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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1年第1期|西元:曰心曰生(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1年第1期 | 西元  2021年02月04日07:02

初冬的早晨,天空藍得發(fā)黑,像倒懸在頭頂?shù)耐粞?。幾朵淡金色云彩,好似遠方的小舟。我癡迷地仰起頭,仿佛一個猛子扎進了大海,人世間也不過是那窄窄的一道地平線。風刮過光禿禿的楊樹枝,發(fā)出尖脆的叫聲。我閉上眼,聽著無數(shù)激流在高空里洶涌澎湃。

不遠處,有個大廣場,空中飄著巨大的橙色氣球,上面有商家的名字,想來是他們在做活動。不過,卻聽見了號叫聲,真是奇怪。我忙走過去,有個穿廣告服的年輕小伙兒在用滅火器砸一個瘋子。那瘋子用手捂著臉,蜷縮在地,手背上、眼眶上、嘴角上全是血跡。他含含糊糊地罵個不停,卻沒一句完整的話,越是挨了打,越是罵得兇。那個商家的小伙兒終于失去了理智,打紅了眼,大有不把瘋子砸死不罷休的架勢。

人群騷動起來,大家意識到,如果再不把小伙兒拉住,這瘋子就沒命了。幾個中年男人攔腰抱住小伙兒,說了不少勸慰的話,把他拖走了。不久,廣場這一角恢復(fù)了平淡,瘋子坐起來,理了理露出棉絮的舊式軍用棉襖,抹了把嘴角的血,很不服氣地啐口唾沫。

我在旁邊站了很久,現(xiàn)在走過去,蹲下來,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他為什么打你?瘋子抬起臉,我看到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像一匹馬的,很柔軟很誠實。只是,眼珠子焦黃、污濁,仿佛兩團腫瘤。我知道,這家伙有肝病,怕是活不長了。一個乞丐,一個瘋子,整天吃這個世界剩下的垃圾,還能有什么指望呢?

他冷得發(fā)抖,哆哆嗦嗦地說,他們欺負人!我又問,你住在哪兒?瘋子說了一串地名,我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似乎有大山有湖泊,還有霧氣沼沼的樹林。于是,我放棄了,不再指望和他有什么真正的溝通。我狠狠心,把外套脫下來,裹在他身上,又將幾張隨身帶的現(xiàn)金塞進他懷里。瘋子很困惑,繼而很明媚,眼睛像個五光十色的玻璃球。

我站起來,走出很遠回頭看了他一眼。瘋子依然坐在寒風里,背彎得像問號。我抹了把眼角,希望他千萬不要死在這個冬天。

教學樓前有片枯黃的楊樹葉。我一腳把它踩碎了,有股麻酥酥的疼痛從腳心鉆入骨髓,腦子里什么東西也好像咔吧一聲,斷了。走廊里很暖和,到處是鬧哄哄的學生,一股股人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找到五樓最邊上的一間教室,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二十年前,我曾在這張桌子上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度過了六個半月的時光。那時,我還是個大三學生,從西南部一所誰也不知道的學校只身來到北京,一條道跑到黑地要考上這所著名大學的研究生。我在北面城中村里租了間小房子,一百七十元一個月,比這個大學附近的地下室便宜一半。每天早晨五點半,我坐上公共汽車進城,不能再晚,如果來晚了,就有擠不上車的危險。晚上八點,我再坐上最后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車,回到出租屋,繼續(xù)學到后半夜。下了公共汽車后,要過一條河,小村子就在河邊。河邊還有一條小街,街兩邊是幾十家美容美發(fā)店,閃著暖洋洋的粉光。一位店里的大姐就住我隔壁,有個男人,有個兒子,是一個小家。

許多年過去了,世界早已不再是那個樣子。我留了下來,是這所大學里一位年齡偏大的副教授,至今也沒有家。每當惶惑無助時,我就會回到這張桌子后面坐下,慢慢找回當年的勇氣。所幸,大學蓋了好多新樓,卻唯獨沒動這座老舊的家伙,意外地把一段舊時光留給了我。

上午的第三節(jié)課開始了,走廊里恢復(fù)了寂靜。自習室空空如也,只有一個穿紅毛衣,戴格子套袖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靠著暖氣。門留著一道縫隙,對面教室有人講課。我閉上眼,趴在桌子上,像多年前學累了時一樣。

那人在講康德哲學。我認識他,是學術(shù)界的權(quán)威,在幾乎任何一家書店,你都會看到他翻譯的《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或者某種形式的選本等。他經(jīng)常把一些話掛在嘴邊,如“康德是一切哲學問題的交匯點”。每當他重復(fù)這句話時,我似乎都能聽出他的心潮澎湃,仿佛人類歷史真的因為這些想法而改變了。

現(xiàn)在,他的聲音經(jīng)過幾道墻、幾道門的阻隔顯得模糊不清。我聽得清他在反復(fù)說“意識”這個詞,甚至想象得到他說出這個詞時顫抖的嘴唇。反復(fù)念叨著某句話或某些詞,大概真的會讓人產(chǎn)生莫名的崇高感,念著念著,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個世界了??墒牵绻牭杰浖W院的年輕教師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人的意識不過是個扯淡的玩意兒,遲早有一天,人會通過科學技術(shù)造出某種意識,而這種意識和人的意識一模一樣,甚至比人的更發(fā)達。總之,意識就是個虛構(gòu)的東西。不知我們的康德哲學教授聽過這話之后會做何感想?會不會一下子瘋掉?當然,他很可能不會瘋掉,因為他比我,也比別人都更聰明,否則也成不了哲學教授。只是,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信心十足地重復(fù)著“康德是一切哲學問題的交匯點”時,我就很有點擔心。

渾身暖和過來了。我站起身,對著二十年前的我說,不知何時我還會來找你,千萬不要離開。來到走廊,教授還在講課,語氣堅定而昂揚,學生們專注而認真,一個女孩子在咬手指尖,把好端端的指甲咬得快禿了。教室里擠滿了人,熱氣騰騰,蒸包子的籠屜一樣。不知從哪兒吹來股冷風,我打了個寒戰(zhàn),受了驚嚇似的連忙走開。

中午的陽光發(fā)白刺眼,矮矮的,仿佛頭頂上的霧氣。天空里的藍色像水彩潑到了人世間,到處泛著淡藍色。一個男生正咬開包子,濃濃的熱氣縹縹緲緲,消失在藍天里。他把缺了口的包子遞給同行女生,大概是女朋友吧。女生凍得鼻尖發(fā)紅,臉頰有一抹粉色,興高采烈地咬了一口,咯咯笑著說好吃。

我盯著油亮的包子,卻一點也不餓,胃空蕩蕩的沒有知覺。走回宿舍,呆呆坐在窗前,讓陽光曬著,一直坐到黃昏。太陽西下,背后的墻壁變成橙紅色,留下我孤零零且變了形的影子。陽光里,無數(shù)灰塵無聲無息地飄游著。我凝視著它們,仿佛聽到爆炸一般的轟響。它們在不停地碎裂,每碎裂一次,便有一個新的世界誕生,以至于無數(shù)個世界重疊著向四面八方膨脹,離我遠去。它們逐漸透明,終于再也看不見。這無數(shù)個世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去了它們該去的地方。有無數(shù)個我隨著這些世界而去,做著各自的事情,相距無限遠,卻又可能近在咫尺。

這時,一首詩自然地跑到了我的腦子里,沒費半點氣力就像詩人那樣要去作一首詩出來。

我坐在站在奔跑在休息在這里那里樹下井邊道旁以及遠方,

我在笑在流淚在凝視在呼喚,

我在碎裂在誕生在永生,

億萬個我重疊在針尖里卻遙不可及。

我是一朵花,

孕育綻放枯萎在這個那個以及所有的世界里,

芬芳辛酸惡臭甘甜飄散在夜空里樹枝間花叢中。

我深愛仇恨思念遺忘著你,

我追逐親吻咒罵驅(qū)趕著你,

在這里那里以及遠方。

我你他她它我們你們他們她們它們和億萬個世界,

不停地綻放,

好似永生的花朵,

是這一朵那一朵還有億萬朵。

我用鉛筆把它逐字逐句記了下來。我很喜歡鉛筆寫出來的字,據(jù)說保存得最持久,遠遠超過墨水。另外,鉛筆字跡很像素描,用來寫詩很合適。在紅彤彤的夕陽里,紙是濃紅色的,百十多個鉛筆字像淡淡的水墨畫,錯落有致地涂抹在上面。我想,這樣的詩大概沒人看得懂,只是,如果你能理解我想象中的世界,那這首詩就再平常不過了。

世界真的可能是這個樣子嗎?我不知道。憑一個肉身的我觀察,沒有半點跡象。20世紀60年代,有個年輕的美國理論物理學家僅僅通過一個函數(shù)就斷定世界是這個樣子的。后來他瘋了,沒人認為他是對的。但近來,越來越多的量子物理學家似乎又記起了這個瘋子,發(fā)現(xiàn)他們腦子里的世界其實早就被他預(yù)言過了。當然,我并不相信一個函數(shù)就能預(yù)言一個無限豐富的新世界。這首詩若說是在對新時代致敬,倒不如說我有點想念那個瘋子。我覺得他錯亂的靈魂應(yīng)該和我一樣傷心。

我不喜歡學科學的人,多少對他們有敵意。當然,他們對我也一樣,傲慢、蠻橫和毫無來由的自信。最近,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內(nèi)部也是一團糟,如果沒有各種公式、數(shù)據(jù)、設(shè)備和天文數(shù)字的經(jīng)費作為最后的保護傘,這些可憐的家伙大概也快瘋掉了。尤其是前段時間,有個物理學院的年輕教師跑過來找我聊了一個下午世界觀問題,竟然說他的工作是一個暫時無法揭穿的魔術(shù)。這人剛得了個什么國際學術(shù)獎,看著他惶恐的樣子,我很驚訝,暗想,大家的處境可能都差不多吧?

太陽在遠處慢慢落下,像稀溜溜的雞蛋黃兒攤在兩幢黑色的高樓中間。屋子里暗下來,仿佛關(guān)了一道閘。這一天惶惶不安但又不失激情的幻想告一段落。我開了燈,房間里鍍上一層冷冷的白光,仿佛在醫(yī)院里。我告誡自己,停止幻想,暫時向這個世界妥協(xié)。否則,再沒有那些生氣勃勃的東西,比如說寒冷,比如說冬天里的陽光,比如說一張凍紅了的笑臉可以幫我,而只能心懷恐懼一個人度過長夜。

我撕開厚厚一摞寄來的期刊,很快,牛皮紙大信封就把垃圾桶塞滿了。隨手翻了一本,實在看不下去,真不知是他們瘋了,還是我瘋了,趕緊找來一只蛇皮袋,把所有期刊都扔到了外面。宿舍過道里落了厚厚一層油膩膩的灰塵,頭頂橙色的燈泡也蒙了蛛網(wǎng),在冷風中微微飄動,仿佛嘲笑著我們這些老副教授,趕緊世故起來,趕緊解決生計問題,否則就只能老死在這兒。

門口站了個穿白毛衣的女生,要上前幫我拉那只裝得滿滿的蛇皮袋??粗筛蓛魞舻陌酌?,我拒絕了。女生的臉紅撲撲的,像是剛從一個很熱的地方出來,我使勁回憶她是誰。她猶豫了一下,說想向我請教一下有關(guān)某本民國時期文學雜志的事情。我一下子想了起來,忙說,你的論文寫得很扎實,我會給A+的,放心吧。女生吃驚地張了張嘴,轉(zhuǎn)而又喜滋滋的,忙道了謝,下樓走掉了。

剛坐下來,隔壁李老師找我。他晚上在校外有個講座,太太要去實驗室,所以兒子要我?guī)椭鴰б煌怼D悄泻⒆釉趯W校附小上一年級,很干凈、很聰明的樣子。我對男孩子說我們家沒什么可玩的,咱們?nèi)タ磮鲭娪鞍?,你愿意看什么片?男孩子一下子擺脫了拘謹,坐在舊沙發(fā)扶手上說,看科幻的。我點點頭,心想,小孩子都愛看科幻,可我卻為什么有點不安呢?

這男孩子很規(guī)矩,不向我要吃的,也不吵吵鬧鬧、問這問那。我們挑了部以電腦游戲為主題的好萊塢大片。我不確定他能不能看懂,但又覺得這電影里一定包含著未來世界的蛛絲馬跡,孩子們倒是應(yīng)該看一看。電影一開始,我發(fā)現(xiàn)擔心是完全多余的,男孩子不僅看懂了,而且很投入。他好幾次興奮地轉(zhuǎn)過頭,叫我爸爸,然后給我解釋電影中的角色是怎么一回事。每當他叫我爸爸,又發(fā)現(xiàn)叫錯了的時候,我的心都暖暖的,像要融化了一樣。沒有比這樣的叫聲更能打動一個四十多歲的單身老男人了。

我呢?坐在黑暗里,被故事情節(jié)拖著,越發(fā)喘不過氣來。我偷偷地望向四周,每個人似乎都很快樂,無論大人小孩。他們都知道這電影是假的,一小會兒震驚之后就可以回到屬于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去。而我,哪兒也回不去了。哪里是現(xiàn)實呢?游戲里的那個虛擬的世界就一定是假的,而外面的那個丑陋的世界就一定是真的?如果有朝一日,人類拋棄了這個弱不禁風的肉身,而采取了類似神話傳說中飄飄欲仙的外形,那人類豈不是一下子就突飛猛進了嗎?這樣的外形不懼槍炮,連原子彈也不過是好看的煙火。那個時候,AI再也不是人類的敵人,而是人類自己。光速旅行算得了什么?只有一個肉身的人才會覺得光速旅行是天方夜譚。就在那么一瞬間,這些毫無邏輯的念頭冒出來了。什么能源危機,什么環(huán)境污染,什么地球毀滅,對于具有了新的形式的人類來說,那些還能算是問題嗎?黑暗里,我竟然不恐懼了,仿佛人類的命運就此有了出路。

那么,人將會成為什么樣子呢?必須明白一個盡管有點殘酷,卻又非常真實的道理,存在的形式?jīng)Q定著文明的程度。如果繼續(xù)保有這個肉身,那么,人永遠都還是人,一切都是修修補補,不會有任何真正的進步。人類智慧被他們?nèi)庾龅哪X袋拖累著,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向這個肉身妥協(xié),而且終將被別的文明所超越。如果徹底地拋棄了這個肉身,我們就能換來一切,只是,那個時候,我們還是人嗎?當然,這個問題很愚蠢。那么換個問法,那個時候,人曾經(jīng)為之吶喊過的,那些人之為人的價值是不是就過時了呢?或者,我們將奉行新的原則,新的原則會是什么呢?我甚至覺得這個問題也很愚蠢。真正的問題應(yīng)該是,我們將選擇什么樣的存在形式?如果我們幸運地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那么,一切的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