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1期｜范小青：我們服了魏紅霞
姐姐魏紅英是1960年出生的，那時候父母餓了幾年，營養(yǎng)嚴重不良，魏紅英生下來像只小貓咪。到了1962年魏紅霞出生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能夠吃飽肚子了，吃飽肚子就是最大的營養(yǎng)，所以魏紅霞的個頭比姐姐大得多。不僅個頭大，甚至連長相也受到影響，紅霞長得漂亮，和姐姐一比，簡直不像一個娘生的。
紅霞長得快，個子很快就比大兩歲的姐姐高了，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忍不住就要夸一下小女兒。
不過他們還是有一點素質(zhì)的，并沒有直接批評姐姐?？偛荒芤驗殚L得不如妹妹高，就批評紅英吧。要批評的話，得批評他們自己?？墒桥u自己那他們也冤呀，又不是他們想挨餓的，那不是沒辦法嗎。大家都一樣。
開始父母只以為是身高和長相有區(qū)別，后來等到姐妹倆上了學，才又發(fā)現(xiàn)，連智商也有高低，妹妹發(fā)育好，聰明，學習就好。
這時候父母就忍不住要說說姐姐了，你看看你妹妹，從小就比你厲害，哪個方面都比你強，她個子高，人漂亮，這個你可以說是我們的遺傳，可是學習上你怎么也不如她呢？你怎么就不知道和妹妹比一比呢？比一比你就知道要求進步了。
其實不僅是父母，周邊的人，任何人，只要看到或知道這情況的，都會把她們姐妹拿來做比較，都是那一套說法。
魏紅英沒脾氣，聽到這種比較性的批評，或者是批評性的比較，她總是笑笑說，是的是的，我妹妹就是比我厲害。
魏紅霞就在和姐姐的比較中長大，什么事情都會比姐姐高出一頭。有一回不知什么原因姐姐的考試分數(shù)居然超過了她，她偷偷地躲在被窩里哭，哭得差點斷了氣，最后還是父母哄騙她，說是姐姐的老師給錯分數(shù)了，姐姐其實沒有得到那么多分數(shù)，她才作罷。
還有一次，姐妹倆都已經(jīng)上初中了，姐姐的同學來家里玩，抱著一本厚厚的《成語大詞典》，一邊說話一邊還在看，院子里的鄰居看到了，都說這個同學將來會有出息。魏紅霞又“作骨頭”了。不過這時候她已經(jīng)長大，“作骨頭”的水平和方式也有所改進，她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又哭又鬧，而是悄悄地積攢下父母給的零花錢，自己去買了一本《中英文詞典》。
這一舉動，又一次得到了父母的贊賞。
在比較中顯示出魏紅霞的優(yōu)秀，魏紅霞確實值得驕傲。但是她的驕傲并沒有使她落后，她的學習成績始終很好，后來她考上了大學。
姐姐不如她，不如就是不如，姐姐考大學，第一年沒考上，復讀了一年，還是沒考上，后來就參加工作了。
從此以后，姐妹間的差距越來越大，甚至都沒有什么可比性了，父母也不再拿妹妹來批評姐姐了。
一
魏紅霞大學畢業(yè)，因為在校時各方面表現(xiàn)優(yōu)異，被安排到市級機關工作，她的同學大多進了教育系統(tǒng)，當老師。
那時候人們對進教育系統(tǒng)的說法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梢?，教育系統(tǒng)是多么需要人，又可見，在教育系統(tǒng)如此急需人才的時候，魏紅霞能夠被分配到機關工作，她的表現(xiàn)一定比別人優(yōu)秀很多。
機關，那可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那也是江湖險惡的地方。
魏紅霞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開始了她新的人生。
和魏紅霞面對面坐的那個女同志，叫李小燕，只比魏紅霞大兩歲，因為高中畢業(yè)就直接參加工作了，工齡資歷比魏紅霞多了好幾年。何況先進山門為大，工作上李小燕是可以當魏紅霞師父的。
但是魏紅霞學歷比李小燕高，她剛進科室的時候，科室里還沒有大學生。嚴格地說，是有一位的，那是位老同志，是以前的大學生，已經(jīng)退休了，因為工作需要，單位又返聘了他，他本來就是個悄無聲息的人，又是退休返聘的，大家也沒怎么把他當回事。而對魏紅霞這樣的八十年代新一代大學生，單位是很器重的，科長帶頭表態(tài)，如果魏紅霞發(fā)揮才能，會比別人更有前途。
魏紅霞和李小燕一樣，都是做統(tǒng)計工作的，那時候計算器已經(jīng)投入使用，大部分人都用計算器替換了算盤，可是李小燕算盤打得好，還一直習慣使用算盤。
魏紅霞不相信算盤能比計算器更快更準，但李小燕的工作事實卻給了她一個回答，無論多么復雜的統(tǒng)計，李小燕的算盤都不會出錯而且速度都是最快的。魏紅霞還偷偷地在某些地方做下記號，暗中使用計算器和李小燕的算盤操作做比較，結果仍然是比不過李小燕。
其實對于李小燕堅持用算盤工作這件事，科室領導早就動員過她，讓她接受新事物，跟上新時代。可是李小燕比較固執(zhí)，她認為無論到什么時候，算盤都不會被淘汰。雖然后來的事實證明她錯了，但是在當時，因為她算盤打得好，她不肯接受新事物，別人倒也不能把她怎樣，只是覺得她有些個別，性格古怪，在背后議論議論而已。
比如有人說，別看她現(xiàn)在出風頭，算盤最后總歸比不過計算器的。
可也有人不同意，反對說，不一定哦，李小燕什么水平？你看她那雙手，那簡直就是神仙手。
他們說著說著，也會說到魏紅霞，說，小魏雖然是大學生，但是她算盤到底不如李小燕。
也有人幫魏紅霞說話，說，算盤算什么，已經(jīng)被淘汰了。
站在李小燕一邊的人就說，無論淘汰不淘汰，比不過就是比不過。
魏紅霞聽在耳里，記在心上，她開始瞞著大家加班加點，勤學苦練，硬是把算盤的水平練出來了，后來有一次系統(tǒng)組織算盤比賽，她的成績竟然超過了李小燕。
魏紅霞一直在等比賽的結果正式公布，可一等再等也沒等來，后來才聽說，這場比賽相當于一場安慰賽、告別賽，從此以后，整個系統(tǒng)都停止使用算盤了，所以，比賽結果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魏紅霞不服氣，跑到上級領導那里要求拿比賽結果，上級領導被她糾纏了一番，見她勸說不聽，最后也就給她了，反正都無所謂了。
魏紅霞拿到比賽結果，回到單位，想給李小燕看看，這時候才知道，李小燕已經(jīng)離開單位了，她嫁了個解放軍，做了隨軍家屬。
也就是那一天，科室領導正式宣布了，從此以后，大家都和算盤再見了。
魏紅霞并沒有覺得沮喪，贏了李小燕而李小燕并不知道，這沒有什么可后悔的，她并不是想讓李小燕知道才去戰(zhàn)勝她的，她只是要讓自己贏。只要自己贏了，就是贏了。
李小燕走后不久，科室又來了一名大學生，是北京的某所一流大學畢業(yè)的，背景比魏紅霞厲害多了。同事都會對新來的同事特別關照，有時候魏紅霞不在辦公室，他們會對新來的小關說，你沒來的時候，魏紅霞是我們這里學歷最高的了，可她也只是省屬重點大學，現(xiàn)在你來了……
小關雖然學習成績好，卻沒什么心眼，不想和魏紅霞比什么，她就說，那是我們考試的年代不同，她考那一年試題特別難，如果她和我同一年考，說不定也能上北大的。
想討好小關的同事覺得無趣，就閉嘴了。
也有多嘴的同事，把小關的話學給魏紅霞聽，魏紅霞聽了，笑笑說，她說得沒錯。
大家本以為一個北大出來的高才生，在工作上肯定會是積極進取，工作成績肯定也是不言而喻的。所以魏紅霞是摩拳擦掌，準備和小關比拼一番。
可這個小關偏偏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她不太思進取，工作雖不能說是馬馬虎虎，但基本上也是得過且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那樣。領導跟她談心，她就說，我考大學考得好苦，上大學也上得好苦，現(xiàn)在終于苦出頭了，我不能再苦著自己，我要享受享受生活了。
小關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就是穿衣打扮，臭美。每逢休息日她就逛街買衣服，開始她總是約魏紅霞一起去，魏紅霞不去，小關賴死賴活地動員她，魏紅霞也不為所動。
其他同事就說，小關，你別拉著小魏了，她和你不一樣。小關也就怏怏地放棄了。
到星期一上班的時候，小關總是會穿上新買的衣裙，不僅在自己科室讓同事欣賞，還跑到別的辦公室去展示，搞得單位同事都知道小關既有才華，人又長得漂亮，連衣服也這么講究，真是有品位，真是什么人配什么衣。
不過也有別的說法，有人就說，唉，這個小關，名牌大學畢業(yè)，有才有能力，明明有大好前途，卻是鼠目寸光，要毀在小女人的這點小心思上了。
接著大家又說到魏紅霞了，說，比比小魏，那真是一比就比出來了。
又有人說，那是，小魏什么時候把心思放在吃穿上了？她的衣服也算過得去，但是你聽她說過把時間花在逛街買衣服上嗎？
連科長都來做魏紅霞的工作，讓她保持樸素的積極進取的作風，不要受到不良風氣的影響。
可奇怪的是，小魏卻辜負了大家的評價和期望，她開始關注小關的衣著打扮，向小關打聽，哪件衣服是哪里買的，哪雙鞋多少錢，哪個牌子是名牌，等等。
她甚至還把小關說的內(nèi)容都記在筆記本上，一有空閑就翻翻看看，她甚至還跑到財務處，向老大姐打聽哪里的裁縫做衣服做得講究、哪里的布店品種多，等等。
等到魏紅霞覺得功課做得差不多了，她就開始付諸行動了，她行動的結果就是讓全單位的同事眼前大放光芒。
從前魏紅霞沒有用心打扮，現(xiàn)在她一用心，簡直就像換了個人，同事驚掉了下巴，議論紛紛。
老話說得好，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小魏這一打扮，明顯比小關要漂亮。
是呀是呀，原來看著是小關長得好，現(xiàn)在這樣一看，小魏更有氣質(zhì)。
但凡聽到這樣的議論，小關總是笑瞇瞇地看著魏紅霞，魏紅霞也總是笑瞇瞇地看著小關，好像兩個人是心有靈犀的。
其實兩個人是不同的，不同之處在于，關于生活享受、穿著打扮，小關的心思盡在這上面，而魏紅霞卻并沒有因為講究生活而影響了工作，她的工作成績始終比別人強，年終考核，她總是名列前茅。
相比之下，小關的工作總是落在同事后面，再和魏紅霞一比，她簡直就是落后分子了。幸好時代進步了，否則小關肯定會被戴上一頂“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的帽子了。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幾乎稱得上“資產(chǎn)階級嬌小姐”的小關，有一天卻忽然放了一顆大衛(wèi)星，她自己隨便寫寫畫畫，就發(fā)明了一個統(tǒng)計方面的作圖工具，竟然申請到了國家專利。
這可是本單位有史以來頭一回得到的巨大榮耀，單位得到了上級部門精神加物質(zhì)的獎勵，物質(zhì)獎勵又滋潤了每一位同事的口袋，于是單位全體上下，視小關為九天仙女，不太熟悉的部門同事甚至排著隊來統(tǒng)計科看望小關。
小關無意一招，立刻就把魏紅霞比下去了，魏紅霞要想重新比過小關，難道也要去發(fā)明專利？但是即便發(fā)明了專利，也不過是和小關一個等級，超不過她，所以魏紅霞必須另辟蹊徑。
魏紅霞知己知彼，她雖然不是笨鳥，但她把自己當成笨鳥，采取笨鳥先飛的方法，主動加班加點多干活兒，連生了病也仍然堅持工作，科室領導和同事都勸過她，也不理解她這么做是為什么，背后也有諸多議論。但魏紅霞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堅持做自己要做的事。
到了春節(jié)假期，大年初一的班沒有人肯值，魏紅霞自告奮勇說，我值吧。
過年值班，沒什么特別的事情，也就是坐在那兒嗑嗑瓜子、聽聽收音機，或者到總值班室和其他值班同事聊天。但是魏紅霞沒有這么做，她在值班的時候繼續(xù)干著活兒，把新一年的工作都提前做起來了。
那一天快到傍晚的時候，有上級領導依例來檢查假日值班情況，本來也就是到總值班室看一眼，那時候值白班的人都在準備換班了。領導從值班室出來，走到單位的院子里，卻看到某一間辦公室的燈亮著，感覺奇怪，就特意再回頭看看。
這一看，領導就看到魏紅霞一個人在工作，又覺得奇怪，以為她是在加班做年前沒有完成的任務，可一問情況，才知道她提前進入新一個年頭的工作了，更覺奇怪，就跟她聊天，說，小魏，春節(jié)值班，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事，是沒有人能夠看到的。
魏紅霞笑笑說，我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就是自己想做，就做了。
節(jié)假過后不久，科長就向全科室傳達了上級的要求，現(xiàn)在科室只有一名副科長，工作量大，工作要求高，所以決定再提拔一名副科長，大家可以推薦，如果票數(shù)不集中，最后由領導決定。
推薦的名單亂七八糟，有兩三票的，也有一票的，最多的也沒有能夠超過半數(shù)，所以最后由領導從被推薦的人中決定了一位，就是魏紅霞。
大家起先是覺得奇怪，以為魏紅霞有后臺有背景，但是左打聽右打聽也沒有打聽出什么后臺背景來，所以后來大家想想也就想通了。本來嘛，不說別的，就論在辦公室待的時間，有誰比得了魏紅霞？
其實在群眾推薦的票數(shù)中，小關的票數(shù)比魏紅霞多，那也是正常的、應當?shù)?，畢竟小關的專利可是科室的光榮，甚至是整個單位的驕傲呀。可惜唯一的晉升位置給魏紅霞占了。
魏紅霞當上副科長，就找小關交心，她擔心小關思想不通，今后工作起來會比較尷尬，她要做好做通小關的思想工作。沒料到小關一坐下，還沒等她開口說話，小關就說，哎，魏紅霞，你怎么知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原來，小關一直不安心本職工作，有個老同學拉她入伙去搞服裝設計，而且不是國營單位，小關居然動心了，想聽聽魏紅霞的建議。
魏紅霞目瞪口呆。
小關很快就辭職離開了，魏紅霞并沒有給出建議，后來她也知道，就算她給出建議，小關也只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魏紅霞當上副科長那年，才二十六歲，不僅在單位里風光，家里父母更是驕傲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搞得街坊鄰居都知道，也都真心羨慕和佩服魏紅霞。
那時候魏紅霞的姐姐魏紅英已經(jīng)嫁人，不在家住了。她參加工作后一直在供銷社賣土特產(chǎn)品，雖然只是個普通營業(yè)員，但是因為單位的特殊性，供銷社的職工福利很好，隔三岔五就會有些緊缺的商品或者其他生活用品發(fā)放，即使是有了自己的小家，魏紅英也還是想著父母親和妹妹，經(jīng)常會送些東西回來。
街坊鄰居看到，也是眼紅，經(jīng)常對著魏家父母夸贊，你們有這樣兩個女兒，真是你們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父母也很開心，總是把姐姐送回來的好東西留給魏紅霞，父母會說，紅霞，這是你姐姐今天剛送來的，好新鮮的，一般人吃不到的，你吃，你多吃一點，你工作辛苦，你要多補充營養(yǎng)……
魏紅霞吃著姐姐拿來的東西，她心里又有想法了。
過了不多久，魏紅霞的單位也開始發(fā)東西了，她單位發(fā)的東西不是什么價廉物美的土特產(chǎn)，大多是些新玩意兒，有的還是新科技的。
比如那時候剛剛開始流行BP機，魏紅霞的母親有個同事，說自己兒子是“腰別BP機，去到哪里都神氣”。魏紅霞的母親回家說了這事情，魏紅霞一聽，就說，喲，那有什么稀罕。
很快她單位就發(fā)了，而且一發(fā)就是兩個，所以給父母一個，讓父母親給姐姐也送一個去，方便有事聯(lián)系。
再比如，魏紅霞的母親喜歡唱歌，魏紅霞的單位就發(fā)了一臺剛剛流行起來的卡拉OK機，喜得母親天天喊老姐妹來家里唱歌。
魏紅霞的父母親好開心，又驕傲，他們?nèi)滩蛔∮忠媒憬銇碜霰容^了，他們跟魏紅霞說，妹妹啊，我們原來以為，你姐姐單位福利好，實惠，你們單位呢，名聲好，但卻是個清水衙門，真沒想到你們單位也有這么好的福利，比你姐姐她單位，就不是一個級別的呀，檔次高得多了。
他們又到處跟人說，我們紅霞呀，真是富貴命，要什么有什么。
魏紅霞在單位的工作一如既往地出色，當了副科長后，表現(xiàn)尤其突出，相比之下，先她好幾年就當了副科長的老許，就不如她突出了。
這種差別是明擺著的，群眾也是有議論的，老許也是能夠聽到這些議論的，起先他并不在意，他心里很篤定，畢竟機關是講究論資排輩的，如果有機會來了，不會讓小小年紀的魏紅霞冒到他前面去的。更何況，現(xiàn)在機會還不知道在哪里飛行呢。
但是過了不久，老許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魏紅霞不僅工作表現(xiàn)突出，她的群眾關系也越來越好，跟女同事個個成了好姐妹，跟男同事也是稱兄道弟，所以，到年中的述職也好，到年底的評分也好，魏紅霞的“優(yōu)秀”票總是科室里最多的，這才讓老許敏感起來。
隨著機關選拔干部的要求和條件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對民主推薦越來越重視，老許心里有點犯嘀咕了，他也開始籠絡人心，似乎存心要和魏紅霞比一比，到底誰對群眾更好。
兩個人競爭得如火如荼，不相上下。
群眾看在眼里，背后就議論起來，有人會說，你們看，還是魏科長更關心我們，她連申請交通補貼都替我們想到了。
也有人不同意，說，我覺得還是許科長好，他畢竟是老科長了，更熟悉情況，更清楚我們想要什么。
凡此種種。
雖然經(jīng)過老許的努力追趕，輿論不再是一邊倒，但畢竟魏紅霞是女同志，在溫和、心細、體貼等方面，老許是比不上的。
緊接著，科長要高升的消息就傳來了，現(xiàn)在老許心里有點著急了，他當副科長的時候，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在這副科長的位子一坐又是好多年，現(xiàn)在的科長年齡比他小，所以他簡直是無望了。幸好科長要提拔，這是天大的利好，可是如果群眾推薦，魏紅霞不會比他差，更何況，現(xiàn)在到處都在強調(diào)大力培養(yǎng)年輕干部，老許真是感嘆生不逢時啊。
老許本來就想認命了，可是有一個人不愿意，她是老許的相好，在單位做出納，她跟老許說，你不能輸給魏紅霞，你肯定比魏紅霞厲害。
老許沒信心呀，說，我再厲害，也比不過她，她工作表現(xiàn)又好，群眾關系又好，年齡又有優(yōu)勢，全給她占了，我比不過她。
那個出納說，難道她就沒有一點差錯？
他們一起回憶魏紅霞參加工作以來點點滴滴的情況，想疼了腦袋，還真想不出她有什么明顯的差錯，后來那個出納終于想起一點有所關聯(lián)的事情，說她有一個親戚，和魏紅霞的姐姐魏紅英是同事，經(jīng)常聽魏紅英說，她妹妹的單位什么都發(fā)，連BP機、卡拉OK機都是福利。
老許一聽，覺得這個太離奇了，哪個單位能夠把這些東西當成福利發(fā)給職工個人呢，單位明明不可能發(fā)，也從來沒有發(fā)過，那么魏紅英的那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呢？
兩個人再一合計，感覺可能魏紅霞會在財務上有漏洞。那個出納就自告奮勇說她愿意去查賬。
不經(jīng)過領導批準，偷偷查賬是違規(guī)的，但是出納為了老許就豁出去了。她等大家都下了班，連夜翻查舊賬，終于翻出幾張魏紅霞替科室采購物品的票據(jù)，然后又違規(guī)復印后交給老許。
因為不是新近的賬目，老許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展開查詢，暗中的調(diào)查進行得可不容易，老許有事無事就假裝偶然想起了什么，才能將調(diào)查天衣無縫地進行下去。
比如有一天，大家在辦公室聊天，話題聊到了什么什么，老許感覺機會來了，看準了問，哎，你們還記得，我們科室兩年前買過什么什么嗎？
大家共同回憶，群策群力，后來一致說，好像提起過的，但是到底后來有沒有買進，記不清了，何況這什么什么，好像從來沒有在大家眼前出現(xiàn)過，那就說明，議是議過的，但最后沒有買。
老許微微點頭。
好了，現(xiàn)在老許覺得證據(jù)確鑿了，雖然只有三張發(fā)票，但是這樣的事情，只要有一張就足夠了。
老許的這些舉動，他自以為自己在暗處，做得很隱蔽，他卻不知道，單位的暗處常常就是明處，其實科室里人人都看在眼里，魏紅霞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大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沒當回事。
只有一個人當真了，那就是他們的科長。老許的舉動沒有影響到魏紅霞，卻搞得科長疑神疑鬼，以為老許是在暗中調(diào)查他呢，科長心里來氣，思忖著怎么報復老許。
這其實想都不用想，最好的報復，就是推薦魏紅霞接替他當科長。本來科長在這兩個人中到底推薦哪一個，還有些舉棋不定，現(xiàn)在科長堅定了想法，明天就向組織人事部的同事說出自己的意見。
卻不料，老許趕早了一步，當天晚上主動來找他了。
科長這才知道，老許不是針對他的。
雖然科長并不相信魏紅霞會做這樣的事情，但是那幾張單據(jù)白紙黑字，那是跑不掉的。
老許見科長猶豫、遲疑，趕緊抽出其中一張，說，科長你看，這一張也太離奇了吧，我們科室，怎么可能購買這樣的東西？
科長一看，那是一年前的票據(jù)，買的是英語復讀機，這確實不大可能，可是審批人就是科長他自己呀。
老許說，科長，你看看，你看看——
科長想不明白，說，那當時她魏科長是怎么蒙混我的，我簡直，我難道，瞎了眼？
科長十分生氣，當即做出決定，一方面將事情向上面匯報，同時，向魏紅霞展開正面進攻。
科長做事一向比較穩(wěn)妥，他派了兩個比較會裝蒜的同事，特地去了一趟魏紅霞的家，為了不讓她父母擔心，假說魏紅霞要出差，這會兒趕火車去了，但臨時需要帶上復讀機，委托他們來取了送去火車站。
魏紅霞的父母就把女兒所需要的東西取了出來，交給魏紅霞的同事，又說，哎，你們單位厲害，我們紅霞也是好福氣，比她姐姐強多了，她姐姐就最多拿點紅糖、黑棗回來，紅霞這邊，連高科技產(chǎn)品都有的發(fā)。
這真是人贓俱獲。
科長就拿著復讀機和魏紅霞刺刀見紅了，魏紅霞解釋說，這是自己用工資買的，放在家里，因為自己讀書時英語不是特別棒，現(xiàn)在想跟上形勢，就要加強學習，下班回家后會在家里使用。
科長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有人用自己的工資買了東西，冒充單位發(fā)的？科長可不會相信魏紅霞的胡扯，他忍不住說，魏紅霞，你是太傻呢還是太聰明呀？
魏紅霞說，科長你不相信我，我有證據(jù)的。
她說的證據(jù)就是購物發(fā)票，但是因為有一年多時間了，一時找不到。魏紅霞說，科長，你等等我，我一定能找到的。
科長說，你不用找了，發(fā)票在財務那兒，早已經(jīng)找到了——你拿去報銷了。
魏紅霞說，不可能不可能，我們報銷的單據(jù)都要科長你簽字的，我要是拿自己買東西的發(fā)票，你怎么會給我簽字呢？
科長來氣說，你還別說，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當時是怎么上了你的當，你是怎么騙我的。
這事情就這樣塵埃落定了，魏紅霞肯定是要受處分的，只不過，比魏紅霞受處分先來的，是推薦新科長的事情。
在關鍵的時候，老許就把魏紅霞坑下去了，提拔老許，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p>
不過科長心里其實也一直有疑問，他倒不是懷疑魏紅霞是否被冤枉，他只是奇怪，這些單據(jù)怎么會出現(xiàn)在老許的手里？尤其是前一年、前兩年的報銷單據(jù)，按規(guī)定早就核定后封存了，老許怎么可能搞到呢？
科長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去問老許，而是拐彎抹角地打聽到了老許和出納有不正當男女關系這個事情。
其實無論科長存不存私心，放不放過老許，都來不及了，這件事情搞得比較大，單位里個個是福爾摩斯，早就把老許和出納的事捅得滿天飛了。
然后就是領導找出納談話，出納一害怕，不僅坦白自己違規(guī)查賬，還連同交代出了自己偽造票據(jù)，為了老許的提拔陷害魏紅霞的事實。
過了不久，魏紅霞也找到了那張真正的發(fā)票，徹底還了自己的清白。只可惜，崗位不等人，就在他們這里一片混亂糾纏不清的時候，從外部門調(diào)來的新任科長已經(jīng)到位了。
新來的科長，和魏紅霞同年，是重點培養(yǎng)的年輕干部。
有些和魏紅霞關系好的同事，替魏紅霞抱不平，跟她說，小魏，你太虧了。
魏紅霞卻想得開，坦然地說，沒事沒事，我們小張說了，我只要正常工作就行，家庭的進步和經(jīng)濟方面都由他來承擔。
那時候，她剛剛談了一個對象，家庭出身好，自己也有前途?？墒沁^了不久，兩人就分手了。
魏紅霞所說的小張，就是那個對象。
二
時間過得真快，眼睛一眨，魏紅霞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她的婚姻大事還沒有解決。
其實從魏紅霞大學畢業(yè)進單位不久，她的中學同學小龍就如約來追求她了。小龍個子高、長得帥，魏紅霞上中學的時候就蠻喜歡小龍的，可是為了安心學習考大學，完全不用父母操心，她果斷地對小龍說，現(xiàn)在不談，等我考上大學再說。
魏紅霞考上大學后，又要在學校好好表現(xiàn)，所以不讓小龍來干擾她，等到她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小龍說，現(xiàn)在總可以了吧？
魏紅霞說，現(xiàn)在可以了。
其實魏紅霞的父母不太中意小龍，覺得他有點滑頭，又不是大學生，配不上紅霞，所以話里話外就暗示和提醒魏紅霞，你才剛剛參加工作，以后你會遇到很多很好的人。
魏紅霞說，可是姐姐也談了呀。
父母是信任魏紅霞的，相信她的眼光，就任由她和小龍談戀愛了。過了些時日，魏紅霞的一個大學同學來她所在的城市出差，兩人見面，自然聊了很多話題，也聊到了對象的事情，同學就把照片拿出來給魏紅霞看。魏紅霞眼尖，一眼就看出來，說，咦，他是我們的師兄，高一級的。
確實他們在大學時就暗中好上了，等到一畢業(yè)，關系就確定了。
那天魏紅霞回家，想了想，就對父母說，我不和小龍談了。父母開始是不看好小龍的，可是既然女兒都安心談了，也就從不喜歡慢慢地喜歡起小龍來了，他們甚至還和小龍的父母見過面了，現(xiàn)在魏紅霞忽然說不談了，那總得說出個理由，否則對人家怎么交代呢？
魏紅霞說，理由有呀，他的學歷太低。
父母心里想，學歷低又不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的，當初魏紅霞要談的時候，他們就提出學歷的問題，魏紅霞說不是問題，現(xiàn)在倒拿出來說是問題了。但是父母畢竟是父母，雖然有點想不通，但總是要支持女兒的，又擔心女兒不知怎么對付人家，就主動提出由他們?nèi)ズ托↓埣艺f，魏紅霞說，不用，我自己解決。
魏紅霞去對小龍說，我同學找的是師兄，我找的對象怎么也不能比同學找的差呀。
小龍開始也是糾纏了一陣子的，但是看到魏紅霞十分堅決，學歷低于本科的一律免談，小龍到后來也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他雖然曾經(jīng)等了魏紅霞幾年，又正經(jīng)當了一陣子對象，但他也不是那種非一根繩上吊死的脾氣，事情就比較順利地結束了。
后來很快，魏紅霞又談了一個，是單位里一位老大姐介紹的，學歷和魏紅霞一樣，本科生，其他各方面都滿意，后來帶回家吃飯了。
那天姐姐也帶著準姐夫來了，大家坐在一起吃飯聊天，起先準姐夫有點拘謹，不怎么說話，后來喝了一點小酒，放開了，就滔滔不絕地談了起來，這一開口就比出明顯的差距來了。
準姐夫雖然只是個電大生，但是要論學識見識，要論對生活對社會的認識和理解，準妹夫和準姐夫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比如他們談到新房布置話題，準妹夫的描述，就是一副金碧輝煌的樣子，而準姐夫說的一番打算，則是一種有品位的暗藏著的高級。
再比如，他們聊了有關同事之間相處的事情，準妹夫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算有點水平，而準姐夫則說，他喜歡打太極拳，以太極的無形化解所有的人際關系。
這次家庭聚會后不久，魏紅霞就找了個理由要和本科生分手。
可這本科生的脾氣和小龍不一樣，他想不通，責問魏紅霞，你不是要找本科生嗎，我不是正宗的本科生嗎？你不是說學歷相當才有共同語言嗎？我們不是一直很談得來嗎？你為什么又變卦了，你怎么又反悔了，你怎么怎么，你什么什么，等等，反正問了一大堆。
結果在魏紅霞平靜目光的注視下，他自覺無趣，但又覺十分窩囊，心有不甘，因為實在不知緣由，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或者，做錯了什么。
他是個心細內(nèi)秀的人，就仔細地搜索回憶，最后終于想到，一切大概就是從家宴開始的，就是因為魏紅英的準男友伶牙俐齒，比出了他的木訥。
他心里不服呀，對魏紅霞說，你是覺得姐夫厲害吧，可他有什么呀，一個電大生，只不過嘴皮子厲害一點罷了。
魏紅霞簡明地說，嘴皮子厲害，是因為他有才華。
這本科生才幡然醒悟，原來魏紅霞是嫌他有學歷沒才華。本科生也不笨，后來就想清楚了，也想通了，別的東西他可以努力爭取，可才華這東西，尤其是口才，那是天生的，沒有就是沒有，比不過就是比不過。
那就算啦。
因為有姐姐在前，魏紅霞在戀愛問題上，也是拼了，和前一個男友分手不到一個月，她就開始談下一個了。
第三個男友也很優(yōu)秀，以魏紅霞這樣的條件，對象肯定是差不到哪兒去的。他們兩個一起去看電影，快走到電影院時，看到前面一對戀人，男的身材高大，女的小鳥依人，從后面看上去就十分溫馨暖心。后來魏紅霞走上前去側臉一看，發(fā)現(xiàn)女的是曾經(jīng)的同事小關。
互相介紹了一番后，魏紅霞就對小關說，你對象個子好高啊，有一米八吧。小關說，他說有一米八三，我都嫌他太高了。
魏紅霞仰著臉看了看小關的對象，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對象，顯然，這個對象又不能成功了。
前幾次的戀愛，都是魏紅霞主動出擊，因為她一直是有明確標準的，所以主動權需要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但是連續(xù)受挫后，魏紅霞也知道總結經(jīng)驗教訓，想稍稍放慢一點，可是她還沒有把步子放慢下來，姐姐就宣布了結婚的消息。
魏紅霞立刻覺得放慢腳步的想法是錯誤的，她不能讓自己慢下來，她積極主動，持續(xù)不斷地展開一輪又一輪的戀愛。
后來魏紅霞的父母在背地里說，魏紅霞雖然各方面都比姐姐有出息，但是婚姻是講究緣分的，她的姻緣好像不如姐姐好，姐姐只談了一個，就結婚，很快生子，小日子過得和和美美，魏紅霞卻一直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沒有著落。
父母親的話，雖然是背著魏紅霞說的，但是魏紅霞聽得見，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姻緣不如姐姐這樣的說法，所以，她要加倍努力，拼命往前趕。
因為走得快，這一晃，魏紅霞就到了二十七。
父母開始擔心了，一擔心，就會操心，一操心，就著急，一著急，就拿姐姐來比，尤其是母親，她說，紅霞，你要抓緊啦，你姐在你這個年紀，兒子都三歲了。
父親覺得母親這樣的比較不夠妥當，趕緊說，不能這么說，妹妹和姐姐不一樣，她大學畢業(yè)，事業(yè)上有追求、有前途，她的婚姻大事，不要拿姐姐跟她比。
父親明明是偏袒她的，可魏紅霞卻并不認同父親的話，她認為自己在婚姻大事上，確實是比不過姐姐。
其實，姐姐原本比她大兩歲，因為沒上大學，所以參加工作早，比妹妹早幾年結婚，也屬正常。只是在魏紅霞看來，這都是為自己找的不該找的理由，所以在她的心里，一直想著，必須后來居上。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這一年，那個幾近完美的人真的出現(xiàn)了。
學歷：碩士研究生；工作：政府機關；家庭：知識分子；身高：一米八四。總之，反正，這就是魏紅霞所要找的對象，或者說，這才是魏紅霞要找的對象。
魏紅霞的婚禮規(guī)模到底要辦多大，按父母的心思，肯定是要大操大辦的，女兒找到這么完美的女婿，他們怎么能不借助婚禮向所有的親戚朋友熟人炫耀呢，他們?nèi)ズ陀H家商量，想辦十桌，可是親家方面很為難，畢竟在那個時代，辦這么大的酒席經(jīng)濟上負擔不起，商量著能不能減少幾桌。
父母回來有些擔心，怕女兒不高興，可他們一說，魏紅霞馬上就表態(tài)說，不要十桌，六桌就好。
父母倒吃不透這個女兒了，他們知道她一直是要和別人比的，婚禮難道不是一個相互攀比的最好的機會嗎？
何況一個女孩子，人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婚禮呀，不在婚禮上顯擺，日后還有什么場合讓你顯擺呢？所以他們小心翼翼地對魏紅霞說，你想好了？你姐姐的婚禮都辦了五桌呢，你真的六桌就夠啦？我們都覺得對不住你呢。
可魏紅霞不這么想，在她看來，今后的日子長著呢，人生處處有比較，更何況，對魏紅霞而言，她的這種比較，并不真的是比給別人看的，而是給她自己看的，給她自己的內(nèi)心看的。
所以長期以來，魏紅霞的個性都挺好，她要強卻不惹人厭，她表現(xiàn)突出卻并不囂張。
魏紅霞的婚禮，雖然場面不是特別大，但是十分有特點，后來一直被大家作為樣板所提及，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同事，但凡論到婚嫁了，都是脫口而出，嘿，婚禮嘛，就像魏紅霞那樣就行。
但是其實，在婚禮還在舉行的過程中， 魏紅霞已經(jīng)在為今后的日子努力了。
婚禮雖然忙亂，但是魏紅霞心細，她注意到自己家的親戚朋友那一桌特別熱鬧，也聽到了大家親熱無間的稱呼。所以抽了個空子，她到姐姐魏紅英身邊，問她，哎，姐夫改名了嗎？怎么我聽大家都喊他劉處劉處，什么劉處？
魏紅英說，嘿，聽他們瞎起哄，他剛剛提了副處級罷了。
魏紅霞“哦”了一聲說，姐夫進步很快呀。
魏紅英說，也不算快，進單位都六年了。
有人喊新娘敬酒，魏紅霞就應聲走開了。
等到挨桌敬酒的任務完成，魏紅霞和新郎坐到一邊稍事休息，魏紅霞就說，小王，我剛剛聽說，我姐夫提了處級干部了。
小王說，是呀，劉處進步很快的。但是，提拔這種事情，也有很多其他因素的，說到底一個人的命運是很重要的。
魏紅霞說，小王，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人的努力是可以改變命運的——你看我姐夫，一個電大生，比你差遠了。
小王知道魏紅霞的執(zhí)著，也不和她多議論了，就點頭說，紅霞，你放心，我會努力的。
魏紅霞說，那我們婚禮以后，你就訂一個計劃。
小王奇怪說，什么計劃？
魏紅霞說，你的進步計劃呀。
小王更是奇怪，說，我的進步計劃，你不進步啦？
魏紅霞認真地說，我一個女同志，單位情況又比較復雜，不容易，更何況，今后家庭負擔會比較重，外面主要就靠你了，你進步，就是我的進步。
小王雖然點頭稱是，卻感受了沉重的壓力，從此背上了天大的負擔。
隨著歲月的流逝，小王慢慢成了老王，不過無論是小王還是老王，都一直在魏紅霞的影響下，以所有魏紅霞認識的人為參照，和所有魏紅霞認識的人做比較，所以他永遠都是一個好好學習，天天進步的人。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小王過了七年之癢，然后老王又過了幾個七年之癢，可是到最后還是沒有挺過去。
老王出軌了。
雖然魏紅霞是最后才知道的，但是她畢竟是知道了，她既然知道了，就要有態(tài)度。大家都等著她的態(tài)度。
可是魏紅霞卻沒有態(tài)度，始終沒有。
其實魏紅霞的父母比魏紅霞更早知道，但既然女兒不說，他們也不能主動提起，不忍去傷女兒的心，更不能讓她下不來臺。
父母眼看著女兒始終若無其事，而老王那邊已經(jīng)做得有點過分了，差不多在熟人之間公開了他的事情，魏紅霞也仍然不跟他們交流。有一天父母終于忍不住，小心地試探魏紅霞。
紅霞呀，有什么事情，跟我們說說。
妹妹呀，有什么事情，別一個人扛著。
魏紅霞說，爸、媽，你們怎么啦，你們碰上什么難事了？跟我說，我?guī)湍銈兘鉀Q。
魏紅霞還裝傻，父母就只好攤開來說了，紅霞呀，我們聽說，老王不大靈啊。
魏紅霞笑著跟父母打岔，說，老王不大靈？老王可不是不大靈，他是大不靈，笨得要命，我叫他去買點橙子，他買了橘子回來，還說橘子就是橙子，哈哈哈！
父母就只好直截了當戳穿了說，紅霞，你就別再自欺欺人啦，人家都在說，老王外面有人了。
魏紅霞依然無所謂，也不難過，也不激動，也不生氣，還笑瞇瞇地反問父母，你們聽誰說的，你們怎么聽信別人造謠呀？
父母急得都要哭了，求她說，紅霞，你就說出來吧，說出來心里好過些，別悶在心里，悶在心里會悶出毛病的。
魏紅霞還是平和地說，是不是我姐告訴你們的？我就知道，你們看不慣老王，老王優(yōu)秀呀，所以大家都看不慣他，可你們是我的父母，你們也看不慣這么好的女婿？
父母冤大了，趕緊說，紅霞，不是看得慣看不慣的問題——
魏紅霞說，那你們說，老王哪一點讓你們看不慣？
父母面面相覷，說實在的，這個女婿，這些年給女兒培養(yǎng)教育得他們還真沒有哪一點看不慣的。
魏紅霞問住了父母，就得寸進尺了，說，爸、媽，你們說呀，老王到底有什么毛病，你們說出來。
老王還真沒什么毛病，但是對婚姻不忠誠難道不是最大的毛病嗎？
唉，一個一輩子要強的女兒，現(xiàn)在要若無其事地裝蒜，心里該有多么難過呀，心理壓力該有多么大呀，所以父母也豁出去了，你不承認是吧？你不承認，我們就直接跟你談下一步。
紅霞，我們知道，你是怕人家議論，所以不想承認是吧？
紅霞，你別這么想，現(xiàn)在不是從前了，現(xiàn)在社會都這么開放了，我們都想得開，你就別鉆牛角尖了。
是呀是呀，現(xiàn)在離婚的人家多的是，誰誰家的離了，誰誰家的也離了——
可是無論父母怎么勸說，魏紅霞堅決不松口，父母自然是敗下陣去，只得暗中觀察，留心女兒的言談舉止，怕她人前裝蒜，背后想不開，有什么三長兩短。
既然連父母這一關都過了，其他的什么親戚朋友、同事同學，魏紅霞都可以打發(fā)，叫你怎么開口，怎么收回去。
可魏紅霞沒想到的是，最后連老王也熬不下去、裝不下去了，有一天他就直接和魏紅霞坦白說，不是別人瞎說的，我真的有人了，我背叛了你。
魏紅霞雖然沒有料到老王有膽量跟她直接攤牌，但既然老王這么做了，魏紅霞反應夠快，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魏紅霞笑著說，老王，別人跟我開開玩笑也就算了，你就別跟我開玩笑了。
老王急得說，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這是真的，是事實。
魏紅霞說，得了吧，老王你不可能的，全天下的人都可能，你也不可能。
老王急得指天發(fā)誓了，我要是瞎說，天打雷劈。
魏紅霞嘿嘿道，任你怎么說，反正我不信。
老王急赤白臉了，說，我，我有證據(jù)。
老王還真準備了證據(jù)，是幾張和情人開房的旅館收據(jù)。
老王遞到魏紅霞跟前，你看，你看，這是證據(jù)吧。
魏紅霞說，這個能算是證據(jù)，那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
魏紅霞把老王搞得目瞪口呆，想到情人那邊急等著他離婚呢，只好再進一步說，你不相信這些證據(jù)是吧，我把手機給你看，上面有她的照片，還有我們兩人的合影，還有我們的通信。
魏紅霞說，呵呵，老王，你別來試探我，我才不會這么傻，我要是出軌，才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手機里。
老王差點被魏紅霞給逼瘋了，最后為了把魏紅霞反逼到死角，甚至把人都領回來了，這真是太過分了。
可是魏紅霞卻說，沒事的，沒事的，老王，我知道你心里還是有這個家的，我知道你對家還是有感情、有責任心的。
老王真是服了，差一點跪下了，求她放手。
魏紅霞繼續(xù)裝，說，我放什么手，我本來就沒有抓住你，你愛干嗎干嗎，只是離婚嘛，這個不行，你上法院，法院也不會判離的，我們的感情沒有破裂。
大家都覺得魏紅霞是要面子，怕丟臉，才這么死皮賴臉地纏住老王的。其實在后來的那些年里，家庭出問題的并不少見，今天張家分了，明天李家散了，大家都習以為常，無關痛癢了。
魏紅霞就這么一直僵持著，讓所有的人都無法好好過日子。有一天父母叫她回一趟家，她以為父母又要說老話題，一點也不擔心，她有的是辦法對付父母，不料一進家門，父母就問她，紅霞，你沒離吧？
魏紅霞照例裝傻，離？離什么？
父母急呀，可不能跟她兜圈子，直接就說，紅霞，你不能離啊，你千萬千萬別離?。?/p>
這下倒有點出乎魏紅霞的預料了，問為什么。父母才說出來，原來是姐姐魏紅英那兒出事了。
魏紅英離婚了。
魏紅霞就奇怪了，咦，這怎么可能，姐夫不是姐姐的馬屁精、小跟班嗎？
后來魏紅霞才知道，原來姐姐魏紅英一把年紀，居然和一個比她小十多歲的小白臉好上了，如今這世道真是亂，丟人??！
呵呵，魏紅霞一聽，笑了起來，說，我姐還有這一套。
其實磨到了這個時候，老王已經(jīng)心灰意冷了，婚外戀的熱度也一丈水退了八尺，他以為婚肯定是離不成了，所以咬咬牙痛下決心，和那個人拜拜了，結果回到家一看，魏紅霞的離婚協(xié)議書就擱在他面前。
老王感覺一直在被魏紅霞玩弄，但他天性憨厚，既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和情人分手了，更不敢說我們破鏡重圓吧。
就這么駝子跌跟頭，兩頭沒著落地離了婚。
魏紅霞辦好離婚手續(xù)，告訴了父母。父母都急出病來了，這一波一波又一波，他們年紀大了，身體和腦子都受不了了。
起先父母在勸說魏紅霞該離就離的時候，似乎很想得開，很跟得上時代，說什么現(xiàn)在都開放，說什么現(xiàn)在離婚是稀松平常的事，別看得太重，等等。但是等到大女兒一離，才知道事情真的蠻重大，小女兒就成了他們唯一能夠保住臉面的救命稻草。
可是魏紅霞不是為父母活著的，倒像是專門來和父母作對的，姐姐離婚后不出一個星期，魏紅霞也離了。
魏家父母可算丟盡了老臉，魏紅霞從小到大，他們沒有舍得罵她一句。魏紅霞也確實沒有什么可讓他們罵的，她一直是最優(yōu)秀的那一個，她一直是他們的驕傲，是他們炫耀的資本。
現(xiàn)在魏紅霞的父母氣急了，雖然同樣是離婚，他們已經(jīng)感覺到，大女兒是突發(fā)事情，情有可原，而小女兒就是存心和他們過不去，她明明始終不承認老王有問題，別說離婚，就是讓她去責問老王，她也不愿意。可是姐姐一離，她立馬跟上，難道連離婚，她都要跟姐姐比嗎？
莫名其妙。
父母氣得說不出話來，只丟給魏紅霞兩個字：丟臉。
可是魏紅霞才不覺得丟臉，她就在第一時間，高高興興地甚至帶著炫耀的口氣，向所有人宣布，我離了。
她的親戚朋友、同事同學，看到她的精神狀態(tài)，都覺得奇怪，不可思議，說，魏紅霞，你是氣昏了還是錯亂了，看你精神煥發(fā)又驕傲的樣子，難道離婚的事，很稀罕嗎？
魏紅霞說，不是稀罕，是正常，也是勇氣，是為自己爭取幸福的勇氣。
有一天老同學聚會，別人熱熱鬧鬧地吃著喝著唱著，魏紅霞卻拉住一個婚姻觸礁的女同學，大談特談自己離婚的經(jīng)驗，催促人家說，離吧離吧，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為什么還不離，拖著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就是快刀斬亂麻，一痛永絕。
一副到處炫耀的樣子。
搞得老同學都吃她不透，他們在背后說，只看到人家炫耀婚姻幸福的，沒見過拿離婚來炫耀來比較的，都覺得魏紅霞走火入魔了。
魏紅霞心里清楚得很，她才不會走火入魔，她狀態(tài)好得很。
那一年剛好女兒考上大學，名牌大學，比姐姐的女兒高出了五十分。
三
魏紅霞的女兒叫王瑾萱。
瑾，是高貴和典雅；萱，是萱草芬芳?？傊?，當初給女兒取這個名字，魏紅霞是非常費心的。
有人說，一個人的名字對其一生都會有暗示，有引導，這個說法，還真有些道理。
王瑾萱從小就溫潤如玉，人生芬芳多彩。她和母親一樣，方方面面比同齡人強，長相、學習、為人，就沒有她比不過的事情。
從小學到大學，她一直是三好生，是優(yōu)秀學生干部，不早戀，不貪玩，不追求俗氣的物質(zhì)生活。
她是魏紅霞的驕傲，是魏紅霞人生成功的寫照。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了王瑾萱念完碩士。她一個天才生，從來不怕考試，想考任何一家單位，都是游刃有余的。
但是王瑾萱不會給自己的人生做主，從小到大，都是母親代勞的，現(xiàn)在仍然交給母親。
魏紅霞也廣泛聽取了身邊各種人的意見，再經(jīng)過自己深思熟慮和深入分析，最后給出指導意見，讓女兒進最受追捧的金融單位。
王瑾萱受慣了母親的指導，認為母親說什么都是對的，當然，那時候金融單位也確實是年輕人才最好的去處了。所以王瑾萱稍稍努力一考，就考進了銀行工作，一年以后，年薪就比一般的同齡人翻了個倍。
別人和魏紅霞談論起兒女工作的時候，都羨慕魏紅霞。魏紅霞倒沒有太過炫耀，她只是低調(diào)地說，我們家萱萱，就是比別的孩子懂事一點。
大家說，你女兒懂事，都是你教得好。
魏紅霞的父母也常常拿兩個外甥女做比較，然后又從兩個外甥女講到兩個女兒，并繼續(xù)進行比較。
其實這時候的魏紅霞，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也已經(jīng)和姐姐相差不太大了，但是，雖然本人相差不大，女兒的情況卻相差很大，那還是不一樣，還是值得比一比的。
魏紅霞和女兒共同的努力，終于有收獲和成果了。
但是且慢，在魏紅霞的人生中，比較是沒有句號的。
王瑾萱在銀行工作了不到兩年，金融行業(yè)的形勢就開始滑坡，尤其是新興的業(yè)務發(fā)展起來，業(yè)務員漸漸地被時代淘汰甚至拋棄，工資收入一下子跌落下來，每個人頭上還壓了許多硬任務，搞得王瑾萱壓力好大。
這一年過年，全家照例一起聚到父母家吃年夜飯，魏紅英說起女兒劉夢靈的收入，高興地告訴大家，劉夢靈工作表現(xiàn)好，年底拿到了單位的最高獎金，獎金超過工資數(shù)倍。
所以劉夢靈特意給外公外婆買了十分貴重的禮物，以表孝心。其中就有一個新款的iPad，給老人玩的。樂得外公外婆合不攏嘴，說道，還是老話說得好，養(yǎng)兒子，吃樂果；養(yǎng)女兒，吃蘋果。
吃過年夜飯，不等回到家，在路上魏紅霞就開始和女兒談工作的事情了，問她有沒有跳槽的想法。
王瑾萱自己并沒有跳槽的想法，但是一旦母親有了想法，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跳槽了。
所以她對母親說，媽，我早想跳槽了。
于是，魏紅霞立刻行動，就在那個年假期間，無論是參加同學聚會，還是跟同事碰面，或者是和親戚朋友相聚時，她都念念不忘了解現(xiàn)在就業(yè)的行情，最后終于有了一個明確的方向：市政府的城投集團。這是被許多人看好的大型國企，關鍵是有許多大事可做，有許多項目在等著他們，有許多機會說來就來。
為了進一步驗證這個信息的準確度，魏紅霞還特地找了老錢去打聽。這個老錢，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追求過魏紅霞，但是沒有達到魏紅霞的要求，也就算了。好在當時他也沒有要死要活地愛上魏紅霞，也談不上受傷，既然沒有受傷，兩個人還是一直保持著正常的熟人關系，偶有來往。
老錢一直在組織部門工作，雖然不在企業(yè)處，但對于市一級的國資企業(yè)，還是比較了解情況的，被魏紅霞問到城投集團的情況，又看到魏紅霞興致勃勃的樣子，老錢欲言又止，只勉強說了一句話，國企的關鍵，只要頭頭沒事，就沒事。
魏紅霞心想，這算什么話，頭頭有事沒事，是頭頭的事，我們家王瑾萱要的就是一個工資福利比別人好、名氣比別的地兒響的單位。
王瑾萱又有了新的方向，在春節(jié)假期期間，稍稍復習準備了一下，等到城投集團公開招聘，她去考試，照例是以第一名考了進去。
老錢真是個烏鴉嘴，王瑾萱考進城投集團不到一年，集團大老板出事了，一下子竟然整個集團都癱瘓了，一下子所有的債主都來追債，一下子內(nèi)部的種種不堪都揭露出來了，一下子還牽扯出了市里的好幾位領導，總之，就這一下子，全城最牛的國企，成了人人聲討的破落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瑾萱和她的同事們，拿了最后的一筆清退費，回家了。
魏紅霞見到老錢，垂頭喪氣，老錢就事后諸葛亮了，跟魏紅霞說，你當初一心只知道城投集團，也不知是聽了誰的攛掇，一門心思要考城投。
魏紅霞說，既然你早知道城投不怎么樣，當初為什么不跟我說清楚？
老錢說，你好意思說這話，你當初心心念念急吼吼的樣子，我都跟你講得那么明白了，你聽得進去嗎？
魏紅霞語塞了。
老錢又說，你就是聽不進別人的話。
魏紅霞承認老錢說得對，她也有自知之明，她檢討說，那倒也是，有時候，我確實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老錢勸她說，這樣也好，晚了不如早了，就算他老板不出事情，城投也不是個可以終生依靠的地方，他們做這么多大項目，背的債太厲害，以后肯定要還的。
他見魏紅霞眼巴巴地瞪著他，又告訴她，雖然你女兒是憑真本事考的，但是現(xiàn)在都是新人新辦法，以后還不知道怎么對付新人呢，不要搞到最后，連五金什么都交不上。
魏紅霞聽得一身冷汗。
老錢說，出來混都是要還的，從前混得越好，以后還得越多。
魏紅霞說，那我們家萱萱怎么辦呢？我們家萱萱從小就比別人家的孩子優(yōu)秀，不能這么委屈她呀。
老錢說，我家兒子出國后，表現(xiàn)那才叫出色呢，在家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出去了，完全自主獨立，像變了個人似的。
魏紅霞心動了，向老錢細細打聽了出國求學的具體程序，回家立刻告訴了女兒。
這回王瑾萱覺得事情有點大了。自她畢業(yè)，媽媽一直在她的工作問題上糾來纏去，但是再怎么糾纏，也都不會太過出格，只不過換個單位而已，只不過多考一次試而已，王瑾萱又不怕考試，所以可以完全聽憑媽媽做主，讓她考哪里她就考哪里，都是小菜一碟。
但是這會兒母親腦洞開得更大，居然要讓她出國了。王瑾萱不想出國，所以這一回她稍稍有了點自己的想法，不好直接反對母親的想法，就拐彎抹角地說，媽，我要是出國，你一個人會很孤單的。
魏紅霞說，萱萱，你不能說這種沒出息的話，只要你過得比別人強，媽媽就比別人幸福。
王瑾萱一聽，就知道出國是逃不過了，趕緊做準備，她從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國外的名牌大學，投了簡歷，考了試卷，結果同時被三所大學錄取。
其中最有名的那所學校，能夠錄取她已經(jīng)是了不得的事情了，不提供獎學金。魏紅霞說，我們不要獎學金，我們要頂尖的名校。
學費和生活費用負擔很重，王瑾萱想替母親減輕負擔，主動提出自己可以邊學習邊打工 。魏紅霞不允許，跟女兒說，你盡管安心讀書，比別人讀得好，就是對媽媽最大的支持。
王瑾萱很懂事，擔心地說，媽，你的那點積蓄以后要用來養(yǎng)老的，不能都用在我身上。
魏紅霞說，萱萱，只要你有出息，比別人強，媽媽養(yǎng)老不養(yǎng)老，都無所謂。
王瑾萱不是個自作主張的孩子，母親不讓她打工，她就不打工 ，只顧安心學習，果然就比別人學得好。
就這樣，王瑾萱在國外讀書的兩年時間，真的差不多花光了魏紅霞一輩子的積蓄。
王瑾萱快畢業(yè)的時候，不知道母親對她前途是怎么考慮的，是希望她留在國外生活呢，還是希望她回國找工作，按理母親早就該做出決定進行指導了，可是母親一拖再拖，眼看著畢業(yè)在即，母親的指示仍然未到。
王瑾萱似乎有了點不好的預感，是不是母親那邊出了什么事？碰到什么困難了？王瑾萱又不敢直接問母親，問也沒有用，因為每一次通話通信，母親只會說，你要好好學習，一定要學得比別人好。
所以王瑾萱拐彎抹角地問了大姨，大姨支支吾吾，說，你媽的事，你自己問你媽吧。
王瑾萱更覺不對勁，又問外公外婆，外公外婆可沒有隔代親的想法，他們還是更喜歡自己的女兒，甚至覺得是王瑾萱拖累了他們的女兒，就直接跟外甥女說，還不是因為你的學費，你媽壓力大，搞得失眠了，天天睡不著覺。
王瑾萱一著急，沒等拿到畢業(yè)證就回來了。
魏紅霞看到女兒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先喜，后驚，再氣憤，氣得連連發(fā)問，誰讓你回來的？誰讓你回來的？
但是，王瑾萱既然回來了，也不可能再回去了，就開始在國內(nèi)找工作。
說也奇怪，魏紅霞的失眠癥，女兒一回來，就痊愈了。也許是因為她又有事情可做了，她要去鉆天打洞，要替女兒打聽和物色最好的去處，找一個最理想的工作。
打聽來打聽去，說什么的都有，最后，魏紅霞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還是考公務員最穩(wěn)妥。
王瑾萱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考上了公務員，只不過這個單位是個業(yè)務性較強的單位，不如有些要害部門來得生龍活虎、朝氣蓬勃，上班就是做統(tǒng)計，和她媽媽當年的工作性質(zhì)倒有點像，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魏紅霞也常常向王瑾萱打聽工作單位的情況，王瑾萱深知母親的脾氣，總是一味地說好好好，她可不想讓母親再覺得她的工作不如別人，又要她再攀高枝，再考別處。她倒不怕考試，她已經(jīng)考了無數(shù)的試，實在是厭倦了。
所以王瑾萱只揀單位好的方面夸大了說，說得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和當年剛剛參加工作的魏紅霞如出一轍。
過了不多久，魏紅霞參加了一次中學同學聚會，到他們這個年齡，聚會的時候，除了炫耀子女，別的還能說什么？
和大家一比，魏紅霞是驕傲的，她的女兒是學霸這個大家都知道，但是因為王瑾萱換了好多個工作崗位，許多同學根本就不清楚現(xiàn)在王瑾萱到底在哪里上班。
聽魏紅霞說了后，大家自然是羨慕的，點贊的，說OK的。
但是過了一會兒，卻有個同學說，魏紅霞，按你這么說起來，你女兒現(xiàn)在的工作，跟你當年參加工作時干的活兒差不多少呀。
另一個同學也說，是呀，你女兒也不比你強到哪里去嘛。
魏紅霞聽了，嘴上并不反對，臉上也沒有露出什么不快，卻是有意無意地打聽說，是呀，考公務員不容易，但是如果有更好的公務員單位，我女兒照樣能考得上。
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最后一致認定，要做公務員，就應該考到真正的機關去，走仕途，那才有大出息，考上公務員，再去搞業(yè)務，是沒有意思的。
接著大家又議論，誰誰家的兒子在黨委部門，提拔的機會多，升職快，那里的人心心念念的就是進步。
魏紅霞猶豫著說，但是我家女兒，業(yè)務很強呀。
大家異口同聲說，業(yè)務強更能進步呀。
魏紅霞聽在心里，回家就和女兒說，萱萱，你不想到黨委政府部門工作嗎？
王瑾萱也太了解她媽了，趕緊說，想呀想呀，黨委政府部門，那才是真正的機關呢，走出來人家都認的。
于是王瑾萱又考了一次，不出大家所料，她照例第一名考進，簡直太牛了，簡直就是一臺考試機器。
王瑾萱從小認真讀書，學習成績優(yōu)異，但是她的缺點就是什么都聽她媽的，自己沒有主張，也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機關規(guī)矩，結果第一年到年底單位評選，王瑾萱就被評為了“表現(xiàn)一般”。在機關，這個“一般”可真是不一般，就等于是表現(xiàn)不好甚至很不好的意思了。因為大部人都是“優(yōu)秀”“良好”，或者“較好”，跟他們一比，“一般”就顯得太刺眼了?！耙话恪敝?，還有個“較差”，那是基本上用不著、給不了誰的，因為能夠在黨政機關工作的人，哪個也不會比哪個差，哪個也都會比哪個更賣力。
王瑾萱倒不是不賣力，主要是她融不進機關的氛圍，那樣的臺上擁抱，臺下踢腳，人面前一套，人背后一套，她覺得很可笑，大家像在做游戲，但是她不想玩這樣的游戲。
她當然不敢告訴魏紅霞自己“表現(xiàn)一般”，如果魏紅霞知道，那這個年恐怕又過不完，她又得動足腦筋為女兒考慮往哪兒跳槽了。王瑾萱想，讓我歇一歇再說吧。
所以春節(jié)假期開始以后，一切風平浪靜，王瑾萱和同學朋友聚會，魏紅霞也有自己的事情。在魏紅霞這個年紀，聚會聊天，多半聊的是兒女婚事了，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什么更大的事可聊呢？
那天的話題，從張三轉(zhuǎn)到李四，從李四轉(zhuǎn)到王五，魏紅霞始終是笑瞇瞇的，一如既往地保持著“我家有好女”的姿態(tài)，聽著別人的事情，或者，參與對別人家事情的討論。
可是后來，聊著聊著，忽然有人就掉頭轉(zhuǎn)向了魏紅霞，說，哎，老魏，光顧著說我們了，你呢？我記得，你們家萱萱，也不小了吧，有二十七？或者，二十八了？
魏紅霞簡直猝不及防，如雷轟頂，心臟猛地一陣刺痛。
過了半天，她才慢慢地緩過氣來，細細一想，可不是，在漫長又頻繁的跳槽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王瑾萱人生更大的事，似乎被耽誤了。眼睛一眨，王瑾萱三十歲了。
??？那個同事一聽，立刻夸張地驚叫起來，三十了？三十了還沒結婚，對象找了吧？啊？三十還沒有對象？
另一個立刻插上來說，唉，現(xiàn)在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多得很哦。
魏紅霞心里不爽，但也不能跟他們翻臉，她還得保持“我家有好女”的形象，故作平淡地說，現(xiàn)在的人都看著顯小，我們家萱萱，看起來最多二十多歲。
人家說，看起來是一回事，真實年齡是另一回事呀。
魏紅霞說，不急的，我們家萱萱，就是喜歡讀書，你們知道的，她一路讀書讀下來——
別人立刻打斷她說，讀書讀得再好，也不能耽誤婚姻呀。
其他人也都附和，說，是呀是呀，也不能因為讀書耽誤結婚這樣的大事呀。
是呀，老魏，你家又不是男孩子，男孩子還好說，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難了呀。
魏紅霞不服氣，說，別人也許是難，但是我們家萱萱這么優(yōu)秀，不難的。
大家又都異口同聲反對她的觀點，說，正因為優(yōu)秀，才更難呀。
這些話，說實在的，魏紅霞雖然不愛聽，但她心里也明白，他們說的都是實話，都是為她、為萱萱考慮的。
魏紅霞火燒火燎地感覺到，萱萱的人生大事，還沒有開始呢。
所以她一回到家，態(tài)度有點生硬，開口就問王瑾萱，萱萱，你今年幾歲啦？
王瑾萱一時吃不透母親是什么意思，她愣了一會兒，想著該怎么回答母親才會高興滿意，可魏紅霞并不要女兒回答，她已經(jīng)說開了，唉，這幾年你光顧著讀書，把大事給耽誤了。
王瑾萱也有委屈，她想說，不是我要讀書，是你讓我讀書我才讀書的。但她不敢說，也不想說，她只是點了點頭。
魏紅霞不太忍心批評女兒，不能讓女兒沮喪，所以又勸慰她說，不過也還好啦，也不算太晚，現(xiàn)在抓緊起來，也快的。
王瑾萱只管點頭就是。
可是戀愛婚姻這樣的事情是講究緣分的，不是說快就能快，也不是誰想快就能快的。
王瑾萱上高中的時候，就有許多男孩子追求，其中也不乏優(yōu)秀青年，但是魏紅霞始終嚴防死守。王瑾萱很懂事，自己也一樣嚴防死守，但凡有兩個婦女齊心協(xié)力嚴防死守的地方，真是天王老子也進不來呀。
相比起來，姐姐魏紅英的女兒劉夢靈，就沒有防得住，高二那年，因為早戀受了學校的處分，后來干脆自暴自棄，不好好讀書了，最后只考了個民辦大專，算是完成學業(yè)了。
當初魏紅英生下女兒，取名的時候，她想出個夢靈，覺得很美，很配女孩子?？晌杭t霞心下覺得不好，夢靈，聽起來蠻不錯，你再細一想，夢什么靈，夢是反的呀，夢里靈了，醒來就不靈了。
劉夢靈雖然起步早，但她的戀愛也不順利，當年那個她愛得死去活來的感情對象，后來根本不知道漂泊到哪里去了。此后的好些年中，劉夢靈談了一個又一個。
魏紅霞始終保持沉默，保持一貫的優(yōu)勢。父母就會對魏紅英說，你看看你們姐妹倆，一比就比出來了，連生的女兒也不一樣，你妹妹的女兒，心思都用在讀書上，你女兒呢？難道人生只有談戀愛一件事嗎？
魏紅英說，我沒有辦法，我自己不行，就指望女兒嫁個好男人了。
父母說，這一比就比出來了，真沒出息，小時候沒出息，長大了還是這樣，竟然連女兒都教育不好。
所以那幾年魏紅霞是眼看著姐姐的女兒瞎折騰，總是忙乎一陣，事情就泡湯了，再忙乎一陣，事情又泡湯了。
但是最后時來運轉(zhuǎn)，就有個高富帥瞎了眼，要死要活地愛上了她，非她不娶。大家都不看好，甚至都在等著看好戲，看著劉夢靈被玩弄，最后被拋棄。
但是天下的事誰又能打包票呢？尤其在愛情當中，瞎子、聾子、傻子多的是，就算是過來人，也看不透的。那個高富帥居然是個非常單純的孩子，愛上就是愛上了，結了婚也還是愛著的。
劉夢靈的婚姻為魏紅英爭了口氣，劉夢靈結婚后，父母就較少再拿魏紅霞和魏紅英做比較了，他們又開始著急王瑾萱的事情了，可是又不敢當著魏紅霞的面說，只敢在背后偷偷議論議論。
劉夢靈上高二的那一年，王瑾萱上初二，魏紅霞就把表姐的事添油加醋后強行輸入進了女兒的心靈和大腦。后來有好幾年，在王瑾萱心目中，戀愛就是十分可怕可恥的事。
好在王瑾萱上了大學，離開母親，就開竅了，知道母親當年的危言聳聽是為了讓她安心念書，所以上了大學的王瑾萱重新成了一個正常的女孩子，該談戀愛也就談了。
魏紅霞對于女兒的初戀，十分小心，感覺出女兒的異常后，立刻窮追猛打問出了真相，立刻趕到學校，面試女兒的對象。
那初出茅廬的大學生，哪里是魏紅霞的對手？魏紅霞三句兩句，就問出了實話，他是一個小縣城出來的，雖然看起來人長得蠻洋氣，但家庭背景不行，小縣城里的人家。魏紅霞毫不留情棒打鴛鴦打散了王瑾萱的初戀。
王瑾萱很善于總結經(jīng)驗，接受教訓，下次再戀愛的時候，先了解對方的家庭背景。
然后，還有其他種種的標準呢。
談到第N次的時候，王瑾萱已經(jīng)沒了興趣，馬虎潦草，加之母親不滿意，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來，王瑾萱的學業(yè)越來越重，就再也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談戀愛了。
一直到了三十歲的這個春節(jié)，母親突然問她，萱萱你幾歲了？
魏紅霞對女兒長期以來都是和顏悅色的，現(xiàn)在突然態(tài)度生硬，王瑾萱不知道母親對她哪里不滿意，也不知道母親問她幾歲是幾個意思，難道母親真的忘記她幾歲了嗎？她茫然地看著母親。
魏紅霞說，夢靈比你厲害，她在你這個年紀，都談過十個八個對象了。
王瑾萱輕輕地笑了笑，說，媽，你不是一直瞧不起表姐嗎？說她沒有心思學習進步，只有心思談戀愛。
魏紅霞說，此一時彼一時，你都三十了，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還小啊？我三十的時候，你都上托兒班了。
王瑾萱還是笑，說，媽，你是不是沒人比了，跟我比？
魏紅霞說，不比怎么行？不比你就不知道努力，比了你才知道著急。
王瑾萱說，媽，你覺得我應該著急，我就著急吧。
魏紅霞朝女兒看了一眼，說，你著急？我怎么看不出來你著急？你要是真著急，明天就給我領一個回來。
母親說了讓她去領回來，而不是自己去幫她領回來，所以王瑾萱應該主動性大大提高，可是沒有，王瑾萱早已沒有了積極性。
過年的時候，談論婚戀之事的人就會特別多，大家互相關心。魏紅霞是被關心得最多的一個，她的心情越來越糟糕，她的情緒越來越惡劣。
女兒是她的寶貝心肝，從小到大，她舍不得罵一句，更不要說動一根指頭了，但是現(xiàn)在，也忍不住開始責怪女兒了。
假期里，只要王瑾萱在家，魏紅霞就忍不住說，萱萱，你知道吧，你李阿姨家的女兒，就是那個張菲菲，你認識的，比你小好幾歲呢，二十五吧，最多二十六，就已經(jīng)談定了，馬上去領證了。
王瑾萱笑笑說，媽，你忘了，其實我二十三歲那年，比現(xiàn)在張菲菲還小兩歲呢，也談了一個的，蠻好的，我們自己都想領證了，可是你說不行，不如人家錢叔叔家的女婿個子高，要不然，現(xiàn)在你外孫都要上學了。
魏紅霞說，個子高不高的，要看和誰比，我記得，那時候你錢叔叔家的周阿姨，天天拿女婿的身高來告訴大家，好像世界上就他個子最高。
王瑾萱又笑著說，后來，我二十五歲的時候，又談了一個，你還是說不行，不如孫阿姨家的女婿收入高。
魏紅霞記性還不錯，說，我記得那個人——不過，找對象收入也確實是很重要的，何況你孫阿姨對錢是很看重的——她嘴上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就想起了好多往事，心里有點難過，但是很快她就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對女兒說，不生氣不生氣，我們不生氣，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們振作精神，從頭開始，萱萱，你要有信心，要自信，你不比任何人差，你比他們都強。
現(xiàn)在社會上熱心人很多，愿意替別人牽線搭橋的人會排著隊過來，會紛紛送上門來，由魏紅霞和女兒一起先聽介紹，然后再決定要不要見面。
魏紅霞的老同事老吳介紹了一個搞廣告的，魏紅霞細細地問了半天，又把人家的照片左看右看，最后搖頭說，老吳，這個，只看長相，就配不上我們家萱萱呀。
老吳是個直爽的人，一聽魏紅霞這么說，就不高興，直接就說，魏紅霞，你說說，哪里配不上了？
魏紅霞說，他比你家女婿都不如，你想想，你家女婿還是個全額事業(yè)，他只是個自收自支。
老吳聽了，更是大喉嚨喊了起來，哎喲喲，老魏，你家萱萱都這把年紀了，你還這么挑挑揀揀，比東比西，你沒的人比了，居然都比到我們家來了，我可是你們的大媒人哦，要是成功了，十八只大蹄髈要伺候好的。
魏紅霞說，我們家萱萱，條件這么好，不能將就，不能馬虎，這個我們真是看不上。
老吳氣餒地說，那你要怎么樣的才看得上？
魏紅霞說，我們談了那么多，不能一個不如一個吧，這個肯定不如我們前面談過的。
老吳笑道，那你是王小二過年啦。
魏紅霞說，我就是不想這樣，我們一定要堅持我們的原則。
老吳說，呵呵，那我知道了，我再幫你物色物色。
不過老吳從此沒再來過。
老吳不來有老鄭，張三不來有李四，婚姻介紹人總是絡繹不絕、前赴后繼。但是，我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知道結果了，只要有魏紅霞擋在前面，比較條件，王瑾萱的婚事就沒戲，沒有開始，更沒有結局。
不過現(xiàn)在還沒有到結局呢。
魏紅霞是不折不撓的，她拿著她的標桿，滿世界地找，世界上人那么多，男青年那么多，想結婚的男青年那么多，總能給她找到。
魏紅霞找到的這個人，比某某個子高，比某某收入多，工作比某某穩(wěn)定，家庭也比某某富裕，總之，左比右比，各方面都比得過人家。
王瑾萱的婚事總算解決了。
等到王瑾萱結婚以后，魏紅霞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時候她昏了頭，她拿來做比較的對象，全搞錯了，她把家庭貧困的人拿來跟女婿比，她把個頭小的人拿來跟女婿比，她甚至還把一個沒有固定收入的人拿來比，現(xiàn)在她后悔莫及，她忍不住跟女兒說，媽昏了頭，比錯了。
王瑾萱笑笑。她心想，要不是你出錯，我這一輩子也結不了婚呀。
魏紅霞從此竟然一蹶不振，眼看著一天比一天衰老。不過幸好過了不多久女兒懷孕了，魏紅霞精神頭又起來了，她讓女兒趕緊去醫(yī)院做B超，且做完就問是男是女。
王瑾萱說，還太小，醫(yī)生說現(xiàn)在看不出來。
過了一個月，魏紅霞又追問是男是女，現(xiàn)在大約能看出來了，醫(yī)生說，應該是個男孩。
魏紅霞趕緊回到父親那兒，她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父親一個人住，請了個護工，把他照顧得還不錯。魏紅霞告訴父親，萱萱懷的是個男孩。
父親說，呵呵，呵呵。
其實父親早幾年就得了老年癡呆癥，而且近些日子，病情發(fā)展迅速，他已經(jīng)完全聽不懂她的話，甚至認不出她是誰了。
魏紅霞不管父親能不能聽懂，只管對父親說，爸，你給媽燒紙的時候，也告訴媽一下，我們魏家，一直沒有男孩子，到了我這兒，到了萱萱這兒，終于有男孩了。
父親呵呵笑。
護工說，魏阿姨，他聽不懂。
魏紅霞這才醒悟過來，有點難過，說，唉，早一點就好了。
護工說，是呀，你們城里人，結婚就是晚，換到我們鄉(xiāng)下，像你女兒這個年紀，都快要做外婆了。
魏紅霞說，小妹，你不懂的，鄉(xiāng)下人不能跟城里人比。
護工說，那是那是，鄉(xiāng)下人哪比得過城里人。
魏紅霞回到家，告訴王瑾萱，外公得知她懷了個男孩，可高興了。王瑾萱知道外公的情況，也不戳穿媽媽，只是說，外公開心就好，媽媽開心就好。
魏紅霞又說，萱萱，你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做胎教了。
王瑾萱笑道，媽，你就是比人家厲害，人家的孩子，都說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你是不能輸在娘肚子里。
魏紅霞說，那是當然，我女兒的孩子，一定比別的孩子都厲害。
只是到了王瑾萱生產(chǎn)的前兩天，醫(yī)生才說，上次是看錯了，現(xiàn)在看清楚了，是個女孩。
魏紅霞有點失望，但是為了女兒的身體考慮，她不能讓女兒知道她的心情，她就旁敲側擊地跟女兒談天說地，后來就說到了二胎的事情。
王瑾萱可不笨，這樣的媽媽教育出來的她，也是個人精，雖然第一個孩子還沒有出世，媽媽就讓她準備生二胎了，確實有點過分，但是王瑾萱是適應這樣的媽媽的，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媽媽。所以王瑾萱順應著媽媽的口氣說，現(xiàn)在至少都要生二胎的，所以我一直注意控制身體，我肯定不做剖宮產(chǎn)。
魏紅霞終于看到了自己的第三代，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是小囡塊頭大、皮膚白、眼睛亮，魏紅霞抱著外孫女到處給人看，說，你們看看，別家的新生兒，都那么小，那么黑，怎么跟我們家的比？
王瑾萱的老公姓隋，魏紅霞給孩子取名叫隋意。
王瑾萱很喜歡這個名字，但她不太敢相信這是母親取的名字，她有點奇怪，說，媽，真的叫隋意嗎？
魏紅霞說，就是隨意，我們家寶寶，比誰都更自在，比誰都更隨意，誰都比不過我們家小隨意。
王瑾萱這才放心了。
又過了些時日，魏紅霞的單位組織體檢，魏紅霞今年剛退休，進入老同志的行列了。他們單位對老同志特別照顧，體檢報告單送到后，專程請老同志集中到單位，一起發(fā)放，還請了一位全科醫(yī)生到場，除了講解各種指標，現(xiàn)場還給大家答疑解惑。
老同志們都拿著自己的體檢報告單認真地一一查看指標，凡有什么疑問的，直接就可以請教醫(yī)生。
魏紅霞把自己的體檢報告單看了一遍，有的地方?jīng)]看懂，簡單問了一下，也就知道了。
看過自己的體檢報告單，魏紅霞就開始打聽其他同事的情況了，她把老孫、老劉、老李、老金的體檢報告單都要來看，看過之后，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就哈哈大笑起來。
老同事們都看著她，拿體檢報告單這天，大家都是比較緊張的，不知道魏紅霞有什么好笑的，還笑得哈哈哈的。
后來魏紅霞終于停止笑了，就指著老孫說，老孫，我比你高哎。
老孫疑惑地看著她，不解說，你比我高什么？你哪里比我高？
魏紅霞揚著手里的體檢報告單說，你看看你看看，我血壓就比你高，你上壓是142，我上壓是143，哈哈！
老孫哭笑不得，說，血壓高也值得你這么高興嗎？
魏紅霞說，不是高興不高興的問題，高就是高，高一點點也是高呀。
老孫說，好的好的，老魏，我服了你，我一向服你的，現(xiàn)在我更服你了。
服了就不談了。
魏紅霞又找老李說，老李呀，我的血糖也比你高呀。
老李趕緊說，比我高，比我高，你樣樣比我高。
魏紅霞說，哎，你還真別說，我連這個總膽固醇吧，這個也比你高哎，你看你是5.31，我是5.33，是不是比你高一點？
老李撇嘴道，不是高一點，是高好多好吧。
魏紅霞認真地說，那倒沒有，也就高了一點點，但是高一點點也是高呀。
然后魏紅霞又看了好幾個老同事的體檢報告單，找出了比別人高的好多處，一一跟他們核對，情緒十分高漲。
老同事們難免覺得魏紅霞奇怪，他們議論說，這個老魏，怎么回事，沒得比了，比三高？
魏紅霞才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和看法，她繼續(xù)一項一項地仔細看，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說，哎，老周哎，我比你多一個結節(jié)哎，我右乳房有個結節(jié)，你看看你的報告，你沒有哎。
老周是個男同志，性格內(nèi)向又緊張，他從來不知道男人會不會有乳房結節(jié)，他疑惑地去問醫(yī)生，怎么魏紅霞說她比我多一個乳房結節(jié)？
醫(yī)生笑道，男同志也可能會有的，但是那實在是很小很小的可能性，沒有可比性，這位大媽，你比錯人了，這個方面，你還是去跟女同志比吧。
有一位叫張文娟的老同志來得晚，進來后找不到自己的體檢報告單了，就喊起來，誰拿了我的體檢報告？
有人說，咦，桌子上不是還有一份嗎？
老張再拿起來仔細一看，又喊了，老魏，這是你的！她一邊嚷一邊過來奪了魏紅霞手里的，說，你拿我的體檢報告干什么？
大家一聽，哄地笑了，那幾個被魏紅霞比過血壓和血糖的都湊過來嘲笑說，老魏，你再看看，現(xiàn)在比什么呢？
魏紅霞才不會被難住，她認真地說，我跟你們比低呀，老李你看，我血壓比你低吧，老金呢，我血糖比你低哦——
大家先是愣了一會兒，隨后一個一個樂開了花，他們紛紛說，老魏，我們真是服了你，你真是個老來俏、老來樂、老來瘋，把我們逗死了。
也有個細心的同事，在一旁冷眼觀察，她沒有跟著大伙一塊兒笑，她走到醫(yī)生那兒，悄悄地問醫(yī)生，魏紅霞是不是得了什么??？
醫(yī)生朝魏紅霞看了一會兒，又想了想，疑惑地說，說不準，看不準，不像是什么病，阿爾茨海默?。?/p>
那同事趕緊擺手，不是不是，她才不癡呆，一點也不。
醫(yī)生說，是呀，分明不是老年癡呆，她反應靈得很，那是不是腦外傷？有些腦外傷也會引起思維的失常，她頭部受過創(chuàng)傷嗎？
那同事說，沒有，沒聽說過。
醫(yī)生說，也不是腦外傷引起的，那就真不好說了——有些病，是看不出來的，甚至檢查也檢查不出來。
作者簡介
范小青，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瑞云》《我們的戰(zhàn)斗生活像詩篇》《城鄉(xiāng)簡史》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宣部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成就獎、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汪曾祺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等。
《芙蓉》2021·1期電子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