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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2021年第3期|章緣:陌生地
來源:《湖南文學》2021年第3期 | 章緣  2021年03月02日07:31

“女士,請打開遮陽板?!?/p>

遮陽板拉起,藍天白云,飛機從云朵間穿過,無比熱烈的白色日光射進眼睛。

金光撥開云朵,顯現(xiàn)耶穌慈悲的面容,祂張開雙臂,浮在塵世之上,彩云霞光之間,金光如此強烈,所有匍匐的信徒都沐浴其中。她上的是教會幼兒園,每天老師都會講耶穌基督的故事,給小朋友看故事中的配圖。耶穌喜愛一切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這首歌……不管黃白紅黑棕,都是耶穌的寶貝,耶穌喜愛世上一切的小孩。也只記得這首歌。

她曾以為自己也能長出小天使的翅膀,但她后來沒有參加過任何禮拜。如果她走進一間教堂,也是以游客的身份,在那些尖塔入云、穹頂彩繪玻璃描花、寶器流光的殿堂,輕聲細語,拍照留影。

請勿高聲說話。導游站在巴黎圣猶士坦大教堂前這樣提醒。團里有不少華裔面孔。沒有信仰,就沒有敬畏。

有婦人投幣,點亮一根燭火,加入長桌上的燭海。

“這里就是天堂,”有人在她耳邊說,溫暖陌生的氣息,“中世紀的人所能想象到的天堂,集合了各種華美,呼應天堂的牛奶和蜜。”

這是艾諾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天堂。他的英文尾音上揚,吐字像嘴里含了糖。她沒轉頭,也輕聲說:“宗教總是關于天堂?!?/p>

“更關于死亡,靈肉的完全銷毀或轉化。”

她曾在倫敦西敏寺看到,主教先知和圣人的祠墓,栩栩的雕像,鼓出的石頭眼珠。沒有死亡的氣味,關于腐肉和白骨的聯(lián)想。在教堂里的死亡是受祝福的,是潔凈的,死得其所,因為信心和奉獻被紀念,但也是不得安寧的,一日日迎接這么多游客。

不論天堂或死亡,她跟艾諾有了一種默契,接下來的參觀活動中,他一直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午餐時坐到了一起。這是巴黎下榻旅館組織的一日游,他們是團里僅有的單身人士。他來自印度洋的C島,至少混了三種族裔,皮膚黝黑,狹長臉,高鼻,黑發(fā),極大的圓眼,思索時翻出眼白,長翹的睫毛,讓她想到生物課上學的捕蠅草,捕獲獵物時合攏。她猜他是詩人,因為他眼神憂郁。但是他說他學醫(yī),曾經(jīng)學醫(yī),書桌上擺一個骷髏頭,天天默背人身上二百零六塊骨頭。后來又做了其他的事。但在他不做什么事時,他的確是詩人。

先賢祠是最后一站,崇偉的大廳中央,巨大的傅科擺證明地球在自轉。轉一圈,日出日落,轉著轉著,所有生者都死去,極少數(shù)的人,留下名氏,躺進這里的石棺槨。他們走過居里夫人盧梭雨果伏爾泰左拉等先賢的棺槨,石室陰涼,一個個小套間,單人雙人或更多,一級級石階引領或誤導,直至團隊的其他人不復可尋。

她貼著寒意沁人的石壁,望著艾諾閃亮的眼睛。他更喜歡葡萄牙埃武拉的人骨禮拜堂,他說,一條甬道向前到圣壇,四面墻和天花板鑲的全是白骨:頭骨、肋骨、手骨、大腿骨,也有骷髏以完整的面貌躺在打開的棺槨里。所有骷髏如此相似,兩個大眼洞深深看向永恒……

靜坐的師傅曾教她調息冥想: 把注意力放在你身體的洞穴,眼洞鼻洞嘴洞耳洞,空洞讓氣息自由穿過,欲望煩惱無由粘連。她想著,所有莊嚴棺槨內的白骨也是這樣嗎?不論曾有過什么偉大的發(fā)明和著述。艾諾神秘的大眼睛,也是這樣的洞?

我樂于陪你一起去,他說,萬圣節(jié)的時候,也許?一手支墻,伸指輕觸她的肋骨,如撫琴般順著她的肋骨往下。

也許。

她高且瘦,骨架子抵著薄薄的皮肉,鎖骨胸骨胯骨。艾諾迷戀她的骨架,當她赤裸臥床時,有種非人間的神秘魅影,讓艾諾更加熱情。對方越熱情猛烈,她就越陶醉,但再怎么陶醉,也是慵懶地一動也不動,就像死了一樣。艾諾迷戀她的扮死,上上下下,翻過來倒下去,一身汗。

“C島地面溫度……攝氏度……華氏度,需要轉機的旅客請往……機長代表全體空服人員,感謝您,再會?!睓C長的英文聽起來就像艾諾,這讓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艾諾告訴她,四季如春的C島是人間天堂,看多了華美精致的歐洲歷史文明,需要粗獷鄉(xiāng)野和天然山水的調劑,這里旅游業(yè)發(fā)達,人人能說幾句英文,她根本不用擔心,何況他會來接機,已經(jīng)幫她準備好住處。

四周人紛紛解開安全帶,這時廣播發(fā)出沙沙的雜音,背景里有人快速說著什么,然后是機長的聲音:“各位旅客請注意,國家防疫局剛剛通知我們,從X地入境的航班,需要檢疫,請您下機后,依照工作人員的指令,往檢疫區(qū)接受檢疫。謝謝合作?!?/p>

與此同時,空服人員出現(xiàn)了,每個人都戴上白色口罩,一路上親切的笑容不見了,露出的眼睛一雙雙都像探頭,眼神里有一絲什么,讓她頓覺陌生。開始派發(fā)檢疫單,黃色和紅色兩種,同時派發(fā)口罩。她注意到前面幾排乘客拿到的都是黃單,空服人員遞給她的卻是紅單,她警覺地問:“這紅單子是?”

“上面是您的名字嗎?”

“是的?!?/p>

“待會兒出了機艙,會有人舉牌子帶您到檢疫區(qū)的。”

紅色和黃色,有什么不一樣嗎?黃燈是提醒,快速通過還來得及,紅燈就動不了了。C島不過是返家途中的暫時停留,只停留五天,五天四夜,她跟艾諾分別一年后第一次相聚。艾諾要帶她吃特色海鮮,廣場燒烤,教她沖浪……巴黎別后,她跟艾諾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得知她在X地工作,艾諾邀她返鄉(xiāng)途中見面,C島就在她返鄉(xiāng)航線上。

仿佛記得在網(wǎng)上讀到某種傳染病的蔓延,正是在地球的這一角落,但她并沒有跟艾諾所在的地方聯(lián)想在一起。她來看人不是看景,對這里一無所知,也寧可保持著這份無知。就像她對艾諾所知有限,才被吸引吧?

她把紅單子塞進包里,背起牛皮背包,腳步輕快往前走去。一下機,果然看到前頭排起了幾個隊伍,黃單子和紅單子,但也有一些人沒有拿單子,直接右轉去搭電扶梯。她找了個人比較少的紅單子隊伍。

這隊的負責人是個蓄平頭戴大金耳環(huán)的胖女人,戴醫(yī)用口罩。她點清人數(shù),“請跟我來。”

“行李呢?我還沒領行李。”那件行李裝滿了她工作上的材料,紀念品、衣物飾品、筆電和給艾諾的電動刮胡刀。

胖女人轉頭,“我知道,女士,你甚至還沒過海關呢!”

他們在機場里走了一段路,推開一扇玻璃門,里頭有幾間辦公室,許多像他們這樣的旅客進進出出,工作人員穿著航天員那樣從頭蓋到腳的白色防護服。大門在她身后呯的一聲關上。

有人查問:之前去過哪些地方?這次會住在哪里?聯(lián)系人電話?數(shù)據(jù)輸進計算機,護照被復印,測量體溫,棉花簽探進喉嚨深處狠狠刨了一下,放進寫著名條和號碼的防菌袋里。

“請問,是什么傳染???”

對方含糊吐出她沒聽過的英文單字,或者根本不是英文。交給她一張打印出來的單子,上面有個G開頭的十三位號碼?!瓣P于檢疫的所有事情,都需要這個號碼,妥善保存?!眴巫由铣怂馁Y料外,還有一個咨詢電話,她比較安心了。

艾諾應該已經(jīng)在外頭等她了。她拿出手機,卻沒能接上機場的無線網(wǎng)絡。她有豐富的旅行經(jīng)驗,遇過趕不上飛機,飛機故障,有人在機上發(fā)病各種緊急事件,但從未糊里糊涂進入一個有傳染病的地區(qū)。如果有無線網(wǎng)絡就好了,至少可以查一下疫情。為什么艾諾沒告訴她有疫情呢?是突然爆發(fā)的?如果疫情嚴重,她在出發(fā)時應該就會被警告的,或者,進出口岸都會被封閉的。

她想找人問,但胖女人這時又把門打開,揮手讓大家跟著走。走了一段路,胖女人推開一扇門,所有人的行李箱都靠墻排著隊。

她抓住機會問: “這里有無線網(wǎng)絡嗎?”

“有的,你需要注冊?!?/p>

大家都拉好自己的行李,胖女人便引他們走過另一扇門,辦理入關手續(xù)。她起先以為是彌補損失的時間,但立刻就明白是隔離。他們被懷疑帶有病原嗎?如果這里是疫區(qū),難道他們不是該被保護的人嗎?海關人員要她拿下口罩對準攝像頭,既沒有歡迎她,也沒有祝她愉快。

出關后,她低頭在手機上來回撳,卻一直未能注冊成功。很多國家的機場無線網(wǎng)絡都是自動登錄的,她心里嘀咕。

“不好意思,”她跟胖女人說,“能幫我聯(lián)絡一下我的朋友嗎?我沒法打當?shù)仉娫??!?/p>

“你要借電話?”

“我需要借電話?!?/p>

“我?guī)筒涣四??!迸峙藦目谡趾笳f,似乎喘著氣,口罩隨她吹出的氣息波動,看得見腋下衣服上兩團深色汗?jié)n。

她有點意外,這樣一點小忙竟然得不到幫助。“別的機場都有電話服務站,可以買無線上網(wǎng)卡,可以辦門號,可以……”

胖女人只是直愣愣看著她,像是聽不懂,或是不關心。她突然記起自己不是單獨一人,還有十幾個同伴。她轉頭尋找,人人都戴口罩拉著行李,她不知道如何從戴口罩的面孔去辨識人,何況根本不認識,一路上只是下意識跟著前面的人,那是穿黑色條紋恤衫的寬大背影。大家依照指令行事,沒有人提出任何問題,現(xiàn)在,他們往前去了,丟下她。

胖女人腰帶上掛著的對講機響起,湊到嘴邊嚷出一串話,對方也嚷了一串話,來回數(shù)次。胖女人把對講機掛回腰帶,腰帶把肚子勒成兩截,上半截隨著她的動作晃動?!案襾怼!?/p>

雖然她不喜歡這個女人,不喜歡她直愣愣的眼神,不喜歡她走起路來大屁股搖擺的蠢樣,但她這時像落水后抓到一根木頭,緊緊跟隨,生怕跟丟了。胖女人打開一扇門。她從沒注意到機場里有這么多扇門,門后有窄窄的通道,亮著白燈,白墻上沒有任何圖片和文字,各種電線管路在頭頂上走。這樣走了一段路,胖女人突然停步,打開左手邊一扇門,外頭的熱氣襲來,她像從水底浮上水面,看到幾個石灰泥的大柱子,托住一條公路,車子在上頭呼呼地跑,公路下停了一些車,等著拉客或是其他,有人在哇哇叫喊著什么。已是黃昏。

胖女人手里突然多了個噴霧器,對著她從頭到腳狂噴一氣,行李也不放過。“好,消毒完畢,記住,在檢測結果出來前,不得外出。”女人指著外頭,一部黑色小轎車,車門打開,一個戴口罩的男人快步朝她們走來。此時身后的門砰地關上,她使勁推。嘿!哈啰!一秒鐘前,她恨不能插翅離開這個鬼機場,現(xiàn)在覺得里頭可能更安全。她無法再保持鎮(zhèn)定,有如見多識廣的專業(yè)女性。

這些人以檢疫之名,要把她帶到哪里去?

男人一把攫過她的行李,扔進破車的后車廂。

“嘿,你在做什么?”

男人抬頭,捕蠅草的眼睛?!翱?,這里不能停車?!?/p>

是艾諾。她松了口氣。艾諾快速繞了個大彎,逃命似的上了公路。

“說這里有傳染病?你為什么沒說?你知道我剛才簡直是……”

“啊,你要戴好口罩,不可以摘下來。”

艾諾的回答就像是沒回答,只是安撫地碰碰她的手臂。她遂不再開口,雖然有滿腹疑問。這里換接另一條公路了,這里靠右下高速了,車子開在大路上,小路上,進入一個小鎮(zhèn),她以為到了,但是車子繼續(xù)往前。她閉上眼睛,嘴巴干苦,胃痙攣,失去了時間概念……

車停,引擎聲沒了。她睜開眼睛,眼前是艾諾的大圓眼睛,露出眼白。

“我們到了?!?/p>

艾諾把車子停在雜草叢生的空地上,拎起大行李輕松往前走。這是一片舊公寓房,每樓六層,整齊排列,四周不見人影,如不是幾個窗戶后透出燈光,她都要懷疑這是什么廢棄的舊樓,或是根本沒蓋好的爛尾樓。經(jīng)過一個崗哨,一個戴口罩穿制服的警衛(wèi)站在進口處,哨亭里還有一個。艾諾喊了句什么,警衛(wèi)揮揮手讓他們進去。

到了其中一棟,艾諾帶頭爬樓梯,爬到第四層停下。沒有電梯。她知道艾諾不是有錢人,但能去歐洲旅行,曾經(jīng)學醫(yī),有聰明風趣的談吐,怎么樣也是中產(chǎn)階級吧。她沒有想到會住在這樣的地方。她不是沒住過簡陋的所在,為了工作,她曾住在比這條件更差的地方,窗戶沒有玻璃,用水要去井里打,到處是蒼蠅蚊子和大蜘蛛,吃什么都拉肚子,而那個戶外廁所……不過,那是工作,現(xiàn)在她是度假啊!她調穩(wěn)呼吸。今晚可以對付過一晚,明天就搬到酒店去。

艾諾打開房門,一股霉味?!拔遗笥训牡胤剑杞o你,有吃的,有毛巾,有床單枕頭被子什么的,有自來水和電爐,你會好好的?!?/p>

艾諾把基本的生活配備,說得好像是五星級酒店。她悶得喘不過氣,一把拉下口罩。

艾諾退后了一步,“哦,不,你不可以?!彼偻艘徊?,摸摸自己的口罩是否戴得嚴密?!奥犖艺f,我冒了大危險接你,檢疫隔離要三天。”

“三天?開什么玩笑?我只有五天,不,四天!”她驚呼,“我沒有病啊,是你們這里,你們這里有傳染病,我來的地方?jīng)]有啊!為什么把我關起來?”

“冷靜點,他們沒告訴你嗎?過去這一天,你出發(fā)的那個城市,爆發(fā)疫情,那個,我們之前也有,已經(jīng)控制住,現(xiàn)在,輪到地球另一邊?!?/p>

“真的?”她半信半疑,“這里有無線網(wǎng)絡嗎?”

“沒有,我的手機有,不能借你,事實上,我依法,不能跟你在同個地方,只能送吃的,有什么緊急需要,找我。”

“我怎么找你?”

“我每天都會來?!?/p>

“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艾諾看著她,長睫毛沉重地扇動,眼神里沒有重逢的快樂,沒有一點激動,有的只是謹慎的揣度。她發(fā)現(xiàn)一切都錯了。不但踏上這個旅程是個錯誤,他們剛才的重逢也錯了。一年不見,他們早又是陌生人。本來這陌生可以是催情的,可以是刺激的,只要一個緊緊的擁抱,一個深深的吻,他們就又是一對愛侶。但現(xiàn)在她成了囚徒,他不過是獄卒。她感受不到他的魅力,只覺得他在抗拒著什么,懼怕著什么。他也感覺不到她的魅力,那曾經(jīng)令他欲罷不能的銷魂魅力。他們曾有過那樣的默契,總是分毫不差接住對方的話頭,以機智幽默娛樂對方。瞧現(xiàn)在他們都說了什么?

她把口罩戴上,讓他不再害怕,調動所有風情在眼里,傳達她需要他。“謝謝你來接我,這真是一個想象不到的麻煩,但是,我們會渡過的,是吧,我們還是有機會去你那個小酒館,到那時,我們要喝個痛快?!?/p>

艾諾的眉頭松開了,“是的,是的,如果你知道,這個傳染病有多……可怕,你就知道,我們必須這樣做。”

艾諾把燈打開,昏黃的燈光,來自天花板中央一個大燈泡,她很少見到這樣沒有燈罩的燈。但她安慰自己,至少這屋子不是黑的。

“餓了?去吃點,睡覺,明天醒來,就會好多了?!卑Z默默看了她幾秒鐘,她注意到他的手微微顫抖,“我不把你反鎖,怕萬一,火警什么的。但是你絕對,不可以出去。”

“有誰會知道呢?這里連個鬼影子也沒有?!彼氲侥莻€看似虛設的崗哨。

“他們會知道的?!卑Z說完便走掉了,門砰一聲關上。

她打開門,艾諾已經(jīng)消失了,只聽到他快速下樓的腳步聲。艾諾在怕什么呢?他們是誰?

這個破公寓,二十五平方米,最多不超過三十,灰白塑料板鋪地,灰白的墻,只有一扇窗,掛著褪色的赭紅塑料布,窗邊一張四腳鐵柱的單人床。另一頭有張咖啡色桌臺,一個櫥柜,水槽、小冰柜和電磁爐。

尿意很急,還好一扇小門后有沖水馬桶。她半蹲著沒敢坐上去,一邊尿一邊打量。墻上拉出一個水龍頭,看來這也是洗澡的地方。沖水后,黃水從馬桶底座緩緩滲出。她第一次懷著感恩的心情回憶在深山溝里的那個項目,已經(jīng)體驗過那種苦,眼前的算什么?該死的是她在度假模式。

她擰開水龍頭,就著細流的水洗了手。

請打開遮陽板,女士!

她睜開眼睛,天花板的黃燈光射進她眼睛。她在哪里啊,想起來了,倒了八輩子霉。她坐起來,頸脖和大腿被臭蟲咬了,紅腫發(fā)癢。竟然就這樣睡著,沒洗臉,也沒吃東西。她記得自己想燒開水,但是沒有水壸。她奔向自己的行李,那是來自文明國度屬于她的物件。

行李拉桿上掛了一個塑料袋,里頭有兩瓶水,一袋白吐司,一瓶黃澄澄的果醬,還有一個體溫計。她必須每天兩次記錄體溫。水銀體溫計?她沒用過,耳溫槍方便多了。

她灌了大半瓶水。睡了一覺,體力恢復不少,頭腦也清楚多了。就是三天嘛。先用冷水,也只有冷水,洗了臉,把眼霜面乳輕柔抹上,做了點按摩。從化妝袋里翻出一個小圓鏡,看了看自己。至少,我還是我。她對鏡中人扮出微笑,就像每次面對鏡頭或自拍時一樣,不需要一絲愉悅,她就可以這樣笑。笑容不見了,她看到自己臉色發(fā)白。

打開櫥柜,四個邊角停了數(shù)只黑色小蟑螂,她找到刀叉。她有多年不吃白吐司,只吃健康的全麥和雜糧。黃果醬一抹,吐司崩散,不新鮮,但她一口氣吃了三片,把瓶里的水都喝了。真希望能有杯熱咖啡。艾諾不知道何時來。行李箱里有雙麻拖鞋,她從不穿酒店里那種一次性的白拖鞋,或者是日本小旅館里的膠鞋。但她還不想打開行李箱,也許今天就能離開這里,到一個適合打開行李箱的地方。

她還穿著昨天的衣服,白天氣溫上升了,她把襯衫扣子解開。背包口袋里摸到一小包薯片,還找到半盒小錫罐裝的Godiva巧克力豆。有本書,《日本傳統(tǒng)色彩學》。沒有網(wǎng)絡,五光十色眾聲喧嘩的世界關上門了,如果她帶了iPad電子書就好了,如果……她叫停。沒有如果,不要如果,再想下去,她知道那個念頭會出現(xiàn),而且盤旋不去。

如果她沒有來。

日本有那么多摻灰的顏色,跟這個世界百搭。她的眼睛停在書頁上,沒有讀進一個句子。疾病是什么顏色?灰白?那是病房和醫(yī)生護士。猩紅色,那是血,焚燒的火。隔離是什么顏色?青灰或是藍黑……她迫切想見到艾諾,他是她通往世界唯一的橋梁,她想知道關于這個傳染病,關于檢疫,關于剛離開的X地,關于她的處境……她有那么多問題。

雖然是白天,外頭還是沒有一點人聲,沒有人在外頭走動。什么地方有抽水馬達機械的響聲。有些窗戶有窗簾,窗簾被風拂動,是唯一的生活跡象。一個穿深藍制服身材魁梧的禿子走來,抽著煙,站在樓之間的狹長空地,抬頭兩邊看看,樣子很神氣。這是保護我們的人嗎?這是監(jiān)控我們的人嗎?艾諾說如果她走出去,他們會知道的,他們是誰?是這個人或是一群穿制服的人?斜對面五樓窗口有個人影,也像她這樣,頭抵著窗向外看。如果不是那個穿制服的人在那里,她可能會對他招手,雖然她向來不夠熱情,對陌生人懷著戒心。

那群剛說了再見的工作伙伴們,如果聽說她的窘境會怎么反應呢?他們從未謀面,只是在線上會議室一個個小窗口,露出半身影像,用各種口音的英文流暢地溝通,背景是書房或是虛擬的星空。在幾個月的合作里,蒙特利爾的文生給她的響應特別熱情,如果他私下寫電郵來,她不會意外,她想象自己對他怎么描述這段經(jīng)歷,詼諧自嘲,夾雜幾句法文,幾個掩面而笑的夸張表情。他們的關系還不足以分享恐懼。

幾天前還依依祝福道別,現(xiàn)在這群人像是從未存在過,完全地陌生。在線,有人說云端,更虛無縹緲了,每個人立在一朵云上。原本可以筋斗云一踩游遍四海八荒,網(wǎng)絡一斷就只能困守一朵云。

她弄濕毛巾,擦了擦身。沒有熱水,幸好是夏天,她坐著不動也微微出汗。她等待艾諾來,帶給她外面的消息、食物和熱情。

跟艾諾在巴黎的最后一夜,艾諾眼中閃著淚光,那晶瑩的微光把她溫柔包覆。他告解似的說起自家事。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在生第五個孩子時難產(chǎn)死了。姐姐當老師,因為一只眼睛半瞎,一直沒結婚,妹妹嫁到了另一個島,生了三個孩子,有兩個夭折了,他很少去看望姊妹們。他跟大他兩歲的哥哥感情最好。小時候兩人形影不離,哥哥總是護著他,為他打架,打得頭破血流。島上的男孩,如果不會讀書,就要會打架。

十四歲時,母親的弟弟菲爾從國外回來,菲爾舅舅十幾歲偷渡到美國打工,賺到了錢也拿到身份。舅舅很胖,下車走進家門,短短一段路喘得不行。他看著從未見過的兩個外甥,嘴里嚷著:你們跟莉卡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啊,當然,她比你們漂亮。菲爾舅舅給每一個人都帶了禮物,但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艾諾和哥哥身上。臨走時,他提出了一個慷慨的建議,愿意資助親愛的莉卡的一個孩子到最好的寄宿學校讀書,幫助他成為一名醫(yī)生。那時候醫(yī)生還是最能改變個人社會地位和家庭景況的職業(yè)。這個建議給全家?guī)砹讼M?,但誰才是那個幸運兒呢?

中選的幸運者無疑是艾諾。她理解了艾諾的氣質為何優(yōu)雅又陰郁,優(yōu)雅來自于所受的一流教育和天生的敏感,陰郁則是因為原生家庭是如此不幸,而身上的壓力又是如此巨大。

門鎖轉動,她跳起來,有點驚訝艾諾沒有先敲門,她有可能在睡覺,甚至在廁所。她趕緊戴上口罩。

艾諾進門劈頭就說:“剛送走一批。”

“送走一批?”

“嗯,病情急劇惡化。這是一種,庫庫努亞,嗯,呼吸系統(tǒng)的傳染病,病毒,透過飛沫傳染,很容易?!?/p>

她坐在床上,艾諾并沒有過來坐在她身邊,拉了椅子坐在小公寓離她最遠的地方,門邊。

“你像個警衛(wèi),”她試圖緩和氣氛,“你不想念我嗎?”

“死了很多人,疫病不管你是誰,好人壞人年輕人和老人,你得了病,像感冒,咳嗽,低燒,以為休息兩天就好了,但是沒有。第三天,全身無力,喘不過氣,第七天,再也吸不到,空氣,你的肺,報廢。”艾諾一口氣說完,在口罩后喘氣。

“我的天,我在這里安全嗎?”

艾諾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魚罐頭,兩瓶水,兩根發(fā)黑的香蕉,一包紙袋裝的東西,一一擺在桌上?!罢埬阌心托?,沒有別的地方,只要不出去,不跟別人接觸,這里安全?!?/p>

“你可以給我?guī)c衛(wèi)生紙嗎?還有,我很需要咖啡,不喝咖啡讓我頭痛?!?/p>

艾諾沒有說好或不好,只是說:“魚罐頭抹面包,很不錯?!?/p>

艾諾走了。他沒有多留一會兒,陪她說說話。躲避,逃離,除了那一點點食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她。他懼怕她有如瘟疫。即使在這樣可悲的景況,她還是希望能跟艾諾一起嘲笑這一切。不荒謬嗎?不可笑嗎?但是艾諾似乎變成另一個人,回到島上保守刻板的文化氛圍,被家庭的期望壓得失去了幽默感。

她把紙袋打開,是一些干果,大概是島上特產(chǎn)吧。魚罐頭,開罐器呢?這可不是易拉罐。她吃著晚餐,食不知味。此刻最關心的是衛(wèi)生紙夠不夠,行李箱里有嗎?她常會塞幾包紙手帕在衣物縫隙間。輕輕把行李箱放倒,她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檢查這個皮箱,從其中發(fā)現(xiàn)以前不知道的事物……

終于合上皮箱時,外頭一片漆黑。胸口和腋下散發(fā)出汗酸味。沒洗澡洗頭,沒換衣服。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她沒有開燈,不想驚擾里外全然的黑暗,怕突顯自己的存在,一個異鄉(xiāng)人,一個健康人,這是病毒會想要收服的對象嗎?

有什么聲響,窸窸窣窣,有人在翻動袋子,在尋找著什么?她摸到墻上開關,房里瞬間大亮,只來得及看到一個黑影沿著桌腳一溜煙下來,消失在某個角落。她本想尖叫,但控制住了。為一只老鼠尖叫,未免太大驚小怪,這可是一個傳染病隔離中心,人們面對的潛入者是死神。

干果袋子咬破了,散了一些出來,她把剩余的食物收拾好,放進背包。

倚在窗邊,頭抵著骯臟的窗玻璃,她注意到斜對面五樓那扇窗,有光影閃動。有誰也深夜不寐,或是,竟是因為她開燈,那人也開燈?人在孤獨中,難免生出這樣一廂情愿的想法,難免把外界發(fā)生的一切跟自己作聯(lián)系,但是,此刻那個窗簾掀起了一角,她幾乎可以確定,那人正在偷偷打量她。她生出強烈欲望想跟對方招呼,不管那是個什么樣的人,生病或健康,男或女,老或少,至少,那個人跟她一樣困在此地,她那么多朋友,現(xiàn)實里的,云端里的,只有這個人才了解她此刻的感受。

她關燈,旋即開燈,如此再三,就像打信號。然后等著。過了一分鐘,或其實只是幾秒鐘,那個窗戶暗了。

她解鎖手機,翻找艾諾發(fā)給她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她裸身側趴在床,頭枕在交疊的雙手上,兩塊突起的肩胛骨,側邊壓出半個乳房,細腰,弧線不明顯的臀,右腳背輕松跨在左腳踝,頭發(fā)蓋住半張臉,一雙狹長嫵媚的眼睛,勾著鏡頭后的男人。一張是艾諾在C島海灘的照片,穿著海灘褲,黝黑的上身,結實的小腿,腰線纖長性感,體毛長到了肚臍眼。

她仔細來回看了幾遍,感到絕望。

早晨。這是第三天了!

她用冷水洗了個澡,用齒梳仔細犁過頭皮,換上干凈的衣褲,允許自己吃掉那包薯片和最后幾粒巧克力豆,甚至拿出太陽眼鏡和防曬霜。

近中午的時候,艾諾來了。

“哈啰,你帶來好消息了嗎?”她在門口歡迎。

“好消息?”

“第三天了,我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艾諾嘆口氣,“小姐,還有一天,你要檢疫七十二小時?!?/p>

“還有一天?”她叫出來。

“喏,開罐器?!?/p>

“我的檢測結果呢?他們在機場給我做的檢測,那個可以證明我沒有病,我沒有病,就不用再隔離。我留了你的電話,他們應該會告訴你結果?;蛘?,你打電話給他們!”她連珠炮似的說著,從背包里拿出那張檢疫單,上面有電話?!澳愦蚪o他們!這上面有我的編號。”

艾諾掏出手機,打了電話。他說了一串話,似乎在詢問,似乎在解釋,照著單上的號碼讀了一通,但沒有一個字她聽得懂。掛了電話,艾諾告訴她結果還沒出來,一出來就會通知他。

她坐在床上,不說話。

艾諾朝她小心翼翼走了幾步,走到離她一米遠?!叭棠?,忍耐……”

“我以為今天就自由了,我恨透了待在這里,哦,艾諾,難道你不能幫幫我?你認識什么人,幫我問問,能把一切加速嗎?或是讓我去個旅館也行,這里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彼煅省?/p>

艾諾思索著,猶豫著,翻著眼白,那曾經(jīng)澄澈的眼白泛黃有血絲?!拔沂钦J識人,醫(yī)院,檢疫部,有時我也會……”艾諾說得沒什么把握,“但是,很麻煩,他們不會隨便給你,開后門,不過,我看不出為什么不能,到一個舒服的地方待著……”

“對的對的,那我就是到了天堂!”她加重天堂兩個字,希望提醒眼前人,他們的火花是從這個詞開始的。

“我想我可以,試試,但,就像我說的,不是那么簡單……”

“拜托拜托,請你試試看?!?/p>

“那么,檢疫單給我,護照給我,我需要證明?!?/p>

她用手機把檢疫單雙面都拍了照,才把它交給艾諾?!澳阌檬謾C拍一下我的護照吧?!?/p>

“你不相信我嗎?”

她一驚,在口罩后擠出在鏡頭前一貫的笑容,“當然相信你了,我只是怕,萬一路上掉了,我就回不了家了。如果他們能幫忙,要求正本,我再給你也是一樣的?!?/p>

艾諾把檢疫單折了折,他今天恤衫外套了件灰綠漁夫馬甲,上下左右四個深口袋,內里還有暗袋,折好了便放進其中一個口袋,捕蠅草的眼睛眨了眨,“你,想回家了嗎?”

“我現(xiàn)在最想的是,有杯咖啡,加上幾塊奶酥餅干?!彼悬c夸張地做出渴望的樣子。

艾諾沒有說話。

突然間,她懂了!不知道艾諾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現(xiàn)在明顯是教堂里的老鼠般窮,難怪這么不自在,這么冷淡。

“你可以幫我去買些東西嗎?我需要咖啡,還有一些其他的?!彼诩埳相о懼?,“我需要這些?!彼褑巫舆B兩百塊美金交給他?!拔覜]來得及換鈔票,剩下的錢,你去找朋友幫忙時也用得上,對吧?如果不夠,你告訴我。你能幫我這個忙,我真是太感謝了?!?/p>

他默默接過單子和錢,塞進口袋里。

這是不是傷了他的自尊心?“聽著,我現(xiàn)在最希望的就是可以離開這里,讓你陪著我去看大海,去小酒館,去看任何你覺得我會喜歡的地方,其他都不重要,你明白嗎?”

“我去買,這邊過去有小鎮(zhèn),你等著?!?/p>

艾諾走了。她心里發(fā)慌。

窗外有人聲,穿制服的兩個,穿防護服的兩個,護送著一群步履蹣跚的人,經(jīng)過兩樓之間的空地,一二三四……她默默數(shù)著,十三個。這十三個是被釋放,還是轉送他處?每個人都戴著口罩,但沒有任何包袱或行李。她無法解讀眼前的景象,也不知道兩百美金能不能換來自由。她感到不安,這不安像白紙上的墨開始向外擴展渲染,那滴墨在艾諾說“你不相信我”時落到了紙上。

艾諾進門,一手抱一個大牛皮紙袋進來,一手拿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咖啡。她趕緊過去接了咖啡,坐到床邊拉下口罩喝起來。溫的,她又喝了兩口,太甜。艾諾幫她加了牛奶和糖,忘了她喜歡苦咖啡。他從袋子里拿出半打啤酒,一條吐司,一小盒雞蛋,黃油,西紅柿,洋芋,衛(wèi)生紙,口香糖,一瓶可樂,一條餅干……

“一起吃晚餐吧?你總不會以為我一個人吃得下這許多?”

艾諾從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皺巴巴的紙鈔,“我加了油?!?/p>

“哦,不不,你留著?!彼芽谡謳?,試探性走上前,“晚餐,先生?”

“呃,”艾諾說,“我不能,逗留,還吃東西?!?/p>

“那你自己做一個三明治吧,柜子里有個平底鍋,可以煎蛋?!?/p>

艾諾讓她回到床邊繼續(xù)喝咖啡,丟過去一包餅干,自己去洗了手,取鍋,在鍋里化開一團黃油,敲開幾個蛋放進去,房間里瞬間充滿了食物的香味。熱的新鮮的食物,有人替你準備的食物。她傾聽蛋在鍋里吱吱叫著。

蛋煎好鏟出,熱鍋里丟下四片吐司加熱,微熱的土司抹上厚厚的魚醬,蓋上煎蛋,做了兩份三明治,其中一份裝盤,另一份放進原本裝西紅柿的塑料袋。

“我走了。謝謝你的晚餐!”

她塞了兩罐啤酒給他,“明天見!”忍住到了嘴邊的話:記得,記得幫我打聽一下。像艾諾這樣的男人,不喜歡人嘮叨的,既然他答應了,收下了錢,也接受了晚餐,說不定明早就會來接她出去了!

她吃了兩口三明治,魚肉出乎意料地腥。你還能期待什么?海魚,做罐頭的次等魚。

檢疫隔離最后一天!

當她重獲自由走出這該死的地方,她要把它當作年度大笑話,這將會是一個多么荒誕精彩的故事,完全逸出她的生活經(jīng)驗。過去那些旅行上的波折,在某個程度上還是可預見的,很多時候有個團隊在身后提供協(xié)助,而她為了完成任務,也往往愿意吃點苦,忍受一點不方便。但不是像這樣的,這是盲盒經(jīng)驗,沒打開來,不知道什么將跳出來,但終于到了開封的時刻,跳出來的是她,重生!

她近乎歡愉地想著這一切,開始能用一種嘲諷的眼光看過去這三天。艾諾如果找到人幫忙,或許待會兒就能來接她,外頭陽光那么好,她要在沙灘上盡情奔跑,一消這幾日的煩厭之氣!她把自己梳理整齊,做了沒有魚的三明治,佐以可樂??蓸房梢灾嗡目Х劝a。別想這里有什么掛耳咖啡手沖咖啡,連開水也沒有。這將是她第一件要抱怨的事。

中午,她做了黃油炒洋芋絲,蕃茄切片沾果醬當甜點,開了罐啤酒,在床邊看向窗外。兩棟大樓的間距很窄,貼著窗也看不到天空。她前晚開窗透氣,迎來一種身上有褐紋的蚊子。蚊子愛她,不管她去到世界哪個角落,它們在她的皮膚和血液里發(fā)現(xiàn)一種無法抗拒的魔力,如果可以一直圍繞著她盡情吸吮,那就是天堂吧?

她的天堂在哪里?

她的父親死于一個冬日。他們剛起床,母親在做奧姆蛋,她捧了杯熱咖啡,坐在房子的飄窗臺上,那里有她專屬的酒紅絲絨軟墊,窗前的日照花枝干濕而黑,檐下一溜冰柱末端掛上一串水珠。冰雪開始融化,這是最冷的時節(jié)。春天不遠了,她這么想時,母親高喊著父親的名字,她轉頭,父親癱坐在餐桌前,右手擰著棉睡袍的前襟,母親拼命擊打他的左后背。心肌梗塞?她們學過急救常識,但對這一刻的到來還是沒有準備。接下來一連串的行動,都在極度慌亂中進行,直到她們再也撐不住他往下滑的重量。一直到那時,她也不相信父親會走。

沒有道別,讓一切顯得不真實。有很長一段時間,說到父親時,她還是用現(xiàn)在時。英文語法,一個人不在了,關于他的一切就是過去時。她的母語中文不需冷心指證所愛者的生死。她沒有跟朋友說及父親的猝死,疑心是自己和母親的失職,讓父親英年早逝。

母親對她說,爸爸去天堂了,好像她還是不解事的孩子,她都在申請大學了。她有朋友,有社團,有暗戀,有夢想和未來,身體和心靈好奇地向外不斷探索。事實證明,母親比她還需要安慰,三年后再婚了。再婚后,母親變得不像母親,像個女人。大塊頭湯尼把她當寶貝般疼愛,疼出了第二度青春。父親會愿意在天堂看到這一切嗎?在他離開后,世界沒有改變,女兒繼續(xù)活得精彩,妻子繼續(xù)做個賢妻。

艾諾曾告訴她,死亡不是分離,是隔離。

“死去的人對你永遠關上門,哪怕你呼天搶地懇求,也無法進入。他的世界是無限的,神秘的,可以是任何形式,誘發(fā)任何想象,他在那個世界掌握了在世沒有的能力,讓你恐懼忌憚,引你祈祝膜拜?!卑Z用詩一樣的語言,在枕邊絮絮說著。天堂和死亡是他們最常聊的話題?!拔覀兊目臻g是有限的,生活是已知的,相對于那個世界,我們就像在一個小房間里。死去的人比活著的人多,生前和死后,那是無限的時空,在生的時候,我們是被隔離的,直到那一天,我們安靜穿越那似乎毫無縫隙的銅墻鐵壁,我們才自由了?!彼氖种篙p輕滑過她的脊梁,停在尾椎那一點,躊躇著往上攀爬或往下墜落。

“我很難想象加入我的父親?!彼K于開口,“我甚至可以想象我的母親加入他,我可以想象任何一個人加入,但是,我就是沒法想象自己在那里,在那個神秘不可知的死亡行列,在那個陌生地。”

“你無法想象?”

她試著解釋,理性上,她接受人皆有死,但是,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那個敘述者,那個唯一的視角,她可以看到并敘述其他人的死亡,但如果作為敘述者的她死了,這個故事就轟然倒塌,片瓦不存了。

艾諾把她攬進懷里,嘆口氣,“因為你太美太健康,你在人生的巔峰。愿神永遠不讓那一刻來臨,愿你,永遠在隔離中?!?/p>

她聽了一整天音樂,戴耳機,偷偷摸摸。音樂聲是一種冒犯,有如在死者身旁飲酒作樂,那旋律和鼓點節(jié)奏,跟此時此地如此不搭,不是太歡快就是太溫情。

她盤腿而坐,試圖冥想靜坐,卻想起幾年前也曾來過這片印度洋海域。

她跟史提夫在峇厘島度假,住在有私人泳池的獨棟洋房,池邊有兩棵盛開的雞蛋花樹。晨起,皮色黝黑滿面笑容的男孩,來為他們做早餐,之后她在池邊臥榻上讀詩,頭戴黃白色的雞蛋花,身圍紗籠,史提夫在池里對她潑水。她丟了手中的詩集,撥開裙擺盤腿靜坐。三分鐘,五分鐘,史提夫自由式踢出的水花聲,越來越清晰,她感覺自己盤著的兩條腿開始微微發(fā)抖,張開眼睛,一朵手掌般大的雞蛋花堪堪墜落水面……史提夫,她的未婚夫。工作讓他們聚少離多,由激情轉為友情。她發(fā)電子郵件告訴過史提夫歸期,也許會有最后一分鐘的變動,她說,但我自己會叫車回家,所以你忙你的吧,回家見。

三天牢獄,身體已經(jīng)松軟無力。每天再怎么忙,都要在跑步機上跑半小時的,這是她引以為傲的紀律。她的朋友都是這樣的:運動,飲食清淡,聰明,有活力……她兩腿微微發(fā)抖,眼前似乎有光,是透過重重云層發(fā)出的金光,越來越亮,穿白袍的男人站在那里,狹長黝黑的臉,圓而亮的眼睛,對她伸出雙臂,嘴里喃喃說著:來,天堂……

四點多,艾諾還沒有來。

她無法理解。她來這里度假,結果被關進一個小房間隔離,說好三天內檢測結果出來,如果沒病,她相信自己沒有,她沒有一點艾諾說的癥狀,雖然出現(xiàn)了其他的不適:頭痛,胸悶,全身無力,如果沒病就可以自由行動。三天過去了,檢測報告出來了嗎?

艾諾為什么沒來?難道,出事了?難道他也病了?如果艾諾出事了,誰來告訴她,好了,一切都是誤會,現(xiàn)在你可以回到文明世界去了?她在那個世界里聰明干練,熟悉游戲規(guī)則。

她起身,戴上口罩和太陽眼鏡,把所有證件和手機塞進小挎包里,貼胸抱著,輕手輕腳開了門。

她無法證明自己的健康,如果被逮住了,她希望英文能說得通。她會告訴他們,她需要借電話跟艾諾聯(lián)絡,擔心他出事了。三天,整整三個白天和黑夜,她一個人待在那個小房間,她的生活垃圾發(fā)出臭味,各種蚊蟲越來越多。這是不人道的,她必須讓他們明白:我是個人,我沒有病,瞧你們怎么對待我?

她懷疑除了艾諾,沒有人知道她在這里。機場檢疫管理局,那個胖女人,整個C島,沒有人在意一個外國女人失蹤,她的訊息早淹沒在數(shù)據(jù)海洋。太荒謬了。她,故事的唯一視角和敘述者,卻是一粒塵埃。

他們有沒有槍?會不會像擊斃一頭狂犬般,一顆子彈就結束她?她去過世界其他混亂的地區(qū),在那里,人可以不為什么地死去,死于動物的爪牙或人類的刀槍。

現(xiàn)在,她可以想象了。她可以想象自己倒在樓底那個狹長地上,那里她看過幾只大黑鳥在啄食,現(xiàn)在黑鳥啄她的眼睛,啄出兩個洞,腦殼底下,鮮血如花?;蛘咚麄儾粫瓦@樣開槍。他們會把她鎖起來,隨便鎖在某棟樓的某個房間,艾諾再也找不到她,再也沒有人送食物和水給她,她會自己完結。

她腳打著顫,一步步下到底樓,扶住污穢的灰墻,墻上刷著標語,是當?shù)氐奈淖?。因為常在各國旅行,她手機里有翻譯軟件,把異國文字掃進去,便能自動譯成英文。但是,沒有網(wǎng)絡。手機就是她自衛(wèi)用的手槍,只是現(xiàn)在沒子彈,她只能朝那個空地走去,宿命般去赴一個死亡約會。

站在了這個空地,兩棟樓的夾縫,曝顯在每一扇窗后窺探的眼睛下。她踩的地上有綠草,開著小黃花,潮濕的暖風吹來,陽光赤烈曬在光裸的頸項和雙臂,一種聞所未聞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是草葉還是消毒水?她抬頭,看到一方藍天……

一只手攫住她手臂,另一只手掩住她的嘴,把她往樓房底下的陰影處拖。

“警告過你,不要出門!”

她停止掙扎。艾諾緊緊攫住她,逃命似的往他們的樓奔,一進門,把她往床上甩。她一把扯掉口罩。

“為什么昨天沒來?我的報告呢?”

“報告還沒有。”

“為什么?”

“有問題?!?/p>

“你打電話去?!?/p>

“我打過了,阿拉呀巴庫達,聽著女人,如果你想要安全,想回家,聽話,不要制造麻煩?!?/p>

“我不懂,檢疫是政府的事,為什么他們把我交給你?為什么到了第四天還沒有結果,我明天的飛機!”

“你不是唯一受苦的人!”

“是嗎?至少你是自由人,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做啥就做啥!”

“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看透你,”艾諾指著她,手指像帶著電流,電擊她的額心,“你,是個被寵壞的女人,你有,時髦的模樣,有學歷,有工作,有錢,我敢打賭,你一輩子吃過最大的苦,不過是兩天沒咖啡!恩那,庫克達拉密,密茲!庫巴!要這個,要那個,不肯忍耐。該死的,你不懂別人怎么活!”艾諾大聲嚷起來。

“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好嗎,打從一開始,你就很明白,但是你為什么要邀我來這里,來看你摯愛的島?你摯愛的小酒館?你的世界?為什么想要跟我分享這一切,如果你覺得你的世界我不懂得欣賞?不要忘了,比起你那可憐的哥哥,你也是個幸運兒!”

艾諾的眼神突然變得令人恐懼,那里似乎有冰和火在交戰(zhàn),眼白慢慢充血。

他半呻吟地,夾雜著英文和土話:“伊達拉庫呀,我的兄弟……我可憐的兄弟!”

“我也許有點過分了,抱歉?!彼跉夂途徚耍安贿^,我真不能理解,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可以幫我辦個電話卡、上網(wǎng)卡,只要跟外頭聯(lián)上線,我可以自己想辦法呀!”

艾諾不說話,他眼神里的情緒退下去了,那里現(xiàn)在是一片空白。

“艾諾,我求你了……”

“辦卡?護照給我?!?/p>

“你需要我的護照才能辦卡?”

“護照和手機,少一樣不行。”艾諾冷冷地說,“怎么,不是要我?guī)兔???/p>

她一時語塞。說不清為什么,但這些救命的東西不能給他。

艾諾朝她逼近,一直逼到抵住墻,他粗糙的手捏住她細長的頸脖。“兩個月前,我埋葬了我可憐的兄弟,親手埋葬他。第一天,他只是,低燒咳嗽,第七天,他又冷又硬。我希望也生病,真的,活著沒意思。你告訴我,誰比較幸運呢?”

“哦天,我很難過……”

“我沒有,讓他們帶走,他們把所有收集到的,一把火燒掉。我把他藏起來,是的,藏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p>

艾諾的手指從她的頸脖往下,滑進她的胸口,他的手指有非她記憶里的粗糙,仿佛帶著親手掘土搬石的記憶,撫摸過冷硬的死者,為他潔身更衣,那死亡的氣息就永遠留在指尖,結成倒刺厚繭。

她咽下口水。必須跟艾諾重修舊好,他才有可能真心幫她,但另一方面身體涌現(xiàn)的恐懼和厭惡感,讓她想要尖叫逃離。

艾諾戴著口罩的臉跟她如此貼近,顯得非常怪異。難道人可以戴著口罩做愛?為什么不能呢?多少人跟不愛的人做愛,心里幻想著別人,喘氣和呻吟,都不是為了貼在身上的這個人,不也是戴著面具做愛?

她感覺這并不是她原本喜歡而現(xiàn)在無感的人,這個正在喘著氣撫摸她的人,根本就是個陌生人,一個粗暴的陌生人。

半夜,或是清晨。一個男人在號叫,可怖的叫聲像矛一般刺進耳朵。

她翻身坐起,掀開窗簾,天還未亮,但也不是全黑。每個窗戶都是漆黑的,但誰能不被叫醒呢?靜夜放大了哪怕只是一點點聲響,她在夜里都輕著腳步走路,生怕別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一扇窗猛然往上拉開,一個人頭探出來,這是那個曾在深夜里跟她一起亮燈的人。她和他仿佛是隔離區(qū)僅有的兩個活人。這時,那人突然發(fā)出如獸的叫聲,凄厲絕望。她想到蒙克有名的畫《吶喊》,黑衣人掩耳尖叫陷入極大的恐懼,但他本身就是骷髏。她把窗戶往上推開一點,再一點,直到頭可以探出去,想出聲安慰,噓,噓,好的,好的……她不知道能說什么,但那人需要被聽到。

有一些聲響從遠而近,幾個黑影子快速靠近,消失在樓道……那房間的燈亮了,她剛來得及看到窗前那人的輪廓,下一秒鐘他已經(jīng)撲跌出窗,落地一聲悶響。一個大漢子探頭,往下看,然后往她的方向看。她不可能被看到,但嚇得腦里一片空白。一會兒幾個人影到了底樓空地,開始拖動一個重物,現(xiàn)在,那已是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的對象了。

像泰山那樣重重倒下,如鴻毛般輕輕飄起。對自己對所愛是重,對他人只能是輕了。無論輕重,那撞擊所引起的氣流,拂過她的毛發(fā),在那里依依徘徊,因為是她,給了這靈魂最后的同情。她手一松,窗簾落下如幕。

死亡來得那么突然,跟那個冬日早晨一樣,當她想著春天時,父親正在呼吸著生命中最后的幾口氣。死亡原來如此靠近。有可能她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三十四歲的盛年,在長達九個月異鄉(xiāng)辛苦工作后返家的途中。

她坐在床沿,佝僂如老婦。時間繼續(xù)以它灰暗的方式走著,天亮時,底樓不會有任何死亡的痕跡,也沒有人會來告訴她:快點,我們得趕飛機。

天亮了,她梳洗吃飯,避開那扇窗。試著再拿起色彩學,各種顏色都有十分文藝的名稱,同色系比中國的要灰暗,顯得含蓄內蘊,復雜成熟,而更具現(xiàn)代感,她想象,有著明快氣質的她,是否適合,或有機會,穿一件這樣摻灰、低調的連衣裙……她掩住嘴,避免尖叫或哭出聲來。

今天不可能登機,但看著時間一分一秒迫近,還是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最后值機的時刻,最后登機的時刻,閘門關閉,飛機滑行,收起輪子如鷹收爪,一飛沖天。走了,把她丟在了這個險惡的陌生地。

即使身處險境,還是要上廁所,而馬桶堵住了,糞水味從門縫透出。她非常緩慢地排解,生怕濺起糞水。掀蓋前,總是閉上眼睛,奇怪的是,眼睛卻總是在下一刻自動張開,看那令她作嘔的現(xiàn)場。

是你自己的糞尿,不是嗎?是你自己做出來的!

她聽到喑啞的女聲,冷冷地在房間里回蕩。

你想抱怨什么?大便小便,這是新陳代謝,如果你的身體不再有大小便,你就是死了,不是嗎?你該慶幸你還活著,想想怎么繼續(xù)活下去!

女聲越來越高亢,聽起來像她的母親在教訓她。她小時非常頑皮,母親對她頗為嚴厲。中學時,全家移民Y地,她很快掌握了語言,適應了環(huán)境,母親越來越依賴她。幫媽媽打個電話問問這賬單……這通知寫的是什么……說明書在這里,你去弄……參加中學畢業(yè)典禮,媽媽緊張兮兮準備給班主任的謝辭:感謝你照顧my children……她哼一聲:孩子們?你有幾個孩子?母親尷尬地笑著。

十五歲的她蔑視那種生活上的無能,那種文法錯誤發(fā)音不正的破英文,那種特別客氣賠笑臉的姿態(tài)。她利用母親在新世界的無能,以學校規(guī)定的,老師要求的,同學們都這樣……各種虛構的游戲規(guī)則,恣意度過少女時代,最后她甚至不給理由,只是翻白眼聳肩,一副“說了你也不懂”的表情。

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嗎?

是或不是?

仔細回想,飛機降落C島后,一切透著怪異。或許這就是C島,沒有健全合理的防疫體制。她出發(fā)的口岸傳出疫情,被列為高度可疑的病原攜帶者,艾諾曾是醫(yī)療系統(tǒng)里的人,在疫病蔓延時被征召,也是可能的。但是,有什么地方透著古怪。艾諾在怕什么呢?總是欲言又止,她有時甚至不懂他在說什么,他的話語破碎,夾雜著土話。

艾諾是什么顏色?

她再回想之前的郵件。巴黎別后,逢年過節(jié),兩人都要互相問候。九個月前她在X地工作,艾諾知道她返鄉(xiāng)航線會經(jīng)過C島,熱情邀約。一來一往,他們的溝通仍是那么有默契,字里行間的玩笑和調情,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通信在半年前中斷了,忙于工作的她并未在意,一直到要出發(fā)前幾天確認行程,才又收到回復,簡短但確定。再重逢的艾諾,是一個陌生人,摯愛兄弟的死亡,徹底摧毀了他。他心中想必無比自責,一直以來,他是家中的寶貝,姊妹呵護,哥哥保衛(wèi),有高學歷、好工作、女人緣……是這個悲慘家庭希望之所寄。當他在巴黎和歐洲其他地方徜徉時,他的家人在做什么?

艾諾說她是“被寵壞的女人”,他不也是“被寵壞的男人”?

是或不是?

他說檢驗報告出了問題,卻不說什么問題,也不說該如何解決。依她習慣的邏輯思維,有問題就重做,至少先有結果出來,陰性或陽性,再談其他。讓她待在這里,什么意思?難道她不在C島的疑似患者數(shù)據(jù)里,甚至不在檢疫名單數(shù)據(jù)里,當她被帶離機場時就蒸發(fā)了?但她有入境記錄,不是嗎?只要有人去查,總會查到她是被誰帶走,檢疫情況如何。會不會C島其實已經(jīng)陷入混亂,沒有人或單位有余暇去想到有這么一個人?她住進這棟樓并沒有登記。

晚上十點多,她已經(jīng)熄燈平躺。門開了,一個人影直接走到她床邊,濃重的酒氣,一只粗糙的手摸她的臉。她假裝從夢里驚醒,發(fā)出含糊不明的聲音。一顆頭顱埋進她胸口。她撫摸,那張臉上流著眼淚。

“怎么了?”

一聲嗚咽。

她繼續(xù)撫摸,像母親撫摸孩子,低語:“你悲傷?因為……他死了?”

“他死了,就這樣死了……”

“為了他,你要振作,你說過他為你犧牲,把讀書的機會讓給你,為你打架,打得頭破血流……”

“我的兄弟!老天怎么把他帶走了!”

“你要為他好好活下去?!?/p>

他的頭往她胸衣里蹭,含住她的乳頭,仿佛求索安慰的乳汁。

她溫柔地推開,坐起。

“不要開燈!”

“不開燈,”她說,“我了解你很難過,我也覺得要發(fā)瘋了,我可以陪著你,去海邊或什么地方透透氣?散個步,也許?我們都需要?!?/p>

他沒說好或不好,只是再次把她壓在床上。

男人離開后,她躺在床上,撫摸著自己的裸身。她已經(jīng)不在乎這床鋪床單是否潔凈,臭蟲是否蠢蠢欲動。這不是星級酒店,她自嘲,我也不是在度假。幾天下來,她的胯骨更加突出了。他還是不曾愛撫她的骨頭,對她扮死的做愛方式,似乎不甚滿意。

第六天。

只余一片不新鮮的面包,她抹上厚厚一層果醬,慢慢一口一口吃完,桌上的屑也用指頭沾起吃凈,然后挖出果醬直接送進嘴里,直到那味道讓她作嘔。擰開水龍頭,喝了點顏色可疑的生水,肚子發(fā)出抗議的咕嚕聲。

為了工作,她常在Y地和X地兩邊跑,手機有雙卡,來C島沒開通國際漫游。天天跟艾諾在一起,短短五天四夜,機場也有無線網(wǎng)絡……這些想法沒錯,但是一切錯得太離譜。史提夫開始找尋她了嗎?有沒有可能發(fā)現(xiàn)她中途在C島停留?

她曾到過X地西南一個山村,拍攝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服飾。她記得在一個賣烤餅的小攤前,看到一個裙子長褲胡亂披掛一身的女乞丐,她買了塊烤餅遞過去,女乞丐用奇異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把攫過,很快走到路邊坐下來大嚼。

賣餅的人告訴她,這不是乞丐,是某某的女人,自從嫁到他們這里,精神就漸漸不正常了,養(yǎng)了兩個娃兒,不照顧,成天往外面跑,胡言亂語嚷著,也不知道說的是哪個地方的話。

她家里人知道嗎?她問。

賣餅的不再說話了,低頭專心烤餅。

地陪告訴她,這八成是拐賣來的媳婦。她不懂,地陪解釋給她聽,這里山險水惡,男人娶不上媳婦,有人販子就拐了年輕女人賣進山。像你這樣,長得一張X地人的臉,卻不懂這里的事,在大城市里沒問題,到了其他地方就容易出事。不拐你拐誰,你跟誰求救?話都說不通。

她落入了陷阱。

如果,她繼續(xù)扮演那個來自異鄉(xiāng)的情人,天真任性毫無心機,是否能脫離險境?重要的是,不要激怒他。她像在云端開會時那般思考。要逃出去,千萬要冷靜。

當他終于開門進來時,她卻撲了上去,像個瘋子捶打他的胸膛,嘴里說我好餓好餓,他的口罩被抓掉一個耳掛,露出半張臉。

“拿去!”男人連忙塞過來一個紙袋。她趕緊打開,就像那個拿到烤餅的瘋女人。幾個綠色小果子,帶著綠葉,可能是樹上摘的,一包吐司,跟上回一樣的那種魚罐頭,還有一把長嘴壺。

“你燒水喝吧,瓶裝水是觀光客喝的,夷達古那呀?!彼⒁獾剿裉毂容^放松。

她裝了半壸水,放到爐上。打開吐司,艾諾自動去開罐頭。

“這是什么果?”

“伊庫。有點酸,酸酸甜甜?!?/p>

她把伊庫洗了切片,跟魚肉一起夾在吐司里,魚的腥味淡了,再來一杯開水,她的肩頭松了。男人一直看著她。

“想去海邊?”

她眼睛一亮,“可以嗎可以嗎?”像個小女生那樣發(fā)嗲。

“他們說,報告還要幾天,你還不能自由。十四天,十四天觀察。”

“十四天?!”

“你的機票,過期了?”

“昨天就過期了?!彼纫豢谒?,“沒有機票,我回不了家?!?/p>

“再買一張?”

“我沒有帶那么多錢?!?/p>

“信用卡?”

“你知道現(xiàn)在那些發(fā)卡銀行多小心,出境旅行,要先通知他們,否則卡刷不過?!?/p>

“你沒有通知?”

她當然通知了發(fā)卡銀行,這是度假,要花錢。

“沒有,我想我有機票,還有一點現(xiàn)金,你不是告訴我,這里物價很便宜,而且你說……”她住嘴。你說我們有彼此就足夠了。

男人沒有追問,說起別的:“那個小酒館,我出了點錢,但是,我兄弟是老板,他負責一切,你知道的,進貨,買賣,招人,清潔,所有事?!?/p>

“那個海邊的小酒館?”

“關門了,自從這該死的傳染病,顧客不見了?!彼麚u頭,“所有一切,都那么……”

“沒有希望?”

“沒有希望,沒有意義,不知道該死的明天要做什么!”

“那我們就活在今天。”她微笑,“走吧,去酒館,里頭還有喝的嗎?”

“都拿得差不多了吧?不知道,也許后面壁柜……”

“我們去吧!你不是領導嗎?警衛(wèi)會聽你的?!?/p>

“誰告訴你我是領導?”男人瞇起眼睛,食指扣著桌面,“我告訴你我是誰,是他們拜托的,生病太多,醫(yī)院沒有,醫(yī)生和護士沒有,死人,越來越多,拜托退休的,沒有執(zhí)照的,拉馬凱凱魯也好,都好,都需要。所以,我來了,他們讓我協(xié)助檢疫?!?/p>

他搖頭,雙手抱胸,“我們這里,從來沒有這種,他們說,這是大陸病毒,是外面的人帶進來的?!?/p>

她低頭喝開水,狀似不經(jīng)意,“所以,你幫忙送人來這里檢疫?”

“有病,留下,沒病,出去。有病,身體好的,扛一扛,慢慢好了,病得嚴重,醫(yī)院醫(yī)生沒有,送另一個地方。”

“另一個地方?”

“昨天才送一批,十來個。專車接,全部消毒,穿防護衣。人少了,很多房間空著。”

她再也吃不下。這里沒有醫(yī)療資源,竟是拼運氣、等死的地方?她沒有量體溫,也沒人查。

“你還想知道什么?”男人說,那口氣里有種得意,像在耍弄一只小動物。

“我想知道,”她深呼吸,“我們能去海邊的小酒館嗎?”

“好吧,天黑以后?!?/p>

她不知道他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早就把所有卡證都拍了照,計算機里也存一份。把錢分幾處放:皮夾、口袋、床墊下和書頁間,證件和信用卡藏在休閑鞋的鞋墊下。小挎包里頭塞了皮夾、手機和護照。護照的體積實在太大。她寬慰自己,只要他還戴著口罩,這些東西一時還不會被拿走,或摧毀。

在一個連人民生命都顧不上的地方,在一個體制混亂貧富差距這么大的地方,她不能信賴有什么機構會單憑她說的話,著手替她重辦證件,除非她能證明自己是誰,這是死胡同。她甚至說不清故事里男主角是誰。拿不出必要的證件,他們可能干脆把她關起來。在他們眼中,她就像個說胡話的瘋子。

她肚腹隱隱作痛。也許那個庫伊什么的果子太酸,也許她喝的生水在作怪。也許,她真的生病了。她去廁所,皺著眉頭出來。男人一直盯著她。也許在她去洗手間時,曾飛快翻過她的東西?這個房間一覽無遺,沒有藏匿的地方。

“怎么了?”

“哦,馬桶堵住了?!?/p>

“我看看?!?/p>

她想阻止,讓別人看到那惡臭和污穢,太羞恥。但是,她又的確需要有人幫忙。這是多么小的事!她那么能干,高壓的跨國項目應付自如,在各地飛來飛去,但是她沒法應付通馬桶這樣的小事。所有生活上這些瑣事,都交給別人去做。她精通中英法三種語言,世界新奇美好的一切,就像自助餐羅列于前,任其取用。但她無法處理這種小事,無法不被這些小事干擾。她就像流落在外的公主,為了二十層鴨絨被和床墊下的一粒豌豆輾轉難眠。

男人脫掉身上的馬甲,取了湯鍋和掃把,進廁所去了。那里傳來一些異響。掃把柄莽撞地探入、攪動,水無力地呻吟打旋……

機會稍縱即逝。她的心跳得很急,手顫抖……

只聽得嘩一聲,馬桶強力吸物往下轟轟作響。她坐到了窗邊,克制內心的激動。

“好了?”她問來人。

“好了。”他看看她,“你流血了?”

“哦,來月事了?!彼f,“可以幫我買衛(wèi)生巾嗎?”

“呃——”男人顯得有點窘。

“還有雞蛋,我總是吃雞蛋補充鐵質。”她把錢放桌上。

“過來?!彼屗谧约和壬希粢?lián)崦男厝?,她沒有抗拒,也沒有反應。他半閉著眼睛,臉上的口罩被氣息吹動著,很臟了。她可以一把抓掉那口罩,但那便是揭掉最后一層保護罩。粗糙的手探進去抓住她,這是偏愛肉的一只手。她也閉上眼睛。

天黑,她挎著那個包,他們悄悄下樓。走往停車處路上,因為慌張,她踉蹌了一下,他及時抓住她的手臂。沒有人查問,他們就像隱形人般走過崗哨,上車。車子調頭駛上一條小路,四周一片漆黑,沒有路燈,所見只有車燈范圍里的一小塊,蟲蛾撲上撲下。這樣開了十五分鐘或更久,路變成雙向道。

呼吸到帶咸腥味的風,氣味有幾分像她疊成長條形吸取經(jīng)血的紙。泛黃白磁上的紅色血水。男人充滿血絲泛黃的眼白。她把車窗整個搖下,風吹得頭發(fā)四散飛揚。他扭開收音機,是一首她熟悉的流行歌曲,歌手泰勒·斯威夫特曾來Y地她的城市開過演唱會。她隨著音樂節(jié)奏輕輕點頭。

告訴我你是否途經(jīng)太陽,你是否進入銀河,望見所有光芒都黯淡,而天堂不如預期。你是否愛上一顆流星,一顆沒有永久傷痕的流星,你是否想念我,當你在那里找尋自己……

艾諾。眼淚靜靜滑過臉龐,她繼續(xù)打著節(jié)拍。

車子開進一個小鎮(zhèn),車速放慢,她近乎貪婪看著。廊前亮著燈光的餐館,有個老頭在廊上抽煙。英文招牌的小店,飄著黃色旗幟,上面畫一個黑色野豬頭,面目猙獰仿真。再往前,更多的黃旗插在店前,有的是可愛無害的卡通豬頭,旗上寫著歡迎,接受信用卡美金。有雜貨店,墻上英文寫著啤酒和咖啡。一個黝黑瘦削的男孩,地上攤塊布,擺幾件玩具,木刻野豬頭吹泡泡機發(fā)光會走的小狗。許多店關著門,有燈火的也只有顧客三三兩兩,有人戴口罩,有人不戴,口罩上印著可愛的小野豬。

“這野豬是?”

“畢達魯!我們的保護神,勇敢的戰(zhàn)士?!彼f,車子繼續(xù)朝前開,一個大轉彎,突然停下?!暗搅?。”

她下車,順著他的指向,看到一個臨海坡崖上,被海風吹彎了腰的樹林掩映一間小屋。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疾步向上,一直到小屋前才松開。

門應聲而開,一股酸臭味。他把門敞開著,讓新鮮空氣進來。里頭一個木制吧臺,后面是空空如也的玻璃酒柜,只余幾個酒杯垂掛,有幾張粗重的方桌和椅子,兩張桌子并在一起,上頭有塊毯子。他睡覺的地方?有時睡在這兒,在廁所里洗浴,在小鎮(zhèn)吃飯,去該去的地方掙錢,然后去找她?

“就是這兒啦!”他兩手一攤,“過去幾年,這里就是家,我們的家!我們付出所有,該死的疫病一來,房租沒有,存貨拿走,朋友討債,然后,我的兄弟倒了大霉,什么都沒有了?!?/p>

從那排臟玻璃窗看出去,不遠處即是沙灘,坐在這里可以看到海景,有夕陽,也許。喝醉了,踉蹌在沙灘上走,踢沙,倒地,看著天上的星月。艾諾曾在這沙灘上拍了一張照片。今晚有月亮嗎?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走!”

“不!”她雙腳踩剎車,還是被男人強力拽著到酒館后,走進林子里,地上高高低低,樹根和石頭,地很松軟,空氣中有腐爛味,天空掛著的是鐮刀似的冷弦月。

“不要!”

男人把她拽到一棵大樹下。細小如針的葉,粗礪的樹干,看不出是什么樹,也許是她知道的,屬于她過去的世界,也許是不知道的,屬于現(xiàn)在的世界。夜鳥長啼,什么蟲唧唧唧唧地叫,蜘蛛絲沾上她的臉。男人把她拉到大樹后,那里有斜坡,隱隱約約有個陷落的池穴。

“不,不!”

她的掙扎和尖叫,引發(fā)一陣鼓噪。嗒嗒嗒嗒嗒嗒嗒,像機關槍掃射,一排排子彈連發(fā),又像塑料片撞擊,派對上那種假手,不費事就可以拍出很響的掌聲。

“打開你的手電筒!”

她抖索著從挎包里摸出手機,打開手電,朝腳前照去。剎那間,無數(shù)只蛙鼓著眼睛看她,它們疊羅漢似地一個伏在一個身上,密密麻麻,腐爛樹葉般紅褐色斑斑點點的皮,黑色勾畫的眼和鼻線,兩眼之間一點狡獪的白,鼓起的大眼睛反射她手電的光,水淋淋黃亮亮,白肚腹膨脹收縮一起一落,嗒嗒嗒嗒嗒,連續(xù)振動的鳴音,是控訴、申冤,還是審判?每一只都長得一模一樣,同樣的姿勢,同樣冰冷的凝視,分得很開的泡泡眼,黑色的眼瞳。人骨禮拜堂里,層層疊起的白骨,兩個眼洞看向遲早也要成為白骨的參觀者。她頭皮發(fā)麻,手一滑,手機落入了蛙谷。

蛙谷里一陣騷動,上百只蛙同時跳起,張開后腳半透明的蹼,在半空中交叉如空中飛人,落下后,重新布陣疊坐。兀自亮著的手電,照得幾只蛙的肚腹透明。似乎厭惡這光,它們自動向后推擠,讓出了足夠的空間,讓她心愛的、賴以生存的手機,緩緩沉沒。

“哦!”她終于喊了出聲,軟癱在他的懷里。

他拖著她往后,離開這塊濕地,這個隱藏不可見危險的林地,往小酒館去。

他讓她坐椅上,自己坐桌上,像過堂審訊。

“你喜歡嗎?”

她茫然抬頭。

“你喜歡C島嗎?你喜歡這個小酒館嗎?你喜歡……我嗎?”

她張張嘴,卻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慢慢把口罩取下,先右邊,再左邊,對折,塞進褲袋?!拔也恢涝撛趺崔k?!彼蛔忠痪渎f,“我鎖了店門,拉下窗簾,坐在他身邊,不知道多久,一天?兩天?他發(fā)臭了,我起來,喝掉最后一瓶紅酒,然后,我埋葬了他?!?/p>

“就在那個水塘。我用被單繩子緊緊捆好,在他頭頂心抹上香油,慢慢推下去。他滑得很慢,我擔心卡住,那我就得再拉出來?!?/p>

“海蛙為他唱送葬曲,唱破肚皮那樣唱。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姊妹,每次的消息都是災難,災難,你懂嗎?伊諾馬卡畢多,這個家是被詛咒的,你知道嗎?”

“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笑了,打架時被打歪的鼻梁扭曲著,一顆門牙崩掉了一半?!拔蚁胫?,艾諾的女朋友什么樣?我想跟他一樣,看著你,跟你做愛。你是他最后的,碎片。”

“你呢,你是另外一個,碎片?”

“他們打電話找艾諾,我想,為什么我不能是他?我本來可以是。如果知道他會早死,我就去讀書,我就去看世界,我就自己當上等人,跟像你這樣的女人做愛。你剛才把手機給他,這樣很好……你想逃,對嗎?”

她深呼吸,“你可以頂替他,你可以試著去過他的生活,但是,我不屬于這里!”

“密茲!庫巴!你被寵壞了,以為世界繞著你轉,以為你就該,擁有一切!”

“也許你說得對,我被寵壞了?!彼蛱蚋山沟淖齑?,“我沒有手機,跟外界的溝通已經(jīng)斷絕,我也沒有該有的檢疫文件?,F(xiàn)在,我只希望能吃點東西,喝杯咖啡,還有,我需要衛(wèi)生巾,我可以感覺到鮮血一陣一陣涌出,可能都弄臟褲子了。你不需要這樣對待我,我可以再陪你幾天,十四天,或更久?!?/p>

“你會乖乖待在我身邊?”

“拿去,”她把不離身的挎包放桌上,“你替我保管,我的護照皮夾子,都在里頭了。我沒有想?;樱丛诎Z的份上,我愿意多待幾天?!?/p>

他從挎包取出皮夾子和護照,分別塞進馬甲的兩個口袋。然后他掏出暗袋里的一張紙,在她眼前晃晃,“這是你的檢測報告,你不需要它了?!彼褕蟾嫠撼伤槠S手一撒,把那個空挎包掛在她肘彎,“戴上口罩吧!”

他帶她去一家小超市,讓她自己拿衛(wèi)生棉和雞蛋。

“我們是不是要買點菜和米?”他像個先生那樣問著。

她擠出一絲笑容,“讓我看看他們有什么。”她走到冰柜,隨意拿了幾包冷凍食品,他拿了袋米,半打啤酒。她想想,又去拿了一包抽紙,肥皂和一管牙膏。他很滿意地像個一家之主那樣付了錢。

他帶她到一家小餐館,里頭沒有其他客人。店主舉著體溫槍,像要槍斃他們似的對準他們的額頭。他點了兩客米飯,淋著椰漿的雞肉咖喱,津津有味大口吃著,似乎很滿意這樣的熱菜熱飯。

“我需要去洗手間?!彼龔募埓锬贸鲂l(wèi)生巾。

他咽下嘴里的肉塊,“去吧?!?/p>

她往后走,看到這家店沒有后門。進廁所,一邊處理生理問題,一邊到處張望,廁所連窗都沒有。是不是去懇求他,求他放她回家?他似乎有點喜歡她,也許不會傷害她。但也許他只是在等待時機,把她捆綁,在夜里滑進水塘,跟艾諾作伴。

她走出去,直直走向他們的桌子,他的晚餐已經(jīng)吃光。她坐下,嘆了口氣。

“你不喜歡這里的食物?”

“不是,我不舒服,我想要一杯熱咖啡,暖暖我的肚腹。”

他轉頭用土話跟柜臺后的老板說了幾句。

“要現(xiàn)煮的,不要奶不要糖,特大杯。”她強調。每個人都能說點英文,艾諾說的,不是嗎?

“是的,女士。”老板笑瞇瞇地說。

在咖啡送來之前,她勉強自己從盤里撿出隨便什么食物塞進嘴里。他研究著她,手指敲著桌子,突然高聲對老板說:“咖啡外帶,結賬?!?/p>

咖啡和賬單一起送上桌,咖啡裝在白色的塑料杯,蓋著蓋子,杯外一圈防燙的瓦楞紙。他掏出她的皮夾子,檢視里頭的鈔票,而她打開杯蓋,撲鼻騰騰的咖啡熱氣。

“哦,哦,慈悲的大神畢達魯啊!”

尖叫聲是老板發(fā)出的,餐廳里只有他們這桌客人,沒有引起太多騷動,侍者是否從廚房跑出來,她沒注意。她把整杯咖啡朝男人臉上潑去后,便狂奔出店,往有許多明亮的燈火處跑,往插著野豬旗幟的地方跑,這都是做觀光客生意的地方,她祈禱那里有賣手機的,或是有地方可以暫時躲避。

從大馬路拐進一條小路,她停止奔跑,以免引人注意。幾天不走路,雙腳虛弱無力,她逼自己快走,并維持鎮(zhèn)定的神色。不知道那杯咖啡,以及店家,加起來能控制他多久。這里是他的地盤,但他也是失蹤人口了,破產(chǎn),欠債,頂替,造假。他有可能急著去逃亡,也有可能正地毯式地搜索她。

她在夜色里亂走,不知是否該再往熱鬧的燈光區(qū)去,那里容易曝顯身份,就在這時,她看到一棟兩層的小樓,花圃間一盞盞昏黃地燈直通大門,一面迎風招展的野豬旗。是旅館嗎?她的腳步隨著地燈來到門前,門上掛著牌子,寫著“游客中心”。

“哈啰?”

“晚安,我可以為您做什么?”

今天當班的是庫瑪。再一刻鐘,游客中心就要關門了,廚房準備的三明治和果汁還有大半沒有賣出去。這是第九個進門的客人。他們說疫情已經(jīng)消退,但是小鎮(zhèn)的游客回流得很慢。

庫瑪測量女游客的體溫,耐心聽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訴說她的歷險,那其中包含了一對兄弟,奇怪的蛙,天堂和死亡,但她很快抓到重點:Y地人,來此觀光,手機和護照掉了,有信用卡駕照和一點美金,還有手機記憶卡,里頭有護照和防疫檢測報告的圖檔。需要出租車服務,需要一個安全干凈的旅館,離機場近一點的……

女游客一頭臉的汗,氣喘吁吁,講話急促語音高亢,顯得十分激動。庫瑪溫柔詢問著是否報警,以便尋回手機和護照,遺失記錄也能在重辦證件時派上用場。

女游客截斷她:“不不,我沒有時間,我很急,要趕快離開。”

“您有駕照是嗎?Y地的?”

女游客脫下鞋,從鞋墊下取出駕照遞給庫瑪。

經(jīng)驗老到的庫瑪神情自然,仿佛沒看到它是從哪里取出的。她打印駕照存檔,告訴女游客現(xiàn)在就安排車子去旅館,在宜布城,那里很熱鬧,有許多著名的景點,有各種商店,相信可以買到手機,時間有點晚了,動作得快點……拿起電話用土話飛快說著什么。

女游客把駕照捏在掌心,在游客中心里踱來踱去,心神不寧。

庫瑪不時抬眼察看,懷疑女游客沒說實話。是跟情人吵架吧,急于離開,行李沒帶,護照和手機也沒拿。C島的男人,酒后是很荒唐的,他們很容易喜歡上漂亮的外國女人……她的男人也是風流成性,一個多月來音訊全無,手機怎么也打不通。

一輛車子停在院子前,撳了一聲喇叭,女游客露出驚惶的神色。庫瑪心想,這會不會是逃避家暴的女人呢?

“女士,您的車來了,我已經(jīng)訂好旅館,司機會帶您過去,直接付他美金就可以。有我們的介紹,您可以先入住,然后補齊證件。等買到手機,打電話詢問如何掛失補辦護照。”

庫瑪給了她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還有一個紙袋,里頭有三明治和果汁,“拿去吧,愿畢達魯大神保佑您?!迸慰褪障?,喃喃道謝,轉身要走,庫瑪又把她叫住。“這個,”遞過來一個口罩,“您需要這個。”

女游客戴上口罩,上面印著小野豬,現(xiàn)在她看起來跟其他游客沒什么兩樣。

但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當她坐上出租車,當她到達陌生的宜布城,當她打開旅館的房間,她時刻感到魅影重重,危機四伏。她會再三檢查門鎖,查看桌上擺著的記憶卡信用卡駕照紙條名片和錢,想著多么僥幸,在男人通馬桶時,她拍下了檢測報告,并立即取出記憶卡。她會開著燈,不敢睡去,怕自己在夢里醒來,還在那個發(fā)臭的囚牢里,天花板和四面墻上森森的白骨,幽深的眼洞俯視她,就像蛙群盯住她,等著她失足,成為它們的一分子。

如果她安然返鄉(xiāng),她會拒絕談論這段經(jīng)歷,如同避免提及父親猝死的那個早晨,但她會逐漸克服旅行的恐懼,不再糾結她跟那人之間的善與惡,所犯下和可能犯下的罪。她又開始喝咖啡,談吐還是那么機敏,甚至更辛辣,噩夢逐日變少到幾乎沒有。只是在某些偶然的瞬間,在句子的一半,拉開客廳窗簾,坐下來脫鞋,打開皮包掏錢付賬,把燒湯的火關小,夜晚關上房門,或是任何事情的開始、中間和結束,她會有突然的停頓,幾乎難以察覺的停頓。那個時間的間隙,來自陌生地的回音,將會伴隨她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