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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須一瓜:身體是記仇的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3期 | 須一瓜  2021年03月02日07:20

十幾年前,牙醫(yī)小柴第一眼見到讓他叫“小姑姑”的人,就尾骨發(fā)麻。那種怕,就像背對著懸崖邊站立的感覺。他說,如果當時她在哭,或者臉上有哭痕,或者哪怕偶爾大哭過——而不是始終在笑,他可能就不會那樣從心底發(fā)怵。不過,在十幾年前的當時,還未跨進祭奠大廳門檻,少年小柴就感到母親有點怯場。母子之間互相傳感著莫名忐忑,小心莊重地跨入靈堂。一進去,母親就悄悄戳小柴的后腰,示意按她事先教的對那女子叫媽。靈臺邊,“小姑姑”仰著尖銳的下巴,轉(zhuǎn)過半個臉,對著走向她的母子倆上下左右打量著。她笑著,輕慢的眼風就像評估毛重,還有一點“好戲又來了”的夸張興致。那個生僻而持久的笑意,在靈堂臺邊,冒著白色的氣霧,讓少年小柴聯(lián)想到冰窟里取出的冰塊。

母子倆停在她身邊。少年小柴乖巧開口,但幾乎是話音未落,他的臉就被風雷所掠,那一掌甩擊,手勁之重驚駭了所有人。少年摔在樓梯邊,眼鏡摔在遠遠的另一邊。有一只手,像小柴希望的那樣,馬上把它撿了起來。母親一聲非人的怪叫,滑過少年的耳膜,就像在玻璃房子外面的叫,聲音變形飄渺,少年聽而不聞。他的注意力只在“小姑姑”那兒。一掌重擊之后,“小姑姑”臉上依然是空姐式的微笑,鮮嫩而明麗。然而,極度的恐懼與憤怒,讓少年汗毛盡豎。他不知所措。

“小姑姑”目光乜斜,她的笑臉,緩釋著古怪的耐心。她眼神飄忽,并不總看地上少年更不看其母。少年防護性地死盯著她。那張雪白的、額角透出青筋的臉,已經(jīng)被她的笑,搞得丑惡而瘋魔。她卻時不時斜睨窗外,就像和天上的什么東西較勁?!⒆樱亢俸佟液⒆印巴饣蛱爝叺氖裁礀|西,似乎一直牽扯著她的魂靈,連小小少年都感到她并不把靈堂,更不把靈堂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她只是享受著自己一臉叵測的春光明媚,那種兀自明媚的春光,散發(fā)著自虐而虐人的窒息感,令整個靈堂,恐慌而羞愧。

……還媽?媽呢,媽……她語氣輕微地像自我推敲。

……誰是你媽——誰是?!她忽變得猙獰,并不比她的笑容更恐懼,但整個靈堂都接收到了遮天蔽日的盛怒,靈堂變得更為恓惶、更為聲屏氣斂。

睜大你的小桃花眼!誰是你的爛逼媽?——小野種,再叫一聲試試?

少年當時覺得她的牙齒又白又細又長,長到不像是人的牙齒,而是一種什么工具。少年不認識這個工具,但它的非人感讓他害怕。整個靈堂的非人感,也讓他不安。他覺得那些蠟燭火苗好像都不會動了。靈堂里大概有七八個人,也許更多幾個,他們都像燈下剪影人似的,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像著裝整齊的影子。少年冷汗隱隱直冒。他腦中也空無一物,呆望著她又走近自己。走到跟前的“小姑姑”,把腳踏在了少年的肩頭。小柴眼光下垂,就能看到自己的腮邊,一個尖得像兇器的紅色皮鞋尖,一轉(zhuǎn)就可以戳他的下巴。他不敢把那只皮鞋推掉或聳動肩頭抖開,做母親的好像也不敢,她想扶持孩子站起來,避開二次傷害,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就是想拖宕在這個費解的恐怖時刻里。他倔強地下沉著小身子,拒絕爬起。

猩紅色的皮鞋尖在少年肩頭磨擰,像是打招呼:來……再叫一聲,試試?我們再試試看?

少年垂下眼簾,看著腮邊的尖頭紅皮鞋。他覺得它會踢穿他的腮幫。

做母親的無助地大哭起來,她求助的眼神看向靈臺遺像,但顯然,活人死人都幫不了她。她用埋怨的神色推搡兒子,順勢把自己蓋在孩子身上啜泣。她還是想保護少年,但是,少年憤怒地推開了她,他執(zhí)拗地去迎對“小姑姑”的笑臉。這是孩子氣的頑固和對抗,果然,他追盯的那張臉,笑容不謝,糯米牙森森。他們四目交接時,她還對他微微點頭。她一邊嘴角抽縮,這使她的笑,充滿蔑視。少年隱忍的憤怒和悲愴,也許刺激了她。她回眸蹲下,端詳少年,一邊開始慢慢脫下兩只尖頭系著腳踝皮絲帶的紅皮鞋,隨著她猛地轉(zhuǎn)身,它們先后飛到靈臺長案上。其中,有一只,準確地砸到了死者的黑白大照片上。遺像框倒在了百合玫瑰鮮花叢中。一個深色的剪影人急忙去扶正復(fù)位。

女子的笑牙,又白又長又細,它們是那么的整齊那么的意氣風發(fā)。少年低下了頭。他心里認輸了。他感到屈辱,但不知屈辱從何而來,淚水占領(lǐng)眼眶,他勾緊脖頸,努力化解,淚水還是掉了出來。他再次抬頭,是被祭奠大廳里抑制至極的群嘯尖叫所驚:“小姑姑”光腳走了過去,人們以為她是過來取回鞋子,她卻拿起剛剛扶正的遺像框,啐地——一口痰,吐在遺像上。她還想再吐的時候,死者遺像框被人奪走。

——只有這一瞬間,少年看到她臉上笑容離場。非常短暫。據(jù)說,之前和之后的整個喪禮期,她都在笑。這個后來被牙醫(yī)小柴一直叫“小姑姑”的人,整整笑過了頭七。遺像上的死者,第二天,就被人用油性黑水筆,隔著玻璃,加上了一撇上翹一撇下捺的大胡須,死者本來就是微笑著,這兩撇風扇葉片一樣的奇怪大黑胡須,使他的臉快樂滑稽,近似小品海報。來祭奠的肅穆人,忍俊不禁又羞愧不安,護持靈堂的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作惡。搗蛋使壞的人是誰,人們心照不宣,趕緊重新翻洗了三張,換上并備用著。

牙醫(yī)小柴后來想,她在給他添加胡須的時候,一定在笑。遺像上的男人,會和她對著笑,那才是他們夫妻最后的告別。他的風扇胡須會東高西低,越飛越快。遺像上笑瞇瞇的圓臉男人,那時四十五歲,是她風華正茂、富可敵“邦”的丈夫。也是少年的生父。

親歷過那么樣匪夷所思的葬禮的少年,其實弄明白的事,依然非常有限。他渾渾噩噩地去了,懵懵懂懂地回了。最終,他只對女主人,也就是后來被要求叫“小姑姑”的人的笑臉,刻骨銘心。還有遺像上的笑臉也在記憶里沉淀下來了。他看到的都是沒有兩撇風扇胡須的端正遺像,有意思的是,那個作為他生父的遺像主人,少年還是頗為接受,甚至可以說,挺喜歡他的笑模樣。十多年后,牙科專業(yè)學校畢業(yè)的牙醫(yī)小柴和“小姑姑”再相遇時,“小姑姑”揭穿了他親近他“混蛋”生父的謎底——不就是那一堆野種里,只有你長得最像他!牙醫(yī)小柴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像母親,母親也一直說他比較像父親。但是,“小姑姑”的揭批,還是讓他有點不自在。這里其實就是隱含了自己對父親的負面評價。成年后的小柴,比參加葬禮的少年,更加忠實呈現(xiàn)了死者的外形:結(jié)實圓潤的矮壯身材,高彈力的厚臀,飽滿的、有點歪的天靈蓋,隨和的圓臉上有明顯的眼下臥蠶。這種臥蠶痕,無須笑,就春意融融,花見花開。一樣的偏厚嘴唇,一樣的唇痕不清晰,一笑,一樣地露出微微內(nèi)凹的門齒。和牙醫(yī)小柴不同,父親愛笑,他有事沒事,都能讓自己臉上笑嘻嘻的,正如小柴在遺像上看到的積極容顏:那沒有唇尖的上唇,圓潤厚實的舒展弧線,既樂觀又安康。這種笑容會暗示你:沒事,有我啊。

也許,這個早早就辭職下海的撈金者,就憑借這海納百川的快樂笑容庇護,一路佛助魔愛、吃苦耐勞、坑蒙拐騙,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

“小姑姑”厲聲否認十幾年前,她在那場“混賬葬禮”上曾“一直笑”,她認為她根本不可能笑。她說我半夜鞭尸都來不及,哪里來笑的心情?而牙醫(yī)小柴,也從不抗辯。即使十多年后,他幾乎成為“小姑姑”的恩人,但見到她,甚至僅僅是想到她,仍然如背對懸崖邊而立,他依然發(fā)怵。牙醫(yī)小柴一度認為,這內(nèi)心的空虛慌張,不是他由心而生的自然情感,是遺像上的父親,在葬禮上傳遞給他的。他一直在傳遞,兒子一直在被動地接收。這是,父親的遺產(chǎn)。

母親說話不講邏輯,只講感覺,還總被突如其來的情緒牽引。一直到他湖北專科學校第二學期假期歸來,母親可能預(yù)感自己來日無多,才斷斷續(xù)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主動對兒子“憶了往昔”,即使有這樣完整講述的強烈意愿,她的陳述還是被各種感言、臆想、分析與評價切得雞零狗碎,甚至話頭開放到不知其源。當時,病榻前,她的哥哥、妹妹,也就是牙醫(yī)小柴的舅舅姨姨們,一直簡約粗暴地阻擾反對她對兒子說那些“沒意思、沒屁用”的無聊過去。但是,母親,還是不懈努力,見縫插針,給了牙醫(yī)小柴一個大致輪廓。

其實,十幾年前,頭七過后,少年就把直接看到聽到的信息,做過一個有關(guān)父親的歷史拼盤。尤其是奔喪回程前夕,母親在酒店打出一個涕淚交替的長途電話,假裝看電視的少年,就此獲得了許多骨干材料。當然,通話雙方,對于事情背景的熟稔,導(dǎo)致對話的跳躍過大,少年聽來十分吃力。

這個輪廓拼盤已經(jīng)不算孩子氣的出手了。概括起來就是,父親車禍暴死,一下子冒出了五個來憑吊的單親小三——都拖兒帶女,據(jù)說,還有兩三個沒有孩子的女人來鬧,當時,治喪委員達成共識——大部分按“碰瓷”處理了。另外四五個被母親聞訊帶來奔喪的單親孩子,最大的二十歲,女孩,是父親二十四五歲時生;最小的兩歲半——這個小男孩,出生于四十二歲的二婚父親和二十五歲的“小姑姑”的甜蜜婚姻的次年。太造孽了,這個時段。這讓“小姑姑”尤其怒不可遏。牙醫(yī)小柴的出生,是父親初婚兩年后的私生子。他的初婚,從他三十一歲持續(xù)到三十九歲,那時,還沒有“小姑姑”,作為陌生的女孩,她甚至可能還沒有發(fā)育。這八年的第一段婚姻關(guān)系里,合法生產(chǎn)了兩個比小柴大一歲的雙胞胎女孩。少年自己統(tǒng)計下來,在那個非人感的魔幻靈堂上,父親冒出了有名有姓、婚生、非婚生的后代,有五六個。那些孩子們,彼此也是沉默的。

除第一個女孩還在澳大利亞讀書外,其他四五個還是五六個,好像都到了。他們有的比小柴到得早,有的來得晚。還有半夜趕到的。牙醫(yī)小柴以為自己經(jīng)歷了最恐怖的葬禮一刻,但母親在電話里對旁人說,最嚇人的是“小姑姑”和兩歲半男孩母親的對仗。那個夜場出身的單親母親即使生了孩子,也依然像個緊致的大學生。她的美麗自信足以挑釁“小姑姑”的驕傲,最致命的是,她竟然是在“小姑姑”和我父親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就有了關(guān)系。這個陳述,當眾顛覆了“小姑姑”的愛情,嘲弄了“柴邱配”人間仙境的婚姻。“小姑姑”可以不屑、不在意在她之前存在的亂七八糟的女人們,但是,她絕不相信,在她和少年父親“王子公主”一樣的幸福生活里,居然有蛀蟲進入。她拒不承認——騙子!都是碰瓷謀財?shù)尿_子!

她只承認少年父親前婚史里的一對雙胞胎女孩。她在靈堂上有過非常失態(tài)的嚎叫,夸張炫耀父親對她的寵溺。她歇斯底里地反復(fù)宣稱,是她,專享了父親高天厚地的甜蜜愛情。她當庭鋪陳的、民政公章確認的第二段美好婚姻,使祭拜的人們一邊偷瞟遺照上父親純真無拘的笑臉,一邊很不禮貌地悄悄研磨那串爆米花一樣的愛情奇聞。而“小姑姑”當堂頌揚的,受死者專寵的愛情往事,成為牙醫(yī)小柴母親眼里最天真笑話。比如:

——如果,我和她掉水里,你先救誰?小姑姑說。

——救你。死鬼曾這么說。

——如果我和那倆雙胞胎掉水里,只能救一個,你先救誰?

——救你。

——你撒謊!

——干嗎撒謊,她們還會幫我救你,我給她們請了最好的游泳教練了啊。

——那不要水了!改火災(zāi)。在火里,只能救一個,你救誰?

——救你。

——為什么不救小孩?

——你也是孩子啊。

——說心里話!不許騙人!

——他們有媽媽,你沒有啊。

——柴、永、煌!

——真的啦。我對天發(fā)誓,如果我騙人,不得好死。

這個對話,是母親在酒店學給電話那頭聽的,不知道是否夸張,因為她也是聽人們的主觀轉(zhuǎn)述。但是,母親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讓小小少年確定,母親并不像她自己以為的那樣難過。

牙醫(yī)小柴沒有目睹那個兩歲半娃在場的驚魂一刻。據(jù)說,“小姑姑”動了刀。眾人圍搶,末位小三沒有被刀傷到,但是,被小姑姑突然當抄起的祭拜玫瑰花束,橫掃了臉和脖子。很多條玫瑰刺血痕,讓那女子短時破相,次日涂抹的條狀碘伏,讓她也有點像叢林戰(zhàn)士;最可怕的是,“小姑姑”一度搶過了那個兩歲半的小男孩,她要掐死那個“騙子小道具”。即使末位小三,拿出柴永煌抱孩子、柴永煌和小三互喂荔枝等多張親密合影,“小姑姑”也照樣蔑視他們的“狗屁關(guān)系”。那個還不怎么會講話、老是搖頭、滿嘴“搭搭搭搭”的小男孩,憑心說,真的不像我父親——我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在靈堂外,見過她“叢林戰(zhàn)士”一樣的碘伏媽媽。當時,她捉住男孩,給他擦口水墊后背汗巾——兩個女人的對峙,據(jù)說非常恐怖,“小姑姑”陣陣獰笑,歇斯底里,要砸那母子倆出去;那個女子不慌不忙,拿著漢顯傳呼,給周圍人看死者曾給她的各種情話;“小姑姑”再次指令手下打報警電話后,末位小三把小男孩抱到父親遺像前,指問他是誰的時候,那個不會講話的男孩,居然拍起小巴掌,清晰地叫“把把把”,一邊口水直淌。

那一瞬間,據(jù)說靜了場。大家都瞪著眼睛看那小家伙的口水垂掛。這個靜場,讓末位小三忽然悲憤交加,她第一次失態(tài)尖叫,說,報警吧,報!我們做親子鑒定去!

接踵而來的眾小三及后嗣們,確實給靈堂帶來巨大的震撼,給治喪委員會帶來措手不及的混亂。急于恢復(fù)葬禮秩序的至愛親朋們,不約而同地希望或暗暗齊心,共同逼迫“小姑姑”息事寧人、遵從死者入土為安的最高準則。相比那些張狂的小三們,牙醫(yī)小柴的母親,成為最通情達理的未亡人。而母親臨終承認自己有愧,說,我把他給我的一大筆流產(chǎn)補養(yǎng)費,偷偷拿去買了緬玉手鐲。我生下你,他氣得幾個月不理我,后來,他還是來看我們了,笑瞇瞇地看著你,從此,每個月都給足生活費。但他說,逼婚的事,不要想。

牙醫(yī)小柴在往后的歲月里,總是夢回那個恐怖的祭奠大廳。在夢里,他一遍遍、有如初歷地重新感受那里的一切:所有的人都沒有離去,他們都停在了那里等他。三壁落地的鐵灰色墻布,白色的挽聯(lián),圍繞長桌的、被人摘去黑棕色花蕾的百合花,紅得發(fā)黑的玫瑰;又細又長又白的牙齒,那個非人感的笑容,猩紅的尖頭綁踝帶皮鞋,一樣會踏在他少年的單薄肩頭;每一次夢回,都能讓他渾身出汗;每一次醒來,都有好幾十秒鐘,他不能讓自己迅速領(lǐng)悟那不過是夢。他的情緒總會被夢里的哀傷裹挾著,隨波逐流好一陣子。

夢里,那座永遠的靈堂,永遠在等著他。那些笑臉,遺像上的笑,那個非人感的、過分明媚的笑臉,都在意識深處潛伏,有如下水道里的老鼠,隨時會冒出來。

牙醫(yī)小柴完成學業(yè)后就孑然一身了。求職艱難。他先是在老家舊礦區(qū)小醫(yī)院,做了三年醫(yī)師助理,自費完成正畸進修后,他就想下海到外面大診所里干了。但因為文憑差、資歷淺,又沒有五年執(zhí)業(yè)經(jīng)歷,他四處碰壁。

和“小姑姑”再度關(guān)聯(lián)上,緣起于他的醫(yī)專同學阿杜。阿杜拉他去老家一起承包一個牙科診室。那正是牙醫(yī)小柴當年為生父奔喪的陌生的省會城市。說是省會,承包的診室,實際是一省城下轄的鎮(zhèn)衛(wèi)生院里的牙科室,后來景區(qū)開發(fā),那個叫四盆水的小鎮(zhèn)才有了大知名度。那小鎮(zhèn),自古以來,被一條美麗的山澗溪水圍繞如內(nèi)陸半島,漫山遍野都是漂亮的竹海。牙醫(yī)小柴去的時候,剛剛改名為四盆區(qū)。外地游客叫它四盆水景區(qū)。

鎮(zhèn)衛(wèi)生院是個陳舊的兩層L型磚混平頂樓。雖然臨街,但臨的是一條破舊大街,來往的大都是為生計忙、為蠅頭小利而開心的苦窮人。承包的牙科診室,是承包人自掏腰包、自己動手裝修的。它明亮簡陋干凈,卻基本無人問津,長時間生意慘淡。牙醫(yī)小柴和牙醫(yī)阿杜,靠低價拉客、高質(zhì)服務(wù),苦撐苦熬到第二年的夏天,診所才像終于長了根的水培植物,漸漸活旺起來。暑假過去,牙醫(yī)小柴拿到了一萬多的收入。秋天就突破了兩萬。到承包一周年的第三個月,牙醫(yī)小柴的收入,是開張第一個月的十幾倍。他還掉了承包金、診室裝修分攤款、X光機等設(shè)備款和正畸進修費用。

有一天,牙醫(yī)小柴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喑啞的女聲。

“問一下,我不一定做?!?/p>

牙醫(yī)小柴說,沒關(guān)系,我正好有空。你慢慢說,看我能不能幫到你。

“我是估計你沒那個本事?!?/p>

牙醫(yī)小柴說沒事你先說說看,能的話我盡力。

“有個鬼把你胡吹成華佗——哼(或者是嘿)。華佗呢?!?/p>

牙醫(yī)小柴連忙謙虛否認,他心里對這個喑啞聲音,既好奇又嫌惡。

“沒有一個醫(yī)院敢接(診)我,省里市里上海北京日本牙醫(yī)。你個鄉(xiāng)下衛(wèi)生院的小牙醫(yī),那些鬼居然硬說華佗轉(zhuǎn)世……哈哈哈哈……

牙醫(yī)小柴確定對方是個精神病。他放下電話。電話馬上就憤怒地響了。牙醫(yī)小柴狠狠抄起電話,聲音卻不敢不溫和。果然還是那個喑啞女聲:

“你掛我電話?!”

“……呃,問你病情你又不說,我沒有時間陪你聊天啊。病人在等?!毖泪t(yī)小柴保持的最后一點理性,挽救了這個不好的發(fā)展勢頭。

“你老實說,你敢接高血壓、糖尿病的人拔牙嗎?”

牙醫(yī)小柴傻了幾秒鐘,耳朵里立刻傳過來嗤嗤嘲笑聲:“不是華佗再世嗎?我看你——也是個屁?!?/p>

牙醫(yī)小柴在極大的忍耐中,和風細雨地解釋了高血壓糖尿病的高危所在。也終于問明白了,她說的“那個鬼”——那個推薦人是誰。

暗沉女音的輕慢語氣,囂張自負的挑釁情緒,都沒有讓牙醫(yī)小柴喚起少年的記憶。當然,喑啞的女聲,只是按她自己的心情發(fā)聲,她也不可能想起十幾年前,在一個特殊場合,她給了一個可憐巴巴又倔強討嫌的少年一記大耳光。

那個“鬼”是個搞水電還是五金什么的老板,小柴記不得了,反正是個老板。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牙醫(yī)小柴要關(guān)門時,他進來了。手捂著腮幫,眉頭皺著,一臉痛苦的吃人表情。一個像跟班的機靈的小個子年輕人,幫著解說,我們老板牙疼大發(fā)作,能不能趕緊幫他止疼?大醫(yī)院里面現(xiàn)在沒有值夜班的牙醫(yī)??吹叫〔駴]有馬上說好,那個“鬼”罵了一句粗話,說,快給我弄弄看!人家說你好嘛!

牙醫(yī)小柴還是暫緩關(guān)門接了單。那個“鬼”,真不是好鬼。口腔清潔度太差,可能剛撤離酒桌,張口就騰躥出潲水缸的味道,一股尖銳的膿腐臭雞蛋味,牙醫(yī)口罩根本擋不住,小柴頑強抵抗住陣陣反胃,終于像探礦一樣查明,那顆痛牙16,有個隱蔽瘺管。牙醫(yī)小柴做了常規(guī)的擴根封藥處理,收了十塊錢。那個鬼,后來知道是姓邱的男人,回去說當晚就不痛了。幾天后復(fù)診,瘺管已經(jīng)消失。

對于牙醫(yī)小柴來說,那個患者給他最深的印象是,一張逼人的臭嘴,還有他的奇怪感謝。隔日復(fù)診時,他進診所連聲高呼的不是謝謝噢謝謝,而是——十塊錢!——十塊錢!他的呼叫致意,驚擾到好幾個就診病人。這是個有點錢的個體老板,他完整的表達是,痛了我一個多月的牙,你十塊錢就治好了它!不得了哇!他說,他在市里去過各種大診所,看過各種名醫(yī)、家傳老牙醫(yī),吊過針、吃過藥,煎服了六七帖中藥,統(tǒng)統(tǒng)沒有用。他家的保姆推薦他來這里,但是,他一直覺得保姆能推薦什么好東西,肯定是屁一樣的鄉(xiāng)下牙醫(yī)。沒想到,“你這個鬼,還真是神醫(yī)啊”。邱總是一個忙碌的生意人,之后,他把自己所有的不良牙齒,都交給了神醫(yī)小柴,而且再忙,復(fù)診也基本隨叫隨到。

邱總是聲音喑啞的女人的親戚,有一天他向她推薦了牙醫(yī)小柴,那時,她已經(jīng)牙疼了快一個月,有顆牙(45前磨牙)欲掉不掉,近一個月來,沒有一個醫(yī)生愿意拔她的牙。但是,邱老板的建議和邱老板保姆當時的建議一樣,在她聽來也基本和放屁差不多,她根本看不起:那不起眼的破衛(wèi)生院,那被人承包的小牙科室,那些窮得狗急跳墻的小牙醫(yī),算什么屁東西啊。

她的45牙,一直在疼,就是不掉落。平時鈍痛,時不時會突然炎癥發(fā)作,或者觸碰不慎,就會痛得讓人發(fā)瘋。給牙醫(yī)小柴的這個電話,就是45牙大痛發(fā)作時打出來的。

牙醫(yī)小柴問明情況,也一口回絕,他拒絕了她——準確說,附帶條件地拒絕:如果她不按他要求一一做到,那么,他也不敢給一個糖尿病、高血壓的人拔牙。

通過聲音,牙醫(yī)小柴推斷那個女人不年輕,但第一眼見到她,他沒想到,那完全是個面目可憎的老太婆,等他明白這竟是他叫過媽媽的、后來改叫“小姑姑”的女人,簡直有被雷劈的感覺。他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理解眼前這陰沉而衰老的形象是怎么生化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十三四年的時間啊,當時她最多二十七八歲呀,這么能有這樣的斷崖之變?要知道,小牙醫(yī)一直在這十三四年來的記憶里輪回,那個靈堂,一直在他腦海里自動刷新。多少個深夜,小柴不斷夢回那個祭奠大廳,那里的人一一在位,他們都沒有老去。那只猩紅色的尖頭綁踝帶的皮鞋,依然踩在他瘦小的肩頭,依然刺眼地囂叫著青春和憤怒。在夢里,它們也從來沒有褪色過。也可以說,少年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那里。所以,這個對比太震撼了。

十三四年,對有些人來說,真的可以是大半輩子嗎?

學校畢業(yè)至今,牙醫(yī)小柴也有四五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了。職業(yè)使然,他對人們的笑容、表情狀態(tài),有著病態(tài)的職業(yè)敏感和研究習慣。他知道,牙齒的好壞,不僅僅影響容貌美丑,更掌控人的情緒表達,他甚至可以通過表情,反推牙齒的好壞。牙齒問題多的人,面部表情一般不自然,神情往往抑郁。甚至年紀還小,人的心理已經(jīng)被牙齒好壞所左右。他見過一個斷了門牙的十齡男童,不斷地以手掩面才能回答醫(yī)生的提問。在老師那兒,他還見過一個二十多歲因為牙周病,幾乎失去了整口牙齒的小伙子,那個無牙的青年,委頓、抑郁、卑怯,一副欠揍的窩囊臉,開口或者不開口,他都那么小心翼翼。但他自己堅持認為,他天生不愛笑,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主要的是“外面沒有什么好笑的”。老師對學生們說,別聽他的,只要給他換一口好牙,他的人生就會發(fā)光,就對誰都容易笑。

老師有一篇關(guān)于笑的宏文,據(jù)說靈感來源于夢境。在老師的夢里,所有的生命都亮如蛛絲的光。每個人就是一絲光。不笑的人,那絲光就不清亮不透明,就像捂了蓋子,連通不到天光。而牙齒,就是那絲光的蓋子。真正的、由衷的生命喜悅,會讓光絲透亮、接千載、連萬宇、和光同塵。老師還說,除了惡牙、惡念,沒有東西能讓生命不再透亮。夢的尾聲,是看不見光絲,只有遮天蔽日的黑線,像漫天的黑雨。老師給的解釋是,牙和惡念,制約了生命的光華。他勉勵弟子,牙醫(yī)有能力讓人間發(fā)亮。

柴永煌的遺照上,他笑得很暖和,但是,他門牙微微內(nèi)陷,犬牙13、23都偏尖,算不上一口好牙,不過,他應(yīng)該算擁有一個不錯的人生了。如果用路橋來比喻人生,那么,大部分人都是平面馬路、草地小道而已,而柴永煌的人生,至少是一條豐富的立體交叉橋路。

牙醫(yī)小柴一進入那個金絲竹籬笆圍繞的小院子,窗簾邊的“小姑姑”就認出了他。應(yīng)該是他們父子長得太像。成年后的小柴,簡直就是柴永煌的翻版。讀書時,初上社會時,他還比較清瘦,承包牙科后,壓力太大,小柴變胖了,這和父親更是有如翻??截惖男Ч航Y(jié)實圓潤的矮壯身材,高彈力的厚臀,飽滿的、有點歪的天靈蓋,隨和的圓臉上,有明顯的眼下臥蠶。這種臥蠶痕,無須笑,就春意融融,花見花開。一樣的偏厚嘴唇,一樣的唇邊不清晰,一笑,一樣地露出微微內(nèi)凹的門齒。

牙醫(yī)小柴對著客廳茶桌邊看他的老婦人禮貌地笑著。老婦人沒有回應(yīng)他的笑容。把他帶進來的下人模樣的人掩門退出,硬木底的拖鞋,在門外的石階上“篤篤”遠去。小柴一時尷尬不適,因為,照常理,作為患者和主人,婦人應(yīng)該主動和他打招呼,告知自己的害牙情況,而那個老婦人只是扭頭看他,她打量他的寡淡樣子,就像看一個值不值得施舍的乞丐。她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牙醫(yī)小柴當時感到,她是對他的醫(yī)術(shù)毫無信心。

看在出診費很高的分上,牙醫(yī)小柴只好自我熱烈地進入工作狀態(tài)。他笑著,指著窗前的躺椅說,那是我說的躺椅是嗎——OK,請您躺上去吧,讓我看看您的牙。哦插座在哪兒?我需要這個燈照明。小柴舉著自己帶來的燈。老婦人這才站起來,背倒不厚,兩肩卻窩著,看起來像一只松散羽毛的鷹隼之類的大鳥。她踱到牙醫(yī)小柴跟前,并沒有指明插座位置,而是偏著臉,更加仔細,也可以說是目光輕慢地掃視牙醫(yī)。對于醫(yī)生而言,這是非常不禮貌的病人表情。牙醫(yī)小柴在尷尬中,抵御著接收到的蔑視和輕微的屈辱,醫(yī)患雙方就在這樣的站位中角力。

老婦人就這樣專注又充滿蔑視地掃描著他。他以職業(yè)的敏銳,看到了老婦人眼眶里,浮起一層清亮近無的水光。老婦人沒有任何脂粉的臉,像一塊放久的老姜。她額頭高寬,但不飽滿;眉毛短促卻不協(xié)調(diào)地興旺,尤其是兩邊眉頭的眉毛,逆生勃勃,幾乎有在眉頭打旋的氣勢,這使她臉上有一股不屈的犟氣;兩邊眼袋不算大,但上面都有溝痕,就像蝴蝶上下翅膀分割,蝶翼狀的眼袋之間,挺立著鋒面銳利的瘦高鼻子,難怪給小柴鷹隼的感覺。此外,對于牙醫(yī)小柴來說,很重要的,她的臉,右腮略大于左腮,軟乎乎的垂墜感,這該就是45牙的炎癥痕跡。

你父親叫——老婦人說,柴、永、煌。

幾乎就是婦人開口的同時,牙醫(yī)小柴的記憶也連通了十多年前的祭奠大堂。是的,那偏臉看人的惡習,乜斜刻薄的鄙睨,那又細又白又長、非人感的牙齒,都在驅(qū)散歲月模糊的淡霧,呈現(xiàn)出記憶通道的指路標志。它們使靈堂比夢境更清晰。牙醫(yī)小柴臉色發(fā)白。這個女人非人感的笑容,喚起他腮幫的少年之痛,不僅是大耳光,還有那只踏在肩上尖頭的紅皮鞋。面色青白的年輕牙醫(yī),控制不住由內(nèi)而出的輕微顫栗。身體的不適反應(yīng),讓他更加難堪和憤恨,但他茫然地看著老婦人:周圍的一切都有點變形,這一瞬間,時空虛幻而幽暗。

他還是點頭了。但也因辨認出了對方且心緒黯淡,他壓根不想再問什么。老婦人卻一臉尖刻的自得。拿過老婦人給他的幾張檢查單子,他邊看卻邊在開小差:十三四年吧,是什么讓一個年輕的女人,直接變成風干的老婦人呢?

這個朝南的客廳,一下子安靜下來。牙醫(yī)小柴往插座插線的身影,在落地窗里的陽光下,佝僂著移動。仿佛識破妖精的成就感,讓老婦人悠然地把自己放在躺椅上,空虛而滿足的目光散看著天花板,令牙醫(yī)小柴十分生厭。掌燈的臨時助手還沒有到,牙醫(yī)小柴一手持燈,一手持鏡,粗略看了個大致。炎癥消退了,45牙松動得就像深秋樹上的干枯殘果,拔除它,應(yīng)該沒有問題。老婦人的心電圖、血常規(guī)報告單、血糖檢測報告,也都顯示她的身體在五個月以內(nèi)是穩(wěn)定的。這是她和牙醫(yī)小柴的第一通電話的醫(yī)囑結(jié)果。兩個月前,第二通電話,牙醫(yī)小柴說,如果這些指標,半年內(nèi)都是穩(wěn)定的,你到哪個醫(yī)院,醫(yī)生都會幫你拔掉這顆牙齒的。

聲音喑啞的電話那頭,傳來幾乎是幸災(zāi)樂禍的尖利叫聲:——就找你!

牙醫(yī)小柴當然聽出這邀約里,沒有一丁點感激與信任。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被獵捕的對象??梢韵胍?,對方大概是個被害牙逼瘋、仇恨所有牙醫(yī)的變態(tài)狂。這么想著,醫(yī)患連接也就由此莫名達成了。兩個月過去了,這前一天,接到了她的期滿電話,而牙醫(yī)小柴承包的小科室,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被鎮(zhèn)衛(wèi)生院突然收回。院里倒是想收編他們,并承諾給他們干部指標,所有的設(shè)備也可以都按原價回收使用,但是,牙醫(yī)小柴和阿杜,在承包的兩年多里,品嘗了艱難起步到蒸蒸日上的好滋味,再讓他們回到領(lǐng)工資的身份,完全是不可能了。心野了,翅膀又般配地硬了。阿杜準備先去深圳,女朋友家族想讓他過去幫忙,利用這個斷片時間,他先過去看看情況,應(yīng)付一下;而牙醫(yī)小柴,一直有一個高端的個人牙科夢想。四盆水鎮(zhèn)五星廣場門口有一處,比較便宜;省城摩爾大商城,一個客戶介紹的朝北朝湖的夾層店面,位置好,各方面條件也不錯,就是大而貴,牙醫(yī)小柴吃不動。所以,這些日子,在四盆水,他一邊在考試,一邊注意新址考察,基本上一周干之前兩天的活,主要是針對那些復(fù)診患者。X光機、牙椅等設(shè)備,都放在阿杜家,有約,就過去集中處理一下。其他時間,都在考察選址中。聲音喑啞的女人來電話時,牙醫(yī)小柴說自己已經(jīng)沒有診室了,他在婉轉(zhuǎn)拒絕,讓她去別的醫(yī)院。那個女人嘶叫起來:——讓我白等?!

牙醫(yī)小柴屈從了。

奇怪的是,張大嘴巴,婦人嘴里的牙,并沒有牙醫(yī)小柴感覺的那么細、那么長、那么白。牙齦毫無萎縮,牙周整體情況尚好。臨時助手從阿杜家?guī)砹寺樗庒樛?、消毒碘伏、衛(wèi)生棉球等拔牙工具。拔牙的時候,老婦人基本算配合,麻藥一起效,牙醫(yī)小柴就三下五除二,眼明手快地把那禍害她半年的45牙,連根拔出。止血情況穩(wěn)定??粗穷w害牙,小柴屢屢疑惑,即使連根而出,它也是正常的長度,可是,為什么這些牙,組合出她的笑容,或者說咧嘴露牙,總給他不安的非人感呢?

納悶的感覺也不止于牙齒,處理牙齒的過程中,老婦人開始顯得比進屋初見時年輕一點,仿佛有一種光,正在幫她剝脫歲月蒙上的塵灰褶皺,衰朽寡淡疏離排斥感,也像牙結(jié)石一樣,被時光鉆頭瞬間磨去,也可能就是牙醫(yī)自己少年時的眼光,重新把他引領(lǐng)向他少年時眼里的“小姑姑”。小姑姑仰躺頭發(fā)后掠,她顳部和顴骨之間有一條蚯蚓似的條狀鼓起,如蠟一般質(zhì)感發(fā)亮;她的左手背手腕處有另外一條“粗蚯蚓”,這一條更鼓凸,看起來手腕上像縫了一條小腸在皮膚上。牙醫(yī)小柴脫口而出,你疤痕體質(zhì)啊。

老婦人睜開眼睛,她聽得懂小牙醫(yī)所指。她重新閉上眼睛的時候說,我的身體記仇。

小助手有課,趕著先走了。牙醫(yī)小柴和躺在椅子上閉目休息的婦人,依然默無聲息。老式的方格子木地板上的陽光呈焦糖色。牙醫(yī)小柴覺得小院四面的金絲竹,維護了一個令人不安的發(fā)黃時光,就像圍住了一張舊照片。又測了血壓,足夠的觀察后,確定沒有問題,牙醫(yī)小柴便交代了一二三四注意事項準備離去。那個硬底木拖鞋的聲音從院子外漸近地傳來,他來得正好。他進來時是空手的,但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個信封。牙醫(yī)小柴接過的時候,里面的分量感,讓他由衷表達了關(guān)切和謝意。

當然是微笑著,下眼瞼的兩道臥蠶,使他的笑溫柔而光輝,就像從心靈深處的清泉邊冒出的水仙花。這不只是禮貌,而是令人安適的祝福。就是這個時候,連那個穿硬木底拖鞋的人也想不到,已經(jīng)起身的婦人、嘴里還咬著止血棉球的婦人,忽然,一個巴掌甩在牙醫(yī)小柴臉上,這個位置,和十幾年前一樣,引發(fā)的臉漲耳熱的疼痛,也和十幾年前一樣。

牙醫(yī)小柴張著嘴,手慢慢捂在臉上。他眼睛睜得很大,張皇困惑地看那婦人,顯然,老婦人也為自己的行為所困,她有點吃驚,但更明顯的是局促與惶惑。牙醫(yī)小柴拚命控制自己,忍住了還她一巴掌甚至兩巴掌的沖動,最后,他只是狠狠抓住了她蒼老內(nèi)卷的干瘦肩頭。

那個該叫小姑姑的人,不等他抓住她,一點老淚,眼藥水一樣流淌而下。但這只是她一瞬間的脆弱,馬上,她扭臉走過他,徑直往二樓而去,那個單薄的、雙肩內(nèi)卷的虛弱背影,依然布滿傲慢與蔑視。這個惡毒的孤傲背影,蹂躪著牙醫(yī)小柴的心。他咬緊牙關(guān)默默拿起工具,開門而出。金絲竹小院的院子鐵門反鎖著,他試著操作開門,竟然打不開。他有點躁狂,硬木底的拖鞋聲,援助而來。那人行云流水般把三張百元幣,又塞在牙醫(yī)小柴手上,同時為他開了門。

在牙醫(yī)小柴的腦子里,他已經(jīng)把錢狠狠撕碎,摔在風里,再對屋子方向惡狠狠啐上一口,但其實,他沒有,他只是把錢狠狠捏緊,再捏緊。盡管屈辱、費解和憤怒。他失態(tài)地吼叫了一聲,用力踹了一腳鐵門。

那個穿硬木底拖鞋的人對他略微點頭,像是禮貌的道別,也像是對更多隱忍的理解。牙醫(yī)小柴意猶未盡,又狠狠踹了一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