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1期｜李浩：A與蟬
A是一個脾氣暴躁、做事極為執(zhí)拗的人，或許是出于對他脾氣的懲罰，在他三十一歲的時候他的耳朵里被放入了一只蟬——他患上了嚴(yán)重的耳鳴，每日這只蟬都鳴叫不止，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無論是休息的時候還是忙于工作的時候，它都不肯有半點兒的停歇。
A當(dāng)然很是苦惱。他對耳朵里的蟬威逼利誘，用和它輕柔談話的方式，用對它播放佛經(jīng)的方式，用側(cè)過身去壓住它的方式，用挖耳勺和牙簽威脅的方式，用頭使勁撞墻震動到它的方式，用塞上耳機把最大聲響的音樂灌進耳朵的方式，用耳邊放另一只不鳴叫的蟬來引誘的方式，用……反正，他想盡了一切辦法。這一切辦法當(dāng)中，當(dāng)然也包括去醫(yī)院，請求醫(yī)生的幫助。但是沒有半點兒的好轉(zhuǎn)，那只蟬安然地住進他的右耳，不知疲倦地一直嘶鳴。
A的耳朵里住進了一只蟬，這個脾氣暴躁、做事極為執(zhí)拗的人不得不耐下些性子，嘗試和這只蟬和平共處，可這只蟬卻不為所動。這是一只習(xí)慣變本加厲的蟬，與A同樣執(zhí)拗的蟬，它不僅不肯接受A的協(xié)商在某些時刻暫停，而且叫得越來越響。這個脾氣暴躁的人竟然毫無還手之力。
一年的時間，兩年的時間，A可以說不堪其擾。他的脾氣因此也變得更加暴躁。這一日，他帶著滿臉愁容在路上低頭走著，一個背著鼓鼓囊囊袋子的老人攔下了他。“這位兄弟，你先停一下，你應(yīng)當(dāng)有什么煩心事……”“走開，煩心事多著呢！別想騙我的錢！”“我沒說要錢……”“不要錢也不聽！”脾氣暴躁的A再次打斷了老人的話，他幾乎就要伸出手去?！澳愣Q，是不是？有，有兩年的時間了吧？”
A心里剛點燃的火焰立刻小了下去。“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你有什么辦法嗎？……”
A得到了辦法，但這不妨礙他將信將疑——如果非要將信和疑劃分比例的話，大約是3∶7，他的疑慮更多一些。所以，A并沒有立刻按照老人的辦法去做。他繼續(xù)著攜帶耳朵里的蟬寸步不離的生活，他繼續(xù)著時時刻刻聽見來自耳朵里面討厭的鼓噪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耳朵里得意揚揚的蟬鳴嚴(yán)重地影響到他的睡眠，而睡眠不足的他又在一項工作中犯下了錯誤，而這個錯誤直接導(dǎo)致領(lǐng)導(dǎo)的憤怒和咒罵。睡眠不足、脾氣暴躁的A沒能忍住，他直接沖過去指著那位領(lǐng)導(dǎo)的紅鼻子——結(jié)果是，A丟掉了他已經(jīng)干了五年的工作，這還將導(dǎo)致……即使如此，忍無可忍的A還是沒有使用老人教給他的方法，甚至都沒有想起來。他使用的方法是，把原來用過的威逼利誘重新來一遍，然后用過量的飲酒把自己灌醉，然后在游泳池里有意沉到水下、有意讓水灌進耳朵里去……可無論他使用什么方式，哪怕是“自戕”，都無法傷及這只實在可惡的蟬。
這時候，他才想起了老人的話。
要不要詳細地說出老人的辦法我有些猶豫，那其實只是一些看上去很簡單的操作，既沒有巫術(shù)也不使用咒語，對小說進程也影響不大；而如果我要略掉，親愛的讀者很可能以為我在關(guān)鍵點上想不出辦法，試圖糊弄過去——為了表明我并不是試圖糊弄，我就把老人教給A的方法簡要列舉在這兒：找一棵高大的槐樹，必須是槐樹，而且要距離城市略遠。用樹下的土和一點兒泥，涂在耳朵眼的邊上。把三只不會叫的母蟬的蟬蛻找到，燒成灰燼，然后攪拌進收集著露水和山泉水的碗里。側(cè)身躺下，有蟬聲的那側(cè)朝上。然后等待。
別說，這個辦法還真起到了作用。那只蟬真的從A耳朵里鉆了出來，在爬出耳朵的時候它甚至?xí)簳r地停下了鳴叫——“好啊，我可讓你給害苦啦！”等這只蟬剛從A的耳朵里鉆出，A就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伸手去抓這只害他耳鳴的蟬。
這只和A相處日久的蟬相當(dāng)機敏，它尖叫著，朝著遠處飛去。
“往哪里跑！我是不會放過你的！”脾氣暴躁、做事極為執(zhí)拗的A立刻拔腿追趕，“我不會讓你跑掉！”
他們跑過樹林，那里面有槐樹、楊樹，也有樟樹；他們跑過一片草地，那里有黑麥草、雀稗、細葉結(jié)縷草和高羊茅；他們又跑過一條小河，河水里有鯽魚、鰱魚、赤眼鱒、青魚和泥鰍……蟬在不斷地飛著，而A也在后面不斷地追著。盡管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但A身體里那股執(zhí)拗的勁兒也上來了?！拔揖筒幌嘈抛ゲ坏侥悖∧阏勰チ宋覂赡甓?，我寧可拿出兩年的時間也要把你追到！我不能讓你落個好下場！”
他們越跑越遠。有幾次，這只從A耳朵里飛出的蟬本來已脫離了A的視線，但它無法止歇的蟬鳴還是出賣了自己，A循著蟬聲又從后面趕到，它不得不拖著也已沉重不堪的翅膀再朝前面飛一點兒，再飛一點兒。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跑了多遠。這時，他們竟然來到了山上，這片山林里有櫟樹、樺樹、椴樹、冷杉、狐貍、野兔、臭鼬、紅頭灰雀和山崖。是的，他們一路你飛我追竟然追到了一處山崖的邊緣。已經(jīng)沒有了力氣的蟬在山崖邊上停了一下，然后一頭朝山崖下面扎，它飛動的樣子、鳴叫的樣子都顯得氣急敗壞。A也追到了山崖邊上。被內(nèi)心的執(zhí)拗慫恿著、幾乎是遮住了雙眼的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已近山崖，他依然在追，在追……
脾氣暴躁、做事極為執(zhí)拗的A也跟在蟬的后面，躍下了山崖。
他的手臂在舞動著，舞動著。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在飛翔，像一只剛剛使用翅膀的鳥。他在空中轉(zhuǎn)動了身子，朝著山崖上面的平地飛過去——可就在這時，他的耳朵里又響起了一陣蟬鳴。“不行！我不能放過它！”
A再次在空中轉(zhuǎn)身，朝著剛剛那只蟬下墜的方向，以同樣的氣急敗壞，直直地追了下去……
作者簡介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藍試紙》《變形魔術(shù)師》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gòu)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長篇童話《父親的七十二變》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