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1年第1期|馬拉:凝固的瞬間
某個夏日,山坡上濃郁的松香和湖塘里荷葉清逸的青氣四散飄蕩,它們由于熱而有了可觸的體積感。香氣持續(xù)而固執(zhí),尋找著屬于自己的鼻腔和肺,試圖告訴所有沉睡的人,夏日盛大,蟬鳴之外的時間應該屬于香氣。滿山的松樹,湖塘里到處都是沉綠的荷葉,其間粉白的荷花典雅溫婉,沒有絲毫的放蕩之氣。即使大風吹來,湖塘里凌亂雜陳,它們也是微漾而已。松樹和蓮葉荷花怕是國畫家最喜歡的了。我認識的國畫家中,沒有畫過的幾乎沒有。問過原由,說是蓮葉與荷花能很好地運用點線面,畫面豐富多變,更能體現(xiàn)水墨的意味。在走馬村,這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它們不過漫無目的的這么長著,具有單純的審美意味。不要說遠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前,我想,走馬村沒有幾個人見過宣紙上的松樹、蓮葉與荷花。一旦進入紙面,它們在變形的同時,也獲得了某種神圣加冕,成為具有精神象征的物件。在走馬村,它們沒有精神性,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植物罷了。
某個夏日,午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一位特別的客人來到了走馬村,據(jù)說那是個美國姑娘。真是個漂亮的美國姑娘,她的頭發(fā)金黃,眼珠透著深沉的藍,還有她的臉,上面有淡褐色的雀斑,飛翔如鳥群。她和同行的中國青年,以及我們村的某位婦人一起從村口走進來。因為美國姑娘的緣故,婦人在眾人前挺直了腰桿,她告訴圍觀的鄉(xiāng)民。她從黃石回來,正好碰到這位美國姑娘,她詢問了村里的情況,決定過來看看。婦人指著同行的男青年說,他會說外國話,我說的話,他再說給那個女的聽。進村之后,美國姑娘先去婦人家喝了口水。鄉(xiāng)間的水碗,粗糙又邋遢,婦人給美國姑娘倒了熱水,美國姑娘喝了幾口。放下碗,她告訴翻譯,她想四處走走。大人幾乎都散了,小孩子們不管不顧地跟在美國姑娘后面。這簡直是鄉(xiāng)村的奇跡。一個美國人,來到了偏僻的鄉(xiāng)村,這是不是第一個來到走馬村的美國白人?答案無法知曉。我第二次見到不同膚色的外國人是在讀大學之后,時間已經(jīng)挪移到了上世紀末。我確信我的記憶沒有出現(xiàn)誤差。童年,我知道的外國非常有限,除開美國和日本,別的國家都不存在。當翻譯告訴我們,她來自美國,我的震驚不亞于看到了外星人。美國,她怎么可能來自美國?她的白皮膚又確切地提醒我們,她和我們?nèi)绱瞬灰粯?。孩子們擁簇著她來到了湖邊,荷葉長得正高,在不遠處連成一片。站在湖邊,美國姑娘看著干凈的水,水底的砂石和游魚,她比畫著游泳的動作,用偶爾濺射出來的漢語告訴圍觀的孩子們,在美國,他們喜歡游泳。這里的水太干凈太美了,如果有泳衣,她想下水游泳。跟隨著她的婦人制止了她,她說,女人游泳像個什么樣子,我們這里沒有這個規(guī)矩,女人怎么可以光著身子下水。美國姑娘說,泳衣,泳衣。她的手在她的胸部和胯部劃出泳衣的線條。在她的提醒之下,我注意到了她的乳溝。這一點也不讓我羞澀,不要說那么一點乳溝,就算她的乳房整個暴露出來,也不能讓我震驚。鄉(xiāng)下孩子,見過多少婦女喂奶,碩大的乳房充滿汁水,蓬勃地展示著野性的生命力,那都是常見的物件。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她的眼睛,像藍寶石。我也想有一對那樣的眼睛,明亮,澄澈,像是天空和湖水結合的圣嬰。她說她會游泳也讓我好奇,我還沒有見過女孩子游泳呢。若干年后的游泳課上,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我忘記了。女同學們穿著泳衣,她們的腿和乳房具有了清晰的形狀和色澤。我突然意識到她們是女人,有著和衣冠齊整時不一樣的肉體,以及隱秘的欲望和僅供私享的美。我的眼睛因此而低垂下來,我想起了湖塘邊的美國姑娘,身體瞬間被喚醒。
從湖塘回到山坡,美國姑娘的美戛然而止。翻譯告訴我們,美國姑娘想給我們拍一張照。我們這才注意到,翻譯脖子上一直掛著相機。此前,我們的目光完全被美國姑娘吸引過去了。她多好看啊,和我們以前看過的姑娘都不一樣。她不光白,還有我們陌生而向往的氣息。我們這一帶從來沒有能夠和她相提并論的姑娘,再洋氣的姑娘,穿再好的裙子在她面前都是土氣的。要是在過去,有人背著相機走進村里,消息很快覆蓋整個村莊,照相的來了!通常,拍完照片,要很久照相的人才會再次來到村莊,分發(fā)照片,收錢。我還藏有一張童年的舊照,黑白的,大約兩寸。我手里拿著一束塑料花(這通用的道具),腳下穿著一雙勞動鞋(我最干凈漂亮的鞋子,和運動鞋有點相似,黑色的膠底,鞋面黃綠色,帆布質(zhì)地),頭頂上戴著一頂草綠色的小軍帽。照片上的我可真神氣,我站在正開花的梔子花前,背后一片嫩綠的稻田。那天,母親心情很好,她說,你還沒有一張單人照呢,照一張,以后給你媳婦兒看。母親給我找出了我最好的衣褲,又給我洗干凈臉,連手都仔仔細細地擦過。那莊嚴之姿,恰似外國孩子第一次去教堂做禮拜。我人生最早,也是唯一存留的照片就此留下。妻子看過那張照片,甚是不屑一顧,你是越長越殘破了。女兒倒是說,還是挺可愛的。想象一下,當美國姑娘說想給我們拍張照片時,那群鄉(xiāng)下孩子有多開心。我們領著她去了我們認為最好的拍照地點。湖塘的荷花池邊,荷花開得那么好,白里透著粉,荷葉精神,不蔓不枝,蓮蓬脫掉花瓣也快熟了。水里不光有倒影,還有青蛙和游魚。美國姑娘搖了搖頭。我們又去了山坡的松樹林,滿山都是松針濃郁的氣息,松樹邊的石頭上苔蘚斑駁,雜色的野花開得旺盛,簡直可以入畫的。美國姑娘還是搖了搖頭。我們不得不拿出殺手锏,帶著美國姑娘去了我們平時舍不得打擾的堰湖,那里有全世界最漂亮的水,堰湖邊石壁高聳,纏繞的藤蔓垂下,漫湖花色,天空的云朵沉寂在水底,像是通往宇宙另一頭的秘密通道。美國姑娘被堰湖的美震懾,一番大呼小叫之后,她還是搖了搖頭。她簡直讓人絕望。我們已經(jīng)拿出了我們最好的東西,還是不能打動她。她要是個待嫁的姑娘,那一定是全天下最不好說話的姑娘。
在村莊周邊游蕩半天后,她選了一個地方。她選的那個地方,連翻譯都猶豫了一下,就是這里?翻譯和她交談時,臉色略有不悅,美國姑娘卻異常堅定。他們討論了一會兒,顯然美國姑娘的意見占了上風。翻譯灰著臉告訴我們,美國姑娘想在這里給我們拍一張照片。那是個什么地方?簡直讓人難以啟齒。有誰還記得三四十年前鄉(xiāng)下的廁所?不要說三四十年前,就說十幾年前,那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我有個朋友,浙江人,她嫁給了湖北人,他老家在鄉(xiāng)下。第一次和丈夫回鄉(xiāng)下,她看著鄉(xiāng)下的廁所,哭了。那怎么能叫廁所,地下一個深坑,土磚堆起圍墻,上面蓋著茅草、薄膜、簡易的木板或單薄的預制板。沒有蹲坑,兩條木板顫巍巍地架在糞坑上。糞坑之臟之混亂,讓她想吐,她拉不出來。她逃跑一般從廁所出來,急得大哭。丈夫不得不把她領到別人家里,那里好歹有個洗手間,盡管氣味說不上芬芳。在鄉(xiāng)下住了一晚,她再也住不下去了,冒著被人責怪的風險逃回了城市。她對丈夫提出了回鄉(xiāng)下老家的唯一要求,在家里搞個像樣的衛(wèi)生間。聽到她的故事,我也理解了一次旅行。那次旅行,有位姑娘連高速公路的廁所都無法接受,每次只有到酒店,她才肯上廁所。因此,她吃喝都非常小心,近乎苛刻地控制自己的欲望。作為一個鄉(xiāng)下人,我開始以為那是矯情,哪有那么難以接受?如果在野外,那怎么辦?直到有一天,我上廁所時,每個蹲坑里都有讓人惡心的排泄物。我閉著眼睛上完廁所,那個過程像死亡一樣漫長。當年的走馬村,和別的村莊一樣,沿著山坡建了一些廁所。有些連廁所都說不上,不過是糞坑罷了。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廁所或糞坑,農(nóng)業(yè)的肥料都來自那里。小孩們被父母反復訓誡,一定要拉在自己家的廁所里。死雞死狗死貓,甚至死豬都扔在廁所里,它們在烈日的暴曬下鼓脹起來,隨時會爆炸一樣。肥碩的綠頭蒼蠅圍著動物的尸體飛舞,熱情不亞于財迷發(fā)現(xiàn)了金礦。它們的子孫在金礦里扭動,拖著清朝官翎似的長尾。美國姑娘在全走馬村最臟最惡心的糞坑前停了下來,要在那里給我們拍一張照片。
某個夏日,午后。劇烈的陽光照耀著糞坑,旁邊站著一位美麗的美國姑娘,拿著相機的中國翻譯,還有一群鄉(xiāng)下孩子。那群孩子,像綠頭蒼蠅一樣手足無措。他們看著糞坑,無法理解為什么要在這里拍照,那么好的山水和湖塘,難道還比不過一個骯臟的糞坑?糞坑在下方,上方生有雜亂的灌木,旁邊的夾縫剛好可以讓人站下。美國姑娘招呼孩子們站上去,讓他們站成一排,她還示意孩子們脫掉上衣,光著膀子站在日光下。在拍照的誘惑之下,有幾個孩子站在了糞坑邊上,翻譯拿起相機,拍下美國姑娘和孩子們的合影。多少年后,我時常會猜想,這些照片可能出現(xiàn)在美國的某本雜志上,成為展示的樣本,宣示著貧窮和落后以及愚昧。美國姑娘為什么這么做,也許有著難以描述的善意,她可能是一位國際主義者,想讓世人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多值得憐憫的東西。要獲得憐憫需要足夠的悲慘,還有什么比站在糞坑前拍照更悲慘的?正在成長的孩子們,他們還帶著笑,他們前面是一個丑陋的糞坑,對比和象征得到濃縮和提升。無論如何理解和猜測都不能改變一個現(xiàn)實,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羞辱。鄉(xiāng)下的貧窮并沒有讓我感受到屈辱,我以為人世間都是這樣的日子。即使年幼,即使還不懂得人生的慘烈和疼痛,在糞坑前拍照依然是我不能接受的,本能讓我厭惡。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回了家。這個故事,我后來給很多朋友講過,做過各種深入的討論和猜測。這些朋友大多接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有著各不相同的立場。也有朋友問我,你會不會記錯了?怎么可能會錯,如果你家的屋頂飛過一頭大象,你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等我聽到美國民謠大師約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里面寫到“Mountain Mama,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All my memories gather round her。”歌詞中的美好讓我傷感。在我看來,走馬村就是我的西弗吉尼亞,它本可以美好如初生的嬰兒,讓我一輩子對它只有絲綢般單純?nèi)犴樀膼?。美國姑娘拍下的照片,如同遞過來一把剪刀,它的鋒利和冷漠,讓我重新開始思考,走馬村并沒有那么美好,即使只是童年記憶。
這樣的羞辱,像是樂章的高潮,在平靜而庸常的生活之中,時不時跳出來,露出它猙獰的真容,向你演奏世界的另一面。后來,我離開走馬村,跟隨著父親沿著鐵路線搬遷。父親作為一名鐵路工人,干的是最苦累的工種,養(yǎng)路工。離開走馬村之前,母親時常悲嘆鄉(xiāng)村的艱辛。日常的鄉(xiāng)村看起來閑適舒緩,一到雙搶季節(jié),人像一臺機器,瘋狂的運轉(zhuǎn)中,豐收的喜悅也不能蓋過肉體的疲憊。每年雙搶,總有婦女喝了農(nóng)藥,鄉(xiāng)人用竹床抬著喝了農(nóng)藥的婦女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狂奔。有的死在半路上,幸運的洗胃之后茍且活著。自殺過的婦人,在鄉(xiāng)下是會被人看低一眼的。那些可憐的婦人,一到雙搶季節(jié),既要下地幫忙,又要做飯帶娃。男人在勞累的憤怒中,將怨氣發(fā)泄到女人身上。無法承受的女人,崩潰之下,只能拿起一瓶農(nóng)藥。生命輕薄如紙,一戳就破的。母親說,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男人也不在身邊,她吃的苦比黃連還要苦些。即使母親這么說,見過父親的日常工作之后,母親還是感嘆,你這是什么國家工人,干得比農(nóng)民還苦。湖北的夏天,那熱是有名的。鐵路上的熱,我想見過的人不多,允許我描述一下。鐵軌在烈日下閃閃發(fā)光,青褐色的石子,浸過瀝青的黑色枕木,拼命地吸收熱氣,又放肆地散發(fā)出來。沿著鐵路,一條升騰的熱氣,河流一樣涌動。那是可見的熱氣,它們像無色的火焰一樣激烈地燃燒,人走在前面,熱氣阻擋著視線,人影輕跳地搖晃。那么熱,別說干活兒,從鐵路上走一遍都是遭罪。父親和他的工友們,在熱氣騰騰的鐵路上干活兒,說揮汗如雨沒有一點夸張與形容的意味,不過是純粹的寫實罷了。冬天的冷,無需描述,但至少比熱要好一些的。
父親到鐵路上班純屬偶爾。春節(jié),鐵路上招工,名額派到各個村。正是春節(jié),沒人愿意出門。一群和父親一樣沒人疼愛的男子跟隨著領隊來到鐵路上,他們挖水溝,鋪路基,架鐵軌。晚上睡在火車廂里,胡亂地擠成一團,如同潰敗的即將發(fā)配西伯利亞的流浪漢,冬冷夏熱不再贅述。這批工人,有的干完活兒又回到了鄉(xiāng)村,這段經(jīng)歷如同人生的插曲。少數(shù)表現(xiàn)突出的幸運兒,轉(zhuǎn)正成有編制的鐵路工人,從此告別了農(nóng)民身份,成為鄉(xiāng)下人羨慕的國家的人。他們的一輩子,就此交給鐵路,其中多數(shù)人在鄉(xiāng)村的支線干到退休,只有極少數(shù)人調(diào)到城鎮(zhèn)的干線,過上了城鎮(zhèn)人的好日子。和父親一起來鐵路的,還有一位后來聲名顯赫的大人物。偶爾談起他,父親還是很感慨,那會兒他干活兒,真是拼命的。冬天那么冷,溝渠里都結了冰,他脫了鞋子就跳進去,我都沒那么干脆。對他的升遷,父親的評價是“應該的,他腦子靈活,也有文化”。腦子靈活可能是真的,至于文化,也不過是初中罷了。不過,相對父親的小學二年級,那簡直是高級知識分子了。這位大人物,從邊遠的鄉(xiāng)村鐵路出發(fā),走到武漢,走到北京,又走到監(jiān)獄之中。父親不同,他沿著鄉(xiāng)村鐵路走完了大半生。我數(shù)了數(shù),不到十年時間,我們跟隨著父親去過三個鐵路工區(qū)。這些鄉(xiāng)村鐵路工區(qū),有著相似的外貌。低矮的平房,狹窄的房間,院子倒是寬大,多半種著法國梧桐,還有難看的綠植,無一例外的都有一口井。即便這么一個地方,也是讓周邊的農(nóng)民羨慕的,他們有周末。到了周末,他們還會聚在一起喝酒。鐵路上工人不夠,也招聘一些農(nóng)民工,月收入一百五十元。這樣一份工作,農(nóng)閑時也是搶手的。對此,母親的評價是“農(nóng)民還是可憐,一樣的工作,拿的錢少那么多。兒啊,你要好好讀書,我們現(xiàn)在連地都沒了。不讀書,你能干什么呢”。
我們一家人跟著父親到鐵路時,父親早已當上鐵路工區(qū)的工長,那是鐵路工務系統(tǒng)最低級的管理職務。在這個職務上,父親干了快二十年。他像個救火隊員一樣,在各個工區(qū)輾轉(zhuǎn),我們隨著父親沿著鐵路線搬遷,像居無定所的吉普賽人。我已經(jīng)大了。最初的新鮮感消退之后,我厭倦了這種漫無目的的生活。我本以為,從鄉(xiāng)村出來,我們至少可以到一個小鎮(zhèn)上生活,能夠接觸到城市的邊緣。我怎么能想到,我們依然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包圍之中。鐵路工區(qū)像一個孤島,被農(nóng)田和農(nóng)民孤立。在周圍的村民看來,那是一群吃國家糧的人,算是城里人。生活在里面的人卻感覺到被城市拋棄,他們不過是一群吃著國家糧的鄉(xiāng)下人,干著比鄉(xiāng)下人更苦更累的活兒。這些鐵路工人,娶的多半是農(nóng)村姑娘,成為艱難的“半邊戶”,亦工亦農(nóng)。能娶到城鎮(zhèn)姑娘的,寥若晨星。即便如此,附近的鄉(xiāng)民對他們依然抱有潛在的敵意。在他們看來,鐵路侵占了他們的土地,卻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按照規(guī)定,父親作為工長,不用天天去鐵路上出工,他還有一些管理上的工作要處理。比如算工資,開會,做資料等等。父親很少待在工區(qū),除非不得已,他都和工友們一起出工。我對父親的工作略有了解,畢竟不多。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鐵路的軌距——1435,一點四三五米。這也是父親一位工友的綽號,他矮。有次休息時,他躺在枕木上,身體剛好放在鐵軌中間。那么矮的個子,力氣也不大,鐵路上的工作,讓他吃盡了苦頭。作為養(yǎng)路工,最害怕的是換枕木。每次換枕木,1435都想哭??抟矝]有辦法,工作還是要做。父親能做的是協(xié)助1435和年輕的工友,幫他們干一點。父親退休之后,幾次提起,他對城里的工友,還有瘦弱的工友還是同情和理解的,他們干不了這種苦活兒,為了生存又不得不干。偶爾他們曠工,或者偷懶,父親都不記在考勤上,能混過去就混過去吧。
某個夏日,午后。我在鐵路上彎腰拔草。那年,我初中畢業(yè),已長成高大的小伙子。我對父親說,我給你打暑假工吧。父親想了想,答應了。他給我派的第一份工作是到鐵路上拔草,拔草是養(yǎng)路工最輕松的工作。正常情況下,一個下午或者一個上午,要拔六根鐵軌還是七根鐵軌的草。雜草長在石子縫里,有的根系很深,而草莖又很脆弱,并不好拔。我蹲在鐵路上,像蝸牛一樣緩緩挪動。我直起腰來,又彎下,有時干脆坐在路基上或鐵軌中間。不到一個小時,我的腰酸痛得難以站立,手指也被石子刮蹭得脹痛難忍。盡管如此,我依然勉力堅持,直到太陽落下山去,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我只拔了三根鐵軌的草,六根鐵軌看起來不遠,卻那么的長。回到家,父親沒有問我有沒有完成任務,只說,洗手吃飯吧。父親給我倒了杯啤酒問,明天還去嗎?好勝心讓我點了點頭。拔了一個禮拜的草之后,父親允許我和工友們一起出工。換枕木,修路基,那些活兒我干不了。也沒有人打算讓我干那些,他們看我干活兒,笑嘻嘻的,像是工地上來了個雜耍藝術家。我拿著一把鐵鎬,幫忙打浮起道釘,這是我唯一能獨自完成的工作。我更像一個觀察者,而不是工作者。那段時間,我看到了父親和他的工友們真實的工作狀態(tài),對他們生出更多理解。還有人記得紅色巨輪的黑色蒸汽機車嗎?它們怪獸一樣在鐵路上喘著粗氣。我剛到鐵路上時,看到蒸汽機車開過來都會遠遠躲開。實在躲不開,只好捂著耳朵站在鐵路邊上。車輪那么大,發(fā)出巨響,鐵軌和地面都在震顫,一節(jié)節(jié)車廂緊跟在后面,它的巨大和蠻力讓人恐懼。父親他們不會躲開,他們習慣了。他們憎恨的是有些司機特別操蛋,經(jīng)過他們時,故意放出白色的蒸汽。他們在蒸汽中搞得灰頭土臉,怒罵車務那些狗娘養(yǎng)的玩意兒。父親曾經(jīng)對我有過期待,希望我能上鐵路司機學校,開上火車。那時,火車開始進入電力機車階段了。
這些都不算什么。我難忘的依然是某個夏日,午后。父親和工友們在道口換枕木,做維護。道口是鐵路和公路的交叉處,也是最容易出事故的地方。父親正領著工友換枕木,鐵軌交界處的鋼板、螺釘。這個時候,最怕火車開過來。一旦發(fā)現(xiàn)有火車要過來,他們得快速把鋼板螺釘擰上,等火車開過之后,再繼續(xù)工作。施工現(xiàn)場前方的路基邊,會有一位工友舉旗提示經(jīng)過的火車,前方施工需減速慢行。那天,父親他們正緊張的工作,我拿著鐵鎬在邊上做點輔助性的工作。遠處的工友舉旗提示,火車快要過來了。父親他們加快了工作速度。就在這時,一輛小貨車開了過來,要過道口。父親當然不允。車上跳下來三四個青年,對著父親他們推推搡搡,其中一個指著父親罵道,你個老雞巴,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你信不信老子現(xiàn)在就踩死你?父親沒有理會,繼續(xù)干活兒。青年走過去,踢了父親一腳,繼續(xù)罵,個老雞巴,你給老子滾開,老子操死你全家。他指著父親,一刻不停地罵罵咧咧。憤怒終于戰(zhàn)勝了我體內(nèi)的懦弱,我沒有辦法讓人如此羞辱我的父親。我提起手里的鐵鎬正要沖過去,旁邊的工友抱住了我,另一個人搶下了我手里的鐵鎬?;疖囘^去了,小貨車也過去了。我扔下手里的鐵鎬,憤怒地回了家。一路上,悲傷占據(jù)了我的全部身心,我感到羞恥。我的父親,他怎么可以接受如此的辱罵?他怎么還能繼續(xù)干活兒,像沒事一樣。晚上吃飯,父親給了我一瓶啤酒。他沒說什么。有了孩子之后,我問過父親,他是否記得這一幕,父親說他忘記了。也許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發(fā)生,他沒有放在心上。有一個細節(jié)我沒有給父親講,那幾個青年剛開始辱罵他們時,我充滿恐懼,我害怕。當我提起鐵鎬,準備沖上去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砸死那狗娘養(yǎng)的。還有,高中畢業(yè)那年暑假,我去一位同學家里喝酒。喝酒時,我談起了這事。同桌的一個男青年突然舉起杯子,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就是當年的那位青年。多么荒唐,幾年之后,我和羞辱我父親的人坐在了一個桌子上。那不是羞辱,他在精神意義上殺死了我的父親。我冷漠地和他碰了一下杯,沒有原諒他。我怎么可能原諒殺死我父親的人。我知道,那個青年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壞種,年輕讓他沖動。如今,我也活到了接近父親當年的歲數(shù),我理解但不接受。父親,我愛你,你才能得以復活。否則,絕不可能。
馬拉,1978年生,職業(yè)作家。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葬禮上的陌生人》,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