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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近代以來的翻譯之變:時移譯易
來源:北京晚報 | 一勺風  2021年03月25日14:33
關(guān)鍵詞:翻譯

近期,中美展開對話,翻譯又成為了人們談?wù)摰脑掝}。近代以來,西學逐漸進入國人視野。從“德先生”“賽先生”到“民主”“科學”,兩個英語單詞(democracy和science)的翻譯為何如此不同?從開眼看世界的年代,到富起來、強起來的年代,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譯者又是如何發(fā)揮著自己的作用的?文字是時代的唱片,翻譯則是將內(nèi)容播放出來的機器,時代變了,機器自然也就更新?lián)Q代了。在這背后又是什么樣的思維在主導(dǎo)?

不同年代 不同翻譯

最近熱播的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視劇《覺醒年代》第一集中有這樣一個畫面:在熙熙攘攘的上海街頭,一位說書先生手持快板,嘴上念念有詞,引來一大群中國人和外國人駐足圍觀。只見他聲情并茂地講著:“嚓啦啦小鑼敲起來,《青年雜志》已出版。中國社會多磨難,陳獨秀兩張藥方來公開。德先生,賽先生,已經(jīng)跑到中國來。”眾人聽罷,紛紛拍手叫好。

這一情節(jié)反映的是“新文化運動”這段歷史。這里的“德先生”指的是“民主”,即民主思想和民主政治,對應(yīng)的英文單詞為democracy;而“賽先生”則指的是“科學”,即近代自然科學法則和科學精神,對應(yīng)的英文單詞為science。這兩位“先生”撐起了“新文化運動”的兩面大旗。

李大釗、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們從國外請來了“民主”和“科學”這兩位“客人”,并為他們起了很接地氣的名字——“德先生”和“賽先生”,它們就這樣“跑到中國來”。顯然,兩位先生的名字來自于其讀音的一部分,再配上“先生”的稱呼,像極了兩位遠道而來的高人;而“先生”亦是對老師的尊稱,暗含著要向西方學習的意味。這兩個名字,很容易被人們記住,也就很快地在中國大地上傳播開來,成為人們爭相談?wù)摰脑掝}。

其實,兩位“先生”這類名詞的出現(xiàn),也代表了翻譯名詞時常用的一種策略——音譯加意譯,具體在這個例子中就屬于音譯加表意語素的方法,即取該詞的部分讀音,外加該詞詞義的屬性,作為這個詞的翻譯。啤酒(beer)、卡片(card)、高爾夫球(golf)、芭蕾舞(ballet)、巧克力糖(chocolate)、吉普車(jeep)等名詞都是通過此類譯法得來的。

語言是不斷變遷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時代的影響,這種影響也會在翻譯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仔細比較近代和現(xiàn)當代的翻譯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從翻譯目的到翻譯策略,譯文風格、表達習慣,都有所差異。

近代和現(xiàn)當代的譯者,面臨著不同的時代背景,因此在翻譯時帶有不同的翻譯目的。

近代中國受到列強欺侮,遭遇了深重的苦難,這些境遇深深地刺痛著國人的神經(jīng),讓中國人開始睜開眼看這個世界,試圖找到自己落后挨打的原因,找到救亡圖存、富國強民的秘方。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中國不僅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歷史變革,也正經(jīng)歷著以“西方思想和文學翻譯”為主要代表的歷史上“第三次翻譯高潮”。而嚴復(fù)和林紓無疑是這段時期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前者希望通過翻譯西方科學著作來開啟民智,而后者則是意圖通過翻譯西方文學作品,讓民眾更全方位地了解西方世界的風土人情和精神世界。

林紓的古文翻譯

嚴復(fù)是我國清末新興啟蒙思想家,他在翻譯英國博物學家赫胥黎的《天演論》(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時,深知譯事之難,并在書中的“譯例言”部分對此大為感慨:“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贝蟾攀呛笫雷g者對這幾句話有著太多共鳴,又或許是因為嚴復(fù)概括得極為貼切,“信達雅”這三個字也一度被視為翻譯標準的“金科玉律”,指導(dǎo)和激勵著一代代翻譯人“戴著腳鐐跳舞”。

而自稱“四十五以內(nèi),匪書不觀”的林紓,更是在中國翻譯史上有著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了一個想繞也繞不開的人物。林紓翻譯小說始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與精通法文的王壽昌合譯法國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這是中國第一部介紹西洋小說的作品,為國人見所未見,一時風行全國,備受贊揚。接著他受商務(wù)印書館的邀請專譯歐美小說,先后共譯作品180余種。介紹美國、英國、法國、俄國、希臘、德國、日本、比利時、瑞士、挪威、西班牙的作品。跟林合譯美英作品者有魏易、曾宗鞏、陳家麟、毛文鐘等,合譯法國作品者有王壽昌、王慶通、王慶驥、李世中等。林紓不懂外文,全憑合譯者的口譯,然后整理成順口的文言,他翻譯作品之多、之廣為中國近代譯界所罕見,曾被人譽為“譯界之王”。

林紓的譯作影響了包括魯迅、胡適、鄭振鐸等很多后來的文學家。鄭振鐸曾評價他:“在那些可以稱得較完美的四十余種翻譯中,如西萬提司的《魔俠傳》,狄更司的《賊史》《孝女耐兒傳》等,史各德之《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等,都可以算得很好的譯本?!焙m《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寫道:“林紓用古文做翻譯小說的實驗,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了。古文不曾做過長篇的小說,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這使許多學他的人也用古文譯了許多長篇小說,古文里很少滑稽的風味,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歐文與迭更司(按,即狄更斯)的作品。古文不長于寫情,林紓居然用古文譯了《茶花女》與《迦茵小傳》等書。古文的應(yīng)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種大的成績?!?/p>

小說之外:魯迅的翻譯

我們對于魯迅的了解,大多集中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和思想研究等領(lǐng)域,尤其是他的文學作品,被大量選入教科書;至于他的翻譯,人們則了解甚少。其實,魯迅也做了大量的翻譯工作,他一生共翻譯了十四個國家近百位作家的二百余種作品,可謂將生命中很大部分的精力都奉獻給了翻譯。據(jù)統(tǒng)計,魯迅所有著作逾五百萬字,其中翻譯就達二百九十萬字,涵蓋蘇聯(lián)、日、奧、匈等多個國家,包括小說、童話等多種題材。

魯迅早期翻譯實踐經(jīng)歷深受當時社會進程的影響,選譯較多英、法科技小說作品,與當時“實業(yè)救國”“富國強兵”的思想相契合,也與當時的文學趨勢相一致。魯迅留日歸國后,深刻意識到中國腐朽的封建文化對社會進程的嚴重阻礙。因此,他這一時期的翻譯實踐,期望通過文字和文化的傳播,喚醒國民,改造中國。這也是他棄醫(yī)從文的初衷。許廣平曾在《魯迅與翻譯》一文中寫道:“魯迅從事文學翻譯是從《域外小說集》開始的,他著重于東歐和北歐文學的介紹,尤其是弱小民族的作品;因為那些作品富于掙扎、反抗、怒吼的精神,翻譯過來,不但能借此轉(zhuǎn)移性情,更可改造社會?!?/p>

后來,蘇聯(lián)“十月革命”讓中國人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魯迅也開始把目光投射到了蘇聯(lián)文學,希望通過這些作品,給國人帶來啟迪和激勵,這段時期,魯迅也成為了“新文化運動”的一員主將。魯迅當時的譯著如《毀滅》《死魂靈》,充分反映出希望通過不斷學習新思想和新觀念,向國人傳達革命精神,找出一條適合中國走的道路。他認為“這是中國普羅文學者的重要任務(wù)之一”。

翻譯策略的選擇

改革開放至今的現(xiàn)代翻譯,則是我們歷史上的第四次翻譯高潮。時過境遷,改革開放四十多年,我們的社會安定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多元而富有活力,翻譯昔日所肩負開啟民智、救亡圖存的使命日漸淡化,而更多的是去服務(wù)于人們?nèi)找嬖鲩L的文化需求。這個時期的翻譯動力,主要來自市場的驅(qū)動,很多出版社考慮到銷量問題,傾向于著力打造暢銷書,越來越有迎合“輕閱讀”的趨勢;很懂得“蹭熱點”和“蹭流量”,如“諾貝爾文學獎系列”譯作。另外,也有一些學術(shù)作品的翻譯,主要服務(wù)于學術(shù)研究的目的,傳播最新的或經(jīng)典的學術(shù)著作。相對于暢銷書而言,學術(shù)書無論是篇幅,還是閱讀要求,顯然都更“重”一些,此類譯者則也算得上是為了迎合“重閱讀”。畢竟,我們正處在一個“銷量為王”的出版時代,出版社也面臨著巨大的壓力,不得不以“輕閱讀”來支撐“重閱讀”。

近代與現(xiàn)當代的譯作,所采取的翻譯策略也不同。

翻譯策略上,客觀存在著“歸化”和“異化”的差別?!皻w化”和“異化”這對翻譯術(shù)語是由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學家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于1995年在《譯者的隱身》一書中提出來的。

所謂“歸化”,指的是“要把源語本土化,以目標語或譯文讀者為歸宿,采取目標語讀者所習慣的表達方式來傳達原文的內(nèi)容”。歸化翻譯要求譯者向目的語的讀者靠攏,譯者必須像本國作者那樣說話,原作者要想和讀者直接對話,譯作必須變成地道的本國語言。歸化翻譯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譯文,增強譯文的可讀性和欣賞性。

“異化”指的是“譯者盡可能不去打擾作者,讓讀者向作者靠攏”。在翻譯上就是遷就外來文化的語言特點,吸納外語表達方式,要求譯者向作者靠攏,采取相應(yīng)于作者所使用的源語表達方式,來傳達原文的內(nèi)容,即以源語文化為歸宿。使用異化策略的目的在于考慮民族文化的差異性、保存和反映異域民族特征和語言風格特色,為譯文讀者保留異國情調(diào)。

在清末和民國時期,由于很多譯者并非意在“信達雅”地翻譯外國著作,而是希望借翻譯之功,行救國、強國之事。所以,在翻譯實踐中,會更注重如何將源文作品以國人更能接受的方式、更為熟悉的表達譯介過來,以期更有利于迅速傳播,這就是所謂的“歸化”翻譯。

例如,在這一時期,譯者習慣于將外國人名的姓氏和中國姓氏聯(lián)系起來。這樣的例子有很多。有譯者就把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飄》中的女主角Scarlett O'hara譯作“郝思嘉”,因為O’hara完整音譯應(yīng)為“奧哈拉”,而女主的姓氏,發(fā)音類似于“郝”,而Scarlett完整音譯應(yīng)為“斯嘉麗”,取前兩個字,就這樣組成一個三個字的名字,更像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很多外國漢學家在給自己起中文名字時,也參考了這一做法。曾擔任過燕京大學校長、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英文本名John Leighton Stuart完整音譯應(yīng)為“約翰·雷頓·斯圖爾特”,斯圖爾特是一個典型的英美姓氏,前兩字發(fā)音與中國姓氏“司徒”類似,這樣的中文名字令人眼前一亮。

林紓譯作的書名大多采取了“歸化”的策略。例如,我們現(xiàn)在所熟知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是美國作家哈里特·比徹·斯托(斯托夫人)于1852年發(fā)表的一部反奴隸制長篇小說,林紓將其翻譯為《黑奴吁天錄》,很有清末小說的意味,讓中國讀者一眼就覺得親切。1907年3月,在日本東京留學的曾孝谷讀到《黑奴吁天錄》的小說時激動不已。他認為,這部小說正好警醒國人民族獨立之魂,便與同窗好友李叔同等人商量,改編成劇本,于是,中國的第一部話劇就這么誕生了。

再如,林紓于1908年將英國作家阿瑟·柯南·道爾創(chuàng)作的偵探小說《Sherlock Holmes》(《夏洛克·福爾摩斯》)翻譯為《歇洛克奇案開場》,大有設(shè)桌說評說的架勢,吊足了讀者閱讀的興趣。值得一提的是,據(jù)傳林紓也是第一個將Holmes翻譯作“福爾摩斯”的人,因為按照音譯規(guī)則應(yīng)譯為“霍姆斯”,而林紓是福建人,受福建方言的影響區(qū)分不清h和f的發(fā)音。事實上,早在1903年,文明書局出版了《續(xù)包探案》,福爾摩斯的譯名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標準譯名完全相同;1904年至1906年,周桂笙、奚若合譯出版了《福爾摩斯再生案》,自此,“福爾摩斯”一直沿用下來。由此可見,“福爾摩斯”并非林紓首創(chuàng),但林紓確實借鑒了這一譯法,為這個名字增添了一絲“福建”色彩。

來到現(xiàn)代,我們在翻譯實踐中更多地會去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幾十年的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讓中國和中國人變得更加開放和自信。一方面,我們接觸到了更多的訊息,對外面的世界了解越來越多;另一方面,我們也逐漸找回文化自信,不再在西方文化面前表現(xiàn)自卑。因此,在翻譯時就會注重保留原文的原汁原味,精準地呈現(xiàn)給中國讀者。

不同時期 不同表達

不同時期的譯文,語言表達和譯文風格也有所不同。

語言的發(fā)展具有歷時性,所謂歷史性指的是一個系統(tǒng)的歷史性變化情況(過去—現(xiàn)在—將來)。在近代,白話文處于萌芽和剛剛興起的狀態(tài),很多表達還不夠成熟,文言文向白話文過渡的痕跡比較明顯。例如,“你底”“那末”這些專屬于那個時期的詞匯,如今已經(jīng)不再使用,被“你的”和“那么”這些詞替代?,F(xiàn)在的讀者讀到這些詞時,可能會感到有些奇怪,甚至會當成錯別字。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本土文學作品中,在中文譯作中也會有所體現(xiàn)。

另外,除了一些表達發(fā)生了改變之外,譯文風格也存在差異。相比較而言,由于清末和民國那部分譯者、翻譯家文字功底都比較強,在遣詞造句上更為講究,更注重文辭,文風相對更雅一些。例如,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至今仍是最受讀者歡迎的版本之一,他把《哈姆雷特》中那句“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翻譯成“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在令人拍手叫絕的同時,也引發(fā)讀者對于命運的思考。王佐良翻譯培根的《談讀書》文辭優(yōu)美,朗朗上口,成為眾口相傳的佳作,他的那句“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shù)學使人周密,科學使人深刻,倫理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使人善辯”不知被引用過多少次。

正是朱生豪、魯迅、周作人、梁實秋、鄭振鐸、羅念生、郭沫若、茅盾、傅雷、錢鐘書、季羨林、楊憲益、豐子愷、楊絳、王佐良等聲名赫赫的翻譯家,把英文、法文、俄文、日文、德文、西班牙文等多種語言的作品翻譯成中文,世界文學才真正地走進了中國。

有人甚至評價說這些翻譯家們“為中國翻譯了整個世界”。

若論譯作的數(shù)量和成書速度,當今時代確實是過去所望塵莫及的。但如今的譯作良莠不齊,佳作比例很低,而且“翻譯腔”比較嚴重,從觀者的角度來看這跟譯者自己的母語水準和對待翻譯的態(tài)度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后世譯者應(yīng)當學習前輩們埋頭苦干的精神,也要不斷提升自己的水平。

此外,近代與現(xiàn)當代翻譯除了上述不同之外,還有一個很突出的問題。清末、民國時期的譯作并無統(tǒng)一的標準,所以對于同一本書或書中的人名,會有不同的譯法,這就為讀者的理解帶來了不便。當然,“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譯者對源文有不同理解,不同解讀,以不同的譯文詮釋,倒也無可厚非,在文學作品中尤是如此。不過,我們?nèi)缃褡鳛楹髞碚?,就擁有了一些前人沒有的便利。那就是我們可以從這些不同的版本中選出一個最受歡迎的版本,后世的重譯或是引用多會以這個版本為準。

我們?nèi)缃駥τ谌嗣姆g已經(jīng)有了一套完整的標準,經(jīng)過這么多的翻譯浪潮,絕大部分外文人名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實現(xiàn)定名是非常必要的。

當年周恩來總理考慮到新華社作為國家通訊社,接觸各界新說法、新名詞幾率更高,于是作出明確要求:“譯名要統(tǒng)一,歸口于新華社?!毙氯A社的翻譯工作與時俱進,發(fā)展出“名從主人、既定不咎、音義兼顧、譯音循本、音系對應(yīng)”等大的原則,成為中國翻譯界的業(yè)務(wù)財富和倚仗,標準化可謂是其翻譯地位的立身之本。外國人名地名的中文定名問題于是迎刃而解。

語言是不斷變化的,翻譯作為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也會隨時發(fā)生變化。不可否認的是,無論是近現(xiàn)代還是當代,翻譯都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既改變著我們的物質(zhì)世界,也豐富著我們的精神生活。對于翻譯,我們不必厚古薄今,也不可驕傲自滿,而是傳承翻譯前輩們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繼續(xù)通過翻譯創(chuàng)造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