀環(huán)泄密楊曉冬被捕后，你在398頁寫著韓燕來“雙掌將她搡出門外”。“我認為不該這樣，燕來和銀環(huán)應有一場強烈沖突的戲，它是全片展示銀環(huán)成熟起來最重要的節(jié)點?！崩钣⑷宄了计膛陌付穑骸皩?！走，找嚴?！边@是他對嚴寄洲獨特的稱呼。嚴導演十分認可，對我說，你寫吧。
我一遍遍地寫，又一次次地否定自己。飾燕來的趙汝平也幫著出主意。我陷入寢食難安神魂顛倒的境地，連走路都磕磕絆絆。第三天的夜晚，忽然靈光一閃，有了！伏案疾書，一氣呵成，連鏡頭都分好了。不顧已深夜12點，我拿起稿紙就到住得不遠的趙汝平家敲門——那會兒我們都沒電話?。∷麗廴碎_門見是我，轉身去叫人，趙汝平睡眼惺忪地走來。我說：“我寫出來了！”他接過稿紙看，興奮起來：“對，就是這樣！”第二天一大早，李英儒、嚴寄洲都特別高興。李英儒說：“這是銀環(huán)成長的點睛之筆！”
這場“燕來夜責銀環(huán)”的段落是我最喜愛的戲。
對銀環(huán)，我和編導下了最大的功夫，對金環(huán)，我們建立了最強的信念。篇幅所限，金環(huán)在影片里僅有4場戲。惟其戲少，不允許有一絲敗絮。我在筆記本上寫道：金環(huán)，要演出她的勁兒；銀環(huán)，要演出她的味兒。
影片于1963年7月完成。同年公映反響強烈。不止一個女學生寫信向我求證，說和同學打了賭，金環(huán)、銀環(huán)是兩個演員演的。對于這部影片和金銀雙環(huán)的熱議持續(xù)多年。
軍旅女作家盧曉渤著文寫道：“平心而論，對金環(huán)和銀環(huán)這兩個在小說中已被人們熟識了的人物，每個觀眾都有自己的理解和想象。人們會用自己的經歷、性格、喜好、文化層次去對影片里的金環(huán)、銀環(huán)，抱以希望和挑剔。然而，王曉棠一人塑造的這兩個角色，都被人們接受了。”
一位當年的少先隊員說，那會兒看過了《野火春風斗古城》，在清明節(jié)為烈士掃墓的花圈上，孩子們崇敬地寫下了金環(huán)阿姨的名字。有許多年輕人在入黨申請書上寫下：希望能像銀環(huán)那樣，在黨的培養(yǎng)下不斷成長；希望能像金環(huán)那樣，為黨的事業(yè)毫無畏懼，貢獻自己的一切以至生命……這便是藝術的魅力。
觀眾熱情的來信像雪花般飛來，充滿贊美之詞的評論紛紛對準我。影片拍完不久，我受邀在《電影藝術》雜志上發(fā)表了《金環(huán)和銀環(huán)》的表演筆記，既談了對角色的認識和把握，更大篇幅是談自己創(chuàng)作中的不足。我把姐姐金環(huán)比作寫意潑墨畫，引用了蘇軾的“大江東去”，說明其性格的磅礴氣勢。將妹妹銀環(huán)比作工筆畫，細膩、熨帖，用了柳永的一句詞“楊柳岸，曉風殘月”，表現(xiàn)其纖巧。也寫道，銀環(huán)初見楊曉冬之母時，笑得多了顯得世故；對金環(huán)輔色用得差，沒能把金環(huán)談笑風生的開朗展現(xiàn)出來，顯得單薄……
30年后，盧曉渤在北京圖書館查到了這篇洋洋1萬多字的總結。她評價說：“細讀之后，不由發(fā)出感慨。滿耳贊聲不絕的王曉棠竟有如此清醒的頭腦。把讀文章，感到她不僅是論藝，更是論人。她要走一條箭頭永遠向上的路?！?/p>
盧曉渤懂得我的初心。我必須走一條箭頭永遠向上的路——張勃和先烈們?yōu)樽约撼绺叩男叛霁I出寶貴的生命，我為一部表現(xiàn)他們高潔靈魂和隱秘而偉大的我黨地下工作者的影片，寫了幾場戲，塑造了兩個人物，難道不是文藝戰(zhàn)士應盡的責任嗎？先烈們教育著我，使我激情澎湃竭盡心力進行創(chuàng)作，這是一種幸福；創(chuàng)作成果使億萬男女老幼觀眾感動，喚起他們追求崇高理想的情懷，是更大的幸福。為此我只能永遠向上向前。
（作者為著名電影藝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