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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1年第1期|韓永明:我們結(jié)婚(節(jié)選)
來源:《芳草》2021年第1期 | 韓永明  2021年02月03日06:19

有的人傻,看不出來;有的能。譬如余大世,掃一眼就知道了。因為他的嘴一直大張著,嘴角流涎水,說話結(jié)巴,走路慢騰騰,還搖晃,像失去重心的樣子。

他今年五十九歲,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這是他很高興的事。還在前年,他逢人就說他要滿六十歲了,他和誰誰誰是一年出生的等等,說完嘎嘎地笑。

他如此盼望到六十歲,不是因為他即將過去的六十年有多么了不起多么不平凡。他的六十年,在外人看來簡直乏善可陳,甚至可以說很糟糕。他的耳朵前面長了一個小肉瘤,小指頭大小,紡錘似的,上學(xué)時是不少同學(xué)的玩具(他上過小學(xué)二年級)。二十多歲時,因為犯強(qiáng)奸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刑滿回來,父親死了,幾個聰明的兄弟外出打工的打工,上門的上門,成家的成家,過上了幸福生活,只有他和病兮兮的老媽共同生活,生計就靠他種地和在村上打短工。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十一二歲時,一個人獨自干完了一斤連環(huán)酥。那是他媽買回來過年的。他們兄弟五個,除了他,其他幾個都猴精猴精的,身手也像猴子一樣敏捷。為防他們幾兄弟偷吃,他媽費了不少心思:把連環(huán)酥包在一坨棉花里,放在大衣柜上一口裝衣服的木箱里。幾個猴精的兄弟沒找到,竟然被他找到了。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將其干了個精光,半個環(huán)都沒留下。大年初一早晨,他媽洗了臉,讓一屋大小都坐在火邊等著她去拿難得一見的連環(huán)酥,可箱子里只剩下一堆棉花。當(dāng)然后果也很嚴(yán)重,他有幾天沒吃飯,爹一巴掌扇過來,他的耳朵嗡了好幾天,什么都聽不到,兄弟們還唾了他幾天。

他為何那么渴望六十歲?因為到了六十歲,他就可以拿錢了,九百三十塊錢,每個月都有,政府給的。這是文書小楊說的。

小楊還說,如果他想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也可以。去了養(yǎng)老院,吃飯有人做,被子有人洗,什么都有人管,死了也由養(yǎng)老院負(fù)責(zé)安埋。

這兩種方式都好,或者說都要比他現(xiàn)在的生活好。媽還在時,他是低保戶,每個月有二百三十塊錢,他媽有老人津貼七十塊錢,加起來每個月有三百塊錢。九百三,那是幾個三百?何況現(xiàn)在,媽死了,這九百三就他一個人花呢?

九百三十塊,他身上從來就沒有過那么多錢,就連看到的次數(shù)也十分有限。他來錢的路子不多,種點地,打點苞谷或黃豆、紅薯和土豆,只夠他吃,夠養(yǎng)一頭豬,根本就沒有賣的,所以來錢的路就只有一條:在村上幫工。可幫工這種事,對他來說也不那么容易。他走路不穩(wěn)當(dāng),技術(shù)也沒那么好,所以,請他的人并不多,活也主要是些下力氣的粗活,譬如說給人家背柴、背糞等,工價也比別人低,別人一天三十塊時,他二十。別人一百五了,他才一百。而這錢,在他身上還揣不暖和,就要交給他媽了。家里要買鹽啊,買藥交電費啊,買鞋買衣服啊,他自己也要抽煙啊等等。所以,九百三十塊錢,他自己就有些擔(dān)心數(shù)不過來。

他不打牌,也不看電視,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村子里瞎轉(zhuǎn)悠,“逛村”。從東家到西家,從一個屋場到另一個屋場。哪兒人多、熱鬧就往哪兒湊。遇上有聊天的、打牌的,他就“釘”那兒了。

一般沒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沒有給他讓座的。他來了來了,去了去了,人看見了當(dāng)沒看見。他也不計較,旁邊有多的椅子,就坐下去;沒有,就站著。看見別人笑,他也笑,遇見別人講笑話,他笑得格外起勁,笑聲比誰都響亮,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懂沒有。他的下唇長,像撮瓢,笑時一收縮,蓄在“撮瓢”里的口涎決堤一樣掛下來,這時他會麻利地抬起手臂,在嘴上晃一下,然后甩一下手,那涎就像一縷絲,纏在手上,甩不掉,就在褲腿上擦一下。也有些輸了牌,心情不佳的人,說他擋了風(fēng),擋了運氣,他就往旁邊挪一挪,或者干脆離開,但是笑嘻嘻的。有人調(diào)侃他,他也不惱。刑滿釋放回來那陣,有人說現(xiàn)在進(jìn)過局子的人都是狠人呢,你這回變成狠人了呢,比王天麻都要狠呢,他不僅不惱,而且很高興,笑得嘎嘎地,像鴨子叫。他也許以為別人真的是在夸他,也許是因為旁人都因為這事笑了,還笑得很開心。

現(xiàn)在,每個月二百三十塊錢,要想天天“逛村”是不可能的。他還要適當(dāng)?shù)胤N點田,甚至還要適當(dāng)?shù)貛忘c工,那樣他才有飯吃,有煙抽。

但有了九百三就不一樣了。田不要種,工也不需要幫,“逛村”就要成為他的工作,成為他全部的生活了。那應(yīng)該是很美的日子。

唯一的缺陷就是要自己做飯。他是不喜歡做飯的。媽在的時候,飯都是媽做。媽做什么他吃什么。媽死了,沒人給他做飯了,他只能自己做了。先是斗火燒土豆和紅薯吃,燒鮮玉米棒子吃,吃膩了,吃完了,開始學(xué)燒灶火,學(xué)著煮稀飯,打面湯,不會做菜,什么東西都往粥里扔。一次扶貧干部小鄺走訪,看鍋里,黑乎乎的小半鍋,以為是豬食,問他怎么吃這種東西,他說是里面放了干鹽菜,別人送的。小鄺給他買了一個電飯煲,教他用電飯煲做飯,可他總弄不好,水放不合適,不是干了,就是稀了。又不洗內(nèi)膽,個把多月就燒壞了。

所以,他覺得去養(yǎng)老院也好,要是去了養(yǎng)老院,做飯這種麻煩就不存在了。小楊給他仔細(xì)講過,住養(yǎng)老院,不僅到飯點了有飯吃,連洗澡水都燒好了,要洗澡只要自己把衣服一脫。

小楊要他考慮好,考慮好了就告訴他。村里要往鎮(zhèn)里報,鎮(zhèn)里好安排??伤紤]了十幾天,也沒考慮好。

村委會周邊有上十家店子,賣的東西都差不多。雖說買主不多,但仍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他在這兒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這天下雨,他又搖搖晃晃往這邊來了,聽到慶豐店里有人說話,就往慶豐店里去了。

雨不大,狗毛雨,他臟亂的頭發(fā)上有一層細(xì)密的水珠。正要進(jìn)門,手機(jī)響了,是小鄺,要他去村委會。

他很喜歡小鄺來電話。小鄺打他電話總是有好事,要么是給他帶了衣裳,要么是帶了吃的。

村委會辦公的大廳原是學(xué)校的一間教室,空間大,中間有隔斷,里面的那部分?jǐn)[有幾張辦公桌和電腦,文書、紀(jì)檢委員、治調(diào)委員和工作隊員都在里面辦公,隔斷外面有幾張椅子,供辦事的人坐的。

這時只有小楊和小鄺在里面。他們桌上堆了一些文件和表格。他一進(jìn)去,小鄺就站起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并叫了他一聲老余。

小鄺人長得好看,說話也很好聽,還把他帶到青云的理發(fā)店里讓青云給他理過發(fā)。他很喜歡聽小鄺說話,尤其喜歡小鄺喊他老余。

他大名余大世,戶口簿、身份證上的名字,但沒什么人叫,雨村的人也不喊他老余,而喊“余晃晃”或是“余哈兒”?!坝喙骸笔撬闲W(xué)的時候被人叫出來的,因為他十歲了才上一年級,有人就這么叫他了。小鄺這樣漂亮的姑娘喊他老余,他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待他接過水,小鄺又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遞給他,讓他把臉上的水擦擦。

“是不是,要我……去,養(yǎng)……老院?” 他望著小鄺,自作聰明地笑起來。

“不是養(yǎng)老院的事,是我想請你幫個忙。”

聽小鄺說請他做事,他很高興,忙問小鄺準(zhǔn)備要他做什么。

“是李桂家的事。”小鄺說。

他臉一下子凍住了,笑意蕩然無存。李桂就是他曾經(jīng)強(qiáng)奸的那個人。他恨李桂。他覺得就是李桂讓他蹲了七年大牢的。

“馬凱雄的事你應(yīng)該都聽說了吧?”小鄺說。

馬凱雄就是李桂的兒子,是李桂跟一個走村串戶修電視機(jī)的男人生的,那時李桂三十歲了,沒嫁人,這個姓馬的男人就入贅了??蛇@個男人在馬凱雄牙牙學(xué)語、能叫爸爸的時候又離開了。李桂背著孩子找了幾年,實在找不到了才回來。

馬凱雄今年二十五歲了。因為李桂身體不好,就沒出去打工。他準(zhǔn)備種香菌,兩個多月前,搭便車去鄰縣學(xué)技術(shù),車翻了,腰被車廂壓斷了,一直在縣醫(yī)院治療。到現(xiàn)在人都只能躺在床上,腰部以下不能動了。醫(yī)生說他神經(jīng)受損了,也許一輩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這是他“逛村”時聽來的。有一段時間,這事是雨村的熱門話題,無論走到哪兒,人們談的都是這。

“曉……得?!彼曇艉苄。拖裾f著說著話鉆到肚子里去了。

“你能不能幫他把菌筒背回來?”小鄺說。

馬凱雄出事之前,在自留山里砍了一些花栗樹,準(zhǔn)備種香菌的,還沒背回來,人就出事了。現(xiàn)在,香菇是種不成了。小鄺請他去背菌筒,是想解決李桂家取暖的柴禾問題。馬凱雄出車禍后,李桂一直在縣醫(yī)院照顧他,家里的事沒人幫忙打理。

小魯隊長昨天去醫(yī)院看了馬凱雄。馬凱雄喪失勞動能力了,就和王天麻商量,把李桂家當(dāng)作貧困戶對待。聽李桂說家里沒有越冬的柴禾,便要小鄺幫忙想想辦法。馬凱雄就要回來了,李桂也是個老病號,不能他們?nèi)诉M(jìn)門后,屋里連個火都沒有。

要到年底了,表格和總結(jié)特別多,小鄺和小楊幾個人忙得昏天黑地。小鄺向小楊求助,小楊想了想說馬凱雄不是砍了些菌筒晾在坡上嗎,做菌筒的樹一般都是花栗木,那是好柴,請個人背回來就行了。

可請人卻遇到麻煩,現(xiàn)在村上的男勞力太少了,在家里的,也一般都是不做體力活的,譬如開店的,或是辦廠的等等。問小楊,小楊張口就說:“余哈兒啊,一般農(nóng)戶要幫工,就找他?!笨稍捯粑绰?,又說,“算了算了,他不會干?!毙∴梿栐?,小楊便說起了他強(qiáng)奸李桂的事。

小鄺也覺得小楊的顧慮有道理,要小楊想想其他人。小楊說,還有金波啊。小鄺打電話給金波,可金波說他在外面。小楊又說了幾個人,小鄺把電話打過去,都說有事。小鄺沒辦法,只好請他了。

他想不到是這事。自從服完刑回來,他和李桂家的人還沒說過話。路上或是別的什么場合遇到李桂和馬凱雄,他臉一扭就走開了。有時候,他甚至想怎么報復(fù)李桂一次。

“馬,凱雄……腰都……斷了,還種個,香……菌?!彼掳鸵宦N,把臉往旁邊輕輕一扭。他拒絕別人時就這樣。

“烤火的。馬凱雄要回來了。他家里沒柴禾。屋里兩個病號,沒火不行?!?/p>

“凍,凍死了……才,才好……”

“我問了,你幫一天工,工錢是一百,我給你一百五,加一包煙。”

他突然嘎嘎笑起來,“我要去……養(yǎng)……老院了?!?/p>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好托詞。

小楊在匯總一些表格,把頭扭過來,“去養(yǎng)老院還沒,過年后的事,還有幾個月呢?!?/p>

他急了,臉也紅起來,“我……去……養(yǎng)老院,就不要……錢了。不去養(yǎng)……老院,我一個月有九百三……”

小鄺聽懂了。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掙這個錢了。

小鄺想不到他會這樣來想問題?!澳阆壬俦滁c回來行不行?或者就背一天?你力氣大,背一天,也就夠他們燒一陣了。等我們忙過了,再想別的辦法?!?/p>

他不再說什么了。一口把杯里的水喝完了,把塑料杯子捏癟了,扔到椅子旁邊的字紙簍里,轉(zhuǎn)身出門了。

小鄺望了外面一眼,雨變成了雪。小鄺望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說,“老余,你這不是幫李桂,是幫我,小魯隊長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了?!?/p>

他站住,轉(zhuǎn)過身看小鄺。小鄺說,“雪大了,你等等,我給你找傘?!?/p>

小鄺找傘的時候,他又進(jìn)屋來了,嘎嘎笑起來,“你說……是……幫,你?”

小鄺說:“是啊。小魯隊長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了?!?/p>

“你說……幫你,我……背。我就是不……想……給馬凱雄……背……”

他沒要小鄺遞給他的傘,走到雪地里時,只把脖子縮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都白了,一串黑色的腳印印在院壩里,歪歪扭扭,特別醒目。

……

韓永明 湖北秭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大河風(fēng)塵》《特務(wù)》,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dāng)代》《十月》《鐘山》《芳草》等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六十余種,多有轉(zhuǎn)載。曾獲《當(dāng)代》雜志社文學(xué)拉力賽優(yōu)秀獎、湖北文學(xué)獎、《芳草》文學(xué)女評委獎最佳抒情獎等獎項?,F(xiàn)供職于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