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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見字如晤 撫箋思人—— 張昌華:睹張允和、呂恩、王映霞書札憶往事
來源:解放日報 | 張昌華  2021年01月21日09:31

庚子春暮,商務印書館為我出了本《他們給我寫過信》,那是海外師友函札的結集。微信圈一位未見過面的朋友問我,“續(xù)集”(內(nèi)地部分)何時面世?我告之,目下正在日夜兼程,梳理、選編存牘。“三壺齋”斗室案頭、椅上、地下,滿坑滿谷堆滿函札,不下兩千通?,F(xiàn)千里挑一,揀出三通好玩的,供大家分享。

張允和:奶奶舍不得打你

張允和,周有光先生夫人,合肥張家四姐妹中的二姐。我結識允和先生是二十世紀末,范用先生介紹的,為她與周有光編合集《多情人不老》。事先,我給周有光先生一函,投石問路。他復信云:

昌華先生:

您的來信收到了,謝謝您的好意。

我和內(nèi)子張允和都不是文學家,也不是名人。我的文章不是文學作品,張允和的文章是隨便寫的散文。列入《雙葉叢書》恐怕不很相稱。這一點請您再加考慮。三聯(lián)書店的曾薔女士可能給我們過高的評價了。

張允和的妹妹張兆和,現(xiàn)在出門在外,不在北京。等她回來以后看情況再作商量。

再次謝謝您!祝您

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周有光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五日

張允和

后來,兩位老人終敵不過我的“哄騙”與纏磨,首肯了。記得我第一次登門拜訪時,允和賞茶賜座后對我說,她是一個家庭婦女,她講的話是“半京半肥”(北京、合肥),不知我能不能聽懂。我立馬說我是安徽無為人。允和笑了,“小老鄉(xiāng),又同姓張?!蔽荫R上套近乎,“一筆寫不出兩個張?!痹屎驼f:“好,好。你一定是張家的好孩子?!?/p>

第二次去談稿子時,我剛坐下,允和對正在埋首打字的周先生說:“周有光,張昌華來了,你不陪他說說話?”或是先生打字太專心,或是他本患有嚴重耳疾,沒有反應。允和先用手指指周有光,又指指自己耳朵說:“他耳聾。我都不敢跟他說悄悄話,隔壁鄰居聽見了,他都聽不見!”允和的幽默,樂得我“呵呵”笑個半天。周有光也幽默,他的那首《新陋室銘》我早有耳聞:

山不在高,只要有蔥郁的樹林,

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魚群。

這是陋室,只有我唯物主義的快樂自尋。

房間陰暗,更顯窗子明亮,

書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

門檻破爛,偏多不速之客,

地板跳舞,歡迎老友來臨。

臥室就是廚房,飲食方便,

書櫥兼作菜櫥,菜有書香……

后來,我據(jù)所聞所見,寫了篇他倆的素描《兩個老幽默》,稿畢,呈允和審定,允和復信說謝謝我的捧場。又說,文字沒有什么要改的,最好把標題中的“兩個”改為“一對”,突出夫婦關系。畫龍點睛,二字師也。她在那封信末還說:“改得并不一定對,做慣了老師,不但喜歡改人姓名,也改人文章,這就是‘古之愚者好為人師!’”

《多情人不老》出版了,她訂購百冊,不到半個月就電話告我,書快送完了。我理解,她家姊弟就有十個,還有七姑八姨,更有一群曲友及粉絲。僧多粥少,自難應付。接著,隔三岔五,我就接到她的匯款購書。某天,忽然想起,我赴北京常到她府上蹭飯,又白看她贈的張家小刊物《水》,便順手將那張匯票退了回去。我還寫了封信說,作者是編輯的衣食父母,是上帝,小編輯為大作者辦點事跑跑腿是榮幸的應當?shù)摹S终f:“如有辦得不周的地方,您老可以打屁股?!庇谑怯辛讼旅孢@封復函,難得老太太有雅興,還用毛筆書寫。這是她賜我的十六通信中的絕筆。

昌華先生:

八月二十日來信及復制照片收到。一百一十元匯款也收到。你真是……

我的兒子周曉平八九歲的時候,整天讓記者們帶他到處吃飯玩樂。我說記者們吃四方,我兒子吃十方?,F(xiàn)在我也成了吃十方了。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百對恩愛夫妻照片,有八張。張張有我,大出風頭。從七月十一日到八月二十四日,我這兒有七篇報刊上登載我。今寄上最后一篇,又寄兩書的勘誤表。

北京仍舊在三十度(攝氏)上下,國內(nèi)外采訪者也很多。我的兒子又不在國內(nèi),幸虧我的五弟夫婦在這里陪我們。

草草。有空再給你寫信。不打你,你是張家的好孩子,奶奶舍不得打你。

秋安

允和草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允和先生離開我們快二十年了,她的那句“奶奶舍不得打你”,至今仍縈繞在我心頭。

呂恩:就叫我一聲大姐吧!

呂恩,我國著名表演藝術家,她自謙“是一片綠葉”,在我看來她也是一朵紅花。她是江蘇常熟人,本名俞晨,青年時代熱愛演藝事業(yè),父母堅決反對,認為“戲子”低人一等。呂恩為追求自由與光明跑到重慶,報考劇專。但她是“孝子”,為不“辱”俞氏門楣,從外祖父姓呂,易名呂恩,“恩”,以示戴德感恩之意。

2008年,呂恩到南京看望她的“師媽”金玲(陳白塵夫人)時,我才有緣識荊,此后的幾年間我們過從甚密,四五年中,她致我的函札(含電子郵件)有六十通之多,電話更是周周不斷。她的信最初是手寫,她性急嫌紙信走郵局太慢,后漸漸地學會用電腦發(fā)郵件。而我不會打字,復她的信先手寫,拍成照片,再發(fā)她郵箱。

呂恩當年結識的劇壇人物都是大師:俞上沅、曹禺、張駿祥、黃佐臨。她曾與白楊、張瑞芳、秦怡、金山配戲,所以她對我說她是“跑龍?zhí)住钡?,是“綠葉”,專襯“紅花”的。她的演藝生涯從《清宮外史》中的瑾妃起步,演過花枝招展的交際花、又老又丑的老妓女,也演過主角,新中國成立后她是話劇《雷雨》中繁漪的第一個扮演者。

呂恩

呂恩的文化水平不高,但她的人生閱歷太豐富了,除演藝界外,她與張大千、徐悲鴻、葉淺予等都有交往。她有一肚子故事,想把它寫出來,可不能如愿。我們的信都是談寫作的,最初,她的文稿手寫或請人打印后寄給我,我在紙上改好退給她,她再改一遍寄我,最后由我定稿后代轉(zhuǎn)相關報刊,就這樣不間歇地往返。她寫重慶二流堂堂主唐瑜的仗義,寫胡蝶的風骨,寫周璇的“猶太”(吝嗇),寫曹禺的溫情、張駿祥的嚴厲、郁風的良善,都是通過細節(jié)表現(xiàn),活靈活現(xiàn)。當然還寫過她與“怨偶”吳祖光的往事。唐瑜八十八歲大壽,二流堂人馬全部聚集為壽星慶壽,那時吳祖光已有點老年癡呆了,飯桌上光吃飯不說話。餐畢,他突然對唐瑜夫人李德秀說,“想與呂恩照張相”,呂恩大大方方地與吳祖光合了影,此成永訣。

徐悲鴻當年在四川,曾為她畫過一張《貓》,這只“貓”后來被造反派“捉”去,輾轉(zhuǎn)流入故宮博物院。張大千在香港時曾送呂恩一張《仕女》,與《貓》一同被造反派抄走,后來也流入故宮博物院。因這兩張畫都題有呂恩的名字,落實政策時便物歸原主。

某日,她為《尋貓記》那篇稿子來一電郵:

昌華先生:

昨天收到了你寄回的稿件和大札,當晚我就騰(謄)清出來了。同時發(fā)了一個郵件給你。

這幾天,北京在為紀念曹禺而忙録(碌)。昨天上午冒雨,我去劇院開了紀念曹禺座談會,這是我病后第一次出門,坐上了輪椅,到劇場又有兩位服務員來扶我。我想我從三十歲出頭,每天騎車到這里上下班,如今我已經(jīng)成了半自理。時光過得真快,所幸我頭腦尚算清楚。

我寫的東西都說的大實話,文筆更是粗率,很沒有自信。我永遠是一名業(yè)余的寫作者。人家用我(的作品),我清楚我肚子里還有一些故事性的人物。

我對你為我(文章)潤色是真的感謝,不是出于社交辭令。現(xiàn)在我發(fā)此信仍附上你改過的稿件,我在你改的基礎上,又改動了幾處小地方。

昨天回來,今天休息。你看我頭腦里還有一些電影話劇界演員的故事,以后有時間慢慢地寫。當然寫好后,第一個讀者(是你),我就會寄給你的。你不會煩我吧。我是否是個啰嗦(唆)的老太婆?

我自認為我是老了,但是還不算太老,所以我署名的上面不寫老朋友而寫大朋友!

中秋快來臨,你也許又會靈感泉擁(涌)寫出好的散文或詩句來。祝

中秋節(jié)日快樂

大朋友 呂恩

二〇一〇年九月十八日

呂恩寫的故事,經(jīng)她寫我改并推薦,四五年間陸續(xù)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人民日報》《文匯報》和《人物》雜志上。后來我向董橋推薦,董橋說“呂恩的稿子我都要”,連續(xù)在董橋主持的專欄《蘋果樹下》發(fā)了十多篇。

我與張素我(張治中女兒)先生通信也多,為寫《和平將軍張治中》等事。素我先稱我為“作家同志”,后稱我“先生”。某天,她不知怎的忽發(fā)奇想,說我們同姓又同鄉(xiāng),一定要收我做她的小弟弟,寫信要我稱她為“大姐”。我當然應命。呂恩與張素我本是老友,時有過從,大概是看到我寫給素我大姐的信吧,某日發(fā)一電郵:

昌華先生:

郵件收到。你對我顯得太生分了。你稱素我為大姐,為什么要叫我先生?其實我與素我不能比,她的背景,她的學問,她的地位比我高一大節(jié)(截),稱我大姐,我還汗顏。以后請你不必稱我先生,我們是平等的,我倚老賣老,就叫我一聲大姐吧!

你對我拙作提的意見非常好,改的標題更好,我寫這片(篇),其實是為鄭秀,我覺得鄭秀為曹禺犧牲了一輩子,為他做了不少工作,無人知道太不應該。你說中了,也許你看出來了。

我說實話,我不會寫東西,我沒有文學基本工(功),我只是憑興趣而已。最多只能寫一些記敘文也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往。我認識了你這位大編輯,我算有了靠山,如果以后我有什么東西,還要求你幫助,能答應我嗎?我們訂“攻守同盟”好嗎?我等你的來信,我也想要充實那些事實。

祝全家安好!附上一個《只有我們倆》供你們一樂。

大朋友 呂恩

二〇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

自那以后,我給呂恩寫信就改稱為“大姐”了。她高興得不得了。天知道,呂恩其實比我老媽還大三歲!

古人云“見字如晤”,斯言誠哉。大姐墳前早已墓草萋萋,如今捧讀她當年的來信,其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王映霞:往事實在太值得留戀了

1995年夏,我第一次拜訪王映霞,未遇。鄰居老大媽說她骨折住院了。兩個月后,我應約到滬住了三天。每天一次到她府上談書稿、聊天。為編她與郁達夫的散文合集,她要我擬書名。我思索了一會兒,信手寫了三個題目《愛的羅曼》《往事如煙》和《歲月留痕》。她用放大鏡看了半天后笑了,指著第一個說:“這個似乎不大好,像舊社會‘禮拜六’派文章的題目?!蔽殷@詫她的記憶與思維。問她用后一個怎么樣。她說,他人都早死了,灰飛煙滅,就用它吧。我請她為本書題簽,次日我去取,一看,橫的、豎的寫了好幾款,都很漂亮,展示了她的書法功底。那天告辭前,我提出要與她合個影。她很高興,一手抱著我送的鮮花,一手不忘把床里邊的大花頭巾拽過來,披在肩上。

王映霞1995年于上海寓所

《歲月留痕》出版時,她居深圳,性急,書剛寄出三天,她就來電話催問怎么還沒到。收到書后她來一信,樣子挺高興。

昌華先生:

許多天沒有寫信,因為有時會頭暈。昨夜收到了兩本《歲月留痕》。起初以為會遺失,收到了之后卻半夜未能合眼,看書,一邊看一邊想,往事實在太值得留戀了。小丁那里是否已經(jīng)寄去,在我惦記中。稿酬何時寄來?小丁那邊是否也應該寄些去,多少由你們酌奪,但希望告訴我一聲,麻煩了謝謝。封面的底色是灰色的,既文雅又漂亮,你的本領不小,居然在八月份能與世人見面。盼復。

昨天寄出了一張字(有圖章)還有幾張小字。

收到后請即復,祝安詳!

王映霞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六日

在我編輯她的《歲月留痕》和《王映霞自傳》的兩年內(nèi),我與她電話、信函不斷,她對我的稱呼花樣繁多、有趣:先生、老弟、小弟;落款有:老王、王老、王映霞和“知名不具”等。她的字寫得相當漂亮、工整、有力度,富男士風格。她每每來信,你必須立即作復,否則她就大為不悅:“信來回要十五天?真急煞人”“小老弟,你是不是把深圳和老朋友忘掉了”,或帶命令式的“復我!”有趣的是,一次我出差,復信晚了一周,她十分惱火,在一張別致的深圳電視臺用箋上寫道:“我用這樣好的信紙寫信給你,你不覺得可惜嗎?”我無奈,趕忙找了一張比她的信紙“更漂亮的”印花的宣紙復信,說明理由賠不是,她的氣才消掉,爾后又向我道歉并贈我一幅她的書法作品,真有點老小孩味道。最令我尷尬的是,大約在1996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一,早晨六點鐘左右她打電話向我拜年,弄得我無地自容。我想說兩句“不好意思”的話,她不讓我說,搶著說她希望我代她在南京找一家養(yǎng)老院,她要到南京來養(yǎng)老。嚇得我只敢“嗯嗯”個不停,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后來她沒有再問我這件事,我自然更不敢問她了。

1999年,我專程到杭州去看望王映霞,只見她昏睡著,蓋著嶄新、潔凈的花被子,身穿白色鑲花邊的毛衣,雙手伸在被外,臉色顯得有點蒼白,纖纖十指雖布滿皺紋仍顯得秀氣雅潔。她依然是那個冷美人。王映霞醒了。我走上前去,把花籃放在她床邊的椅子上,問:“王老,您還認識我嗎?”她目光黯然,毫無反應。我把我的名字寫在紙上,遞到她眼前,她接過紙片端看一會:“呵,有點印象?!?/p>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