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6期｜鮑爾吉·原野：烏蘭牧騎的孩子——鐵木耳與海蘭花（1）
1
有人說，所有的奇遇都發(fā)生在假期，這話沒錯。下面這個故事就是五個小學(xué)生在假期里的奇遇。他們是誰呢？
鐵木耳、金桃，這是哥哥和妹妹。海蘭花、巴根、江格爾，他們仨是姐弟。鐵木耳年齡最大，12歲；江格爾最小，8歲，他們在蘋果小學(xué)讀書，這個學(xué)校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東部的賽罕汗烏拉旗的汗烏拉鎮(zhèn)，他們是蒙古族人。
鐵木耳和金桃的父母丹巴和龍?zhí)氖菫跆m牧騎的隊員。爸爸會跳舞，媽媽會唱歌。海蘭花、巴根、江格爾的父母寧布和山丹也是烏蘭牧騎的隊員。爸爸會拉二胡和四胡，媽媽會報幕和講故事。
他們兩家的父母是好朋友，他們的孩子也是好朋友，他們九個人都是好朋友。
烏蘭牧騎是什么意思？這是蒙古語，本義是“春天的紅色的草的嫩芽”，后來變成單位名稱，是說內(nèi)蒙古各個地方的文藝小分隊。文藝小分隊的演員們每年都要去茫茫的草原為牧民們表演文藝節(jié)目。
2
汗烏拉鎮(zhèn)的西拉木倫街兩旁栽著蘋果樹，蘋果樹開花后，像白蝴蝶被膠水粘在了樹枝上，想飛卻飛不起來。那是5月，有些地方還積雪，但蘋果樹開花了，讓經(jīng)歷了六個月寒冬的汗烏拉鎮(zhèn)的居民產(chǎn)生夢幻感。為了感謝這些樹，旗里把西拉木倫街改為蘋果花街。第二年，西拉木倫河暴發(fā)了大洪水，沖倒很多蘋果樹，旗里把街名又改了回來，加了一個大字——西拉木倫大街。
初夏，鎮(zhèn)里的人換上好看的衣服來看蘋果花。有的花枝高，大人把鼻子湊到花朵前閉眼嗅一嗅。有的花低，接待小孩的鼻子。高處和低處的蘋果花都有杏仁的清香。
現(xiàn)在是8月，學(xué)校放假了。鐵木耳、金桃、海蘭花、巴根和江格爾他們坐在西拉木倫大街西側(cè)紅色水泵的鐵管子上遠望。
江格爾看到云彩像巨大的白象，把長鼻子卷進肚子里，連續(xù)不停地向前翻滾。
巴根看到一群鳥筆直地飛進路旁的蘋果樹里，樹枝顫動。
金桃看見一只螞蟻爬上自己的塑料涼鞋。涼鞋的橫格像一個十字路口，它迷路了，走兩步又退回去，想了想再往前走。
鐵木耳把一株青草用指甲掐成小棍，眼睛眨來眨去，想事情。他從鐵管上站起來說： “放假了，我們要制訂一個計劃?！?/p>
江格爾說：“我的計劃是去白銀花草原找藍莓吃到最后牙變成紫牙，像魔鬼?！?/p>
巴根說：“我的計劃是去我叔叔那兒看那匹棗紅馬。我想騎著馬在河邊跑，用刷子刷馬身上的毛，看河水把它蹄子打濕。我還要騎著棗紅馬一口氣跑上山頂，一口氣跑下來，跑到楚格家。他有一塊猞猁皮褥子，放在羊圈圍欄上，狼站在很遠的地方不敢往前走?！?/p>
海蘭花說：“我聽外婆陶格斯說，鎮(zhèn)子北邊的賽罕汗烏拉山里有一只神鳥，神鳥古代就生活在山里。你們知道，森林里有松樹、櫟樹，還有白樺樹。但是神鳥住在一棵紅珊瑚樹上。
“這只神鳥叫什么名字？你們猜！我看還是別猜了，你們猜不出來。它的名字叫烏音嘎。意思是好聽的旋律。這只神鳥唱起歌來，天上的喜鵲和地上的松鼠跟著翩翩起舞，其他不會跳舞的動物原地轉(zhuǎn)圈，你們聽了也會轉(zhuǎn)圈。這還不算，烏音嘎冬天唱歌，松樹上的雪團會滴答滴答化成水，因為雪團聽到歌聲渾身熱得受不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烏音嘎是神鳥。它不光唱歌，還跳舞。平時不跳，高興了它才跳舞。天空的白云、紅云編織成彩色毯子時，烏音嘎飛到樹梢頂上跳舞。它的翅膀分為七層，一層有一層的顏色。最底下是藍色，上面是綠色……”
“不對，”江格爾說，“不是綠色，應(yīng)該是紫色。”
海蘭花說：“綠色，就是綠色！然后才是紫色。神鳥尾巴的羽毛像緞帶飄蕩。它飛起來，兩個翅膀像扇子一樣扇來扇去。它的翅膀一扇，云朵就改變了顏色，紅云變成綠云，紫云變成黃云。
“這不算什么，最厲害的是啥？你們猜。”
“是什么？”
海蘭花說：“這只神鳥會畫畫。你們知道嗎，賽罕汗烏拉山上有一塊巨大的懸崖，上面有各種各樣的壁畫。上邊畫著太陽、牛車和揮舞長矛的人。這是誰畫的？肯定是神鳥，因為人登不上那么高的地方。”
鐵木耳說：“你講的是神話?！?/p>
海蘭花說：“不是神話，是真事，這是我外婆講的?！?/p>
鐵木耳說：“我們今天要商量計劃，你說了半天根本沒計劃，什么雪團融化滴滴答答從樹上流下來，這不算計劃?！?/p>
海蘭花說：“我的計劃是在這個假期去賽罕汗烏拉山，找到神鳥烏音嘎。”
金桃說：“我也要去。”
鐵木耳問：“你找到這只神鳥要干什么呢？”
海蘭花說：“我拜它為師，學(xué)唱歌、跳舞和畫畫?！?/p>
“但是，”鐵木耳最近喜歡說“但是”這個詞，比如他說“我渴了，但是我要喝水”。他說：“賽罕汗烏拉山離我們很遠，要渡過西拉沐淪河，還要穿越紅嘎路沙漠，最后才到達賽罕汗烏拉山。騎馬可以到達，但是我們沒馬?！?/p>
巴根說：“我舅舅僧格家有一只黑毛驢?！?/p>
“騎毛驢到不了那個地方，太遠了。但是，”鐵木耳又說，“我也想去找那只神鳥，不學(xué)唱歌跳舞，我想跟它學(xué)習(xí)飛翔。會飛之后，我們飛到賽罕汗烏拉山，當(dāng)天再飛回來。我們還可以飛到別的地方看看，到通遼、赤峰看看。”
巴根說：“鐵木耳，在你學(xué)會飛翔之前，怎么去賽罕汗烏拉山呢？”
鐵木耳說：“這就是我思考的問題。白云在天空上每天飛行100多里路，不喝水，也不帶干糧。人走著走著就累了，還要吃干糧。干糧吃光了怎么辦？他只好往回返?！?/p>
這時他們都不說話了。
鐵木耳說：“我要宣布我的計劃！”
他背著手在地上走，背手這個姿勢是他跟大人學(xué)的，顯得有智謀。“我的計劃是跟我爸爸媽媽一起下鄉(xiāng)演出。” 他說。
海蘭花說：“你要做一個烏蘭牧騎的隊員嗎？”
江格爾說：“只有大人才能當(dāng)烏蘭牧騎隊員?！?/p>
金桃說：“烏蘭牧騎的人會唱歌、跳舞。理發(fā)，會給牲畜治病，你會什么？”
鐵木耳說：“反正我要去鄉(xiāng)下。”
3
傍晚，鐵木耳和金桃回家。他們沿著西拉木倫大街往北走，從旗委平房往右拐，路過一個奶牛站。再路過海蘭花的外婆家，在堆著高高的紅松木頭垛的邊上，是鐵木耳的家。
家里，鐵木耳看見爸爸丹巴正在整理衣服，他把雨衣雨鞋掛在樺木的柵欄上，對鐵木耳看都沒看一眼，說：“把手指全張開?！?/p>
鐵木耳每根手指之間都夾著蜻蜓或螞蚱的翅膀，他把這些昆蟲扔到天上，但有些昆蟲不會飛了。爸爸說：“跟你說過的，不要捉拿昆蟲，昆蟲也是一條命。它的命和馬的命人的命是一樣的。你把它們抓回來干嗎，這里是它的家嗎？”
爸爸接著說：“你把兜里的東西掏出來放在窗臺上，否則衣服變色了?！?/p>
原來鐵木耳和金桃衣兜里裝滿藍莓果和一種叫羊奶子的漿果，這些野果容易把淺色的衣服弄臟，像沾了紫藥水，洗不掉。
鐵木耳和金桃把兜里的野果放在窗臺上，進屋，從鐵鍋里盛上玉米粥。他們蹲在院子里一會兒就把玉米粥吃光了。
爸爸和媽媽并排坐在條凳上商量事情。
條凳四條腿，這邊坐一個人，那邊坐一個人。家里來客人，爸爸把條凳端出來，讓他坐條凳，自己坐炕上。夏天，爸爸把條凳搬到院子里，一邊欣賞向日葵，一邊說話。坐條凳的人若要起身，要告訴邊上的人。不然，那個人失去平衡會跌倒。
爸爸說：“咱們明天出發(fā)了?！?/p>
媽媽說：“是的?！?/p>
爸爸又說：“鐵木耳在家管妹妹。”
媽媽說：“玉米面和高粱米都在米缸里，鐵木耳會做飯?！?/p>
爸爸說：“還要做作業(yè)，這比做飯還重要?！?/p>
媽媽說：“是的，咱們下鄉(xiāng)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他們的作業(yè)。”
爸爸說：“我發(fā)愁的是幻燈片被水泡了。頭幾天下雨，把放在小棚里的幻燈片都泡了，玻璃片上什么都沒有。明天下鄉(xiāng)，牧民看不到幻燈片了?！?/p>
什么是幻燈片？它有點像電影。天黑后，在墻上掛一條床單，床單要掛白色的，花床單看不清畫面?；脽艉碗娪安灰粯樱瑘D像靜止，比如一幅畫，或者一行字。
幻燈片機的后面有一個200多瓦的大燈泡，它的光亮加上鏡頭的放大，把圖畫放映到床單上。
幻燈片有的是玻璃，有的是賽璐珞片，總之是透明的，人在上面寫字畫畫。
爸爸媽媽說話時，鐵木耳躲在門后聽。聽爸爸說幻燈片的畫面被雨水澆沒了，鐵木耳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鐵木耳干嗎這么高興呢？因為他會畫幻燈片。
烏蘭牧騎的人只有桑布會畫幻燈片，爸爸說桑布去盟里培訓(xùn)，一個月之后才能回來。爸爸挺沮喪，他坐在條凳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好像怕腦袋從脖子上掉下來。
媽媽說：“如果我會畫就好了，可惜我不會畫?！?/p>
爸爸說：“我應(yīng)該讓桑布把幻燈片提前畫出來，多畫點。不管下不下雨，就算桑布被狼吃了，我們也有幻燈給牧民放。現(xiàn)在怎么辦呢？”
鐵木耳大喊：“我會畫幻燈片！”他一邊說一邊跑到爸爸身邊。
爸爸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p>
鐵木耳說：“我會畫幻燈片。你放在黃木箱里的幻燈片，我偷著拿出來看過，對著紙也畫過。只要你把毛筆和藍墨水借給我用，我就能把幻燈片畫出來。”
4
聽說鐵木耳會畫幻燈片，爸爸眉開眼笑。他從條凳上忽地站起來，摸著鐵木耳的頭說：“你真的會畫嗎？”
那一邊，鐵木耳的媽媽龍?zhí)膹臈l凳上摔下去，她后背著地，腳向天空舉著，條凳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四腿舉向天空。
鐵木耳看媽媽手腳朝天，先想笑，但沒笑，把媽媽扶了起來。
媽媽對爸爸說：“你突然站起來，不告訴我，我怎么能不摔？”
爸爸對鐵木耳說：“把你畫的東西給我看一下。”
鐵木耳領(lǐng)爸爸走到雞窩邊。雞窩里沖出一只大公雞，咯咯飛上屋頂。鐵木耳伸手從雞窩里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包，露出一堆碎玻璃。碎玻璃上有圖。有牛，還有白云或一群羊。但這些碎玻璃不能當(dāng)幻燈片播映。真正的幻燈片是割成四方形的玻璃，邊上包紙殼。
爸爸對鐵木耳說：“你畫一個圖我看看?！?/p>
鐵木耳從書包里拿出作業(yè)本和一支鉛筆?！爱嬍裁?？”他問。
爸爸說：“畫軍人?！?/p>
鐵木耳畫了一個人，身上斜掛子彈袋，手端一支步槍，頭戴很小的帽子。
爸爸說：“這是什么軍人？”
鐵木耳說：“日本鬼子?！?/p>
爸爸很生氣，說：“我們不需要畫日本鬼子，你會畫解放軍嗎？”
鐵木耳說：“會，解放軍眉毛粗。”
他畫了一個解放軍，濃眉大眼，身上交叉子彈袋，比日本鬼子多一條。槍也比日本鬼子的好，是沖鋒槍。
“怎么樣？”鐵木耳嘩啦嘩啦抖本子，問爸爸。
爸爸拿起圖來看，問：“你還會畫什么？”
鐵木耳畫了一頭牛，又畫了三只羊，還畫了一個蒙古包，蒙古包有門窗。門上畫著吉祥圖案，天空上飄著祥云。
爸爸說：“畫得不錯，鐵木耳。沒想到你有這個本事，我要表揚一下你。你可以給烏蘭牧騎做工作了?！?/p>
爸爸拿出烏蘭牧騎的玻璃幻燈片，說：“你在這些幻燈片上畫圖，一會兒我給你找來紅墨水和藍墨水，還有毛筆。”
鐵木耳很自豪，他搓了搓手，手心立刻變得發(fā)燙。自豪真是一種享受啊！他抬眼眺望遠方，而妹妹金桃正崇拜地仰望他，好像他是一只站在山頂上的金毛老虎。
爸爸回來了，他從烏蘭牧騎隊部拿來紅藍墨水和一支小毛筆。那支毛筆頭很細，像剛出生的小貓的尾巴尖。
爸爸說：“你畫吧。”
鐵木耳問：“畫什么？”
爸爸低頭想，說：“我也不知道畫什么。每次畫幻燈片，是到了牧區(qū)之后，村長介紹情況，然后再畫。春天接羊羔，夏天打草。還要聽廣播，按廣播里說的畫。廣播說支持巴拿馬收回運河，我們就畫中國人民舉起拳頭，幫助他們收復(fù)運河?！?/p>
媽媽問：“那怎么辦？”
爸爸說：“讓鐵木耳跟咱們一起下牧區(qū)，按村里情況畫幻燈片?！?/p>
媽媽問：“金桃怎么辦？鐵木耳跟咱們一起走了，誰管金桃？”
金桃說：“我要和你們一起去牧區(qū)。你知道嗎，賽罕汗烏拉山上有神鳥呢，我們要拜它為師?！?/p>
爸爸說：“不行，烏蘭牧騎下鄉(xiāng)只有兩輛大馬車，拉樂器，還坐人，金桃去了車上沒地方。另外，小孩子到牧區(qū)，生了病怎么辦？從白銀花草原回鎮(zhèn)里要走幾十里路，要是急病的話，上醫(yī)院都來不及?！?/p>
金桃低下頭，眼淚隨之掉在地下，她不敢反抗爸爸媽媽，唯一能做的就是流眼淚，并且用拇指撥弄其他手指。
媽媽說：“那就讓金桃上寧布家里，跟海蘭花他們一起玩兒吧，好不好金桃？”
金桃點了兩下頭，有兩串眼淚落在地上。
鐵木耳根本沒在意金桃掉不掉眼淚，他把木頭箱子里的幻燈片擺到炕上?？皇潜狈饺怂X的地方，用磚壘一尺多高的臺子，下面通煙囪，冬天不冷。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一共有12張幻燈片，也就是12塊玻璃。他在這些玻璃上哈氣，然后拿衣服蹭。這些玻璃片變得非常透明。到了明天或后天，玻璃上就畫滿鐵木耳畫的畫了。鐵木耳看一眼箱子上的紅墨水瓶和藍墨水瓶。他覺得墨水瓶里藏著好多東西，牛馬羊和皮靴戰(zhàn)刀都藏在那里。
鐵木耳把幻燈片玻璃擦好了，然后小心地放回木頭箱里。每一塊幻燈片和另一塊幻燈片之間墊上毛頭紙，保護幻燈片圖案不被蹭掉?，F(xiàn)在幻燈片上沒有圖，但鐵木耳照樣用毛頭紙把它們包好。
然后，鐵木耳趴在窗臺往外看。每當(dāng)鐵木耳的眼睛滴溜兒轉(zhuǎn)動時，就是他在思考計劃。這時候他眼睛又滴溜兒轉(zhuǎn)了，好像里面有機械發(fā)條。他猛地下炕，對金桃使一個眼色。他倆偷偷溜出房門，向院外跑去。但鐵木耳的爸爸媽媽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行蹤，他們倆還坐在條凳上商量烏蘭牧騎下鄉(xiāng)的事情。
……
作者簡介
鮑爾吉·原野，蒙古族，作家，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人民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等獎項，電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大量作品收入大、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