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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2021年第1期|熊召政:草原四題
來源:《中國作家》2021年第1期 | 熊召政  2021年01月25日06:38

近兩年,在完成了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大金王朝》之后,我開始了蒙古史的研究,也因此數(shù)上蒙古高原。所到之處,收獲甚多,無論是山川風物,還是風土人情,皆在不同時代的歷史畫卷中徐徐展開,浮光掠影,也獲得了一些感受,今擷取四篇,以飱讀者。

01

烏拉蓋草原的彩虹

看過呼倫貝爾平坦如砥的遼闊草原以及科爾沁連綿起伏的山地草原后,我認為內蒙再沒有與之媲美的大草原了。但是,當我驅車來到烏拉蓋草原,我又讀到了內蒙草原的另一種篇章,綠草如茵的平疇間隔在翡翠一般的大地波浪中,它用同一種色彩展現(xiàn)不同的魅力。

烏拉蓋草原地處錫林郭勒盟、興安盟與通遼市三地的交界處,二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綠水青山并不是它唯一的表述。由城市的喧囂與通邑的擁堵組成的繁華,從來都沒有降臨這里。它的天從遠古藍到今天,它的地從眼前綠到天邊,它的花繽紛而又逍遙,它的路上既有背包客也有牛羊……

烏拉蓋草原因為烏拉蓋河而得名。在蒙語中,烏拉蓋被導游解釋為山里人,雖然好懂,卻并不準確。它應該是斡羅忽的音譯。蒙古史家別勒古訥臺·納·布哈達撰寫的《蒙古秘史》中,肯定烏拉蓋一詞源于“斡羅忽訥惕”——這是一個部落的名字,屬于兩千多年前的東胡,亦是蒙古族群的先祖。他們曾被匈奴人逐出草原,退守大鮮卑山,即今天的大興安嶺。數(shù)百年后,這一部落繁衍擴大,又從大興安嶺回到了烏拉蓋這片草原。為適應新的環(huán)境,斡羅忽訥惕人過上了半牧半農(nóng)的生活,它的宿敵尼倫部落不滿他們改變了祖先的生活方式,因此詛咒他們會患上腿腳的毛病。事實上,這些把烏拉蓋視為故鄉(xiāng)的斡羅忽訥惕人,很少有人出現(xiàn)走路的困難。相反,這個部落出現(xiàn)了很多美女,如成吉思汗的母親訶顏侖、妻子孛兒帖和忽必烈的皇后哈敦察必,以及元朝眾多皇帝的后妃,都出自這片草原的斡羅忽訥惕以及從它繁衍出來的新部落。

客觀地說,我來烏拉蓋草原最初的念頭,并不是為它的美景,而是為它的在《蒙古秘史》中多次提到的歷史。據(jù)記載,成吉思汗在統(tǒng)一蒙古諸部的戰(zhàn)斗中,曾在烏拉蓋殲滅了他的最為強悍的宿敵塔塔爾部??梢杂谩耙粦?zhàn)成王”這四個字,來表述這一仗對于成吉思汗的意義。

現(xiàn)在,我就站在烏拉蓋草原的觀景臺上,我的背后是這片草原的制高點高亞烏拉山峰,眼前是一片傾斜的扇面一樣展開的草原。當?shù)厝朔Q這里為九曲十八灣景區(qū)。但是,像絲帶一樣飄舞、像云縷一樣飄逸、像夢痕一樣飄忽的這一條河流,何止九曲呢,當然,更不止十八灣,它寬僅盈丈,窄僅盈尺,兩岸的檉柳像是黛色的云朵,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一忽兒它顯得蓬松、慵困,一忽兒它又變得堅硬。

烏拉蓋河是中國的第二大內陸河,可是在我眼前,它卻瘦得如同一條蚰蜒,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最美的風景線。芳草碧連天的烏拉蓋草原,被它隔成了兩半。因為遙遠,我看不見河水,但我可以想象它晶瑩的流波與澄澈的銀浪,以及啜飲它的羊羔與啄飲它的翠鳥。

再亮的眼神,也看不透烏拉蓋草原的美麗;再好的相機,也拍不出高亞烏拉山的魅力。在高山秀水之間,在草原花海之中,我徜徉著,我蹀躞著……我想跳躍,但跳得再高依然是渺小的;我想歌唱,但我的聲音卻是如此笨拙……

離開觀景臺,已是暮色蒼茫了,我是最后的游客,不肯歸去卻又不得不歸去。當越野車駛下山丘進入一條筆直的瀝青路時,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興猶未盡欣賞雨中的草原,或者說是草原上的雨。江南的雨纏綿,雨點灑下之前,必定先是烏云遮蔽了天空。草原的雨卻不是這樣,天空是透明的,有的地方還有柔和的陽光,有的地方飄蕩著燦爛的霞光,也有幾處堆起了烏云,但是,那烏云卻不是罩在下雨的地方,而且那墨黑墨黑的云朵,閃射著玉一般的光芒。不規(guī)則的巨大的墨玉偶爾露出裂縫,從中透出的晚霞,像是一條條游弋的金蛇……這樣的美景怎不令人驚訝莫名!再說雨,每一個雨點落地之前,都會曳著一條蛛絲一般的雨線,它們是透明的,透過它們依然能看到整個天空的變化。我贊嘆這場雨下得如此藝術。人類的藝術在呈現(xiàn)之前,總會有很多草稿。天空卻不是這樣,它的藝術是率意的,每一次的呈現(xiàn)都獨一無二。

豪雨稍歇,薄暮的天空開始變淡了。那些陽光、晚霞、烏云仿佛被一陣風吹走了,潔凈的天空灰灰的,大概是因為被雨水滋潤過的草地,將碧綠反射到天空,那灰色的穹窿又被鍍上了一層翡翠色的薄膜,它柔和、亮麗,我再也沒有見到比現(xiàn)在這片天空展現(xiàn)出的黃昏更為遼闊、澄靜的地方了。

突然,我感覺到司機放慢了車速,他告訴我,天空出現(xiàn)了彩虹。因透過車窗欣賞天空受到局限,我請司機停下車來。當我迫不及待跳下車,我的頭頂上有了一個半環(huán)的七彩飄帶,仿佛只要我跳起來就能抓住它,其實它還遙遠呢!空氣太干凈了,視線毫無滯礙,才會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我心中想,為什么這彩虹只有半環(huán)呢?念頭剛一產(chǎn)生,我看到那半環(huán)彩虹突然顫抖起來,仿佛有一只無形的纖手撫摸著它,讓它激動,讓它興奮。我仿佛聽到它的呼吸,那略帶一些青草香的呼吸呀,讓我想到了天鵝,也想到了仙女。就在這時,更大的奇跡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半環(huán)的彩虹瞬間產(chǎn)生,它從落日的方向緩緩移來,與先前的這一個半環(huán)絲毫不差地對接了。一道完整的彩虹,一道我從未見過的如此巨大的又如此絢麗的彩虹架設在芳草盈盈的山坡上。

像身處異地苦苦思念的情人突然重逢,它們組成的半弧是愛情最完美的呈現(xiàn),生也相依死也相依,最美最純的感情永遠不會黯淡!看看這道彩虹吧,無數(shù)的晶體凝聚著、閃爍著、默默地注視著,我把光芒給你,你把光芒給我,我們一起把光芒呈現(xiàn)給人間。這光芒既是迸發(fā)的激情,也是內斂的柔情……

這道彩虹還在變幻著,從誕生到成長,從羞澀到大方。車道筆直筆直通向山坡的頂端,仿佛是一條通向天堂的大道。而彩虹橫跨在大道之上,它的最高處是大道的正中間。對于我這位旅行者,這道彩虹是如此完美的一道彩門,氣化的卻又是凝固的彩門啊,你是歡迎遠方的游子回家呢,還是歡送一位騎手踏上新的征程?

我注意到,當彩虹完成它的擁抱時,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會兒的暮靄不是在加深,而是在變淡,此時的彩虹也不是變得更纖細,而是更豐滿。所有的色彩互相激勵,如同新娘的笑靨,最新鮮的嫵媚,最純潔的燦爛。

欣賞既久,司機說,我們穿過這道彩門吧,我點點頭。越野車緩慢地前行著,穿過彩虹時,我看到它落在草地上的腳,是一根如此溫潤的光柱,車行駛時輕微的響聲驚擾了它,如同夢游者,它顫動著、飄忽著,看樣子它想離地而去,最終它又找回支點,輕盈地落在草地上。

車子到了山頂,我下車回頭看,彩虹終于消失在迷蒙的草原上,但司機又興奮地嚷了起來,順著他的手指,我看到又一條更大的雙環(huán)彩虹,架在前面的山坡上。一場驚喜剛剛過去,另一場更大的驚喜又倏然而至……

在烏拉蓋草原,我度過了一個人生中最漫長的黃昏,因為這個黃昏,我心中便有了一道永不消失的彩虹。

02

賞花金蓮川

我在內蒙古高原上行走多次,卻從未見到《敕勒歌》中所描述的“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每次看到成群結隊的牛羊在一望無際的草甸子上安靜地吃草,或者撒蹄兒奔跑,我就想:這些長僅盈寸的草叢哪能隱藏牛羊呢?“淺草才能沒馬蹄”才是草原真實的寫照啊!直到這次來到金蓮川,我才看到了印象中的敕勒川——不是歷史的印記,而是現(xiàn)實的壯觀。

在中國的歷史中,金蓮川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地理標識。公元一二一五年,成吉思汗親征漠南,率領數(shù)萬鐵騎駐扎金蓮川,這是金蓮川第一次進入歷史。三十六年后,他的孫子蒙哥成為蒙古帝國的第四位大汗,蒙哥任命他的三弟忽必烈總領漠南軍國事務。忽必烈從現(xiàn)在蒙古國境內的皇城哈拉和林出發(fā),逾千里行程來到漠南。忽必烈看中了金蓮川這片草原,決定在這里建立他的藩王府,并命名為開平城。八年后,蒙哥死于重慶合川釣魚城。第二年,忽必烈即在開平稱帝,國號大元,與弟弟阿里不哥爭奪蒙古汗位。四年后,阿里不哥失敗,忽必烈下令拆毀哈拉和林,定開平城為元上都。當他最終決定在北京城建立元大都后,每年夏天,他仍會回到上都避暑,處理國事。所以,元朝實行兩都制,大都在北京,上都就在金蓮川。

從十三世紀到十四世紀中葉,這金蓮川上的元上都可謂是世界上人氣最旺同時也是最為壯麗的城市。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并受到忽必烈禮遇的馬可·波羅稱這里為仙都,歐洲人、波斯人、色目人、回回、畏兀兒等各種族類,當然,更多的還是漢人,無不聚居在這座城市。在忽必烈的誠意邀請下,各民族的精英六十余人組成了一個金蓮川幕府。忽必烈博采眾長,讓他的橫跨歐亞的大元帝國一度生機勃勃。元朝共有五個皇帝在這里登基。但是,好景不長,僅僅一個世紀,這座城市就毀于戰(zhàn)火。元上都像一顆流星消失在歷史的天空,金蓮川又恢復了草原的寂靜。

金蓮川的名字來源于金蓮花,這是草原上一種比較稀少的花朵。它狀似蓮花,卻比蓮花小很多,花瓣的顏色也不是蓮花的那種紅或白,而是金黃金黃的。這種花在別處草原上,只能偶爾見到那么一朵兩朵,在這里卻是成片成片地開放。

在江南吳牛喘月的八月,我長途驅車來到了這里。本是憑吊訪古,但眼前的景色卻讓我心曠神怡。北緯四十五度的陽光,雖然熾烈響亮,但從山谷里吹出的風,卻是干干爽爽的清涼。甫一下車,涼風就吹亂我的霜發(fā),目力所及的山川形勢,不用深思,便覺暢然。遠處的青山如蒼黛的云朵,團團屏住這一片稍有起伏的草原。閃電河——灤河上游的一脈清波,曲曲彎彎在草原上流過。風吹河面,皺了的波浪閃閃熠熠猶如碎銀在天青色的緞面上滾過。閃電河兩岸,準確地說它沒有岸,只有與流水一同蜿蜒的草浪,這里的河水從不曾泛濫,因此不需要筑起堤壩來防范它。碧水無拘無束地親吻著綠草,猶如閃電親吻著天空。

本為探訪元上都的廢墟而來,眼前的美景卻讓我忘掉了歷史。放眼望處,每一叢草,每一片莖葉,無不都恣意甚至是瘋狂地生長。葉片如矛的西伯利亞蓼、莖如箭桿的白茅、像玉米株一樣高大的搖曳著丹朱穗子的紅毛草、梢頭擎著金色珠串的草木樨、一兜兜偃伏著的補血草、藏在高株草叢下倔強且又玲瓏的谷精草……它們無不生動,無不精神。

疾風知勁草,沒有來到金蓮川,便不能深切體會這句話的含義。在內蒙的各處草原上,經(jīng)常見到成片成片的發(fā)電的風車,它們巨大的槳片永遠在攪動著,高原上的風之猛烈,由此可見一斑。但金蓮川的風,似乎更為強勁。在元上都遺址南城門的墻上,一些青磚留下深深的凹槽,導游告訴我,那是風刮的痕跡。堅硬的磚墻尚且如此,何況草木?今日的風,是不是金蓮川最為凌厲的一天,我無從比較。但風中的草,卻是我從未見過的零亂,不管是偃伏還是搖曳,都表現(xiàn)出強大的韌性,它們可以俯仰,可以搖擺,但絕對不會被折斷。

草長及人,可以隱藏牛羊,風吹草低,牛羊顯現(xiàn)。敕勒川的景象復活在金蓮川,讓我游性大增。但是,更讓我賞心悅目的不是無拘無束的牛羊,而是這風中的草,草上的花。

到過草原的人都知道,草與花是不可分的。草是一個偉大的家族,沒有花,沒有花孕育的草籽,草便不能繁衍。七八兩月,是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浩浩無邊的青綠,是青草一族的雄渾交響樂;而每株草上的花,更是組成了五彩繽紛的花的海洋。就像這一刻,我的眼前,各種各樣的花都盡情綻放。白色的珍珠般的蛇床花,一片一片低調地開著。在稍微低凹的地方,黃耆羞答答伸展著花瓣,雖然它沾著黃字兒,花朵卻是紫色的。點地梅貼著地,襯著綠草,猶如少女身上那件碎花布衣裳。苜蓿是草花的主打品種,點點金,像是鑲嵌的胸花,在勁草的梢頭浮漾。石竹是猩紅的,藍盆花也是猩紅的,可是它卻自稱藍色。翠雀花是那種翠到不能再翠的花蕊,通身透著高貴。馬蘭花狀似菊,開得孤獨一些,老遠才有一叢呢。北柴胡的黃花小而碎,一花七瓣,精致得讓你以為是剪紙。鼠尾草也是花呢,紫色花穗上簪著一個淡綠的花傘。沙蔥花是紫中泛白的那種,初看不起眼,細看卻頗有韻味?;鸾q草灰白,花朵很有肉感。委陵菜的花色明黃,一枝上擠著五六朵,抱團兒顯得更有生氣……

我們用花花世界來形容生活的勃勃生機,愛花是人的天性。中國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市花,如牡丹、水仙、凌霄、荷花、梅花等,都是名貴的花種,天姿國色,不勝嬌羞。金蓮川上的這些草花,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這里的每一種花都充滿了野性,都是草根上的嫵媚。這里有群芳爭艷,卻沒有一花獨秀。除了植物學家、花卉專家,文人騷客是沒有閑情來潤飾這些花的名字的。如一種有著鉆石晶體花瓣的花,叫鶴虱;一種潔白的小絨球兒,叫毒芹。所以說,草原上的花最顯著的特點是每一朵都平平淡淡,形成的整體卻是轟轟烈烈;每一朵都很卑微,凝聚起來就非常偉大。

風止息的時候,黃昏也來臨了。我信步走到閃電河邊,回望元上都廢墟,我不免感慨:從歷史中來,必然回到歷史中去。時間可以打敗所有的偉大,但卻不能打敗草花,一歲一枯榮,一次凋謝后,接著的又必定是一次燦爛。

03

阿斯哈圖的浮想

有土地即有風景,無論是戈壁、沙漠,還是森林、河流,只要你深入進去,都會有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美需要發(fā)現(xiàn),更需要發(fā)掘。凡眼睛所能見到,還須用心體驗。所以說,有的風景,欣賞它需要眼力;有的風景,欣賞它則需要想象力,像眼前這一片石陣。

石陣在克什克騰旗熱水鎮(zhèn)西南五十八公里處的北大山上,沿著山脊呈現(xiàn)的一叢又一叢巨石,類似于歐洲中世紀的城堡,又似一尊又一尊石雕,每一種幾何圖形,無不藏著天地間的秘語。

如果沒有詩人的浪漫,或者哲人的睿智,面對這個石陣,你只需要五分鐘就可以離開了。因為這群沉默的石頭,并不能讓你的感觀長久地激動。但是,當我來到這里,卻立即產(chǎn)生了匪夷所思的沖動。這并非我有著浪漫與睿智的稟賦,而是因為自然的不可理喻讓我想入非非了。

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北大山,是大興安嶺無數(shù)山脊中的一條,它有著最美的峻聳的曲線。在曲線上毫無規(guī)律矗立著的巨石們,我不知道它們產(chǎn)生于哪個年代,是二疊紀、三疊紀抑或侏羅紀?鎂質的灰?guī)r、紅色的砂巖,在訴說兩三億年前的地質故事。它曾經(jīng)是恐龍的家園嗎?這家園已風化得如此厲害,長著兩米長牙齒的猛犸象是否在它的鋸齒樣的巖壁上蹭過癢?它是驟然降落的流星雨,還是火山爆發(fā)時的熔巖群?它們是一種生命的中止還是另一種生命存在的方式?這些遠古的孑遺們,它們是在長眠呢還是在短暫的假寐?在人類無法參與的地質時間中,非靈與肉的生命打一個瞌睡,恐怕也得千年、萬年……

在最初進入石陣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產(chǎn)生了那么一點兒恍惚。那一刻,我似乎聞到了神的呼吸。相信超自然力量的我,認為這些巨石被賦予了神性,每一叢或每一塊石頭,都是每一種生活方式或每一篇寓言的啟示。它們如餓虎撲羊、如鯨魚戲水、如情人廝守、如仙人入定、如八仙圖中的逍遙客、如金字塔中的木乃伊、如大洪水中的諾亞方舟、如天鵝湖中的森林秘境……

伴隨這些石質的精靈,是八月高原上的鮮花與綠草。北大山在貢噶爾草原的高處,白樺林與草地共生,一面又一面山坡像是一幅又一幅巨大的扇面,在這扇面上不僅住著漢時的邊堡與唐時的煙霞,更住著宋時的風雨與元時的牛羊。歷史的蒙太奇在這里變幻著、演繹著,從遼闊中展現(xiàn)著它的蒼茫。而在當下,在這山脊上的城堡里,它的居民是清風、是驟雨、是月亮與星辰、是蝴蝶與蒼鷹、是牧民唱給草原的歌曲,是馬群與駝隊。

當然,簇擁著每一叢巨石的還是那些繽紛的花草,猶如少女簇擁著老人,陽春簇擁著嚴冬。徜徉在石叢中,我看到旱柳砌起風的蒼綠,每一片葉子都是喃喃的私語,風過去,柳葉背上的灰,襯著串串鮮紅的柳蘭花,一朵花猶如一個染紅的指甲;紫色的沙參像是一只只永遠搖不響的銅鈴,它羞答答的,仿佛在為自己的失聲而懺悔;躲在石隙的蚊子草也開花呢,金黃的莖上開著銀白的花,美麗擎著美麗;地榆花開過了,只剩下紅色的球蕾,藏著懷春的秘密……

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猶如丹青妙手的一個又一個折頁,令我徘徊復徘徊,驚嘆復驚嘆。

聽說,這片石頭組成的景區(qū)最早被稱作石林,因與云南石林重名而更名為石陣,我仍覺得這名字無法傳神。后詢問當?shù)赝林弥晒抛迥寥朔Q這里為“阿斯哈圖”,意為險峻的巖石。我覺得這名字更接近自然的本意。在蒙語中,克什克騰意為親兵或衛(wèi)隊,竊以為,這一片險峻的石頭應該是大自然的衛(wèi)隊,它永遠堅守著這一片魅力四射的蒼天厚土。

04

敕勒川歌

1

從包頭前往呼和浩特的高速路上,快接近呼和浩特的時候,我看到一塊醒目的指示牌——呼和塔拉草原。從車窗望過去,一片蔥綠,呈現(xiàn)出的春意驅散了我旅途的疲勞。蒙語中,塔拉即草原的意思,而呼和則是藍色。藍與青這兩種色彩的搭配,讓人想到遼闊、澄靜,展現(xiàn)生機勃勃的詩意。

沒想到我來呼和浩特的第三天,就有人邀請我到呼和塔拉草原上的蒙古包做客。這對于我來講是一個小小的驚喜。當這片草原的主人開著越野車帶著我在呼和塔拉縱情馳騁時,看到無邊的草浪吮吸著夕陽中燦爛的霞光,叫天子或者云雀等歸窠的小鳥在暮煙中浮漾,眼前的路像是一曲蜿蜒伸展的馬頭琴旋律鉆進了更郁厚更深沉的草原,我忽然感到自己回到了一千年或兩千年前。在這雄渾壯麗的草原上,或者我是一名匈奴,或者是一名鮮卑……更有可能我是一名戍邊的勇士,我逐草而居,逐原而戰(zhàn),守護或者爭奪這片草原。我是戰(zhàn)士,但我更是一名牧羊人,沒有草原,我便沒有家鄉(xiāng);為了故鄉(xiāng),我可以獻出生命……

越野車拐了一個彎,我從短暫的恍惚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主人告訴我,陰山下的這片草原就是敕勒川。接著,他情不自禁吟誦起那首千年流傳膾炙人口的《敕勒歌》。

這首由漢語轉譯的敕勒民歌,雖然很有韻味,但我猜想若用已經(jīng)失傳的敕勒語表達,可能更顯得粗獷,更有那種流淌在血液中的自豪感。這首民歌是何人創(chuàng)作的,什么時候開始流傳的,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一場力量懸殊的戰(zhàn)爭中,失利的鮮卑戰(zhàn)士正是憑著這首歌凝集了斗志,家鄉(xiāng)讓他們牽掛,讓他們纏綿,他們的身份是草原的守護者。

2

草原的主人就像春天一樣,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敕勒川在無窮無盡的春天中一次又一次演繹著自己的青、自己的綠、自己的芬芳、自己的遼闊。在偉大的自然中,美的千萬次周而復始的重復,也不會讓人們產(chǎn)生厭倦。內蒙古高原上,敕勒川不僅僅是一個不可替代的地理標識,同時也是中華民族歷史中不可更改的歷史標識。它不但指向了花開花謝的美麗,也指向了民族融合的史詩。

敕勒川大致的范圍在黃河“幾”字彎中的鄂爾多斯到呼和浩特這一帶,它倚著陰山,枕著黃河,千百年來,它是牧人的天堂、牛羊的家鄉(xiāng)。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族群能夠自始至終陪伴敕勒川,自然永恒而人的生命短暫,但一代又一代地接續(xù),我們與敕勒川才產(chǎn)生了那種彼此呵護、相生共榮的生命共同體。

誠然,在最近的一個世紀中,敕勒川受到了很大的摧殘,草原在沙化,河流在枯萎,綠茵在縮小。敕勒川再不像當年那樣遼闊、那樣絢麗了。它的改變固然有氣候、環(huán)境的因素,但最大的破壞者還是人類。但人類并不是故意的,人類要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提升自己的生活質量,必然會向自然索取更多的資源,擠占更多的空間。兩千年前,在內蒙古高原上生活的人不會超過一百萬。一千年前,也不會超過三百萬人。人口的急速膨脹,是最近兩三個世紀的事情。內蒙古高原不再只是牧人的領地,更多的農(nóng)人、商人、工人、匠人、軍人來到了這里。一千年前,在中原就已開始的城市化浪潮,直到一個多世紀之前,才在內蒙古高原上拉開了序幕。敕勒川不再是“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了,像鄂爾多斯、包頭、呼和浩特這樣的一座座城市在這片草原上崛起,還有那一座座工廠、一條條道路、一根根鐵塔、一口口礦井……我們能因此責怪人類建設現(xiàn)代化家園的種種努力是自私嗎?是瘋狂嗎?不,自然用一千種聲音說話,而人類只有一種聲音:我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幸福,恁誰也不能阻攔。

于是,敕勒川漸漸變得陌生了,它從天堂變成了人間,從迷離的小夜曲變成了磅礴的交響樂。走過了漢走過了唐走過了宋元走過了明清的敕勒川,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模樣,但活在歌謠中的草原以及在歷史中遷徙的族群,一方面接納日新月異的時代,一方面又排斥物換星移的改變。這兩者之間真的不能調和嗎?往古的智者告誡我們,美好的生活在于效法自然,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簡單樸素的《敕勒歌》所描摹的場景,不正是天人合一的生活之道嗎?這樣的家園還能不能從記憶中走回到現(xiàn)實中來呢?

3

那一天黃昏,在呼和塔拉,這片草原的守護者(我也稱他為主人)開著越野車帶我兜風之后,又拉著我在草原中架設的木板路上走了一兩公里遠。一路上,他教我辨別草的種類,什么樣的草會在什么樣的土壤中生長。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一只臭蜣螂在木板上緩緩爬行,便蹲下來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草叢中。一會兒又發(fā)現(xiàn)一只瓢蟲伏在路上,他又將它撿回到草窠中。我問他為何要這樣做,他說走路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踩死它們。我說,一只推糞球兒的昆蟲也值得如此珍惜嗎?他深情地說,屎殼郎可是草原上的清潔工,任何一只昆蟲,不管它多么渺小,也都是草原的主人。

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神圣,一份執(zhí)著。從交談中,我得知十幾年前,呼和塔拉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是他帶領一群與他有著同樣情懷的人,鍥而不舍地探討和摸索沙漠復綠的種種技術與關鍵因素。為了解決內蒙古高原上漸漸出現(xiàn)的鹽堿、沙化與荒漠問題,他甚至建造了一座名為“小草的諾亞方舟”植物基因庫,在這庫里保存了數(shù)十萬份土壤、草種、昆蟲的樣本。呼和塔拉是他修復荒漠恢復生態(tài)的一個成功的“試驗田”。在這之后,他們在內蒙古多處沙化與荒漠化的土地上培植了一片又一片新的草原,新的內蒙古高原的神話。

那天晚上,在他的蒙古包里,他用蒙古人的奶茶與烤全羊招待我,遺憾的是,我這個南方人享受不了這兩種草原特有的佳肴美味。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對草原的熱愛。在那大帳內,他不止一次告訴我,他是草原的兒子,守護和重建好這遼闊的草原,呵護和重塑祖國北方的這一道最美麗的風景線,是他矢志不渝的選擇,也是他忠貞不二的擔當。說著說著,他又喊來了馬頭琴師,和著那悠揚的旋律,大帳里的人,都忘情地唱起了《敕勒歌》。

4

夜深了,但月色正好,我走出歌聲洋溢的蒙古包,獨自踏上呼和塔拉伸展在草叢深處的木板路,看著夜風中微微漾動的碧草,我突然想到,大地的荒漠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的荒漠;草原的沙化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自己情感的沙化。只要我們對腳下的土地,對眼前的家鄉(xiāng),對心中的祖國永遠眷念、永遠感恩,新的希望和新的史詩,就會在我們手中誕生。

就說這敕勒川吧,我們不必拘泥于它究竟在哪里,在生態(tài)破壞之前,內蒙古高原處處都是敕勒川;我們也不必拘泥于敕勒川最初的居民是哪一個族群,歷史不會被風化,更不會停滯,當一時失憶的敕勒川重新煥發(fā)了青春,那么它的新時代的主人——除了我們人類,當然還有花草、牛羊、昆蟲以及飛禽走獸,都會在這里和睦相處。在生態(tài)的環(huán)境中,入我眼者,皆為善類。

敕勒歌是一曲遠古的牧歌,在新的時代,這牧歌應該誕生新的版本,它在自豪中顯示憂患,在纏綿中充滿生機。

熊召政,1953年生,湖北省英山縣人。中國當代著名作家、詩人、學者。已出版長篇歷史小說、中短篇小說、散文、歷史札記、詩集四十余部。長篇歷史小說《張居正》被譽為中國新時期長篇小說的里程碑,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有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大金王朝》新近出版?,F(xiàn)任湖北省社科院文史研究所所長,武漢大學駐校研究員,十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