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2021年第3期｜周大新：在開封為趙佶一嘆
1
身為一個河南人，開封是我常去的城市。每次去開封，只要看到龍亭，看到北宋王朝留下來的遺跡，都免不了在心里為趙佶一嘆。唉，趙佶，你該去精研你的書畫藝術，而不該去當皇帝呀！
趙佶是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廟號徽宗。提起宋徽宗，讀書人都知道史書上留下了多少對他的責罵：亡國之君！敗國之帝！淫奢之王！私智小慧！疏斥正士！狎近奸諛！溺信虛無！困竭民力！怠棄國政！日行無稽！玩物喪志！
民間也留下了許多關于他昏庸的故事：濫增捐稅，就為大興土木修筑華陽宮；搜刮江南的奇花異石，由花石綱運往汴京，就為修好“豐亨豫大”園林艮岳；道士認為其生日不吉，他竟將自己五月五日的生日改為十月十日……
趙佶在接過哥哥趙煦的皇位時，大宋王朝的局面還很不錯。汴京當時是擁有一百五十萬人口的世界性大都市，工商業(yè)異常繁榮。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里描繪了汴京的繁華市景。這幅畫繪成后，張擇端便把它獻給了趙佶，趙佶是這幅畫的第一個收藏者，這表明畫中的圖景就是對當時盛況的真實描繪。但當趙佶繼位二十五年之后，大宋王朝竟然就呼啦一聲亡掉了，朝廷被迫南遷，北宋的歷史戛然而止。
頗是輝煌的大宋王朝就在他手里毀掉了。
他是怎么毀掉這個王朝的？
按說趙佶當了皇帝，首先就要學會用人，按照治國需要去用那些正直有才之人，幫他打理政治、經(jīng)濟、軍事諸樣大事，這是對統(tǒng)治者的最基本要求。但他根本不會識人，全憑個人好惡，最后用了蔡京、童貫、王黼等一幫只看近利、只顧私利、毫無眼光、胸懷狹隘的奸臣。
人沒用好，朝政能好？
按說趙佶當了皇帝，就要研究軍國大事，思慮著把宋軍建得更加強大，把敵友分清，制定出正確的軍事戰(zhàn)略。但他無興趣研究軍事，任憑軍隊腐敗，且盲目確定聯(lián)金滅遼之策，結果被盟友攻破了自己的都城。
按說趙佶當了皇帝，就要關心經(jīng)濟和民生，就要出主意發(fā)展農(nóng)耕和工商諸業(yè)，因為只有經(jīng)濟發(fā)展了，百姓生活安好了，政權才能穩(wěn)固。但他整天關心的，是精美園林的修建，是歷代文物的收藏，是寫詩作畫，他對百姓的死活不聞不問，結果導致了方臘和宋江起義，使國家擔負巨大的內(nèi)耗。修建園林，收藏文物，活躍詩、書、畫創(chuàng)作，這些事當然該做，但這應該是管這類事的文臣們?nèi)プ龅?，不該是一個皇帝要操盡心力去辦的事。
他沒有去做他該做的事！他根本不會當皇帝。
可他偏偏當了皇帝。
大宋國的最高權力交給一個根本不會掌握權力的人來運作，災難焉能不發(fā)生？
結果，漢人首次完全亡國于外族外敵。
結果，宋朝的國都被金兵所占，都城里的技藝工匠、法駕、禮器、天文儀器、皇家藏書、天下州府地圖和公私積蓄全被金兵擄掠一空，汴京城從此一蹶不振。
結果，大批宋軍將士和普通百姓被金兵所殺，無數(shù)人的生命消失在與金兵的戰(zhàn)事之中，汴京城內(nèi)和大宋國的人口驟減，加上隨后的大規(guī)模人口南逃和南遷，中原之繁華永遠成了過去，再也沒能恢復。
結果，他和兒子被金帝廢為庶人，連同后妃、宗室、百官數(shù)千人，被押送至金國都城，受盡了凌辱。在押送途中，他不得不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和后妃遭受金兵將士的喝罵、毆打和欺侮，尤其是看著自己寵愛的妃子王婉容被金將強行索去，他只能將牙關咬緊，讓淚水流進心里。到了金國都城后，他又作為俘虜，與兒子一起穿著喪服，讓金人押去拜謁金太祖的廟宇。還被迫參加金人的“牽羊禮”，這游戲其實就是金人盛裝圍觀，讓曾經(jīng)的宋徽宗與他的眾多嬪妃、女兒、兒子、兒媳裸身游行，向金人下跪磕頭。他的很多嬪妃包括鄭皇后都被金人侮辱。
之后，他又被輾轉押送于幾地囚禁。他于四十五歲的壯年被抓，整整被囚禁了九年，在五十四歲那年，巨大的精神和肉體折磨使他告別了這個世界。
宋徽宗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一個民族亡國之后的恐怖和凄慘下場。即使在近千年后，當我寫下這些往事時，我的身子還會禁不住戰(zhàn)栗一下。
《靖康稗史箋證》附錄諸跋其九寫：自古亡國之恥辱，未有如趙宋者。
這就是趙佶帶來的。
這就是趙佶的悲劇命運。
2
多少年來，人們一直在追尋趙佶悲劇命運的起因。無數(shù)的歷史研究者得出了無數(shù)的結論。而我這個不懂歷史的人認為，起因就是他當了皇帝。
他要不當皇帝，他被俘與被辱的結局可能都不會發(fā)生。大宋王朝的滅亡是一定的，但可能不會是這個時間，也不會以如此的形式出現(xiàn)。
而他，原本是可以不當皇帝的！
他的哥哥宋哲宗趙煦去世時，他是端王，這一年他十八虛歲十七周歲。此時的他已有了對事情做出選擇的能力。
他的哥哥是在二十三歲的盛年去世的，盡管去世前已病了一段時間，但事發(fā)還是有些出人意料。十七周歲的趙佶并沒有要當皇帝的準備，包括精神準備和素質準備。
當時，因哲宗趙煦沒有留下子嗣，按照規(guī)制，只能從他的兄弟中選擇繼位者。哲宗此時在世的兄弟有五位，包括趙佶，但趙佶并非哲宗的嫡親兄弟，按照宗法制度，他并無資格繼承皇位。當時的宰相章惇提出，按照嫡庶禮法，該立哲宗同母弟弟簡王趙似為君。不料遭到向太后反對。章惇退而提出，若論長幼，那么當立年長的申王趙佖為帝?？上蛱笠在w佖眼有疾病為借口又給予拒絕。因對趙佶印象好，向太后堅持立他為君。章惇認為“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宰相和太后為此僵持不下，其他大臣附和了向太后之議；章惇勢單力薄，不再爭辯。據(jù)說，當端王趙佶被傳來宮中時，并不知道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哲宗已經(jīng)去世，他來到向太后所坐的簾前，被向太后告知：皇帝已棄天下，無子，端王當立。他聞聽此諭，急忙推辭：申王居長，不敢當。太后又道：申王病眼，次當立，不須辭。其他大臣此時也都附和道：宗社大計，無可辭者。這時，有人卷簾引趙佶進入簾中，他再次當面對向太后說，希望另選他人。太后宣諭：不可！
如果他堅辭不受，那對他和大宋王朝無疑是一件好事?？上麤]能堅持到底，他最終領受了向太后的美意，登基做了皇帝。畢竟，當皇帝的好處太多，當了皇帝就是天下老大，說句話就是圣旨，天下的好東西全可占為己有，可以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這些對人的誘惑力太大。十七歲的趙佶沒有堅辭到底是可以被理解也可以被原諒的。
可我們?nèi)糇鰝€假設，假設趙佶想把握自己的命運，有一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興趣根本不在掌握權力上，他要辭去皇位是完全可以的。他只要再在向太后面前堅決一點，再述說一遍自己喜歡書法和繪畫而不喜歡朝政，加上有章惇的反對，向太后是有可能改變主意的。他并不是向太后的親生兒子，向太后只是覺得他聰明孝順而已。
差不多可以斷定，趙佶在這個重大的人生選擇面前，依從了自己的本能而不是自己的理智。
我們對他人依從本能做出的人生選擇不好責備。人人不都有一份對權力尤其是對皇位的向往？
何況他當時還年輕。
但很多正確的人生選擇，是要依從理智來做出的。十七歲的趙佶明知道自己喜歡的是書法、是繪畫、是藝術收藏、是蹴鞠、是騎馬游玩，而不是端坐在朝堂上去一本正經(jīng)地思慮和處置政事，可他還是做了違背自己內(nèi)心的選擇。
我想，當他被囚在金國之后，他回想起自己當初做的當皇帝的選擇，大約是會心生后悔的！會在心里念叨：當初要不做皇帝多好……
對此，多少年后，我也想為他一嘆：選錯了呀，趙佶！
當然，我這樣嘆說，是很容易遭到反駁的：當今美國兩個七十多歲的男人為當總統(tǒng)都爭得不可開交，你竟想讓幾百年前一個十七歲的中國男人把到手的皇位推掉，這不是白日說夢嗎？誰能做到？就是你自己，真要遇到讓你繼承皇位的機會，你能拒絕？
我承認這反駁很有力，也讓我心中一驚：假如真讓我有了這樣的選擇機會，那對我肯定也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真能理智地選擇拒絕？我想那也會是一個很難很難的選擇過程！不過，還是有前人給我們做出了榜樣——
那就是伯夷和叔齊。這兩位都是商朝時期孤竹國國君之子，伯夷是老大，叔齊是老三。孤竹國國君非常疼愛老三，常說，在我死了之后，真希望能由老三叔齊來繼承我的王位?？砂串敃r的制度，王位是應該由長子來繼承的，伯夷才是合法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后來，孤竹國國君死了，伯夷想起父王的話，想父王準是看到叔齊有治理國家的才能才這樣說的，于是便推讓本屬于他的王位給叔齊，沒想到叔齊也不貪戀權位，堅決拒絕了大哥的好意，說，按禮法應該是大哥繼位。二人都不肯登基，相持不下，竟成僵局。伯夷想，只有我走了，叔齊才好繼位，于是便在一個深夜，留下要叔齊繼位的書簡，悄悄離開了王宮。叔齊也想，大哥賢德仁厚，一定能把國家治理得比我好，但只要我留在這兒，大哥就不會違背父命登基，干脆，我走。叔齊于是半夜里從王宮后門走了。二人雙雙逃走后，孤竹國的人只好讓老二繼承了王位。
我們這些后來者，包括我自己，是不是該向這兩位學習？
3
宋徽宗自選的命運再也無法更改，但幾百年之后的我，倒可以有個假想。假想趙佶做了另外的選擇：堅辭皇位，仍做端王，潛心于他喜歡的書畫創(chuàng)作。
那他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命運？
答案是肯定的！
他在書法上的造詣可能更高，會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書法瑰寶。他自幼喜歡書法創(chuàng)作，而且很富靈性，他在學薛曜、褚遂良的基礎上，雜糅各家，取眾人之長又獨出己意，創(chuàng)造出了獨樹一幟的“瘦金體”。其所書之字，筆畫細瘦而有彈性，側鋒如蘭竹，尾鉤銳利，富有鮮明個性。
如果他不務其他，專心于瘦金體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可能就會修正其作品中的柔媚輕浮之缺點，留下更多的書法珍品。他的藝術悟性很好，我想只要給他時間靜思，他一定會修正自己作品中的毛病，從而進入書法創(chuàng)作的更高境界。在書寫內(nèi)容上，不再去頻繁重抄千字文，而是書寫下自己的人生體會和對社會生活的認知。那樣，我們今天再欣賞他的書法作品時，所懷的就全是敬仰了?？上?，他當了皇帝后，少有時間靜思，經(jīng)常還要在節(jié)日和慶典前趕工寫書法作品，為的是用作對朝臣們的賞賜，以此來籠絡大臣們。這些趕出來的作品盡管也留下來一些，但其藝術質量不可能很高。
他始創(chuàng)的工筆畫可能會提升到更加出神入化的藝術境界，為后世留下更美好的繪畫精品。他熱愛繪畫且極有天分，尤其擅畫工筆花鳥。他注重寫生，觀鳥入微，以把鳥羽畫得精細逼真著稱。生在幾百年后的我，曾在紐約一位華人收藏家里見到他畫的鷹，其栩栩如生的樣子令我很是震驚：幾百年前的工筆畫已達到如此高的水平？他的畫用筆挺秀靈活，舒展自如，畫里充滿祥和的氣氛。
如果他不當皇帝，潛心作畫，不說畫別的，單說畫鳥，他可以改一下常畫小幅作品的習慣，像歐洲那些名畫家那樣，畫出幾幅長卷作品來，那給人的藝術震撼力可能更大。我這個不懂畫的人來替他出個可能很瞎的主意：畫一幅百尺長卷，把他喜歡畫的美女和俊鳥放在一起，讓很多美女在一個春天的上午觀賞各種鳥的覓食之態(tài)，那將會多么令人著迷呀！可惜，他當了皇帝，哪有很多時間和心情再去仔細琢磨繪畫？哪有再畫大幅作品的心境？
如果他不當皇帝，他是可以成為世界級藝術大師的！很可能會與畢加索、達·芬奇、倫勃朗、拉斐爾、凡·高、塞尚、米開朗基羅等畫家一起，進入世界上最著名的三十位繪畫大師名單。
他本可以讓我們這些喜歡藝術的人永遠仰望著他，但他卻讓我們這些藝術界的后來者在這兒為他嘆息。
4
趙佶的悲劇命運昭示我們，當我們?nèi)ミx擇一生要做的事情時，一定要三思而行，不能只憑本能；一定要注意拒絕誘惑，不要被一些職業(yè)表面的光鮮所吸引；一定要爭取不被外力左右，自己做出決定；一定要量力而行，去做自己喜歡做的、愿意做的、有可能做成的事！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主業(yè)選擇錯誤而毀掉短短人生的，絕不止趙佶一人。
為了不給自己招來悲劇命運，我們在選擇一生的主業(yè)時，應該多加小心！
周大新，1952年2月生于河南鄧州，1970年從軍，197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發(fā)表長篇小說《走出盆地》等10部12卷，中篇小說《向上的臺階》等33部，短篇小說《漢家女》等70余篇，另有散文、劇本共800余萬字。先后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茅盾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中國政府出版獎、解放軍新作品一等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希臘文、日文、瑞典文、土耳其文、越南文、捷克文、韓文等語種。現(xiàn)居北京從事創(chuàng)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