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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歸去來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1年3期 | 嚴英秀  2021年03月09日12:16

楔 子

五月的江城,河流兩岸的風已是暖洋洋的。一路不停步地走到城北的山坡上,凌熠的額上微微滲出了的汗珠。他感慨說,到底年歲不饒人,蔚晨啊,你看我都跟不上你的步伐了。

一片空曠的高地,簡直要裝不下就要溢出去的富麗春色。桃、李、山櫻都已花事荼蘼,滿枝的新綠蓄勢待發(fā),一派油亮。山楂卻正開到了最好的時候,滿樹汪洋恣肆的花朵讓人倏地感到一種通體的清涼,仿若與一場紛紛的白雪迎面相遇。

走過山楂樹,沿著一條各色斑斕的薔薇花環(huán)繞的小徑,便是姐姐的墓了。

墓碑前,梔子花,白花瓣,靜靜開著。

四下一片靜寂,鳥聲在樹間啁啾,聽得見江水拍岸的“嘩,嘩”聲。蔚文,你睡在這么美的地方,也罷!也罷……凌熠嘆息著,好像耗盡了氣力。他弓下背,慢慢坐到了姐姐的墓碑前。他的手,顫抖著撫過姐姐的名字。

姐姐的花崗巖石墓碑上,留著的不是家人的名字?!吧N滴睦蠋熤?,江城一中全體師生立”,兩行簡單的字,字字千斤,鐫刻出了一個為人師的女子,短暫一生的不朽重量。

但凌熠的淚慢慢流下來了:蔚文,我來看你來了……

桑蔚晨跪在凌熠身邊,默默地拔去地上新長的草苗,默默地鋪開姐姐愛吃的一溜小吃點,默默地聽他向她講述:蔚文,我竟是一次又一次地負了你,我過去那樣地讓你受傷,誰知和蔚晨的事情又沒有處理妥當,讓你難過。但我再也不能當面求得你的原諒了!蔚文,我……

桑蔚晨禁不住向凌熠看去,他的眼角有深深的皺褶,他的發(fā)間滲出了斑斑點點的灰白,但他眼睛里的悲傷是清澈的,真切的。她伸手扶他起來,你不要坐地上太久,受潮呢。她的淚滴到了凌熠的衣袖上,她終于喚:凌哥哥!

凌哥哥,過去的事永遠地過去了。你身體健康,家庭和美,就是姐姐的心愿,也是——也是我的心愿。

一聲“凌哥哥”,恍若隔世。凌熠看著桑蔚晨,又轉(zhuǎn)頭看向墓碑。一陣風從山的那面吹過來,從波濤洶涌的江面上吹過來,卷過他和她,卷過花草深處的她。不可逆轉(zhuǎn)的浩蕩歲月,呼呼地從他們中間走過。

一條紅紗巾,桑蔚晨從包里掏出來,雙手捧著,鄭重地交給了凌熠。陽光灑下來,無數(shù)個閃亮的點聚焦在紗巾上,那紗巾的紅便成了一種無與倫比的璀璨至極的紅,火一般映亮了他。這是怎樣的紅啊,滄海桑田,時光已舊,人已陰陽兩隔,連一座城都生生換了模樣,它卻還是那新鮮的,讓人戰(zhàn)栗的、流淚的紅。最初的,再也不會褪色的紅。

凌熠凝視著紅紗巾,凝視著桑蔚晨替他和長眠地下的那個人珍存了一輩子的紅。好久,好久,他松開了手,紅紗巾“嘩”地展開,在獵獵的風里飄蕩開去。像一面斷了線的風箏,飄向更高的山,更遠的風。漸漸,它成了目光窮盡處一縷繚繞不絕的紅色的云。

一朵燃燒的云。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這是桑蔚晨走進大學時代的第一次演唱。這是“玫州大學中文系迎新詩歌之夜”。

一彎朗月,夜色氤氳,黃河從喧騰的城市穿城而過,繞過一片寬闊茂密的桃樹林,繞著一大片在初秋的風中以典型的《詩經(jīng)》姿勢搖曳不停的蒹葭,在落雁灘闊達的河床,它靜靜地迂回往復,不愿東去。桑蔚晨在黃河邊玩過多次了,但她沒有想到,夜的黃河以未曾謀面的一種陌生情致,如此地俘獲了她的心。白晝的黃河是奔騰的,咆哮的,有著一瀉千里的氣勢,而此刻,暮色初合中,所有的驚濤拍岸漸次退去,靜謐的溫柔迤邐而來,蕩漾著燈影光暈的呢喃。

天地之間,大河之上,一切都是美得讓人想要流淚的感覺。

幾天來,桑蔚晨和同學們在興奮的等待中,忍不住抱怨中文系的迎新晚會為什么不安排在學校劇院,不安排在禮堂,卻要跑去黃河南岸的落雁灘開,荒郊野外,這不神經(jīng)嘛!說是黃河就在學校的背后,但事實上要從玫州大學的西門出來,乘6路或401路公交三站路下車,過一個十字路口朝北行500米,還要再穿過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樹林才能到。但他們一到,便立即明白,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一切是這樣地契合,詩歌,蒹葭,落雁灘,黃河邊。初進大學的新生們左顧右盼,眉眼里是壓抑不住的自豪:這才是中文系,這才是詩歌之夜。

桑蔚晨站到了臺上,五彩魅光照亮她,風掀起了她大大的白裙子。她聽到大李率領(lǐng)著樂隊已奏響了清越的樂曲,她看到黑壓壓的會場上許多人在向她揮著手臂,她看到人群的右面,月光像跳動的音符在河面上激起金色的粼粼波紋。她感覺自己的心特別柔軟,身體特別輕盈,好像就要飛起來了。之前曾有過的緊張悄然消融了,她是如此地享受此時此刻,舍不得浪費一點點。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我愿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

樂聲停絕處,歌聲還在回環(huán)盤旋,余音繚繞。全場靜默。無窮默契,無限美好的靜默。桑蔚晨在深深的感動中鞠躬,退場。這時,掌聲驟起,一浪又一浪,經(jīng)久不息。桑蔚晨下臺回到宿舍姑娘們中間,她們爭先恐后,一個個夸張地擁抱了她,嘴里連喊:小六兒啊,你的演唱太精彩了,簡直精彩得一塌糊涂!我們?yōu)槟泸湴粒?/p>

不忍打烊的夜晚。桑蔚晨立在黃河灘頭,望著一圈一圈的漣漪映出同學們歡騰的身影,心里一陣恍惚,這一江夜色如訴不由地讓她想起了家鄉(xiāng),遙遠的江城那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河流上晃晃悠悠的吊橋,吊橋岸頭那些一到夜里就靜靜散發(fā)出芳香的花樹,花樹下永遠說個沒完的她和她的女伴。它們,她們,是她一步步走過來的日子,如今,卻這么遠了。這樣的夜色下,李菲菲在干什么呢?她會不會又去江南岸的礁石上看月亮?

幸虧,身邊還有趙媛。她倆的宿舍只隔著一個丁香園。早過了熄燈時間,趙媛在床頭點著蠟燭等著她。倆人躡手躡腳鉆進被窩,趙媛才悄聲開口,看你一臉紅撲撲的得意勁,演出很精彩圓滿,是吧?桑蔚晨把頭枕在趙媛的胳膊上,那當然了,你以為你不去加油我就怯場出洋相了?趙媛笑罵,瞧你這小樣兒,如今好歹也是大學生了,可江城一中那時的輕狂一點沒減!桑蔚晨吃吃地笑,No!今非昔比了!如今咱倆不光是同學,還是老同學,還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現(xiàn)在你要虧待我,就是對不起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了!

嬉笑玩鬧中,她們感覺著一份深刻的寬慰。這寬慰奢侈得讓人一陣陣后怕。中學生活的點點滴滴,尤其,高考前那一段嘔心瀝血的日子歷歷在目。千人萬人擠著過那一道獨木橋,太多人都半途而廢了,有些同學那么拼命地走到了最后一步,卻也功虧一簣,前功盡棄。而她倆,一路手拉著手,從同一所中學的同一個班級出發(fā),走進了同一個城市的同一所重點大學。

桑蔚晨把“詩歌之夜”的情景講給趙媛。到底是大學,一臺小小的學生晚會,誰知道如此藏龍臥虎。那個彈《愛的羅曼史》的吉他手,那個穿著藍色背帶裙朗誦《會唱歌的鳶尾花》的女生,那個用夜風中的蒲公英般夢幻的聲音朗誦《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的男生。對了,還有那個大李,長發(fā)披肩,墨鏡遮眼,已是初秋微寒的夜,卻身穿無領(lǐng)無袖的老頭衫,桑蔚晨看他怪異的形象不像是校內(nèi)學生,況且排練時也沒見過,后來一問,果然他不是玫大的學生,他是大學生們請來的玫州一個地下樂隊的主唱。他們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大李哥,屁顛屁顛地跟在他后面。

整臺晚會最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個激情萬丈的詩人毛劍。他是第一個上場的,那是一個使全場的氣氛瞬間沸騰起來的不同凡響的開場。萬籟俱寂,架子鼓的節(jié)點以猝不及防的力量敲醒了整個落雁灘,連黃河的柔波都被刺開了粼粼的大口子。鼓聲震蕩,仿若夜色下的沙場秋點兵。然后,突然一陣長嘯破空而來,壓住了喧天的鼓點,樂聲乍停,那長嘯在萬籟俱寂中繞空三匝,終于輕輕縈回,換成了抑揚的吟誦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燈光打在朗誦者身上。那是一襲青布長衫的身影,脖子上還搭了條方格子圍巾,他高高的,瘦瘦的,舉著長長的手臂站在麥克風前,神情姿勢像極了民國時代那些慷慨陳詞的書生勇士。燈光和眼鏡片疊影,使臺下的人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年齡。這人是老師,還是學生?桑蔚晨正暗自思忖時,他側(cè)過身,轉(zhuǎn)向河面做扼腕悲嘆狀。這下,全場都看到了他腦后的一把毛刷刷。一個男人,留那么長頭發(fā),和女孩一樣束根馬尾巴,有意思嗎?桑蔚晨這樣想,但那個聲音一句一句落到耳朵里,是一種磁性的穿透力,讓人莫名地傷感,卻又振奮。

趙媛你是沒看到啊,他朗誦得那么好,但腦后那根馬尾巴和身上典型的五四青年的裝扮實在是不搭調(diào),簡直有點滑稽!桑蔚晨興奮地講個不停:我和我們宿舍的張琳看不慣他的發(fā)型,但朱雅琳剛當上學生干部,消息靈通,知道他,她沖我們哇哇大叫留長發(fā)怎么了,留小辮子怎么了,人家可是著名的校園詩人!

原來他就是玫州大學著名的“黃河”詩社的社長,中文系大三的學兄,叫毛劍的。今晚的詩會也是他們策劃發(fā)起的。其實我們新生在報到第一天就看到了“黃河”的宣傳冊子,趙媛,你記得毛劍這個名字嗎?

你們中文系的才子,我一個歷史系不懂詩歌的門外漢,記他做什么?趙媛笑起來,從宿舍窗外滲進來的路燈光幽幽地落到她的側(cè)影上。她的頭發(fā)亂亂地卷上來,遮住了臉頰。桑蔚晨找不見趙媛雙眼熠熠的表情,這才發(fā)現(xiàn)她今晚有一點分心,走神。自己光顧著說晚會的熱鬧了,趙媛難道有什么情況?

一番追問,趙媛開始老實交代了。原來,是有男生追她了。從第一次見面就開始情書攻勢,禮物攻勢,動輒往趙媛宿舍送橘子粉、克力架夾心餅干,還有小絨熊,諸如此類。趙媛把東西退回到他的樓管那兒,他就來教室和圖書館門口堵著趙媛,鬧得趙媛班里的好多人都知道了。

你好大膽!好多人都知道了,竟敢讓我不知道!桑蔚晨氣得要伸手擰趙媛,趙媛說,干嗎讓你知道,我又沒打算跟他好,難道把他牽來讓你過目?桑蔚晨說,怎么就不能???你先讓我過目,再決定跟不跟他好。趙媛罵,你這個口是心非的家伙!你幾天前還在我這兒大罵你們班那些一到大學就忙不迭地談戀愛的人呢,這會子自己倒胡說起來了。

那個男生叫唐嘉中,他不是同級同班的人,而是一個讀研究生的學兄。趙媛說,正因為人家不是小男生了,自己才要快刀斬亂麻,不能含含糊糊沒有決斷,影響人家的前程。桑蔚晨納悶,怎么就扯到影響前程了?趙媛說,他下學期就研究生畢業(yè)了,他說如果我答應(yīng)和他在一起,他可以放棄回東北老家,留在咱們玫州工作。

畢業(yè),工作單位,這些事情對于剛踏進大學門的桑蔚晨來說,似乎很遙遠。她覺得問題有點重大,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趙媛說,這下你明白了吧,我為什么沒告訴你,我和他根本不可能的。今晚我主動叫他出來談,讓他徹底死心。桑蔚晨手腕上上海女表的秒針聲“嚓——嚓——”一下一下掃過靜夜的心悸。趙媛又開口了,蔚晨,你我還小,可不能受大學里這些自由風氣的影響,你想想,咱們還得有多少書讀呢!不能考上大學就以為大功告成了,學不成硬本事,將來走向社會還不照樣是廢物一個?

趙媛這種永遠正確的言論,是桑蔚晨早就聽慣了的。但趙媛眼里淡淡的悵惘,卻是陌生的。還有,趙媛的聲音,也是和她堅定的用詞不對應(yīng)的一種渙散。桑蔚晨說,你說得沒錯,可你拒絕了他,你不快樂。趙媛急了,我怎么就不快樂了?我就算不快樂,難道非得因為他?桑蔚晨說,你別嘴硬,我還不了解你?以前,男生沒少給你塞情書,你拒絕他們時可沒今天這表情。說實話,你是不是動心了?

趙媛又把臉藏進了頭發(fā)里,好半天才悶悶地回答,哪談得上動心,只是有點迷惑而已。好在,今晚都解決了。他答應(yīng)我不再打擾我。桑蔚晨不屑道,你拒絕這么一次半次,他就放棄了?既這樣,那也沒什么可惜的,看樣子是一個不懂得堅持的懦夫。趙媛說,你可真逗蔚晨!什么叫拒絕一次半次,要拒絕多少次你才過癮啊?懂堅持,也得講理性啊,我告訴他我和他永遠不可能,人家還堅持什么?桑蔚晨哼哼,反正,他不應(yīng)該連我這么重要的人物都沒見一面,就對你放手了,真是!一點都不發(fā)揚韌性的戰(zhàn)斗精神。趙媛笑了,好啊,你既然這么喜歡堅持,那就好好練習拒絕,好好對付你將來那個百折不撓的騎士吧!

趙媛一語成讖。僅僅只隔兩天,桑蔚晨便收到了大學時代的第一封求愛信。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十三封。朱雅琳說,照這個一星期十三封的頻率,不出五星期,咱們宿舍就被小六兒的情書給淹沒了。張琳喊,淹什么沒,咱們不會讀完了就拿去賣廢品換方便面嗎?所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也!

事情之所以鬧得如此高調(diào)張揚,盡人皆知,是因為寫情書的不是別人,是詩人毛劍。

桑蔚晨簡直后悔莫及。自己為什么去參加那個該死的“詩歌之夜”?為什么乖乖聽班里的安排,上臺唱歌?唱也就唱了,唱完后還沾沾自喜?這下好了,給自己惹出了大麻煩。坐在一大堆五顏六色的信紙信封中,聽著舍友們朗讀情書的各種怪腔怪調(diào),她恨不得直抽自己嘴巴:叫你愛出風頭,叫你愛出風頭!

毛劍的第一封信,是他自己交給桑蔚晨的。那天回宿舍路上,人潮中突然聽見有人喊“桑蔚晨”,桑蔚晨循聲望過去,要不是腦后那把毛刷子,她都沒認出來那就是晚會上的詩人毛劍。他不像那天臺上狂浪的樣子,一件墨綠的夾克衫穿在身上,連領(lǐng)子都翻得整整齊齊。他喊著桑蔚晨的名字,口氣隨便,像是和一個老熟人打招呼,但走過來時,步態(tài)神情都拘謹?shù)镁o。桑蔚晨先開了口,你在喊我嗎?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毛劍的臉紅了一下,揚揚腦袋甩開額前的發(fā),這才攤開雙手笑著回答,你的名字怕是全校人都知道了,我怎么會不知道?桑蔚晨奇怪了,為什么?毛劍說,在水一方??!桑蔚晨笑,哦,因為這個啊。你不愧是詩人,太夸張了。毛劍眼里一亮,你知道我?桑蔚晨點頭,你是咱們中文系的名人嘛!你有事找我?這一問,毛劍剛松弛下來的表情又提起來了。他低頭掏右邊的褲兜又掏左邊的上衣口袋,磨蹭半天掏出一個疊得很結(jié)實的紙鶴,忙忙夾到桑蔚晨手里的《許國璋英語》課本里,然后扭頭跑掉了。他瘦瘦的,高高的,腦后的馬尾巴一跳一跳,匯入上下課的人流中,是一個不和諧的背影。

桑蔚晨憑直覺已猜出手中的紙鶴該是一封情書。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出現(xiàn)傳說中的什么臉頰發(fā)燙啊胸口怦怦直跳啊之類的反應(yīng)。她只是納悶著名的校園詩人為什么會給自己寫情書,難道他沒有女朋友?校園里盡是出雙入對的情侶,一個浪漫不羈的詩人,竟然落花人獨立?忍不住好奇,桑蔚晨倚在金色的大銀杏樹下,拆開紙鶴。五大頁稿紙,不出所料,一封情書。但感情的熾烈,表達的夸張,文筆的優(yōu)美,還是超出了想象。桑蔚晨讀了一遍,又從頭仔細重讀了一遍。她的心情和平日里品讀一篇美文沒有兩樣,有不少段落讓她玩味不已,但她感覺不到它們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毛劍的信,是這樣記述“詩歌之夜”登臺唱歌的桑蔚晨帶給他的巨大震撼的:

當你一襲白裙翩然走上舞臺,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樣睜大了雙眼,屏住了聲息。你的美,是一種天籟,它浸潤人心,它無害。那時候,我以為我只是邂逅了一首詩,我還未曾預料到僅僅是在幾十秒之后,我的命運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是的,當音樂響起,當舞臺的追光燈打在你一個人身上,當你唱出第一句,當你越唱越高,當你的眼睛沉靜地望向黃河夜色,我知道,我完了!

桑蔚晨,那天晚上,你在歌聲中是否體驗到一種飛翔的感覺?反正,在我的眼里,你就像一個揮著翅膀的月光仙子,隨時會駕著歌聲騰空而起,溶進黃河的夜色茫茫,蒹葭蒼蒼。你不知道,在全場黑壓壓的人群中,有一個人是何等無望地匍匐在突如其來的被侵略中。我終于明白,我那么長久地孤獨,是為了等待什么。我的生命在這樣的醒悟中才開始具有了本來的意義。可是,我是如此地忐忑啊,所有的光只在你身上,所有的光只跟著你走,就好像是你在說,要有光,便有了光。而我,我能走出這無盡的黑暗嗎?

桑蔚晨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毛劍寫信的事。她最看不慣女孩子拿這種事到處炫耀。她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詩人,看上去那么驕傲的人,被她一張紙條拒絕了,總不會還死乞白賴來纏人吧?

沒想到,兩天后,這事一下子成了全宿舍的共同話題。毛劍在收到桑蔚晨的答復后,一口氣寫了五封長信,表達了自己的痛苦欲絕,以及決不氣餒決不放棄的信念。五封信是托桑蔚晨宿舍的五個人捎來的,他囑咐她們,如果桑蔚晨拒絕看他的信,他授權(quán)她們拆閱,讀給桑蔚晨聽。于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幕戲開場了:午餐時,丁一梅一邊往嘴里撥拉著土豆炒粉條,一邊用河南味的普通話朗誦毛劍“帶電的痛苦”,吃完躺到床上,張琳好聽的鼻音把詩人的華詞妙句喃喃成了催眠曲。到了晚上,更是了不得了,她們輪番上陣,朱雅琳的炸嗓門,袁圓的四川話,李蘇的江南軟語。她們不光念,還配以各種表情,各種姿勢,各種披掛。小小的宿舍,儼然成了一個喧騰的話劇排練場。

毛劍幾乎沒費絲毫氣力便使桑蔚晨的舍友們成了他的同謀。現(xiàn)在,她們不光收他的信,念他的信,還開始在宿舍接待他了。沙丁魚罐頭,大白兔奶糖,一斤糧票換來的四兩釀皮,還有平時舍不得喝的嶗山可樂,她們都拿出來,堆在他的面前。面對姑娘們的熱情,毛劍起初做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很快便安之若素了。誰都知道,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受這樣的禮遇。在大學里,詩人才子可都是風光無限的人呢。每次毛劍來,隔壁宿舍的女孩們總是有事沒事來敲門,然后一直蹭到毛劍走。每次送毛劍走,桑蔚晨宿舍的人喊再見的聲音都帶著一種響亮的驕傲。

其實,桑蔚晨不討厭毛劍的情書。如果那不是寫給她的,她也愿意加入到宿舍的鬧劇中。如果用江城方言朗誦那些熱情洋溢的語句,肯定有出其不意的幽默效果吧?桑蔚晨甚至也愿意和姑娘們坐在一起聽毛劍說話。毛劍說話特別有意思,他讀書多,見識廣,口才好。無論古今中外的詩章美文,還是新潮晦澀的文學理論,他都能口若懸河,信口拈來。最讓人贊嘆不已的是他知道很多文壇軼事,詩界趣聞。那些高高在上的作家詩人,那些熠熠閃光的名字,從來只出現(xiàn)在神圣的書本上,如今毛劍談笑風生間把他們引到了凡間,引進了這個普通的女生宿舍。他們不再神秘莫測,不再遙不可及。毛劍說起他們的寫作,他們的情感,說起他們生活中的種種,就像說自己宿舍的哥們兒一樣隨便而真實,聽得剛剛走出中學校門的大一女生們一愣一愣的。一天晚上,毛劍帶來了自己在北大的留影。以此為據(jù),他講了前不久千里赴京專門去北大聽崔健演唱會的經(jīng)過。那天晚上,毛劍嘴里的崔健把整個女生樓都引爆了。

在毛劍講了崔健又講了自己的走黃河奇遇后,連最嘴不饒人的張琳都承認她也是毛劍的崇拜者了。那是多么激動人心的經(jīng)歷啊,毛劍和詩社的兩個同學一人一輛破自行車,懷里總共揣著四十塊錢,從玫州的黃河橋出發(fā),開始了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東行征程。一路風餐露宿,一路騎車,扛車,搭便車,徒步,其艱難險阻的程度幾乎不亞于玄奘去西天取經(jīng)??墒?,唐僧在路上遇到的盡是妖魔鬼怪,你知道我們遇到的是什么嗎?毛劍問,眼光盯在桑蔚晨臉上。見桑蔚晨撥拉著手中的跳棋,他失望的目光掃過其他姑娘,諸位知道我們遇到的是什么嗎?詩歌!詩歌的禮遇,文學的饋贈!如果沒有這一趟走黃河,連我都不會相信,生活中,每一個城每一個鎮(zhèn)每一個村,任何一個角落都有詩歌,都有熱愛詩歌的人。文學的力量無處不在,生生不息,如魯迅先生筆下的野草。

毛劍的聲音大起來,眼睛里有火花迸濺。他不再時不時地扭頭關(guān)注桑蔚晨,而是對著大家慷慨激昂地講起來。姑娘們的心隨著他的話語一陣陣激情澎湃。是啊,原以為詩友相攜走天涯只是留在久遠年代的佳話,原以為以文會友一見傾心只是古時詩情的傳奇,但眼前這個人,卻將神話演繹成了現(xiàn)實。毛劍說,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拿出發(fā)表著他的詩歌的雜志,只要說他們是大學生詩人,當?shù)氐奈膶W愛好者就會蜂擁而至。毛劍說,那些地方大多平淡無奇,那些人面目模糊地混跡于庸庸碌碌的人群中,但文學是多么神奇的事啊,只要一說到文學,他們便會從各個角落應(yīng)聲而起脫穎而出,像失散多年的親人突然聚攏在了一起。文學,詩歌,這些字眼簡直像接頭暗語,它把一類人和另一類人永遠地區(qū)分開來,又讓同類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認出彼此。毛劍說,所到之處,那些來自兄弟院校的詩友,文學社團的同盟們的關(guān)心和支持就不用提了,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就是在一些偏僻落后的臨河小鎮(zhèn)上,只要拿出詩刊和學生證,饑腸轆轆的他們,臟臭不堪的他們,就會被領(lǐng)到熱氣騰騰的飯桌上,干凈舒適的床上。常常在酒足飯飽之后,前一刻還不知道姓名的人儼然已成了最貼心的兄弟,他們摟摟抱抱踉踉蹌蹌在陌生的街頭,大聲念詩大聲唱歌大聲爭吵,甚至,大聲哭泣。記得在某個縣城的夜里,文化館的一個年輕人招待了他們。酒過三巡,那個年輕人說起館長對他的各種壓制,毛劍幾個人一聽怒火中燒,當即提著酒瓶子就去砸了館長的門。壓制文學青年,就是壓制文學,就是與天下文學人為敵。就算不喝酒,這事他們也冷靜不下來。還有一次,是在某個城鄉(xiāng)交叉處,那個看上去威猛粗糙的中學數(shù)學老師拿出了詩稿,竟然全都是愛情詩,竟然每一首都細膩而柔情。他們一手拿著詩一手端著酒,聽完了愛情詩背后的故事。到最后幾個人齊刷刷流下了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與詩作伴。

毛劍說,他們就這樣走過了寧夏、內(nèi)蒙古、河南、山西、山東。從玫州騎過去的破車,三輛報廢了兩輛,中途只好就騎走詩友的。除了自行車,他們還穿回別人數(shù)量不等的牛仔褲、T恤和運動鞋。

你們知道那種感覺嗎?毛劍問姑娘們,我可以安心地換上一個窮詩人僅有的一條干凈的褲子,也可以安心地享用那些混得不錯的哥們兒一擲千金的招待。他們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們的。

姑娘們茫然相望,都說不出什么。她們一直生活在學校老師和父母的雙重管束中,來大學報到甚至是好多人的第一次出遠門。毛劍所說的一切,她們何從體驗?但這樣浪漫行走,這樣純粹的友誼,怎能不讓人神往?她們沉浸到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動中。

那么,路上邂逅過愛情嗎?張琳突然問。美麗勇敢的文學女青年,哭著喊著要跟你一起走?

大家都笑了。毛劍點點張琳,你倒是知道得不少!文學女青年,肯定有啊,神州大地處處盛開著文學女青年!哭著喊著要跟我走的也不少呢。不過,那是她們自己的故事,和我無關(guān)。

人要跟你走,怎么就跟你無關(guān)呢?朱雅琳的大嗓門起來了。

當然跟我無關(guān)啊,雖然她們中間不乏漂亮的,有才華的,但我從沒招惹過任何一個,從沒承諾過任何一個,所以,她們自己的感情付出,自己負責,與我扯不上關(guān)系。毛劍平靜地回答,我23歲了,吃過苦,流過淚,相比你們這些天真無憂的小丫頭們,我也算飽經(jīng)滄桑了。請相信我,我決不游戲人生。我的感情,早就塵埃落定在你們宿舍了。

宿舍里開始了又一輪毒刑拷打。六兒,你到底是個啥態(tài)度?朱雅琳盤腿坐在床中間,腰板挺得真像是一個法官。桑蔚晨趴在桌子上頭也不抬,別打擾我,文學概論的筆記我還沒記全。丁一梅起身“啪”地收掉了桑蔚晨的書本,不準你回避,不準你裝聾作啞,請嚴肅認真地回答問題!桑蔚晨大叫,你們欺負人!我怎么回避了,怎么裝聾作啞了?我都說過一萬遍了,不可能!一片吵鬧中,袁圓突然站起來,頗有大將風度地一揮手,沒可能就沒可能吧,拉倒算了!說實話,我們天天給你傳信,念信,也膩歪了。這話一說,大家笑得東倒西歪的。張琳扳起桑蔚晨的臉,小六兒,你看著我的眼睛最后一次回答,真的絕對沒可能?桑蔚晨答,沒可能。為什么呀,你不是也喜歡聽他海吹胡侃嗎?你不是也說他的詩蠻好的嗎?你不是也不討厭他的情書嗎?

這沒錯,可是,可是——桑蔚晨不知道怎么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五張臉一起兇兇地湊過來,可是什么?講!桑蔚晨心一橫,就是,就是不能忍受單獨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想想要和他單獨在一起,都心灰意冷得要死!姑娘們面面相覷,張琳壓低了嗓門,為什么,為什么?是不是我們上次故意跑掉把你一個人留給他,他非禮你了?對了,你自己也跟他出去過一次,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實交代!

桑蔚晨不屑道,你能不能不這樣低級趣味胡說瞎猜!人家毛劍和我一個人說話時,可是正襟危坐一派紳士樣。大家失望地退回去,那你干嗎怕單獨見他呀?李蘇長嘆,還看不明白啊,咱們小六兒不愛毛劍,愛不起來,就這么簡單。袁園點頭,是啊,但凡六兒要有那么一點意思,早就嫌咱們是電燈泡了。朱雅琳一拍桌子,那就這么定了,這事也鬧了不少日子了,到此為止!愛不愛是桑蔚晨自己的事,咱們五個人再別瞎撮合了,毛劍的信不能再接,他要找到咱們宿舍來,也別再打趣,大家正常聊天,全當沒這回事。桑蔚晨重新攤開筆記本,這就對了,早該這樣了,你們以為你們是誰,媒婆嗎?

天氣冷起來了,二嫂給桑蔚晨寄來了新棉衣。是一件藕荷色的羽絨服,款式大方新穎,顏色亮麗雅致。穿在身上,又暖和又輕薄。趙媛說,關(guān)鍵是這顏色特襯你的膚色,冰清玉潔的。包裹里還有一套帽子圍巾,純白色的長圍巾,純白色的貝雷帽。桑蔚晨興奮得跳起來,我早就想這么一頂帽子了,二嫂真?zhèn)ゴ?!趙媛打量著桑蔚晨的樣子,你確定你能戴出去嗎?這也太洋氣,太招眼了吧?桑蔚晨說,為了美,我豁出去了!趙媛笑,現(xiàn)在,你倒是和李菲菲一樣了!

說起李菲菲,桑蔚晨不響了。趙媛問,你最近有李菲菲的信嗎?她親媽不是在玫州嗎,她要是來這兒看她媽,我們就可以見面了。桑蔚晨搖頭,好幾個星期沒她信了。前封信她說上班挺忙的,還要下鄉(xiāng),顧不上來玫州。趙媛說,我總覺著李菲菲那個工作,未必能拴住她。你想想,李菲菲那心氣,能是在江城縣農(nóng)技站安心當工人的人嗎?可憐她爸,一片苦心,未必有好結(jié)果。按說,和李菲菲一般大的女孩,在咱們江城也該談婚論嫁了,只要她不跟自己過不去,一份安定的生活,其實也是好的。桑蔚晨說,問題就在這里,她肯定跟自己過不去。別說她,連我都覺得過不去。趙媛你說說,上大學這段時間再回顧一下過去的事,難道不覺得當年對李菲菲太嚴苛了嗎?咱們現(xiàn)在身邊的同學,哪一個不比李菲菲大膽出格?除了最后拉扯了一下抓張建軍的干警,她具體犯過什么事?成長得那么血雨腥風,太冤了。趙媛說,你太夸張了吧,什么血雨腥風,不就是比你我多了點孤獨嗎?桑蔚晨激動了,孤獨?你說得倒輕巧!一路被同學誹謗排擠,被學校壓制處分,最后被開除。而且,暗戀的男生,被槍斃了!趙媛說,李菲菲當年是有點冤,可你不能拿我們今天的環(huán)境做比較,我們這是大學,關(guān)鍵是社會在發(fā)展嘛,現(xiàn)在越來越開放寬松了。不說李菲菲,就連張建軍,也罪不該死吧?可沒辦法,他正好就趕上那兩年“嚴打”的形勢了。所以咱倆和李菲菲通信,不能總沉湎于過去,要疏導她的情緒,樂觀起來。

校園里落了一層雪。踩上去雖是薄薄的,卻也滿目皚皚,遮住了深冬的荒敗和粗礪。遠近高低的房頂上和樹上顯得厚些,襯得灰撲撲的樓群兀地有了一種清寥的美感,嶙峋的樹枝更是銀裝素裹出豐盈欲墜的詩意。幾個女生在丁香園拍照,一會兒跪在地上雙手掬起白雪,一會兒又爭搶著去偎在樹上,那些雪便被紛紛地抖落,落在了她們的頭上、身上,四散著晶亮的啁啾。不遠處的樓門口,另一群女生在嘰嘰喳喳忙著布置一棵高高的盆景,那應(yīng)該是外語系的同學,他們今晚要舉辦圣誕晚會,海報昨天就貼到各個教室和宿舍樓上了。那么,那披掛得花紅柳綠的塑料樹,就是傳說中的圣誕樹了?

圣誕晚會,新年晚會,各省各地區(qū)的老鄉(xiāng)聚會,兄弟院校的聯(lián)誼晚會。在一年最寒冷的季節(jié),大學校園卻走進了沸騰的嘉年華。一學期的課程業(yè)已結(jié)束,緊張的期末考尚待幾日,青春作樂恰逢其時,一切的宣泄,一切的放縱,一切的飛揚和沉淪,都在迎接跨年鐘聲的大氛圍中找到了理由。音樂樓不必說,連其他院系的教學樓上也震天響地放著迪斯科舞曲,很多餐廳的樓上到晚上就開辟成了交誼舞場。從男生宿舍的玻璃窗里動輒飛出來形態(tài)各異的酒瓶子,和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放誦讀。中文系101公共教室窗外的樹林里,有時傳來吉他的彈奏,清寥的,寂寞的,像是等待著一個和聲。有時是內(nèi)容不明的爭辯聲,慷慨激昂忽作鳥獸散。有時是嘈嘈切切的私語,夾雜著嚶嚶的哭泣,是女聲,或隱或現(xiàn),似遠又近。像鬼,像十年前鬧過鬼的那房間,一星燭火下坐著雷電一樣的繁漪。

桑蔚晨坐在101教室發(fā)呆。書本攤開許久了,卻連一頁都沒看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容易陷入發(fā)呆。明明還有許多功課沒復習好,才不顧大家反對來教室的。李蘇沒怎么見過雪,大清早推開窗就哇哇亂叫,喊大家一起去堆雪人,又說去落雁灘拍雪景。宿舍里越來越熱鬧了,每天每個人都有老鄉(xiāng)老同學造訪,瓜子皮堆得滿坑滿谷的。除了閑聊,去看電影,就是打牌,輸家學狗叫,粘胡子,頂缸子,鉆桌子,五花八門,笑料百出。袁園的一個老鄉(xiāng)再三請她去跳舞,她不愿一人去,發(fā)動了全宿舍。到那兒乍一看,一對對男生女生摟抱在一起,在迷離的燈光下,徜徉在同樣迷離的舞曲中,還真像電影里曼妙的場景??纱竭m應(yīng)了光線,卻發(fā)現(xiàn)舞池里除了三五對跳得灑脫自如的,一兩對自我感覺灑脫自如的,其余人的笨拙和緊張一覽無余,直讓人發(fā)笑。但盡管跳得不好,敢邀請女生跳舞,有女生陪著跳舞,就已經(jīng)是很驕傲的事情了,于是,那些男生的腰板挺得很直,脖子揚得老高,轉(zhuǎn)圈轉(zhuǎn)過圍觀的男生堆旁邊時,他們一只手把女伴的手高高舉起,一只手扶在女伴的腰髖處,來一個剛剛學會的花式旋轉(zhuǎn),讓女伴的裙子飛舞起來,讓女伴的裙角把她的腿和他的腿裹在一起。于是,周圍的男生,嘴里發(fā)出了嘲諷的噓聲,眼睛里卻噴射出嫉妒的火?;璋抵校腔鹣窭堑难劬?。沒錯,狼。是他們自己說的。狼多肉少,竊竊私語中跳出來這個詞,他們自嘲地哈哈大笑,然后又虎視眈眈起周圍的女生來。

袁園被她那個老鄉(xiāng)請去跳了。雖然他故作嫻熟,但誰都看得出來,其實他也不怎么會跳。進三,退三,不到兩分鐘,他的腳踩了袁園兩次,他的臉撞了袁園一次。要不是丁一梅神速地捂住了朱雅琳的嘴巴,驚天動地的笑聲準會壓倒樂聲噴薄而出。你們看,袁園痛苦的表情!五個人在角落里笑得直抽,起身,卻見五個高高低低的男生,互相壯膽似的,整齊地站到了她們面前。

除了那一次,桑蔚晨再沒去過舞場。不說跳舞,就連唱歌活動,她也興趣索然了?!霸姼柚埂币磺对谒环健?,她的歌手之名早就傳遍校園了。臨近元旦,班上,系上,學校都要辦晚會,到處嚷嚷著要她出節(jié)目,可她不去唱,哪里都不愿唱。大家說她悒郁得很,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萎靡。不知為什么,落寞的思緒,紛亂不絕。

也許,我們都多少有點高考后遺癥,趙媛說。習慣了高三時那種拼命學習的日子,白天在學校做題,晚上到家里還做題,白天在學校讓班主任罵著,晚上到家里爸媽還管著。想想真后怕啊,那是人過的日子嗎?萬幸,我們算是過來了??墒沁@大學和中學的差別也太大了,太不一樣了。蔚晨,你有這種感覺嗎,突然間,無邊的自由?想讀書,讀,想上課,上,想吃飯,吃。反之,也沒人逼你,罵你。高中時,誰和誰好這樣的話題聽聽都心驚肉跳的,現(xiàn)在看看,談戀愛比什么都更理直氣壯呢。這種日子,剛開始讓人興奮得很,但時間一長,就覺得空虛,沒有目標。

是啊,沒有任何負累的自由,其實也是牢籠。桑蔚晨說,我這幾天讀一本書,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大概就是這意思。她問趙媛,你是不是受那個東北研究生的影響了,這么早就決定要考研?趙媛眼神飄忽,哪里受他的影響了?考研是我自己的事。

桑蔚晨沒有趙媛這樣明確的目標,她感到迷茫?;叵脒^去,多少日子日夜苦讀,如今,理想的大學,理想的專業(yè),一切都如愿以償了??稍絹碓桨l(fā)現(xiàn),這不是最后。這里,并沒有一個可供安心棲息的最后。這里不過是走向又一個最后之地的驛站。是的,一學期時間就這么過去了,那么,剩下的七個學期之后,她將去往何處?最后揮別這里的自己,該是一副什么模樣?

她有一種訴說的沖動。稿紙上,涂上長長短短的句子。一種空虛在漸漸消釋,而另一種莫名的痛,卻開始一下一下揪她的胸口。課本早就收起來了,筆下噴涌而出的亂七八糟的造句,她不敢叫它們是詩。校園廣播的午間音樂遽然響起,她慌亂地撕下又一頁。她用她的紙包起她的火。

大李來找桑蔚晨。他穿著豎起領(lǐng)子的黑色皮衣,緊繃在腿上的皮褲,及膝的大皮靴上釘滿了各式銅扣。這一副潮氣的全身武裝和身后黑森森的摩托車,陡然出現(xiàn)在校園風景里,有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重金屬味,似乎更濃烈了冬季的冷酷。但他的笑容是暖的,他像一個老熟人一樣招呼桑蔚晨,小姑娘,最近可好?記得上次見他是松垮的老頭衫打扮卻自始至終戴著大墨鏡,桑蔚晨不知道這個看似剽悍粗礪的人竟有著這么秀氣溫和的眼睛。可能是怕風吹亂長發(fā),今天他把頭發(fā)束到了腦后。但他的小辮兒和整個人的氣質(zhì)裝束是一致的,不像毛劍那么不倫不類。

大李哈哈大笑說,小姑娘,這段日子受夠了大詩人的騷擾,是不是?怎么,連校外的人都知道這事了?桑蔚晨的臉頰燙起來。大李說,別介意啊,我這人直性子,毛劍的事我一般都是知道的。怎么說呢,他對你確實是動了真情的,不過,管他怎么用心,這事講究的是你情我愿,既然你已經(jīng)態(tài)度明確拒絕了,他就不會再纏著你了。我們是多年的好哥們兒,我可以向你保證,毛劍這個同志本質(zhì)上還是個好同志,你不要把他看成那種死乞白賴的流氓混混。桑蔚晨說,我沒有。

大李找桑蔚晨是因為市里要在元旦舉辦一次業(yè)余歌手大獎賽,他剛從外地回來,一聽說這事就想到了桑蔚晨。出于愛才惜才之心,他認為他一定得請她參加這次比賽。他說像她那樣明亮寬廣又干凈的嗓子,任何一個愛音樂的人,都不會容忍其荒廢下去。

桑蔚晨謝絕了大李,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我不想分心去唱歌。再說了,我喜歡唱歌,只是喜歡而已。要是想這么拋頭露面參賽什么的,高中時我就聽音樂老師的話報考音樂院校了。大李湊前一步,盯著桑蔚晨的眼睛問,此話當真?真不想唱?那么,大獎賽的晚會上,有人唱崔健的歌,想不想聽?還有齊秦的,知道齊秦嗎?

齊秦!桑蔚晨興奮地跳起來:知道,當然知道呀!事實上,知道齊秦才是上周的事。上周去團委開會,見一個老師的辦公桌上放著一盤叫《狼》的磁帶。只瞥了一眼,照片上那歌手冷傲不羈又清俊脫俗的氣質(zhì),便俘獲了人心。老師說這齊秦是臺灣歌手,咱們大陸市面上還沒賣他的磁帶呢,我是去北京參加音樂節(jié)才淘到的。桑蔚晨鼓起勇氣借了磁帶,說好這周去還的,但到現(xiàn)在都舍不得還。停課復習這兩周,除了去自習,她一直都在反反復復地聽那盤帶子。她沉醉于那個專輯的每一首歌,沉醉于齊秦唱出的每一聲旋律。宿舍人笑她走火入魔,但她們自己也愛上了齊秦。

還行,算得上資深歌迷了!大李笑了,看你這表情,是同意到那兒去聽齊秦的歌了?桑蔚晨全然顧不得自己前一分鐘還那么堅決地拒絕人家,她點點頭,又急急地發(fā)問,誰?誰唱齊秦的歌?你嗎?大李說,唱齊秦的不是我,我太糙了。我唱崔健。桑蔚晨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遍,這才點頭說,你唱崔健,肯定特棒!大李笑得更歡了,小姑娘,你這句話讓人聽著舒坦!行了,比賽去吧,我早就知道你會去,昨兒就給你報上名了,明天下午初賽。桑蔚晨猶豫,可是,難道我要和你,和那個唱齊秦歌的人比賽?那怎么個比法?大李搖頭,不是的,我們是特邀歌手,不參加比賽。桑蔚晨高興了,那你會當評委嗎?大李又搖頭,幼稚啊小姑娘,評委輪得上我這樣的邊緣音樂人去當嗎?玫州市的許多文化官員還排隊搶呢。反正,你別管誰評委,只當去玩一個晚上就行了。對了,選歌別選《黃土高坡》哦,這滿世界都刮西北風呢,都要聽吐了,哈哈!

飛天大劇院,燈火璀璨,座無虛席。歌手決賽,又是元旦前夜,一番辭舊迎新的大場面。趙媛陪著桑蔚晨去,到劇院一看那陣勢就緊張地叨叨:待會兒你上臺可別緊張啊,管它什么飛天大劇院,你就看成是咱們江城一中的操場。其實,桑蔚晨一點都不緊張,她心有旁騖。她參賽的歌曲是《掌聲響起來》,自我感覺是唱得不好不壞,正常發(fā)揮而已。唱完回到臺下,趙媛握過來的手是汗涔涔的,蔚晨,我都快暈過去了,生怕你跑調(diào),生怕你搶拍,生怕你忘詞,生怕你唱的是掌聲響起來但唱完了一點掌聲都沒有,還好,還好,掌聲雷動??!蔚晨,你真棒!

嘉賓歌手們開始演唱了。大李的《一無所有》果然非同凡響,決絕有力的嘶吼中,痛苦和思索表現(xiàn)得十分到位。他又戴上了大黑墨鏡,從頭到腳的黑在炫目的燈光下閃著凜凜的光。連趙媛都開始嗷嗷叫了,連趙媛都跟著鼓蕩全場的節(jié)奏扭起來了:“噢,噢,噢,你何時跟我走……”桑蔚晨的手心這才滲出了汗,她一邊為大李喝彩,一邊緊張地期待著后面的節(jié)目。終于,主持人說,現(xiàn)在,隆重請出去年的金獎獲得者康楠為大家演唱!話音未落,全場沸騰,呼喊聲尖叫聲呼哨聲四起。趙媛急著問,康楠又是誰?是誰?桑蔚晨答,齊秦。

那一幕,多少年后,還在桑蔚晨的腦海里,從來沒有模糊過——那個叫康楠的歌手,未登場便引爆了整個劇院,一露面便仿佛齊秦站到了臺上,一張口便使桑蔚晨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淪陷。

“為什么大地變得如此蒼白,為什么天空變得如此憂郁,難道是冬雨即將來臨,即將來臨……”他唱的是齊秦的《狂流》,很難唱的歌??伤煤妄R秦一模一樣,他唱得竟然和桑蔚晨連聽了兩周的磁帶上的《狂流》,一模一樣。甚至,就連外形、臉型,就連眼睛,都像極了齊秦。輝煌的舞臺上,引吭高歌的他,活脫脫就是那個磁帶封面上的齊秦。狂野的美少年,音樂的精靈。

全場沸騰,在一浪又一浪的掌聲和呼喚聲中,他又被主持人請出來。這次他自己報了歌名:下面,我為大家清唱一首《掌聲響起來》。

康楠輕輕唱出的歌,確實是桑蔚晨剛剛唱過的《掌聲響起來》,但分明又不是了?!肮陋氄驹谶@舞臺,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經(jīng)過多少失敗,經(jīng)過多少等待,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這樣的歌詞,這樣的旋律,在沒有音樂伴奏的空曠沉靜里,從康楠的聲音里流出來,仿若才有了它真正的意味??甸母杪暿羌兇獾?,又是憂傷的,是澄澈的,又是滄桑的。相比之下,桑蔚晨的《掌聲響起來》就是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煞有介事。

桑蔚晨得了三等獎??甸穷C獎嘉賓,巧的是,他剛好就來給三等獎頒獎,他剛好就站到了桑蔚晨的面前。他把獎品遞給桑蔚晨,又像模像樣地和桑蔚晨握握手說,祝賀,祝賀!然后,他似乎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而桑蔚晨只是盯著他傻傻地笑。

他說,對不起,唱了你的歌。

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聽了她的唱。桑蔚晨有點羞慚,她說,你唱,其實就是告訴我,那不是我的歌。

他搖頭,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是想和你同唱一首歌。本來準備的是別的歌,所以沒有伴奏,只好清唱。

桑蔚晨說,如果你不唱同一首歌,就不會顯得我太差,我或許可以得個二等獎呢。她開著玩笑,心里特別放松,特別歡喜??甸⑿χ?。他高出桑蔚晨一個頭,他至少應(yīng)該一米八〇了吧,但過于清瘦使他顯得并不高大。他的頭發(fā)隨意地蓬松著,他的臉薄薄的,鼻梁挺挺的。面對面細看,他還是像極了齊秦。他的眼神干凈而又憂郁,像他的歌聲。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下雪的,劇院外面一片銀白世界。桑蔚晨和趙媛驚喜地大呼小叫,捏著雪團在路上追逐玩耍。這時,一輛摩托車呼嘯著停在路邊。是大李。身后是毛劍。咦,今晚他也在啊,怎么沒露面呢?大李說,小姑娘們,要不要我們送你倆回學校?桑蔚晨趕緊擺手,不用,我倆坐公交回去,不用麻煩你們。大李對毛劍說,詩人,既然小姑娘不想讓你討嫌,那你陪我喝兩盅去,整暈乎了還可以再寫一首詩。上回“詩歌之夜”完了,你不是給這個小丫頭寫過詩嗎,叫她什么來著,對了,月光佳人!毛劍憤然說,哪有詩,靈感早被無情撲滅了!桑蔚晨避開話題,我要跟大李哥學唱搖滾!大李哈哈大笑,作勢要從車上跌下來,哎呀呀,怎么一下子就叫成哥了,我受寵若驚??!唱搖滾可以呀,可是既然跟我學唱搖滾,就得喊我老師,怎么倒叫起哥了?小姑娘,這哥啊妹啊的,純潔的革命關(guān)系好端端被你庸俗化了。

摩托車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中。趙媛說,其實,這些人也還行,不像之前想的那樣。桑蔚晨說,對啊,上大學后才發(fā)現(xiàn)許多與我們想法不同,行為做事不同的人,其實也是可以欣賞可以相處的,像過去那樣愛憎分明,可能就狹隘了。趙媛說,那也得看是什么人,什么事。我上鋪那位,她男朋友資助她讀高中,復讀一年她吃住直接在人家家里,結(jié)果一考上玫大,就把人家男孩給蹬了。你猜怎么著,她現(xiàn)在成天往我們班主任宿舍跑呢。大家都說,她是為了想留校去勾搭年輕的單身老師。特卑鄙,一路利用人。

幾天后一個奇冷的下午,康楠找到了桑蔚晨的宿舍樓下。桑蔚晨穿戴得像個北極熊,她跑過去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康楠的胳膊,嗨,你怎么來了?怎么知道我住這棟樓的?康楠的臉紅了,好半天才開口說,你戴這帽子很好看。

快放寒假了,因為寒冷,因為大家都集中在教室、圖書館和宿舍準備期末考試,剛剛經(jīng)歷了節(jié)日狂歡的校園陡顯蕭條,空曠,萬木凋敝的啞寂無聲。他們慢慢走著,慢慢感覺著一種沉默的壓迫??甸徽f話,桑蔚晨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們走過宿舍區(qū),走到了廣場上,又在圖書館樓下盤旋一圈。終于,桑蔚晨說,我請你吃飯好嗎?我們?nèi)コ责Q飩。

還不到飯點,餛飩館里只有四個人,顯然是兩對情侶。一張桌子上,一個男生用勺子給女孩喂湯,女孩撒嬌:再吹吹嘛,還燙。另一張桌子上,一個女孩仰著臉,淚水一串串無聲地劃過她的臉頰,她對面的男生重復著一句話:我要你去死。我要你去死。那個男生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那樣洶涌的淚水,那樣奇怪決絕的一句話——我要你去死。桑蔚晨想說點什么沖淡這異樣的氣氛,但康楠似乎并沒有留神到別人,他只是微笑著望著桑蔚晨。他的眼神不再是舞臺上的那種灼熱和銳利,而是淡淡的和煦,和寂寥,像灑在窗格上的冬日陽光。

寒假里,桑蔚晨收到了康楠寄來的包裹。一打開,她就歡呼著跳起來,都是歌碟,有聽過的那盤齊秦的《狼》,還有一個叫屠洪剛的翻唱齊秦的《大約在冬季》,還有一盤蘇芮的原版碟《搭錯車》。整整兩天,她從早到晚地關(guān)在自己屋里聽歌,媽媽警覺地追問她是不是有心事了,她嗔怒,聽歌還不行嗎?有心事才能聽歌嗎?爸爸正在看電視新聞,突然插進來,聽歌當然可以,從小到大你就愛聽歌,可凡事不能過頭,你不能因為考上大學了就停步不前,你要樹立更遠大的奮斗目標。唱歌啊跳舞啊,這些事容易讓人玩物喪志,你一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爸爸的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說了一輩子了,桑蔚晨小時候嫌嘮叨,中學時很逆反,現(xiàn)在則只感覺空洞。玩物喪志,她的志是什么?她應(yīng)該樹立一個怎樣高遠的志,才能不辜負爸媽的期望?可是,爸媽到底有什么具體的期望呢?事實上她也是不清楚的。第一次站在一定的距離外審視自己和父母的關(guān)系,她感覺到其實他們一直和她缺乏交流。她從來只是被管束著,指教著,而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他們的了解,和理解。但這樣一想,她愈發(fā)迷茫了,她要讓父母了解她什么?學校里那些鬧哄哄的交往活動,同學們的各種不羈言行,還有,毛劍的情書,這些,她能講給他們聽嗎?他們會理解嗎?事實上,不光是現(xiàn)在,從更早的時候,一點點長大的路上,一天比一天多起來的就是無法與父母分享的心事,秘密。許多時候,自以為很嚴重的時刻,都是小小的自己一個人扛過來的。

桑蔚晨郁悶地打開自己上鎖的抽屜,呆呆地盯著藏在抽屜里的紅紗巾。它還是那么紅,那么新,因為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風吹日曬,它沒有機會讓自己褪色。她翻開紅紗巾蓋著的緞面軟皮的大筆記簿,扉頁上那八行俊逸又剛健的鋼筆字再一次刺痛了她的眼眸: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慕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桑蔚晨不知道拿這條紅紗巾,和這本“當你老了”怎么辦。聽媽媽講,縣上正在建新家屬樓,不到半年他們就要搬新家了。到那時,這個抽屜里的一切會不會突然地暴露于眾?她想,只能開學時把它們帶到學校了。鎖在這個抽屜里時間越久,它們越像是一種紀念品,一種有意味的象征。似乎這些東西越來越成了她的私人物品,承載的是獨屬于她的過去。難道不是嗎?仔細想想,正是從姐姐和凌哥哥戀愛開始,桑蔚晨有了不能對媽媽說的心事、秘密,和隔膜。她是反對媽媽的,可后來,她又那么水到渠成地加入到了媽媽的行動中。如果,如果她當年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姐姐,那么,后來的一切便都會被徹底改寫。甚至,幾年后和凌哥哥的相遇,這本“當你老了”的珍重相托,她如果能告訴姐姐,也許,生活中也會有一些不同吧?可是,桑蔚晨什么都沒做。她見死不救,守口如瓶。所以,姐姐永遠不知道那些事,媽媽永遠不知道桑蔚晨整個地知道了那些事。所以,她把天大的秘密只留給了自己。她有時覺得,這秘密已經(jīng)長在了她的體內(nèi),越長越大,像一顆毒瘤,侵蝕著她的心。是的,其實自始至終,她不曾原諒過自己??捎袝r,她想,如果姐姐知道了那所有的一切,如果她投奔了另一種未知的命運,那么,她一定會比今天更好嗎?

桑蔚晨留心姐姐姐夫的生活。每一次的觀察結(jié)果都在暗暗地消釋著她的負罪感。她確信他們是幸福的。當姐姐為姐夫的茶杯續(xù)上熱水,當姐夫搶過姐姐的圍裙刷洗碗筷,桑蔚晨總能從他們司空見慣的日子中感受到一種令人安靜祥和的氣息。當他倆坐在陽臺上你一言我一語輕聲交談的時候,單看背影,也能想象得出他們臉上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陰影的笑。那些傷心蝕骨的往事,那些恩斷義絕的曾經(jīng),仿佛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

桑蔚晨想,這樣也好?;蛟S,這樣更好。對于姐姐,知曉真相和永遠被蒙在鼓里,已經(jīng)沒有分別了,不重要了。而媽媽,只要她成功地實施了計劃,達成了目的,那么,她便不會在意誰窺破了她的陰謀。原來,多年郁結(jié)在心頭的重負,其實于別人是無意義的了。這秘密到頭來真的只成了桑蔚晨一個人的。這紅紗巾,這讓人傷感不已的“當你老了”,還有,那些被媽媽截留在五斗柜里的信。桑蔚晨忘不了自己是怎樣按著怦怦的心跳打開那柜子的,忘不了自己的淚滴是怎樣打濕凌哥哥寫給姐姐的血書的。那些信,后來肯定是被媽媽付之一炬了吧?

不禁想起毛劍的信,那一封封動輒洋洋灑灑幾千字的火熱表白。它們看上去應(yīng)該是更像情書吧,可桑蔚晨發(fā)現(xiàn)在自己心底,還是覺得凌哥哥那些平實簡短的語言更有力量,沉甸甸地讓人感動?!叭绻@是天意,我只能以血為墨,最后說一遍,桑蔚文,我是愛你的,我決不變心。”這樣的話,桑蔚晨在那個心驚肉跳的童年黃昏讀到后,從此不曾忘記過。

桑蔚晨和姐姐姐夫帶著外甥女茜茜一起去看電影。又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吹阶詈髣忧樘帲N党康难劬駶櫫?,姐姐則掏出了手絹,她早已淚流滿面。她的淚擦了又擦,似乎總也擦不干。而身邊的姐夫哄茜茜睡覺也早把自己哄睡著了,他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嚕聲加入到電影院突起的壓抑的抽噎聲中,有一種奇怪的混響效果。黑暗中,桑蔚晨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些信,突然又一次陷入到糾結(jié)的怪圈里。桑蔚文,我是愛你的,我頑強地相信著你,我對你決不變心。這些話,這樣的話,姐姐的人生,到底是聽到它們會更少一點遺憾呢,還是永遠都不知道有人曾對她這樣說過,會更完滿?

趙媛說我覺得有責任提醒你,康楠這個人不適合你。他是社會青年,他的家庭條件和你家太懸殊,你父母管教又這么嚴。桑蔚晨生氣了,你無事生非,康楠和我說得著合適不合適的話嗎?是他告訴你他要追我,還是我說我要和他好了?趙媛冷冷地,世上的事情要是都靠一張嘴說出來才算數(shù),那還要眼睛做什么,還要心做什么?我知道你對康楠是有感覺的,至于康楠,那還用說嗎,剛認識就跑到學校來找你,剛分開就往江城寄包裹,你以為他是吃飽撐的?

桑蔚晨趙媛放假回江城,李菲菲卻偏偏這時候被她媽接去玫州了。李菲菲爸說,李菲菲平時上班表現(xiàn)倒也挺好的,聰明,勤快,沒出什么大錯不說,好幾次事上還給單位立了功,領(lǐng)導很賞識她呢。桑蔚晨趙媛聽了都很開心,又問,這離放年假還遠呢,她咋就出門了?李菲菲爸沉吟了半晌,才說,她工作上沒出啥事,但精神狀況一直不佳。主要是不愛說話,家里家外,都悶葫蘆一個。有時,也不愛吃飯,人比以前瘦多了。我尋思著這樣下去也不行,所以就給請一陣子長假,再加上快過年了,讓她去跟著她媽媽散散心。桑蔚晨低頭不語,李菲菲爸爸好像明白她的心思,又說,菲菲不像以前那么抵觸她媽媽了,參加工作這兩年,她們緩和了不少。畢竟,是親母女。桑蔚晨趙媛連連稱好。李菲菲爸爸說,蔚晨,趙媛,我一直想要感謝你們,你們上了大學還惦記著菲菲,這對她是多大的激勵!她經(jīng)常半夜起來看你倆的信呢,你們做朋友的給她的幫助,是我這個父親代替不了的。桑蔚晨看著李菲菲爸爸,心里陡地一陣難過。她不習慣一個白發(fā)父親無助的致謝。一時間,大家似乎都有滿懷的感慨,卻難以開口。

桑蔚晨當晚就寫了信給李菲菲。信末,她情不自禁地寫了這樣的話:認識了一個唱齊秦的男孩,只是喜歡聽他唱的歌??哨w媛說我在自欺欺人。你知道她喜歡上綱上線。

李菲菲的回信很快就來了:趙媛是喜歡上綱上線,可我們?nèi)齻€人中,她總是對得最多的那個人,你不這樣認為嗎?

其實真的只是交流唱歌。新學期開學,見面漸漸多起來。聊齊秦,聊蘇芮,桑蔚晨總是不吝贊美,說他們是唯一的,無可替代的。康楠笑,到底是大學生,聽歌這么有心得。桑蔚晨把康楠介紹給了自己宿舍人,宿舍人又把他帶到了更多人的圈子中。姑娘們開始像上學期圍著毛劍那樣圍著康楠轉(zhuǎn)了。只是,對于毛劍的崇拜,是源自于他講述的那些神圣的遙遠的人和事,源自他的詩人身份,是一種好奇心,一種陌生的吸引力。而對康楠,她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是簡單的愉快的喜歡之情。她們請求他唱歌,唱了一首,趕緊再點一首。她們爭先恐后地給他打飯,自己舍不得吃的肉菜都堆在他面前。先是女生,然后是男生——竟然有那么多男生喜歡康楠??甸幌伦佑辛艘淮蠖汛髮W生朋友。大家心無芥蒂地接納他,以在各種活動中請到他唱歌為榮??甸降诪榇蠹页硕嗌俑璋。瑳]人記得清了,反正每一首都是好聽的,每一首都是讓人深深沉醉的。再不用滿大街去搜羅齊秦的磁帶了,齊秦的歌有康楠在他們身邊天天地唱著,《狼》《冬雨》《花祭》《獨行》《玻璃心》,這些歌里的齊秦,就是站在他們面前的康楠。

桑蔚晨告訴康楠,她最喜歡聽的是《空白》。于是,每一次,唱完了大家七嘴八舌要求的歌,最后,康楠總會說,再唱一首《空白》吧。

康楠自己也寫了好幾首歌。如果他唱自己的歌,大學生們就更是歡呼雀躍。從宿舍到食堂,從學校到外面的卡拉OK,大家前呼后擁著康楠,就像陪伴著一個音樂王子。

康楠是高興的,但依然是憂郁的。除了唱歌,他總是靜靜地低頭聽著別人的高談闊論。在桑蔚晨的校園里,他一天天地變得更加沉默起來。趙媛說,蔚晨,你看不出來嗎,康楠很愁悶呢。他知道你在用熱鬧拒絕他。桑蔚晨照舊嘴硬,我拒絕他什么?人家可是啥也沒提起過。

一轉(zhuǎn)眼,兩個學期過去了。

這天,康楠來邀請桑蔚晨去看大李樂隊的演出。兩人默默地走過宿舍區(qū),走過廣場,走過圖書館,走出西大門,走到公交車站。桑蔚晨驀地發(fā)覺到,現(xiàn)在只有他倆在一起時,自己也是沉默的。好像不知道說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說,就夠了。一種奇怪的穩(wěn)妥。

大李的長發(fā)似乎更長了些,松松的馬尾巴烏亮地蕩著,大墨鏡遮著的臉卻比以往消瘦了些。一見桑蔚晨,他的大嗓門就喊過來,小姑娘,祝賀啊,你的詩登上國家級詩刊了,不拿稿費請老哥喝一杯?桑蔚晨不好意思道,幾塊錢稿費,敢給你顯擺?這么點小事你倒知道得快。大李說,我可是編外的玫大人呢,什么不知道?尤其是你們文學社啊樂隊啊這號子事,全在我眼皮子下面呢。再說了,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詩,這是個小事嗎?小姑娘,你這口氣可大了去了!難不成我大李,正在見證一個文壇巨星的誕生,一不留神你就整出一個《紅樓夢》那樣的動靜也未可知。桑蔚晨嗔道,大李哥,你就這樣嘲笑人吧!大李拍拍桑蔚晨的肩,哪里是嘲笑,是真為你高興啊,大才女!你說,今晚想聽我唱什么?桑蔚晨高興地喊,《一樣的月光》《花房姑娘》《亞細亞的孤兒》,你都唱。大李甩了個響指,好,遵命,都唱!然后又指指一旁的康楠,想聽他唱什么?哈哈,聽說他現(xiàn)在成了你的御用歌手了!康楠的臉微微地紅了。桑蔚晨正要開口,身后卻猛地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想聽他唱什么?自然是《空白》呀!你太長的憂郁,靜靜灑在我胸口……

毛劍,晃著腦袋,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突然站到了他們面前。

這是玫大最長的一條林蔭道。法國梧桐高大婆娑的枝葉遮住了四面樓上的光,路邊花園里,各種植物高低交錯,蓬勃得肆意,陰影搖蕩,勾勒著一種白日見不到的大寫意,間或有音樂細細地從黑暗的深處漫過來,仿如夜露的氣息。毛劍跟著音樂吹了一聲口哨,這么美的夜,和你漫步在校園里,第一次啊!少頃,又說,你的詩,我反反復復讀了,確實好。桑蔚晨擺手,別再提這個了。毛劍說,為什么不提?詩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最值得談?wù)摰氖?。我讀了你的詩,很感慨啊,原以為你夜夜笙歌,得意得很呢,誰知詩里有一種徹骨的孤獨,不快樂。桑蔚晨懟,夜夜笙歌,什么意思!毛劍趕緊賠笑,對不起,用詞不當!我今天一露面就出丑,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還肯和我搭伴回校,我理應(yīng)感恩戴德才是,這會子卻又管不住嘴了!桑蔚晨徑自往前走,毛劍急急趕著她,別,你別生氣啊,你平心靜氣想一想,你和康楠走得那么近,你們一群人天天一起熱鬧,我冒一點酸氣,就那么罪不可恕嗎?妒嫉是愛情的孿生姐妹,懂不懂!

在宿舍樓下的丁香園,桑蔚晨開口,好了,這些事,不必再說了。謝謝你送我回來。毛劍一步跨到對面,桑蔚晨同學,你我就不能像普通朋友一樣隨便聊聊嗎?即便你不接受我,退而求其次,我們至少也是學兄學妹,一個詩社的詩友文友吧?我知道每一期出刊,都少不了你的奔走呼號。這一期《黃河》,大家都說你出了大力,這些,我都感激在心。你看,我馬上就要畢業(yè)了,哪怕是為了我們共同的文學理想,你也不該這樣拒我于千里之外吧?桑蔚晨看著毛劍急切的樣子,不禁笑了,那照你說,我們就深更半夜站在這兒談理想?毛劍也笑了,呵呵,談啥理想,臨近畢業(yè)了,才知道理想這玩意兒最坑人了!

畢業(yè),毛劍要畢業(yè)了。過不久,自己也要畢業(yè)了。這美麗的校園,終究不過是匆匆流逝的風景。從這里出去,還會有一片如此揮霍理想的地方嗎?桑蔚晨突然有一種傷感。夜色中的毛劍,確乎是比“詩歌之夜”上第一次遇見時,比后來許多次神吹海聊時,老了一些了。就連聲音里,都有了一種滄桑的意味。

毛劍說,知道你厭煩,可我還得說,其實我對你和康楠的來往,不光是妒嫉,更多的是擔憂。我知道你們不合適,我知道你在用熱鬧拒絕他。但這樣時間長了,對你影響不好。

你在用熱鬧拒絕他。毛劍,竟然說了和趙媛一樣的話。桑蔚晨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賭氣似的反問,我們怎么就不合適了?毛劍平靜地答,你們不合適。各方面都不合適。你是大學生,天之驕子,他是連考了兩次音樂學院都沒考上的社會青年。他除非放棄考音樂,不然,他永遠都只能徘徊在大學門外。你想想,哪個音樂學院會招唱他這種歌的人?人家要的是民族唱法,美聲唱法,意大利派,懂不懂?哦,你懂,聽說你中學時被音樂老師培養(yǎng)過。除了毫無前途外,他還有一個負擔很重的家庭。他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是街道辦工人,病休在家,基本沒什么收入,他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在上學,全要靠他,這就是他的處境。至于你,你各方面和他的懸殊,這個不用我細說了吧?

腦子發(fā)木,桑蔚晨不想說話,卻又無力地問了一句,你為什么這么清楚他?毛劍說,我比你早兩三年就認識他了,他和大李是好哥們兒。那時候,他身上背著吉他,腋下夾著詩集,很是風花雪月啊,這兩年眼見著靜下來沉下來了,或者說,蔫下來了。沒辦法,無奈的殘酷的現(xiàn)實??!

毛劍掏出煙點上,明滅不定的火星間,言語漸漸激動起來。桑蔚晨,你別看我今天吃醋,拿你倆打趣,事實上我內(nèi)心里是欽佩康楠的。你們那些小女生,可能只看到他長得好,唱得好,哪知道他才是一個真正有個性有理想的人,他善于堅守,他不流俗。你懂得這一切對他意味著什么嗎?去年有人介紹他到咱們市最牛的一家舞廳去做駐唱,收入相當可觀,可他只唱了一周就辭了,他說在那兒唱歌,會把音樂的感覺搞壞了。大李差點給他氣死,明明是為了掙幾個銅板,明明是賣唱,他還說什么他媽的音樂感覺,這不傻逼嗎!

他和大李,看似一個粗狂,一個文氣,但從根上說,都是同一號人。生不逢時的,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

毛劍的目光灼灼地掃過來,你知道嗎,他寧可到建筑工地背磚,他寧愿做搬一天磚掙五塊錢的小工,也不到舞廳去賺那輕輕松松的錢。他說那不是他唱歌的地方。那他唱歌的地方在哪里?這小子還真把自己當齊秦了!你有齊秦那樣的才華嗎?就算你有,你遇得著識貨的伯樂嗎?你有齊豫那樣的姐姐嗎?你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咋就這么不懂事呢!

桑蔚晨無言地注視著毛劍的激動。他的表情,他的聲氣,全是明明白白的了解和痛惜。這一刻,桑蔚晨第一次覺得他很親切。朦朧夜色中,他拿煙的姿勢,他緊顰的眉心,都讓她一陣心酸。

我要畢業(yè)了,我該怎樣經(jīng)營我的人生?和大李康楠這些哥們兒打交道,促使我經(jīng)??紤]這個問題,我越來越明白著一些道理。毛劍繼續(xù)說,康楠拒絕在舞廳唱那些亂七八糟的歌,可在別人眼里,他不就是一個亂七八糟的人嗎?二十啷當歲了,沒有個正經(jīng)飯碗,成天游來蕩去。音樂,夢想,你有資格有能力談這些嗎?兜里沒錢,你拿什么捍衛(wèi)自己內(nèi)心的尊嚴,純潔?

你能理解我的感慨嗎,也許不能,就像你根本沒法想象康楠的生活。瞧,你身上這件裙子,怕要他背上整整一個月磚才買得到吧?桑蔚晨,這不能怪你,上天給每個人賜予的生活是不一樣的。界限從來都在,永遠都在。問題是,有些人天真地以為僅僅憑著內(nèi)心的東西,就可以跨越這界限。你問問你自己,你敢沖破鐵一般堅硬的世俗,去貼近一個在社會的邊緣掙扎著的人嗎?你能撫慰一個在歌聲中流浪的倔強靈魂嗎?你覺得,你有這么強大嗎,丫頭?

桑蔚晨失眠了。一直到后半夜,睡意才漸漸蒙上來,但夢接踵而至。紛亂的夢。一會兒是爸爸嚴厲的臉,一會兒是媽媽在嚶嚶地哭泣,那聲音像是雨輕輕打著玻璃窗。然后是李菲菲在做著廣播操,脖子上竟然系著姐姐的紅紗巾。然后,一陣歌聲飄來,是康楠,不對,不對,竟然是凌哥哥!可他唱的這是什么,是歌是詩?“我可能什么都想要,那每回無限旋落的黑暗以及每一個步伐令人戰(zhàn)栗的光輝……”

又一個周末之夜??甸谂笥褌冎虚g,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大家點的歌。桑蔚晨坐在朋友們中間,一次又一次地和大家一起鼓掌喝彩。常常,她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又默默地移開。桑蔚晨知道,身邊的人,哪怕是最愚鈍的同學,也能看得懂康楠投向她的眼神??伤齻?,什么都不對她說。百無禁忌的宿舍夜談中,姑娘們沒有一句玩笑一聲試探,是關(guān)于康楠的。這太奇怪了。之前,為了毛劍,她們每個人都激情澎湃得像媒婆一樣。可現(xiàn)在,她們只是靜靜地圍著她和他。難道,就連她們也是知道的,界限從來都在,始終都會在?所以,關(guān)于康楠,多說一句就是驚擾,就是破壞?唯有在一定的距離外,靜靜地聆聽,才是正確的姿勢?

是的,還說什么,問什么呢?康楠已用歌聲傾訴了一切:“不要對我說生命中輝煌的事,不要對我說失敗是命運的事,對于我經(jīng)過的事,你又了解多少?在自己的沙場,勝利總不屬于我,我只有低頭前進……”

曲終人散,最后,總是桑蔚晨一個人默默地送走康楠。康楠在路燈下?lián)]揮手,便飛身跨上那吱嘎作響的舊自行車,慢慢駛出夜色迷離的玫大。偶爾,他還會回頭一笑,微瞇的眼神發(fā)出星子般的亮。那亮閃到桑蔚晨身上,每每使她忍不住想要追上去問,康楠,你來玫大玩,是快樂的,對不對?你來和我們一起唱歌,肯定是快樂的,對不對?

桑蔚晨多么想確證康楠的快樂,因為她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看見了他的不快樂。她一天比一天更不愿去面對他的不快樂和自己的關(guān)聯(lián)。

今晚,康楠沒有騎自行車。丁香園的路燈壞掉了一盞,腳下的青石板迤邐出灰暗的光影??甸f,蔚晨,你回去吧,別送了。桑蔚晨答,沒事,送你到校門口??甸悴辉傺哉Z。從圖書館和教學樓的方向絡(luò)繹不絕涌過來自習夜歸的同學,歌笑喧騰。一個男聲像是被人掐著嗓子,又像是抖索的顫音被夜風推了個趔趄:“事到如今不能埋怨你,只恨我不能抗拒命運。時時刻刻沉醉愛河里,誰知悲劇早己注定 ……”

桑蔚晨笑,王杰要是知道他的歌被人唱成這樣,準保氣死!幸虧他不唱齊秦??甸獙捄竦匦πΓ€是沉默。又到了一個樓角處,他輕輕開口,要不,我再考一次?這話毫無鋪墊地出現(xiàn),像是一個即興而生的方案。桑蔚晨扭頭打量他,她看懂了他的眼睛。是的,這當然不是臨時起意,這是自始至終橫在他前路上的那道黑暗的鴻溝?,F(xiàn)在他再次下定決心要去跨越它??伤麨槭裁磫査??為什么用這樣的口氣?好像這是他和她兩個人的事。桑蔚晨覺得自己的兩頰倏忽間起了一層熱。她不知道讓自己的目光落在何處。她想斟酌一番,以最合適的話語鼓勵他,但最后,她只聽見自己說,好吧,那就再考一次。還考音樂?康楠又問。還考音樂。她答。

這是怎么了?今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什么?又一個失眠之夜,桑蔚晨想啊想,感覺腦袋快要脹裂到問題中了。怎么突然間就有了這一幕?我再考一次?這分明就是康楠對她的承諾。你再考一次,這像極了自己對康楠的擔當。而那句“還考音樂”,是他們共同的堅守。

這一切,這難以名狀的迷惘,困惑,痛楚,莫非,這就是愛情?桑蔚晨一遍遍地問自己,卻一遍比一遍更迷惘,更困惑,更痛楚。難道愛情就是這個樣子?愛情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愛情,當然不是這個樣子。又一場花事漸已荼蘼,夏日葳蕤,屬于桑蔚晨的愛情,正在前面不遠處,拐過最后一道彎,向她走來。

凌熠向她走來。那個叫“凌哥哥”的人,從童年驚夢中,從前塵往事的重重迷霧中,毫無預料地,宿命般地,向她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