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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1期|尹學(xué)蕓:蘋果樹
來源:《花城》2021年第1期 | 尹學(xué)蕓  2021年01月19日07:00

一棵蘋果樹連接了罕村高、劉兩家鄰里三代人的命運。高家生有三子,老三高大樹患有心臟病,劉家生有一女劉蘋,因小兒麻痹癥落得腿腳殘疾,兩人兩小無猜,在鄉(xiāng)人眼里卻是般配。高家經(jīng)高人指點,得到一棵蘋果樹三張神符:栽種好蘋果樹,在高大樹8歲、18歲、28歲生日時樹下燒符,便能保高大樹平安。于是高家燒符就成了罕村一個隆重的儀式。眼見著高家富裕,建起高樓,再看不起拮據(jù)的劉家,高大樹和劉蘋也在人生的捆綁中拉扯沉浮。小說契入人性深處,用現(xiàn)實的高低俯仰來審視世態(tài)人心。

01

作為一個平原洼區(qū)的孩子,如果七歲之前還沒吃過蘋果你千萬別見笑。事實是,大樹十四歲才第一次看到橘子,那是去省城的醫(yī)院去瞧心臟病,同室的病友擺弄兩個圓圓的黃溜溜的東西。他問那是什么,人家告訴他,這是南方產(chǎn)的水果,叫橘子。說完,扔過來一個。他伸手接住,剛想咬,人家告訴他,得剝皮。

“我的左心室有個洞,既然能活過來,就證明問題不大。這是省城的醫(yī)生說的?!被貋碇?,他興沖沖地去鄰家,把橘子拿給劉蘋看。大樹的臉色緋紅,但與過去的瘀青比,已經(jīng)好看很多。劉蘋正在繡花,纖細(xì)的手指捏住繡花針,黃色的絲線用小手指挑起來,繡的鴨子已經(jīng)會鳧水了,可劉蘋說,那是鴛鴦。

“鴛鴦是什么?”

“也是一種鳥?!?/p>

“你見過?”

劉蘋搖了搖頭。大樹沒見過的東西她也很少見,他們活動的半徑都差不多。反而是,大樹去了一趟省城,比劉蘋多了見識。

繡花樣子都裝在一只紙盒里,外面包著粉連紙。粉連紙上寫著“鴛鴦”兩個字。這是一個知青的遺物。知青因為返城不成上吊了,她的東西就都被大家瓜分了。有人搶衣服鞋子,有人搶襪子帽子。一個紙盒子沒人要,被劉蘋媽媽悄悄撿了來,里面裝滿了花樣子。這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劉蘋還小。幾年后劉蘋翻騰雜物時找出來,愛死了那些紙上花。開始是學(xué)著畫,后來是學(xué)著繡。干枝梅,紅牡丹,綠荷花上站一只蜻蜓,也不知那個知青腦子里有多少古怪想法。劉蘋覺得那兩只鳥小巧而又俊逸,便比照著花樣子畫了下來。她急于想知道繡出來的鴛鴦什么樣,已經(jīng)忙活好幾天了。三天前,大樹去省城了。是老姑父臨死留下話,讓他去省城的大醫(yī)院看看。大樹生下來心臟就跟別人不一樣,就像長在了胸脯外邊,跳起來地動山搖,連炕都跟著撲騰。他自打會吃飯就開始吃藥,走起路來鳥悄鳥悄,像條百足蟲。他老姑父是鄉(xiāng)醫(yī),經(jīng)常背著藥箱出入他們家,斷定他活不過八歲。大樹的事,這一條街的人都知道。偶爾看見大樹挪蹭著走出來,人們的眼神里都裝滿了悲憫。八歲那年,大樹果然一病不起,心臟忽然不跳了。他直挺挺躺在炕上,家里人都以為他再不會醒了,趕緊找木匠打棺材,里外三新鋪的蓋的都裝進(jìn)棺材里,大樹突然從屋里走了出來,到水缸邊,喝了一瓢涼水。

打那兒以后,大樹就像吃了仙丹,竟一日好似一日。

他看著劉蘋的手,那指頭纖細(xì)得像個孩童。劉蘋原本也是個細(xì)胳膊細(xì)腿的人,只有眼睛又大又黑。因為缺少光照,皮膚細(xì)白得像砂紙打磨過的一樣透亮。歇了手里的活計,劉蘋拿起橘子看了看,發(fā)現(xiàn)跟手里的絲線顏色差不多,就在鴛鴦的前方繡了一個。劉蘋左比量右比量,她穿針引線的樣子相當(dāng)迷人。一個圓溜溜的橘子很快就誕生了,旁邊用綠線繡了水草,橘子就像從水里生出來的一樣。

“橘子是長在樹上么?”

“估計跟蘋果樹差不多?!?/p>

“蘋果樹會不會是公的?”

“樹有公母么?”

窗子支了起來,一方天空豁亮亮地映入窗框,一群燕子不緊不慢地飛。他們稍微側(cè)下身子,就看到了兩個院子中間的那棵蘋果樹,已經(jīng)有大搟面杖粗了。六年前它還只是棵樹苗,像根小手指,被高景闊從山里挖了來,栽在了兩家院子中間。那里原先栽著籬笆墻,爬著的綠秧棵開著黃花和白花。黃花是倭瓜,白花是瓠子,成群的蜜蜂圍著它們笑。籬笆墻不延年,每年新的玉米秸稈收回來,都要重栽一遍。今年你栽,明年我栽。后來兩家都懶得弄了,發(fā)現(xiàn)不栽籬笆墻院子反而顯得闊大,兩家有點像一家。大樹媽抿著嘴笑,說以后說不定就是一家人呢。高景闊栽那棵蘋果樹時也這樣說,將來結(jié)了果子,你們那邊的你們吃,我們這邊的我們吃。

“它啥時長蘋果?”

劉蘋比大樹更關(guān)心這棵蘋果樹,她想知道這棵蘋果樹結(jié)的果子什么樣。是紅的,還是綠的;是大的,還是小的;是酸的,還是甜的。劉蘋不是嘴饞,她就是有些好奇。

“我爸說,只要四五年……可它今年已經(jīng)六歲了?!?/p>

大樹一點也不關(guān)心蘋果樹,他什么也不關(guān)心。他經(jīng)常習(xí)慣性地用只手捂著胸腔,怕那顆心臟跳出來。他只關(guān)心這個。明明知道它跳不出來,可還是要下意識地捂。萬一跳出來落在地上呢,那會摔碎的。這話打小就聽費淑蘭說,當(dāng)媽的可不會嚇唬他。蘋果樹三歲的時候開花了,只有寥寥幾朵。五歲就開得熱鬧了,在光禿禿的院子里,像云霞一樣耀人眼目。劉蘋像只蝴蝶圍著蘋果樹轉(zhuǎn),一天不知要出來多少次。大樹隔窗望著劉蘋,劉蘋穿一件粉色的罩衫,一根辮子從腦頂編下來,光溜溜的都是細(xì)碎的花。她就是那么手巧。罩衫是她自己做的,領(lǐng)子縫成了荷葉邊,袖子收了緊口,但袖筒像灌了風(fēng)一樣鼓脹。要過很多年,這種款式才會成為流行。如果光看上身,她就像一個花仙子。一張臉粉白,像蘋果花一樣明艷。只是,她走路晃得厲害,因為小兒麻痹的緣故,右腿的肌肉早早萎縮了,走一步,歪斜一下。劉蘋看不到大樹在觀察自己,她眼里只有蘋果花??上切┨O果花只是謊花,一個果子都沒有結(jié)下,讓人一年一年地指望落空。

“這個鴛鴦?wù)婧每矗徒o我吧?!?/p>

“送給你做什么用?”

“我收著?!?/p>

劉蘋搬動自己的一條腿,夠窗臺上的針線板,把針插了上去。這個橘子她是第一次沒比照花樣子繡,只是個大概齊,她自己并不滿意?!皥A不圓、扁不扁的……以后繡了好的再送你。”劉蘋說。

一個沒注意,高大樹把鴛鴦?chuàng)屌芰?。“我就要這個?!彼吪苓呎f,“那只鳥像你!”

02

高景闊去山里拉沙子時認(rèn)識了一個半仙。半仙一只眼,戴一副小圓眼鏡。別人裝車熱火朝天,半仙湊過來,點著高景闊的鼻子說:“你家有個病孩子,活不過八歲?!?/p>

連這也知道!高景闊很吃驚,連忙把半仙拉到背風(fēng)處,給他卷了一支煙。半仙卻擺手拒絕。他說煙是不潔之物,不能入他的口?!澳阋采俪?,會把腸子熏黑的。”

“你咋知道我有病孩子?”

“你面相帶出來了。”

“知道他活不過八歲?”

“有法破。你想不想破?”

那還用說!高景闊翻遍衣兜,摸出來兩張5塊錢,塞到了半仙的衣兜里,讓他買瓶酒喝。半仙佯裝聽不見,臉朝向天空,掐著指頭算,說你栽棵蘋果樹吧,我給你畫個符,你在樹下燒了。只要樹活著,你兒子就不會死?!坝涀?,逢孩子‘八’歲那年燒,八歲、十八、二十八連燒三年,符能保佑他一輩子?!?/p>

蘋果樹長在半山坡上生產(chǎn)隊的果樹園子里。隊里人都知道來拉沙子的山外人家有病孩子,高景闊趕車,還有個跟車的,是個碎嘴子,瞅準(zhǔn)機會專愛跟人顯擺。車還沒裝完,罕村的稀罕事早被他傳遍了。隊長領(lǐng)高景闊在果樹園子里轉(zhuǎn),讓他隨便挖,需要哪棵挖哪棵。高景闊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平原沒有蘋果樹,這樣的園子他也是第一次見,看哪棵果樹都稀罕。正是早春的季節(jié),蘋果樹都還在冬眠。他不敢挖大樹,怕栽不活。他三個兒子,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大樹是老小,也是個寶,他不敢掉以輕心。最后挖了一棵手指頭粗的,帶了好大一坨土。他反復(fù)問隊長能不能活,隊長說,除非你故意讓它死,它都死不了。送走高景闊,隊長給自己卷了根煙,朝半仙招了招手,半仙乖乖掏出了5塊錢,雙手捧著給了隊長?!斑@山外人也傻,居然讓你糊弄。”

“我是給他家孩子免災(zāi)呢?!?/p>

“屁。”隊長說,“你那點本事我不知道?”

過了十八歲生日,高大樹變成了一個壯實的小伙子。那顆心臟似乎也長進(jìn)了胸腔里,高大樹甩開膀子走路時,想起來才摸一摸。姑家的表姐衛(wèi)校畢業(yè)也做了醫(yī)生,正月來給舅舅拜年,說父親當(dāng)年那些利多卡因、普魯卡因胺救了表弟的命?!八粤擞幸话爬鸢??”表姐的言外之意是,表弟吃藥從沒花過錢,都是父親接濟的,這值得一表。表弟的病好轉(zhuǎn)有父親一份功勞??少M淑蘭不這樣看。她是高大樹的媽?!笆悄强锰O果樹顯靈了。八歲人差點死了,燒了一回符,人就緩上來了。今年又燒了一回,病都好差不多了?!辟M淑蘭越來越覺得高大樹的病可能是讓姑父誤診了,否則他為啥臨死才讓大樹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大醫(yī)院的大夫一看,原來左心室有個洞,但問題不大。若是有事情,人應(yīng)該早就不在了。“不過,高大樹能活著是個奇跡?!贝蠓蛘f。

早知道是這樣,那些藥也許根本就不用吃。費淑蘭這樣理解。

表姐要看符長什么樣,費淑蘭從柜子的抽匣里小心地取出一個報紙包。報紙已經(jīng)泛黃,那些鉛字都有些灰頭土臉。費淑蘭說,已經(jīng)燒了兩個,還剩最后一個,要等大樹二十八歲的生日再燒。其實就是幾個疊加的半圓球體,兩端各有縫隙。按照當(dāng)年半仙的說法,這是讓仙界給大樹留條路走,那些仙家都聽這張符的,其實也就是聽半仙的。紙是粉紅的,又脆又薄。上面的墨跡卻很黑。費淑蘭小心翼翼地展開,表姐勾了一眼,不屑地說:“這明顯是騙子的勾當(dāng),都啥年月了,你們還信這些?!?/p>

“不信這些信啥?”

“這都能治病,還要醫(yī)生干什么?!?/p>

“我就沒見醫(yī)生把啥治好過。”費淑蘭突然有些沒好氣。

表姐半天沒吭聲。費淑蘭覺得奇怪,一抬頭,見這丫頭橫眉立目,樣子像是要吃人。費淑蘭趕緊說:“他又沒騙啥,還送了棵蘋果樹。讓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騙子?”費淑蘭往窗外指,寒冬臘月,蘋果樹只有光禿禿的枝條,與別的樹木無異。表姐卻沒往那里看,她不接受指責(zé)。費淑蘭的話傷害了她,甚至傷害了她的父親,這讓她尤其不能容忍。這個年輕的護校中專生,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她的鄉(xiāng)醫(yī)父親年復(fù)一年往這里奔,就是為了大樹這顆小心臟,一年要搭進(jìn)來很多錢。沒想到人家是這樣的想法。你沒把啥治好過。大樹能活過八歲,都是符的功勞。委屈越聚越多,眼淚像珠子一樣往下落。終于覺得忍無可忍,表姐掄起書包背在肩上,哭著跑了。高景闊在廚房打理豬下水,聞訊用胳膊肘挑開了門簾,問咋回事。費淑蘭坐炕沿上嘆氣說:“我說這符能治病,人家不愛聽?!备呔伴熣f:“趕快收起來,沒事兒你倒騰它干啥,小心弄壞了?!辟M淑蘭嘟囔:“那丫頭非要看?!彼⌒牡匕逊?,伸著脖子往院子里看。大樹搬了一塊煤走進(jìn)了院子。東邊的國道上有拉煤車,會有煤塊掉下來。大樹經(jīng)常去踅摸,每每都有收獲。大樹問,我表姐咋走了?她咋不吃飯?費淑蘭說,她嫌咱家的飯不好吃。

……

尹學(xué)蕓,女,出生于1964年7月。天津市薊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天堂向左》《分驢計》《青霉素》 《補血草》等。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