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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1年第1期|江子:建房記
來源:《芙蓉》2021年第1期  | 江子  2021年03月24日07:35

1

眾所周知,房子不僅是水泥和磚瓦構(gòu)筑的物件,它還關(guān)乎政治、經(jīng)濟、文化及世道人心。它是政治、經(jīng)濟的晴雨表,歷史、地理的教科書,文明的密碼本。我想說的是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房子。與留守鄉(xiāng)村的人越來越少對應的是,鄉(xiāng)村新建的房子不斷增多。在野草叢生、土地大面積撂荒的鄉(xiāng)村,到處可見嶄新的、風格各具的房子。它們的主人,當然是那些遠走他鄉(xiāng)的人。它們的存在,客觀上說明了城市化和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進程,另一方面也證明了那些從鄉(xiāng)村走出的人,從來就沒有真正從鄉(xiāng)村退場。

作為一名中國南方鄉(xiāng)村的考察者,近些年,我熱衷于收集我的故鄉(xiāng)贛江以西出門在外的鄉(xiāng)黨們回家建房的故事,追蹤每座建筑背后鄉(xiāng)村的悲歡聚散。

——我感到那些房子都是一個個可以呼吸的活物。它們仿佛一頭頭各懷心思的獸類,在鄉(xiāng)村的土地上彼此抵牾又和解,虎視眈眈又握手言歡。它們大多關(guān)閉著門,門上的大鎖將房子鎖得嚴嚴實實??伤鼈冇侄际菚f話的生命,在無聲中共同講述著鄉(xiāng)村的新與舊、常與變、出走與返回、前世與今生。

我的初中同學黃智杰,是省城我的鄉(xiāng)黨中較早回家建房的人。

黃智杰在我們鄉(xiāng)黨中有著“黃嘉誠”的外號。因為他是我們在省城的鄉(xiāng)黨中最富有的人。十多年來他經(jīng)營著電力設(shè)備的生意。這一生意隨著城市的急劇擴張讓他掙得盆滿缽滿。有一個數(shù)字證明他的成功:他在省城光房產(chǎn)就有四千多平方米。

黃智杰的發(fā)跡充滿了傳奇色彩。他在我們一起上學的初中考上了小中專性質(zhì)的省交通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縣車隊做了一名汽車修理工。待了一段時間他覺得縣城太小看不到出路,就來到了省城,通過交通學校老師介紹做了一家國營汽車修理廠的臨時工。幾年下來他并沒干出啥名堂。那段時間他為了解決生計,晚上還去酒吧唱搖滾——他的歌還真是唱得不錯。后來趕上日本某汽車公司為擴大中國業(yè)務到中國各地汽車修理行業(yè)招人去日本學習,黃智杰參加發(fā)動機拆裝比賽得了第一,被日方代表一眼相中,時來運轉(zhuǎn),他成為赴日本學習的人之一。

兩年之后黃智杰帶著在日本積攢的二十多萬元回到了國內(nèi)。他不僅掙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還看清了自己的路。他依然待在省城,但是再也不去做汽車修理,當然也不再去酒吧客串歌手,而是買了一輛桑塔納,辦起了只有一輛車的駕校。幾年之后,一個偶然的機緣,他成立了公司,進入了與房地產(chǎn)息息相關(guān)的電力設(shè)備行業(yè),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房地產(chǎn)擴張到哪里,他的生意就做到哪里。房地產(chǎn)商經(jīng)常用手中暫時賣不掉的房子向他抵債,這就是他在省城有四千多平方米房產(chǎn)的原因——那些原本邊緣地帶的房產(chǎn),隨著城市的擴張漸漸成了中心,他的財富因此又有了新的增長。

黃智杰成了在省城的贛江以西鄉(xiāng)黨中場面最大的人。他整天開著奔馳車,游走于商人與官員之間。他經(jīng)常告訴我們說,昨天跟誰誰誰在一起,今天要趕著去見誰。而他說出的那些人物,都是我們只在電視里或者大型會議的主席臺上才見得著的,或者與他們密切相關(guān)的大人物。他的著裝,都有專門的公司進行打理。他的下巴,總是留著一小撮花白短須(據(jù)說也是形象設(shè)計師的建議,可以讓人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他的眼睛,總是射出熱忱無比、精力無限、欲望蒸騰的光。

在城里積累了這么多的財富,回贛江以西的他的老家東夏村建一棟新房子,給他尚在老家的父親居住,也供偶爾回鄉(xiāng)的自己一家人下榻,同時也給故鄉(xiāng)人提供闊達的證明,自然就是黃智杰該有的舉動了。

可是黃智杰告訴我,他之所以回鄉(xiāng)建房,并不是出于衣錦還鄉(xiāng)的心理作祟,而是來自父親的催促。

這得從黃智杰的曾祖父那一輩說起。曾祖父輩時期的黃智杰家,是贛江以西了不得的黃金家族。他們兄弟五人,南來北往經(jīng)商,與吉安府的大小老板都有生意上的來往。他們事業(yè)成功的標志,是在東夏村蓋了五棟聯(lián)排的闊氣房子。房子頂上的馬頭墻高高聳起,好像空中列了一支氣宇軒昂的馬隊。

然而后來他們都被打成了地主。聯(lián)排的高頭大馬的闊氣房子,被村里的赤貧戶占住。昔日威風凜凜的他們,頓時成了忍氣吞聲到處賠著笑臉的可憐蟲。他們的后輩,也因此受了很大的影響,他們有的憤而出走,去了別的地方落戶,大多依然留在村里,忍受著村里人的冷眼鄙視。黃智杰的父親,天資聰明,可最終只讀到一個高中就滾回了家中,在村莊種了一輩子的地。那五棟聯(lián)排的房子至20世紀70年代末全部歸還,可是早年的氣派已經(jīng)不見,一棟棟漏雨進風、煙熏火燎,完全是燕子都不愿進去筑巢的破落模樣。

幾十年后他們的后輩黃智杰發(fā)了跡。他的財富,比他的祖輩加起來還要多。他的父親就向他提出了在老家建房的要求。他父親的理由,是他所有的好運氣并不是他個人的造化,說不定是他的祖輩在天堂的保佑之功。他走的路,有可能是他的祖輩沒有走完的路。為了報答他曾經(jīng)闊綽的祖輩,以及向他的村莊的人們彰顯他們家的歷史,他應該回家建一棟房子。房子的地址,就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破敗的五棟聯(lián)排房子的旁邊。那里正好有一塊大面積的地基,是他的父親早就惦記上了的。

黃智杰應允了他的父親??墒撬α?,而且他對這自己基本用不上的房子根本沒有興趣。建房的事情就落在他父親身上。他把建房的資金留給了父親,對父親請人設(shè)計的圖紙不加審視,讓父親按他自己的意愿放手折騰。

不久之后房子建成了。在省城一次贛江以西的鄉(xiāng)黨們聚會的飯局上,黃智杰向我們宣告了這一消息。在我們的要求下,黃智杰從手機里調(diào)出房子的照片給我們欣賞。我們看到房子是樓房,四層,高出周圍的房子不少,最高層卻砌起了現(xiàn)在很少見的高高的馬頭墻,馬頭墻的造型比南方傳統(tǒng)建筑的樣子要張揚得多,仿佛那不是馬頭高昂,而是家族榮光的焰火在燃燒。房子的墻體渾身涂了朱紅色,似乎是想在周圍的房子中顯示出威儀,卻有一小部分又涂成了寺院慣有的黃色。整個建筑呈現(xiàn)了一種怪異的、混搭的、無厘頭的美學。——它看起來并不比周圍那些已有年份的房子嶄新,反而因看起來心事重重顯得更加老邁。在這座房子旁邊,就是他們祖輩蓋起的五棟聯(lián)排的房子,它們灰頭土臉,表情堅硬冷漠,仿佛五座埋藏著不堪往事的墳。

飯桌上,我們紛紛對著這既不像皇宮又不像廟宇的、剛剛建成就老態(tài)龍鐘的房子的照片打趣,讓黃智杰告饒不已。

2

我的另一個鄉(xiāng)黨吳定才,也成了回家建房的人??墒撬ǚ康氖虑檫M展得并不順利。我在老家的同學曾陽剛打電話跟我說,因為回家建房的事,吳定才與村里的鄉(xiāng)親鬧得很不愉快。

吳定才是省會我們同鄉(xiāng)中的佼佼者。他是一個重要部門的負責人。他從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在省會,憑著自己的努力和機遇從一個小科員一步步成長為在一個重要部門獨當一面的人。他有對煩瑣的事務強大的協(xié)調(diào)能力與自我控制管理能力。他有極好的人脈和不錯的口碑。他是溫和的,臉上總是浮現(xiàn)著親切的微笑——那是長期擔任領(lǐng)導職務的成功人士慣有的微笑。

如此身份的吳定才,回鄉(xiāng)想辦成事情應是不在話下的。所以,當他想回家建房子,并且看中了位于村口的一塊地基之后,他滿以為自己可以手到擒來。為了得到這塊地基,他跟家鄉(xiāng)縣里和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打了好幾次招呼。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他們都表示沒問題。

與黃智杰為父親建房不同的是,吳定才回家建房是為自己:他的家鄉(xiāng),贛江以西的金灘鎮(zhèn)一個叫南嶺的村莊,是個十分宜居的地方,那里林木蔥郁,水清如鏡,風景如畫。而且,那里區(qū)位優(yōu)勢好極,離縣城只有數(shù)華里,開車從村里到縣城中心只要一刻鐘。從省會到縣城不到一小時車程的高鐵即將開通,而縣高鐵站離他家只有數(shù)百米。他建房,不僅為了安頓他已年老的父母,也是為了讓自己可以從容在故鄉(xiāng)與省城之間往來,十余年后他退休,更是可以在這里長住。

吳定才雄心勃勃地開始實施自己的建房計劃??墒撬麤]料到最不可能出問題的地基出了問題。他的村里不少人站出來反對他在看中的地基上建房。他們的理由是,那是村莊的風水口。在村里風水口上建房子,將會妨礙全村人的運數(shù)——那可是大逆不道、拿全村子孫的命運開玩笑的行為。

吳定才惱怒無比。他認為所謂的風水口之說不過是無稽之談,事情的真相,是村里勢力大的家族妒忌他的成功故意給他找碴,是通過這件事讓他知道在他們的村莊到底是誰說了算。贛江以西人多地少,資源短缺,解決問題的方式往往是用拳頭。即使是同一個村莊同一個姓氏,人多勢眾的大家族往往欺負勢單力薄的小門戶。吳定才的父母只生了他一個兒子,屬于典型的根脈不旺,在吳定才的成長記憶里,他們家不知受了同村的大家族多少明里暗里的欺凌。這次的地基之爭,不過是這種欺凌的延續(xù)。

吳定才早已不再是當年受了欺凌忍氣吞聲的弱小之輩,他已經(jīng)足夠強大。他的成功,也多少惠及了全村,比如這些年來,他通過自己的人脈讓縣里的領(lǐng)導撥了不少資金用于修建村莊的交通和水利。如今村里人如此對他,他覺得委屈。他不想妥協(xié)。他再次找到縣里和鎮(zhèn)上當領(lǐng)導的朋友。可他們閃爍其詞,那塊地基的批文不知為何遲遲到不了他的手中。

——曾陽剛在電話里的語氣頗為憂慮。他認為吳定才不應該和村里人一般見識。吳把建房的事情鉚定在這一塊有爭議的地基上并不合適。他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怎么在這么一件小事上看不開?真擔心他會因小失大,誤了前程。他最聽你的話,你能不能想個法子勸勸他?

在省城,我和吳定才走得比較近。因為他是曾陽剛的初中同學,而曾陽剛又是我的師范同學。我們又有著相同的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經(jīng)歷。大概是認為我多讀了一些書,能多懂些道理,我的話他總能聽進去一些。我決定試試。

我與吳定才一起回到了贛江以西的南嶺村。我看到村莊的村口有幾棵大樹枝繁葉茂,他看好的地基就在這幾棵大樹之下的一塊空地上。從村口出發(fā),有兩條路一左一右通向遠方。當我圍著空地走了一圈,然后手遮涼棚對遠方進行了一番眺望,我找到了勸他放棄地基的理由。

我對吳定才說,這個地方不宜蓋房。原因是前面的兩條路直射村口,在風水學上稱作“穿砂”,十分兇險,如果房子在這塊地基上建成,有如兩把利劍插入心口,如此地勢對一家人的健康及運數(shù)都會有不好的影響,老人易失眠心悸,年輕人易肝腎虛損,主人會事業(yè)不旺,命里犯小人。

我進一步勸說,在機關(guān)者應該隱字當頭。而這塊地方位于村口,十分顯赫,無遮無攔的,容易招災引禍。放棄它是最好的選擇。

我提出建議說,老宅基地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歲月沉淀,早就把對人的不利元素都消解掉了,建房最宜。

吳定才面色沉重,若有所思。我的心里是不安的。我不知道,我的這番漏洞百出的說辭,是否能改變他心中的執(zhí)念,讓他終結(jié)與村里人的紛爭。

幾個月后,吳定才向我宣布他放棄了村口的地基,選擇推倒他家原在村中的老屋來建房子。

他說,他要建全村最漂亮的房子,讓那些暗中對他使絆子的人瞧瞧!

——我毫不懷疑他的決心和能力。他心思縝密,處事干練,是一個能辦大事的人。我看過他要建的房子的圖樣。那是他與省城專業(yè)建筑設(shè)計師交流后設(shè)計出的圖樣。在紙上,它有著圓形的拱頂,門口是兩根白色的威嚴的圓柱,三層的樓房,無論柱礎(chǔ)、窗子都有著十分漂亮的紋飾、歐化的裝飾。整座房子看起來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城堡。那城堡與贛江以西的建筑風格根本不搭,與我所見過的贛江以西的新舊建筑無一相似,倒像是歐洲某個鄉(xiāng)村適合展示復雜故事的電影外景地。

3

我的姐姐和姐夫也要回村莊建房子。姐姐與姐夫的村莊叫羅江渡,與我的家鄉(xiāng)同樣在贛江以西,離我們的家鄉(xiāng)下隴洲村只有三華里。

我的姐姐比我大三歲,1968年生。姐夫比她大兩歲。與我同學黃智杰和吳定才不同的是,他們倆不是發(fā)達了的老總,或有頭有臉的官員,而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婚后的他們在家鄉(xiāng)有過一段種地的日子。后來他們先后跟著同鄉(xiāng)去了離我們家鄉(xiāng)幾百公里外的廣東打工。姐夫初中畢業(yè),學了木匠,就跟人做了室內(nèi)裝修,后來也零星做上了小包工頭。姐姐沒有讀書,就進了毛織廠或玩具廠做普工。其間他們的兒子和女兒先后出生,在孩子成長期間,姐夫出外打工掙錢,姐姐在家照顧老小。后來他們聽從了我的勸告,拿出了大部分積蓄在縣城買了一套小產(chǎn)權(quán)房。等到外甥結(jié)婚成了家,外甥女也成了人,他們買下的房子,正好給了在城里打拼的孩子立足之地。目前,外甥出門打工,他的妻子在家?guī)蓿扔谑侵貜土私憬憬惴蛞郧暗穆?。眼看著自己已年過半百,姐夫和姐姐認為,是該考慮自己未來的時候了。

他們考慮的未來,就是離開城市,回鄉(xiāng)村去,用在縣城買房后不多的積蓄蓋起一棟房子,供以后他們安度晚年。

他們告訴我他們的計劃。他們十多年前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蓋了一層樓,后來聽從了我的勸告,把本用來繼續(xù)蓋房子的錢在縣城買了房子。現(xiàn)在只要在原來的一層樓基礎(chǔ)上再加高,就是一棟像模像樣的房子了。

姐夫說,年過五十的人了,打不了幾年工了。再過幾年就再沒有地方收留咱們了。繼續(xù)待在城里,只能坐吃山空?;剜l(xiāng)下是唯一出路。

姐姐說,我們回鄉(xiāng)下,種兩畝水稻、兩壟菜地,養(yǎng)幾只雞鴨,費不了多少成本,吃的喝的就全有了。水呀,電呀都便宜,好活命得很。

姐夫說,現(xiàn)在國家搞新農(nóng)村,交通呀環(huán)境呀那是比原來好無數(shù)倍,住在鄉(xiāng)下跟住在城里區(qū)別不大。有事要進城也方便,搭車半小時就可以到。

姐姐說,城里的房子供兩個孩子住著,自己要進城看病或辦其他事也有住的地方,兩個兒女以后有孩子照顧不過來可以丟給我們,我們在鄉(xiāng)下種出來的大米和蔬菜,還可以供他們嘗嘗鮮。多好。

姐夫說,都說現(xiàn)在鄉(xiāng)下住著的都是老人。再過十年八年,我們不也就成了老人了嗎?老了就要葉落歸根,就要住鄉(xiāng)下呢。

姐姐說,鄉(xiāng)下人少是少了點,可少有少的好處。這幾年在城里,哪里都是人,看得腦門子暈,不習慣。

姐姐與姐夫一唱一和,臉上喜笑顏開,讓人感覺他們說到的未來,是比蜜還要甜的生活,是比桃花源還要美的地方。

姐夫與姐姐說干就干。他們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購買了水泥、沙石和磚,請了泥水師傅,雄心勃勃地開始了建房的計劃。他們經(jīng)常拍視頻給我看,讓我了解他們的進度。我從視頻里了解到,過了一段時間,房子的外墻砌起來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房子的內(nèi)墻粉刷也完工了。

建房子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視頻里的姐姐姐夫經(jīng)常是蓬頭垢面,身上塊塊白漿。他們的身體,急劇瘦了下去。姐夫的雙頰,更是凹陷得厲害。兩個人跟難民似的。我知道是他們?yōu)榱斯?jié)省成本,同時也因為在鄉(xiāng)下很難請到壯勞力,拌砂漿、挑磚塊等重活兒,都是他們自己干。如此一天兩天還行,時間長了肯定吃不消。每次我在電話中說起要他們注意身體,他們都笑著說自己能撐得住。他們偶爾還會責怪自己說,這么多年沒干重體力活兒,一身骨頭怎么就養(yǎng)嬌氣了呢。

姐姐姐夫在接下來的房子裝修上有了一點匹分歧。姐夫是個裝修師傅,長年在廣東給別人裝修房子,這次臨到自己,他想好好把房子裝修一下,自己的技術(shù)反正不花錢,還不就是多花點錢買材料,不然這輩子真是虧大了。姐姐卻不同意,說日子還長著呢,該花錢的地方還多了去了,以后老了哪有多少掙錢的能力,房子能住就可以了,能省的地方盡量節(jié)省??勺罱K姐姐拗不過姐夫,只好任由他折騰。他們吵架是必然的??勺罱K,他們還是完成了房子的建造。

姐姐姐夫很得意地通過微信把他們房子的外觀拍給我看。我看到房子的不遠處有老樟樹枝繁葉茂,一看就知道它有數(shù)百年的樹齡,雖是12月,葉子的綠色依然飽滿蔥郁,顯示著這塊土地一直具有強大的生殖力。他們的紅磚房子,一層墻體灰暗陳舊,顏色發(fā)黑;二層的紅磚顏色則嶄新得像剛剛從土里拔出的紅薯。顏色的不一,似乎喻示著主人這些年的局促與可能的變故,新的一層的顏色,怎么看都像個剛剛愈合的傷口。姐姐姐夫看出我的心思,齊聲安慰我說,用不了幾年,時間就會模糊掉房子的色差的。

建好了房子,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姐夫又去了廣東,重新做起了裝修師傅,在異鄉(xiāng)的城里兜售他的手藝。他和姐姐的意思,是六十歲之前再好好打幾年工,手里攢下一筆可以養(yǎng)老的錢,然后就安安心心回到鄉(xiāng)下,回到他們精心建起的房子里去,過適合自己過的生活,度他們覺得舒適的低成本的晚年——幾乎可以斷定,假以時日,他們完全可以心想事成。

4

父親電話告訴我說,我們曾姓祠堂要開始修建了。具體修建事宜,由各房的代表組成的祠堂修建委員會已經(jīng)開會討論了不少次。

我們村有七姓雜居。按人口多寡排名分別是劉、孔、曾、張、羅、王、周。曾姓排第三。劉姓與孔姓都已經(jīng)修建了祠堂。鄉(xiāng)村自有鄉(xiāng)村的規(guī)矩,修祠堂的規(guī)矩就是大姓先修,小姓后修。這次該輪到曾姓修建祠堂了。

有劉家和孔家在前面做出了樣子,我們曾家的祠堂修建就變得簡單得多。他們分別成立了祠堂修建委員會,我們也成立了祠堂修建委員會,許多能說上話的人都被列入其中;他們用的圖紙,我們也撿過來,請懂行的人進行局部修改;他們核算出成本,再按男丁為單位籌集資金,我們也核算出成本,按男丁為單位籌集資金。父親在電話里說,委員會核算出來了,我們的祠堂修建總金額為一百二十多萬元,攤到全村三百多名曾姓男丁頭上,是每人四千元。我們一家五個男丁,要兩萬元。你和你弟弟商量一下怎么出這筆錢。

——近些年,贛江以西的大多數(shù)祠堂,都重新修建過。它們大多建筑在村莊的顯赫位置,或在村口,或在寬闊的路邊。它們的美學風格大概一致,門口是一個水泥堆砌的牌坊,牌坊上都是清一色的北京舊時代的皇家建筑風格的藍色紋飾。牌坊上的對聯(lián),幾乎是用謎語的方式,書寫了一個姓氏夸大其詞的根脈。牌坊后面的建筑是磚混結(jié)構(gòu),建筑內(nèi)的柱子上書寫著只有該姓的人才能參透的意味深長的對聯(lián),書寫著這一姓氏數(shù)千年來的流變軌跡與古老戒條,里面空間大得足以容納所有在世的子孫。

這是讓我無比訝異的現(xiàn)實:一方面是幾乎所有青壯年都離開了村莊,在外打工撈金,然后把自己多年的辛苦積蓄投入縣城去買房居住,卻舍不得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投入一分錢用于擴大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與新技術(shù)培育。另一方面,他們對血脈的崇拜又到了極其迷信的程度,似乎時代越是呈現(xiàn)出漂移不定的本質(zhì),人們越有漂泊無依的命運,就越需要通過對血緣的確認來驗證自身的存在,世界越是寒涼,人們越是需要在血脈中擁抱以獲取足夠的暖意。

每人四千元是一筆不小的款項。如果是政府收取提留或者用于其他方面的集資,一定會招致相當?shù)姆亲h??墒且造籼玫拿x來收取這筆錢,幾乎所有人都覺得理所應當。據(jù)說祠堂修建委員會認真討論了以吸收捐款的方式來籌集資金的建議,比如通過在祠堂門口刻碑認捐的方式讓在外面辦企業(yè)開廠的人踴躍捐資,以減少平均攤派的金額,減輕許多經(jīng)濟并不寬裕人家的經(jīng)濟壓力,可最后被大多數(shù)人否決,理由是在祖宗面前應該人人平等,不管貧富老少,不管事業(yè)成功與否,所承擔的款額必須完全一致才是妥當?shù)摹?/p>

我和弟弟經(jīng)過商量湊齊了兩萬元錢,由父親親手交到了祠堂修建委員會管著經(jīng)濟的族人手中。推倒了舊祠堂,在祠堂原有的地基上壘磚砌墻,我們曾姓祠堂的修建工作在穩(wěn)步推進。在縣城生活的父親又找到了他生活的樂趣,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向我報告祠堂修建工作的進展。

幾個月后我們曾姓祠堂的修建大功告成。祠堂無論外觀與內(nèi)飾都與村里的劉姓和孔姓祠堂不相上下。祠堂的中間,擺放著一個方方正正的花崗巖石塊,石塊上刻著一個拱手作揖、胡須修長、衣袂飄飄據(jù)說是我們兩千多年前共同的祖先曾子的簡筆肖像圖。祠堂上方掛著一塊書寫著“忠恕堂”三個大字的匾額是老祠堂留下的唯一老物件。祠堂兩邊還有可供辦紅白喜事的廚房,廚房里用幾個籮筐裝著刀字紋青花碗和盤子,是本族用籌集的資金置辦的族產(chǎn)。

——曾姓祠堂建成后,祠堂修建委員會組織舉辦了落成典禮。曾姓出嫁到外地的女子都收到了請柬。她們帶著不菲的賀禮,紛紛趕來吃酒,據(jù)說場面十分熱鬧。那些已經(jīng)分散天涯的曾家姐妹因此有了難得的十分隆重的見面時刻。據(jù)說有人在祖宗面前抱頭痛哭(那多是一些早嫁的長輩),有人相見歡喜。我的姐姐和妹妹回到老家喝酒后,分別加入了有人組織的曾姓女子微信群。她們相約在微信里相見,并且發(fā)誓說永不分離。

她們的名字與禮金多寡,關(guān)系到她們娘家人的臉面,被書寫在紅色的紙上,貼在祠堂門口的墻上,供往來的人們對比參閱。那是一筆不菲的錢款。據(jù)說關(guān)于這筆錢如何處置,祠堂修建委員會早有決議,就是將其作為族產(chǎn)的一部分,委托專人保管,以應對整個宗族隨時可能需要的大宗支出。

5

有一天父親突然問我和弟弟,你們兄弟倆要不要回家建房子?

父親深思熟慮地向我和弟弟一一列舉回老家建房的理由:現(xiàn)在鄉(xiāng)下到城里的交通方便了,路變好了,車變多了,以前一小時的路程現(xiàn)在半小時就到了。國家為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給老家撥了不少錢呢,老家的生活條件正在一天天變好,住在老家跟住在城里一樣方便。老家正在搞規(guī)劃,拆舊建新,許多在外面的人都回來批了地基,蓋了新房。你們兄弟難道不應該回來建一棟房子?

父親說,俗話說得好,九江魚兒歸九江。別看鄉(xiāng)下現(xiàn)在冷清得很,可有誰能保證哪一天不要回老家?老家是你們的根。生不回死要回。沒有房子,怎么回?

父親說,一個人再有本事,在外再怎么會折騰,在老家沒房子就是個破落戶。在老家有一棟漂漂亮亮的房子,那才是真正的體面與風光。

——父親是在我和弟弟合資在縣城購置的、供他和母親養(yǎng)老的房子里給我們說出這番話的。幾年前,父親要我們給他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他的理由是老家醫(yī)療條件不好,村里沒有醫(yī)生,感冒咳嗽要走三里路去小鎮(zhèn)上才行,村里也沒有了屠戶,吃個肉也得去三里路的鎮(zhèn)上。親人們都去城里了,老家人越來越少,有時隔幾棟房子都見不到一個人……想不到幾年過去了,父親搬出一套與過去完全相反的說辭。

我們在老家并不是沒有房子。20世紀八九十年代,父親建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那房子建后欠債不少,很大一部分的債務是我?guī)退€的。我們曾經(jīng)在其中居住多年??筛赣H認為,它的款式以及質(zhì)量都已老舊,不夠格稱作他所說的“房子”,當然不能作為我和弟弟在外“體面風光”的證明。

父親說得振振有詞,我和弟弟默不作聲。一等他說完,我們就趕緊把話題岔開。我們以為在這個話題上父親不過是有此一說,可接下來,他老人家不依不饒,大有死纏爛打的勁頭。

父親動不動就對我和弟弟挑起回老家建房子的話題。他會在飯桌上說起老家新辟的地皮上哪些人批了地,哪些人在建房,那些房子的結(jié)構(gòu)怎樣、外觀怎樣。如果說到批地建房的是在外工作、打工或開廠掙了錢的人,他就明顯加重了語氣,明顯是暗示我和弟弟可以將其作為學習的對象。他會在客廳一家人看電視聊天的時候,突然說道,我們村誰誰誰生了幾個兒子,在老家一共建了幾棟房子,并且語氣里毫不掩飾艷羨之心。他會在電話里,拐彎抹角地告訴我老家新村建設(shè)的進度。他會當我們的面數(shù)落來家看他的已經(jīng)在縣城購房居住的妹妹,老家沒建新房子以后她的兩個兒子怎么回老家,她的一家在村里怎么抬得起頭來。“要不要看看后頭?!彼@么警告妹妹。我和弟弟都知道其實他是說給我們聽的。他顯然對我和弟弟的裝聾作啞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

可我和弟弟一直沒有接父親的話茬。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在老家建房子。我的同學黃智杰、鄉(xiāng)黨吳定才回家建房的事實并沒有對我構(gòu)成觸動。回老家蓋房子,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沒三五十萬拿不下來。我的收入并不算太高,除了工資就是稿費,必須精打細算才能把日子過好。再說了,房子是用來住的,我們到老家蓋房子給誰???父母是不可能回去了,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縣城的生活。他們和我們已經(jīng)在他們養(yǎng)老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醫(yī)療和生活方便的縣城是他們最好的養(yǎng)老之地。我的孩子目前在外省讀大學,以后繼續(xù)深造、就業(yè)、婚姻哪一件都跟老家不搭界,她不會有長時間留滯家鄉(xiāng)的可能。我離退休還有十余年時間,短時間內(nèi)也還沒有必要考慮退休后的去處。即使以后真要回老家住,把父親當年蓋的房子稍稍拾掇就足以讓我棲身。住在其中我絲毫不會感到不體面不風光。當然,房子除了住還有一個屬性是不動產(chǎn),在物價不斷上漲、貨幣不斷貶值的今天,房產(chǎn)是最有保值乃至升值可能的固定資產(chǎn)??赡莾H限于城市。目前我還看不出在老家建房能有什么升值空間。我有那么多錢,還不如在我所在的省城郊區(qū)買一套小公寓呢,急用錢的時候分分鐘可以變現(xiàn)。回老家蓋房子,就等于是把三五十萬放地里挖坑埋了。

我的弟弟應該也沒有在老家建房子的想法。他的兩個兒子還小,未來尚未可知,還不到為他們在老家做打算的時候。他現(xiàn)在在東莞某鎮(zhèn)購房定居,并且辦著一家小彩印廠,目前制造業(yè)的不景氣讓有百萬貸款的他喘不過氣來,他還不能像一個有錢人一樣去考慮怎樣讓村里人覺得體面和風光。再說,弟媳是外省人,她對我的那個偏僻破落的老家并沒有多少認同感,她怎么會支持弟弟把刀刃上的錢丟在與她并沒多少關(guān)系也看不出有啥美好前景的村里?

父親卻不管不顧。他步步緊逼。他總給我們說要考慮“后頭”。這么故弄玄虛的詞似乎在他心里有著無窮的威力??粗b聾作啞已經(jīng)不行,我與父親認真談了一次。我從經(jīng)濟學、社會學角度說出我不在家建房的理由。我告訴他說雖然我對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家與他同樣懷著深厚感情,可并不代表我要把房子建在老家,我熱愛故鄉(xiāng)可并不表示要在我條件不成熟的情況下把錢撒在故鄉(xiāng)。他所說的“后頭”,并不是我現(xiàn)在要考慮的。如果我以后有建房需要,我自然會建的。弟弟是否要建房,也是弟弟的事,做父親的最好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

父親找不到理由反駁我,他說不過我。但顯然我并沒有說服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聽到他說要回家建房的事,可是他明顯悶悶不樂。

我只有由他去。我沒法滿足他——沒法花幾十萬元去滿足他那點小小的虛榮心。當然,他的心思遠不止虛榮心這么簡單,是什么我也一下說不清楚??稍捰终f回來,說清楚了又能怎樣呢?

但未來,我會不會也回老家建房子?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會不會改變現(xiàn)在的想法,被父親所說的“后頭”糾纏得寢食難安,像我的同學黃智杰,與我的鄉(xiāng)黨吳定才一樣,在自己生活過二十多年的土地上,建起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以安頓自己在俗世中無比疲憊衰老的肉身,或者僅僅鎖在那里,成為我存在于故鄉(xiāng)的證明?

我不知道。

6

村里的支書李喜兆經(jīng)常和我微信聯(lián)系,告訴我村里的諸多變化。有一天他告訴我,村里的塔建好了,村委會邀請了許多在外的年輕人回來,在中秋之夜一起舉行燒塔的儀式,大作家你能不能回來一起熱鬧熱鬧?隨后,他把幾張建成的塔的照片發(fā)給了我。

那是一座嶄新的紅色磚塔,建在村子西邊的空地上。塔高有兩米多,塔身通過磚塊的有機堆砌造成了鏤空,塔頂上是一根下粗上尖的金屬條,金屬條因鍍鉻在陽光下發(fā)出白亮的光。金屬條的中段有一個球狀物。整座塔有著十分喜慶的裝飾意味。

——贛江以西的大小村莊的顯赫處,到處可見這種嶄新的紅色磚塔。它們讓整個贛江以西的鄉(xiāng)間充滿了一種載歌載舞、喜氣洋洋的意味。可我知道,那不是贛江以西文化里的固有之物,而是已經(jīng)消失了的瓦塔虛張聲勢的替代品。

贛江以西的中秋節(jié)流傳著一個特別的習俗,那就是燒塔。那是由孩子們主導的一項活動。先是由孩子們到村莊四周收集殘破的瓦片,在村莊的空地上將瓦片一層一層地壘起,建起一座一米多高的圓錐形瓦塔(投柴口用磚頭砌成)。黃昏時分,孩子們會不約而同地早早到某個地方集中,然后列隊到各家各戶門口唱著祝福的歌,為的是乞得可做燃料的稻草。那幾句歌詞至今印在我的心里:集稈集一把,養(yǎng)的豬兒好大一只;集稈集一捆,養(yǎng)的豬兒成一噸。得到祝福的女主人聽到孩子們的歌唱,一般都會笑嘻嘻地從家中拿出成把成捆的稻草送給孩子們。(如果主人遲遲不給或明顯拒絕,我們在離開前就會換唱另兩句詞:集稈集不到,養(yǎng)的豬兒用辣椒炒。這句詞無異于詛咒,因為在贛江以西,只有病豬死豬才用辣椒炒了吃。)

孩子們乞來的稻草成山地堆在瓦塔旁邊的空地上。月亮升起來,孩子們就點燃稻草,塞進瓦塔的燒柴口。持續(xù)的投柴將原本黑色的塔燒得紅彤火旺,火焰飛騰,形成了十分魔幻的視覺效果。這種完全由孩子們主導的游戲的高潮部分,是邊燒火邊將大量的米湯潑向瓦塔,瓦塔上的火焰因米湯的澆潑冷熱相激而變得更加恣肆升騰,瓦塔頓時就像是一個有生命之物,一個由隱匿的神靈主導的物體,用形狀變化的火焰向著月光灑落的大地和天空發(fā)出祝福的言辭。而將米湯澆潑到瓦塔之上,也是這個古老游戲的重要程序之一,據(jù)說此舉可以讓正在燃燒的瓦塔黏合穩(wěn)固,而中秋之日的瓦塔穩(wěn)固屹立,會給村莊的來年運勢帶來吉祥的兆頭。每次燒塔的完整過程,大人們會自始至終在滿月之下圍觀,為的是給自己討一個好的彩頭。

若干年后,稍有些見識之后,我對童年時熱衷參與的中秋燒塔活動有了別樣的理解:這一由孩子們主導的古老游戲,其實有著豐富的解讀空間。塔自古以來是一個關(guān)于精神的物象,本是寺廟里的建筑,贛江以西流傳的燒塔習俗,很可能隱含了信仰的意味。塔由廢棄的瓦片砌成,瓦是建筑的基本材料,是家園的象征,每一片廢棄殘破的瓦片,都有可能棲著一個曾經(jīng)在瓦下生活過的人的靈魂,中秋燒塔,乃是為了在這人、鬼、神共享的月圓之夜,用火焰去溫暖、慰藉那些曾經(jīng)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亡靈,向護佑這塊土地上的神靈致意。之所以讓孩子們主導這一極具儀式感的活動,是因為孩子最具靈性,最適合做人、鬼、神之間的使者。圍繞著燃料乞討的成敗唱的祝福和詛咒之歌,都以豬為重要衡量單位,是因為豬是家的原始構(gòu)件,“家”的字形就是房屋下面臥著一頭豬。豬肥,自然家旺,燒塔也就含有了祝福家園年年五谷豐登、代代可以傳承的意思了。塔燒至最后澆潑米湯,既是利用了米湯里的黏合成分,其實也有著對糧食豐收的祈望。中秋燒塔,既是童話,卻有著強烈的宗教才有的儀式感;既是游戲,卻不無成人世界對蒼天的吁請、對命運的敬畏;既是詩歌(如水月光讓整個大地如同白晝,古老的村莊里,人們圍著一個火焰熊熊的瓦塔,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充滿稚氣卻又無比莊嚴的臉龐,整個畫面就像詩歌一樣美),同時也是關(guān)乎生與死、瞬間與永恒、游戲與宗教的哲學敘事。

可是隨著村里的人們紛紛外遷,如此源自久遠、需要許多孩子共同參與的習俗當然難以為繼,中秋節(jié)不燒塔已經(jīng)很多年了。不甘心的人們并不想讓如此美好浪漫的習俗失傳,就想出了一個法子,把游戲的主體變?yōu)榇笕?,把每年臨時搭建的瓦塔變成永久性的、比原來大了好多倍的紅色磚塔。這些磚塔都立于村莊的顯赫位置——或者在村口或者在村莊的大的空地上,成為村莊似是而非的部分——村莊嶄新生長的部分。

我們村的塔是今年建成的。建塔大約花了五萬多元。我們村集體經(jīng)濟并不富有,這部分資金從哪里來?村支書李喜兆告訴我,為了籌集資金村委想了一個法子,建了一個在外年輕人的微信群,他們在群里把建塔的事兒一說,沒想到得到了童年時都在村里燒過瓦塔的大伙兒的一致響應,他們紛紛幾百上千地捐款,不一會兒資金就到了位。建塔的時間并沒有花多久,村里請的是已經(jīng)給很多個村莊建了塔的施工隊,他們熟門熟路,建筑質(zhì)量也因此有了根本保證。建塔的地址挑在村子西口的空地上,塔的西邊是波光粼粼的水塘,然后是記憶里綠油油但如今荒蕪的田野,田野再過去,就是退耕還林后植被瘋長的山林。中秋快到了,剛建的塔第一回燒,在外的年輕人都在群里相約回家,村支書李喜兆想借此辦成一個聚會活動,就聯(lián)系我,要我回家。

可我沒有回家。我被其他事兒絆住了腳。

中秋那天,村里如期舉行了燒塔儀式。我在許多同村的微信好友的朋友圈里看到了這一活動的盛景。

——我看到月光如水傾瀉,古老的村莊施洗如嬰。我看到磚塔火焰熊熊,遠遠超過了童年時的光焰。那些從外面趕回的人,在塔前跳躍、奔跑。他們從外地買回的煙花不斷在空中炸開,村莊因此變得無比絢爛。

省略了乞討燃料的歌聲,省略了瓦片與米湯的介入,沒有孩子們的主導,唯有火焰依然熊熊,月亮依然朗照。在月光、火焰和煙花變化的光焰面前,我看見我的村莊,已經(jīng)長時間并無多少人居的寒涼無比的村莊,顯得無比喜慶、詩意、溫暖和尊貴。哦,她多像祝福聲中戴著銀項圈的孩子!

我看見那些圍繞在塔前的人,那些在我的記憶里依然是少年的人,在火焰的映照下,都顯得滿面蒼老,仿佛歷盡了滄桑。他們的奔跑跳躍,并非源自游戲,而是因為命運的暗示,仿佛他們是古老的巫者,正借著火焰與月光的媒介,為漸行漸遠的、詩意的、曾經(jīng)人聲鼎沸的鄉(xiāng)土招魂——毫無疑問,在這月光朗照的夜晚,有隱形的人,從不遠的宗祠、廟宇、墓地或者廢棄的瓦片上起身,趕來加入他們的隊伍之中。他們或是我們的先祖,或是不祥的鬼魅,或是千百年來護佑我們的神靈。

作者簡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委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發(fā)表作品200多萬字,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天涯》《鐘山》等刊物。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畬酵隆贰囤M江以西》《在讖語中練習擊球》等?!肚嗷ǖ蹏帆@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曾獲老舍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