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2期|蘇滄桑:船娘
“早春花時,舟從梅樹下入,彌漫如雪?!?/p>
西溪如一個透明的結(jié)界,由水、空氣、綠意構(gòu)成。前往西溪,像前往另一個人間。
我一直在等一場雪。我曾與船娘虹美相約,乘她的搖櫓船看雪落,梅開,吃火鍋,喝酒。
普魯斯特說,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xiàn)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現(xiàn)。此刻,雪停了,炭火的吱吱聲、雪壓梅枝的吱吱聲,高低錯落,水上的往事一一浮現(xiàn)。
酒酣的兩個同齡女子墜入了時空深處,水天一色,人舟一體,“我”是滄桑,“我”亦是船娘,抑或是千百年來湮沒在湖光山色里的她,他,還有它。
西溪靜默,“我”開口說話。
一?酒窩囡囡
誰也不知道,船是什么時候漂走的。
一萬道陽光盛滿我左臉頰的酒窩,一萬道油菜花的光芒盛滿我右臉頰的酒窩,兩萬道金光結(jié)成一個夢魘,將九歲的我罩住,只留下耳蝸里的一些聲音。
魚躍。
枯葉碎裂。
白鷺驚起,蘆葦被它蹬彎了腰,低聲叫。
漁網(wǎng)撒在水面上。
船過的欸乃聲。
搗衣聲。
越劇。
老人輕輕咽下最后一口氣。
太陽爐火般轟鳴。
每一個夢的拐彎處,都藏著一聲聲清脆的鳥鳴,娘聲嘶力竭的呼喊被擋在夢的外面:
虹——美!虹——美!你在哪里???
“松木場入古蕩,溪流淺狹,不容巨舟,自古蕩以西,并稱西溪。”與西湖一山之隔的西溪,是“蘆錐幾頃界為田,一曲溪流一曲煙”的江南水鄉(xiāng)、城中濕地,自古和西湖、西泠并稱“三西”。明清時,以十里香溪、百家庵堂、明月蒹葭著稱于世,與靈峰、孤山并稱杭州三大賞梅勝地,也是無數(shù)文人墨客和達(dá)官貴人隱居的世外桃源,留下過蘇軾、秦觀、唐寅、張岱、顧若璞、李漁、厲鶚、洪升、錢謙益、柳如是、康有為、郁達(dá)夫等無數(shù)名士的足跡和傳奇。
深潭口,古往今來賽龍舟的地方,也是我祖祖輩輩的家。早春直至霜降,每天凌晨三四點,娘就把我們?nèi)忝煤捌饋恚瑩u著小船從深潭口出發(fā),去武林門或筧橋割草喂魚喂羊。小船穿破曙色,穿過一座座拱橋,一個個蘆葦蕩,由古蕩至松木場,停泊在京杭大運(yùn)河北大橋。
娘靜靜搖著櫓。櫓在水里攪起一輪輪魚尾形的波光,倒映在娘的臉上,如掠過一片一片羽毛。搖船的娘,比山山水水還要好看。
九歲的我坐在船頭,將右手垂到水面。“溪鳥吾前身,溪花吾故人”,我用指尖輕輕彈撥著一輪輪波光,一一問候我的“前身”和“故人”。
先問候水花生、水葫蘆、金鈴花、梭魚草、空心蓮子草,還有香入肺腑的白姜花。岸邊匍匐著一叢叢濕漉漉的蕨類,卷曲的、毛茸茸的芽上,露珠一明一暗眨著眼。
我也眨眨眼,一睜一閉間,就會看到無數(shù)雙黑亮的眼睛,嗖的一下亮起,又嗖的一下全都藏進(jìn)綠色深處。我跟妹妹說,那是西溪精靈們的眼睛。妹妹不信。
船出了深潭口,我問候了宋高宗趙構(gòu)。南渡時,他見西溪“其地靈厚,欲都之,后得鳳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這一留,就留了一千年。
船過楊圩時,我問候了宋代曾權(quán)傾朝野的楊統(tǒng)制。他“功成名遂身退”,說服兄弟一起在西溪各置一圩之產(chǎn),晴耕雨讀,直至九代同堂。
明清易代,導(dǎo)致了眾多隱士隱居西溪。船過秋雪庵,我問候了第一個將西溪比作“桃花源”并題寫“秋雪庵”的明代隱士吳本泰。明亡后,七十余歲的吳本泰卜居西溪蒹葭深處,“性淡泊,無嗜好,繩床棐幾,朝齏暮鹽”。秋雪庵附近有一個莊園叫泊庵,是明代三個鄒姓兄弟建造的,他們耕讀艇釣,最喜歡在梅樹下置放蒲團(tuán),吟詩作畫。
船過以梅花聞名的安樂山,我問候了明末清初“西溪二隱”孫蔗田和包太白。兩個才華橫溢、喜好吟詠的錢塘(杭州)人,常結(jié)伴登山臨水,選勝探幽,著有《采薇子》和《蔗田集》。
船過一座古橋,小伙伴們玩倒栽蔥跳水的地方,我問候了兩位同名同齡的本地人“西溪兩晴川”——經(jīng)學(xué)家孫晴川和家有藏書樓的沈晴川。兩家一河之隔、一橋相連,志趣相同,家朋常聚,著成《南漳子》,詳細(xì)記載了西溪的一切,一個寫書一個作序,人稱“河渚陸地仙”。
清末太平軍攻占杭州時,家有萬卷藏書的丁氏兄弟攜書避居西溪,為搶救《四庫全書》嘔心瀝血。父母過世后,兄弟倆索性舍棄紅塵,在西溪停放父母靈柩的家祠蓋了一座風(fēng)木庵,布衣草履,終于此庵。
……
這些人,這些事,都是精瘦精瘦的單爺爺告訴我的。單爺爺搖著櫓,晃著看上去很輕的腦袋,說,虹美啊,這些人,這些花啊草啊魚啊鳥啊,都是咱們的先人。你在心里時時念著,你的先人就不會死,西溪就不會死。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說的“你”是泛指。我當(dāng)真了。
可是,那么多先人,哪一個是我們吳家的祖先呢?反正搞不清,就全都問候一遍吧。反正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所有的一切,我都覺得親。
娘一下一下?lián)u著櫓,櫓是不是也在問候一個個祖先?娘用櫓問候著祖先們,用櫓延續(xù)著祖祖輩輩的生計,延續(xù)著早已注入一代代西溪人基因的深居淡泊、與世無爭。
北大橋到了。晨曦中,排成一串的進(jìn)香老太太們每人背著一個黃香袋,嘰嘰喳喳穿過油菜花田,前往一個個廟宇——她們的渡心之船。娘帶著姐姐妹妹上岸割草,讓我看船。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
一位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條小船上迎面而來,船與船擦肩而過時,我脫口而出:
哥哥,把船停一停好嗎?你家在何方?我家住在西溪深潭口,聽你口音,我們是同鄉(xiāng)呢!
兩千年前《長干行》里搖船的女孩,一定像我——壯敦敦的小身板,黃喇喇的羊角辮,圓圓的臉,大大的黑眼仁,一笑兩個酒窩,那么傻,那么天真。
可是,少年是誰?為什么他的面目如此模糊?
虹——美!虹——美!你個囡囡啊,嚇殺我哉!
陽光刺痛了我猛然睜開的眼,一張大臉盤正對著我的鼻尖——娘淚水汗水橫流、紅通通、怒氣沖沖的大臉盤。
起得太早,太困了,我躺在小船上睡著了,誰知船繩沒有系好,小船隨著微波沿著古運(yùn)河,從北大橋一直漂到了武林門碼頭。娘急死了,一路狂奔一路呼喊,一路打聽一路找,終于看到自家的小船,在兩塊油菜花地間的水面上打轉(zhuǎn)轉(zhuǎn)。
我說,娘不怕,我要是掉水里,閉著眼睛都淹不死,要是迷路了,閉著眼睛都能把船劃回家!
二?龍舟伢兒
造物深藏著一個個伏筆。當(dāng)小船載著我一次次從他家門前的河埠頭經(jīng)過時,我從未想過,那個低頭默默刻著龍舟的少年,會是和我風(fēng)雨同舟一生一世的那個人。
“橋門印水,幻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p>
船走在開滿紫色水浮蓮花的水巷里,穿過一座又一座拱橋,仿佛從一個開滿鮮花的月亮到另一個開滿鮮花的月亮。月亮腳下窩著一座老屋,老屋門前的水波里,一個少年默默刻著龍舟的倒影,總讓我想起西溪傳說里的一個少年。
西溪是佛教圣地,明清時有曲水庵、秋雪庵、云溪庵等一百四十多座寺廟。傳說清光緒年間,東天目山昭明寺的年輕居士惠仁奉方丈之命到西溪代為探望老友,遇見了一位在云溪庵竹林深處吹笛的素衣少女,一見如故。每日午后,兩人一個在船上,一個在竹林,隔水相望,聊天,吹笛,聽笛,整整四十一天。令惠仁不解的是,素衣少女的笛聲依舊,話一天比一天少,話音一天比一天弱。
第四十二天,素衣少女再也沒有出現(xiàn)?;萑士嗫嗟却?,等來了一個噩耗:少女早已身患重疾,家人送她來云溪庵靜養(yǎng),希望有奇跡發(fā)生,無奈紅顏薄命,臨終前,她對家人說,原以為就這樣走了,卻遇到了惠仁,給了我兩個月最美的時光。
為了紀(jì)念她,惠仁打造了一口銅鐘,送到了云溪庵。如今庵堂不再,據(jù)說有人在昭明寺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口古鐘,靜靜懸掛于寺院正殿,夏日陽光透過枝葉灑在古鐘上,散發(fā)著金色光芒。
我的惠仁是誰?在哪里?有一天,我會離開西溪遠(yuǎn)嫁他鄉(xiāng)嗎?
老屋河埠頭前的那個少年,瘦瘦的,不高不矮,白白凈凈,他總是低著頭,默默刻著龍舟上的部件,有時是龍尾,有時是龍頭。村里人說,沈家的獨(dú)生子玉法特別老實,不愛說話,要是他主動理你,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
他側(cè)身刨著木頭,刨花卷起來,替他說話。
他刻過的龍舟、花板,做過的八仙桌、藤椅、木槳、櫓替他說話。
擺在西湖二碼頭展示的龍舟也經(jīng)過他的手,也替他說話。
龍舟會上,他坐在最漂亮的龍舟上,使出全身力氣敲鑼打鼓,鼓點鑼聲替他說話。
都替他說好話。
媒人把十九歲的玉法帶到十七歲的我面前,說,這小伙子一點兒都不像咱農(nóng)村人,特別有涵養(yǎng),到人家家里做木匠,有煙酒招待,他不吃不拿,不打牌,就只會干活。
他仍然不說話,干凈的眉眼、指甲,指肚上厚厚的老繭替他說話,我聽進(jìn)去了。
從此,他天天來,一聲不響地坐著,看見有什么活,就上前默默幫著干,不卑不亢,不管做什么事,好像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多年后,他說他早就看上了我——斗笠下油菜籽那么黑亮的短發(fā),一笑,映山紅那么紅的嘴唇,河蚌里殼那么白的牙,旋渦那么圓的酒窩,蜜蜂那么纖巧又壯實的身材,臟得分不清顏色的粗布衣裳,天天搖著船從他家河埠頭經(jīng)過,那么好看,那么勤快,那么……通情達(dá)理。
好看嗎?單爺爺說過,張岱的《夜航船》里說天上有一顆小星星叫“始影”,女人在夏至夜祭拜它,會變得美麗。與它并排的一顆星叫“琯朗”,男人在冬至夜祭拜它,會變得智慧。我問他是哪顆星,我也要拜拜。他看看天,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過了一會兒他說,勤快的女子就是美的。
勤快倒是真的,村里人家里人都這么說我。有田要種,有豬羊雞鴨魚蠶要養(yǎng),要沒完沒了地去割草喂它們,最遠(yuǎn)的,是走路一兩個小時到桃源嶺,翻過山到靈隱白樂橋的茶地割草,再挑著草翻過山回到家。半夜騎著三輪車,拖著雞鴨魚肉去菜場早市賣。
我問他怎么看得出我通情達(dá)理呢?他低頭說不知道,就是感覺。
那一夜,二十歲的滿是老繭的手,握住了十八歲的滿是老繭的手,結(jié)著一層層硬痂的兩只掌心貼在了一起,摩挲著,像小舟貼著西溪水走,無比熨帖。
眼前閃過無數(shù)雙西溪精靈的眼睛,它們都彎成了月牙形,在笑,在祝福我。
我對它們說,這下好了,我不會離開西溪了。
誰能料到呢,多年以后,我會食言,會背井離鄉(xiāng),深潭口會成為最痛的傷口。
三?在西湖
二十歲,我成了玉法的新娘,也成了第一個西湖船娘。確切地說,是杭州新中國成立后至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西湖船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船娘。
朋友帶我到西湖游船公司應(yīng)征,說,你勤快,機(jī)靈,體力好,方向感好,應(yīng)變能力強(qiáng),當(dāng)船娘自由,收入高。于是,我跟著住在岳廟旁的男師傅學(xué)看云識天氣,學(xué)禮儀、救生、導(dǎo)游知識,還學(xué)英語、日語、韓語。從此,501號船、一頂斗笠、一身米色粗布斜襟上衣和咖啡色粗布褲子,陪著我在西湖風(fēng)里來雨里去,整整二十五年。
老話說,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更何況女人撐船。
西溪靈氣,西湖大氣,湖面寬,水深,搖櫓船和手劃船都比家里的小船大多了,搖櫓船可坐十個人,手劃船可坐六個人。搖櫓船的枇杷櫓有三四十斤重,加上水力,人要使出渾身力氣,腳步也要跟著櫓走,一天下來,不知不覺走了千千萬萬步。
我不怕花力氣,就想趁年輕賺錢養(yǎng)家,孝敬老人,生兒育女,讓兒女圓我們的大學(xué)夢。
坐船游西湖,是自古以來錢塘(杭州)人的最愛。《西湖志》載,“西湖巨麗,唐初未聞”,后因白居易、蘇軾等名士才名聞遐邇,“南渡后,英俊叢集,昕夕流連,而西湖底蘊(yùn),表襮殆盡”。南宋遺民周密在《武林舊事》中詳盡描寫了“西湖游幸 都人游賞”的盛況。
無論春夏秋冬朝暮晴雨,杭州人無時不游湖?;实塾魏?,坐大龍舟。達(dá)官貴人和老百姓游湖,游船“皆華麗雅靚,夸奇競好……龍舟十余,彩旗疊鼓,交午曼衍,粲如織錦……都人士女,兩堤駢集,幾無置足地。水面垂楫,櫛比如鱗,亦無行舟之路……既而小泊斷橋,千舫駢聚,歌管喧奏,粉黛羅列,最為繁盛”。
凡締姻、賽社、會親、送葬、經(jīng)會、獻(xiàn)神、仕宦、恩賞等,不管普通百姓還是達(dá)官貴人全都嗨翻了。千金買笑,豪賭百萬,老小出游,私下約會,都喜歡來湖上,直到花影黯淡,明月東升,才點著大紅的燈籠,乘著車騎著馬爭過城門。還沒玩過癮的,干脆點起絳紗籠燭繼續(xù)浪。杭州甚至有“銷金鍋兒”的稱號。
屬于我的每一天,都是眼睛的天堂,身體的地獄。早晨六七點出門,傍晚收工,夏天有夜游,要到十點或更晚。最苦是夏天,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如果突遇雷暴,湖上起大風(fēng),即使溫度高達(dá)四十?dāng)z氏度,也要趕緊將篷拆掉,在二十分鐘內(nèi)頂著烈日拼盡全力將船靠岸。最累的是“十一”長假,當(dāng)時我是唯一的船娘,生意特別好,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脖子被衣領(lǐng)磨出血,臉和手臂曬得火辣辣的痛,一層層蛻皮,一塊塊曬斑,整個人又黑又瘦。例假來了也不休息,想上廁所,忍著。不敢多喝水,渴了,忍著,餓了,忍著。抽空扒拉幾口冷飯冷菜,又急又快,常常犯胃痛。有時餓極了,覺得那嫩綠的、軟軟的西湖水,就像涼米糕一樣,恨不得切幾塊下來吃。
有一次洗澡,突然發(fā)現(xiàn)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很多,腋下也大一點,嚇?biāo)懒?。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搖船的。他笑了,說,沒問題。
大多客人都客客氣氣,歡歡喜喜的,也有的客人不可理喻,能把人氣死。一個冬日,一位外地游客上船聽我講解了幾分鐘,就說你不要介紹了,然后就不理人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怎么不介紹了?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帶我去錢王祠。
有些航線搖櫓船是規(guī)定不能去的。我耐心跟他解釋,況且湖上起風(fēng)了,得趕緊回去了。
他站起來沖我喊,我花了錢,要你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連說著不好意思,顧自把船劃了回來。我不跟他一般見識,就當(dāng)他是心情不好吧。游客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怎么能跟“父母”吵架呢?吵架傷元?dú)?,傷和氣,傷財氣,還傷美景。
他罵罵咧咧地上了岸,沒付一分錢,說,你等著,我要投訴你!
我將船帶回船塢,又餓又累,想想白劃了兩個小時沒賺到一分錢,心里憋屈。夜色像一個家人,為西湖脫去了喧囂的外套,給了她一個幽靜的懷抱。此時的我也想要一個懷抱,而我咫尺之外的水面上,那個和我同齡的二十歲新娘,她也想要一個懷抱。
靖康之難后,趙構(gòu)遷都臨安建南宋。趙宋王朝延續(xù)的一個半世紀(jì)里,只有八位公主出生,且只有宋理宗和賈貴妃的女兒瑞國公主活到了出嫁的年紀(jì)。自然,為掌上明珠選婿成了極重要的事。宋理宗專門召集大臣開會,擬定將新科狀元配給公主。一大臣看中來自安徽當(dāng)涂的三十歲英俊男子周震炎,不惜私下給他透題,點為狀元。然而,他年齡太大,公主不肯。
轉(zhuǎn)眼公主已年滿十八,擁立宋理宗為皇的楊太后選定了她的侄子、年輕武官楊鎮(zhèn)為駙馬。宋理宗明知這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他不敢說。瑞國公主明知這是一場政治聯(lián)姻,可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有苦難言,她不能說。
景定三年春正月,瑞國公主晉封為周漢國公主,出降駙馬楊鎮(zhèn),出游西湖,場面極為隆重,杭城萬人空巷,沒有人看到新娘眼里的凄涼。
為了時時見到女兒,宋理宗在宮苑旁為公主建造了豪華府第,他常乘坐布頂小輦,從公主府的后門進(jìn)出??蓻]過多久,公主就病了。傳說有一天飛來一只簸箕大的黑鳥,停在公主家的搗衣石上,啼聲凄厲。秋天來臨時,公主便去世了,未滿二十二歲。年近花甲的宋理宗失去唯一的孩子后悲痛萬分,不到三年也病死了,本已內(nèi)憂外患的南宋王朝也慢慢迎來了最后的厄運(yùn)。一二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崖山海戰(zhàn),宋軍慘敗被圍,左丞相陸秀夫背著年僅七歲的南宋末帝趙昺跳海而亡,十萬軍民也相繼投海殉國,南宋覆滅。
驚濤巨浪里,又一次響起凄厲的鳥啼聲。傳說趙昺養(yǎng)的一只白鷴在籠中悲鳴奮躍,搖脫籠鉤,墜入大海殉葬。
白鷴穿越時空化為一只白鷺,驚飛而起,刺破西湖越來越濃稠的夜色。我看見,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同齡女子已轉(zhuǎn)過身,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湖岸——一對夫妻攜著三個孩子擠在湖堤之上伸長脖子眺望著她和駙馬都尉,婦人極胖且容貌丑陋,夫君極瘦,卻抻著瘦弱的胳膊,死命擋在胖婦人身前,生怕她掉入湖里。
她灼灼的目光里,是艷羨。
一輛破三輪車穿過夜幕歪歪扭扭停到了我面前。玉法從車上搬下來一大堆東西,船艙、船板、矮凳,都是他親手做的,涂著清漆,摸上去光滑,清爽。
我坐上三輪車,將冰冷的雙手伸進(jìn)他的胳肢窩里取暖,聽見他悶悶地說:
我也來做船工吧,兩個人有個照應(yīng)。
水面上,她將灼灼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一個累成狗的鄉(xiāng)下丫頭、一個滿腹委屈的西湖船娘。
她灼灼的目光里,仍是艷羨。
我問她,我們倆換,你愿意嗎?
她低頭想了想,搖了搖頭。
西湖不動聲色,盛著人世間無數(shù)悲歡,從不會溢出來。西湖水日日融化著千千萬萬個過客丟給它的心事,融化不了的,就化成荷花、水鳥,漂浮在水面上。多少年前,西湖在,我在哪兒?多少年后,西湖還在,我在哪兒?西湖于我是永恒,我于西湖只是永恒之一瞬。這么一想,還有什么委屈是過不去的呢?
關(guān)于西湖,有的,我說給游客聽,有的,我藏進(jìn)心里。潛意識里,我一直在等一個人,一個從古代穿越而來的謙謙君子,懂西湖風(fēng)月,也懂西湖風(fēng)骨,懂湮沒在時光深處的那一個個靈魂,岳飛、于謙、張蒼水……我會帶他進(jìn)入西湖的更深處,仿佛把偶遇的故人領(lǐng)進(jìn)家門坐一坐。
我相信,每一個來我船上的人,都曾是西湖的一朵荷、一只鳥、一片云、一滴雨、一縷月光、一支香、一葉柳、一句詩。
我是時空之間的擺渡人。我愿我的船,和那些廟宇一樣,是渡心之船。
四?擦肩
湖面上遠(yuǎn)遠(yuǎn)過來一葉小舟,我望望搖櫓人的姿勢,就知道是他。兩條船擦肩而過時,我朝他笑笑。他悄悄瞥我一眼,嘴角微微往上牽動一下,繼續(xù)不疾不慢地?fù)u著櫓,給客人講解著。
像九歲那年做的夢。
玉法不做木工了,做了西湖船夫。漂在偌大的西湖里,我不再感覺孤單無助了。
如果他沒在講解,我會問他去哪里?幾個鐘頭?幾點下班?他會面無表情一一作答,生怕客人看出來什么。
有時遠(yuǎn)遠(yuǎn)過來的不是他,卻有他的口信,說幾點下班,哪里等我?;蛘哒f,幾點會起風(fēng),小心點。
像兩只水鳥整日滑翔在水面上,日落時分或者更晚,在西湖某一個碼頭會合,有時他等我,有時我等他。有時風(fēng)大,他幫我把船劃回船塢,騎車帶我回到西溪的家。
大兒子出生了。小兒子也出生了。除了我懷孕坐月子,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來天都出船,家里事全靠公公婆婆操心幫忙。天氣好,干得勤,一年能賺不少。
心境不一樣了,看西湖就更美了。春天的清晨,白霧慢慢升起來,太陽慢慢升起來,幾只小互相追逐,拍打起一長串浪花。夏日空閑的午后,將船躲在陰涼的橋洞下打個盹,常被偷偷游泳者的跳水聲驚醒。秋天葉落時,楊公堤旁的西里湖聚集著數(shù)不清的白鷺和夜鷺,光禿禿的樹枝上全是黑乎乎的鳥巢和白乎乎的鳥屎。下雪的時候,船犁開薄薄的湖冰,湖冰碎成片片翡翠。
西湖也會突然變臉,如果風(fēng)吹過來是陰的,就要注意了,船就要貼著岸走。浪特別大時,會卷上岸,甚至將岸邊的船拍碎,如果在湖心來不及靠岸,會有快艇把客人接走,小船只能隨風(fēng)漂著,一路驚魂。每晚七點半的中央臺氣象預(yù)報,別人看的是晴雨氣溫,搖船人看的是風(fēng)力。
一天傍晚,我把客人送到斷橋邊上岸后,剛把船劃出去,天突然暗下來,風(fēng)一下子大起來,把白堤上的柳樹都吹斜了,聲音呼啦啦很嚇人。我趕緊掉頭回岸,也就是兩三分鐘的時間,船卻靠不上岸了,浪變成了白浪,船被浪推著走,一直往樓外樓方向漂,我兩腳直立使勁想穩(wěn)住船,船卻在劇烈顛簸,好幾次差點翻了。
所有的力氣都使盡了,恐懼將我緊緊箍住,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別慌!我來了!
玉法看到西湖北高峰方向烏云驟集,感覺不對,趕緊將船靠岸往我這邊趕,從郭莊一路跑到劉莊。劉莊的警衛(wèi)不讓他進(jìn),向來文靜的他急赤白臉地跟他解釋,警衛(wèi)還是不讓。誰也沒想到,玉法突然一把推開警衛(wèi),一下子沖了進(jìn)去,直沖到湖邊,跳進(jìn)水里,折騰了半小時,幫我把船拉回了岸邊。
后來才知,西湖上翻了二十多條船,好多船互相擠壓,一片狼藉。
一直忘了問他,那么黑的天,那么大的風(fēng),那么多小船,他是怎么認(rèn)出我的?
五?櫻花國來的人
滿頭白發(fā)的他上船時,我第一感覺他不是杭州人,也不是中國人。
碰到外國人來坐船,我說得最多的英語是“多少錢”“幾小時”,幾個小時一般比著手表畫幾個圈,或者拿出導(dǎo)游圖,比畫從哪里到哪里,要多少錢。他們很好玩,大多一上船就要求把船篷收起來,即使大夏天,也要在太陽底下曬著。
那時候坐船可以議價,我從不宰客,生意特別好時,價格稍微提高一點,生意差,就降低一點。西湖船娘少,我一笑兩個酒窩很有親和力,玉法沉穩(wěn)禮貌,講解得好,又守信用,預(yù)約的客人如果堵車了,也會等。絕大多數(shù)客人都喜歡我們,回頭客很多,安縵、香格里拉等高檔酒店的總監(jiān)都來找我們夫妻倆為貴賓服務(wù)。當(dāng)我把美景介紹給海內(nèi)外游客,他們驚艷的眼神,興奮的歡叫,一再的致謝,讓我幸福指數(shù)爆棚。
日本老先生七十歲左右,滿頭白發(fā),西服筆挺,整個人特別清瘦、干凈。他微微哈著腰,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漢語說:“您好!”
他想去三潭印月。我說,那兒人太多,不如我把船慢慢劃到新西湖楊公堤,既幽靜,又有味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是真心的,我自己特別喜歡那兒,他的樣子和那兒很搭。
他說好。
船沿著湖堤蜿蜒前行,穿過一個個橋洞,穿過一樹樹盈著新綠的柳枝,早春的微風(fēng)將片片桃花拂落,漂滿湖面。我說,蘇堤也是情人堤,據(jù)說兩個人如果還沒找到戀愛的感覺,手牽手走完將近三公里的蘇堤,一定會成為情侶的。
他微微一笑。
船沿著上香古道往茅家埠走,像進(jìn)入幽深的濕地雨林。我說,為什么船夫船娘都背對著游客劃船呢,是因為當(dāng)年乾隆皇帝坐船經(jīng)上香古道去靈隱,船夫知禮,避免和他面對面,就背對著他劃,后來,所有的船夫船娘都背對著客人劃了。
他哈哈一笑。上岸時,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地址是他在杭州開的一家公司。他微微哈著腰,說了聲:“多謝你!”
大約三個月后的夏日,我把船停在百合花飯店附近等生意,忽然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向我走來,還是那個清瘦干凈的樣子。我心想,真有緣分啊,居然在這里碰到。
他看到我,小跑著來到我面前說,我問了很多人,一路找過來,真的找到你了!
他的話、他眼里的驚喜讓我心里一暖。
周密在《武林舊事》中這樣描述杭州人避暑游湖的情景:“六月六日,都人士女,駢集炷香,已而登舟泛湖。”人們帶上奉化項里楊梅、聚景園的秀蓮新藕、新荔枝、白醪涼水等冰雪爽口之物,戴著香囊、涎花、珠佩,女人們在頭上戴簇茉莉花,多至七插,最為時髦。一艘艘游船??吭谄焉盍艿膶挍鲋?,納涼、喝茶、閑聊、釣魚,直到月亮升起才回家。有些人還準(zhǔn)備了涼席臥榻,又是洗頭發(fā)又是洗澡,留宿在湖心,整夜不歸,裸泳想必也是有的。
自然少不了酒肉,南宋各類吃食繁多,名字讓人聽了都要流口水。酒也有很多美妙的名字,比如薔薇露、流香、宣賜碧香、鳳泉、玉練槌、雪醅、真珠泉、瓊花露、齊云清露、十洲春、清心堂、豐和春、清白堂、藍(lán)橋風(fēng)月等等。
中秋夜,人們還在湖里放“一點紅”羊皮小水燈,數(shù)十萬盞水燈浮滿湖面,爛若繁星。
日本老先生和我一一細(xì)數(shù)著那些美食和美酒的名字,感嘆無論中國還是日本,如今都找不到了那些實物和那份風(fēng)雅了。他說,為什么沒有人開一家“南宋酒肆”,把那些美食美酒,讓如今的人們繼續(xù)享用呢?
我答不上來。我想,無論從時間深處撈什么,撈上來都會變味吧。
他打電話約船,一開口就是“莫西莫西”,我就知道是誰了。他一般一個人來,靜靜坐著,看著遠(yuǎn)處,拍幾張照片。偶爾,他會講幾句他自己的事情,像是給我聽,像是自言自語。
有時他帶兩個日本朋友來,請我?guī)麄內(nèi)埦I茶葉。我把船??吭诿┘也海闼麄兊讲柁r(nóng)家喝茶買茶,他們非讓我同桌吃飯,叫我“妹妹”。
他問我都去過哪兒,我說哪兒都沒去過??晌页B犑澜绺鞯氐挠慰椭v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聽各種教授學(xué)者作家在船上聊西湖文化,就好像我自己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書一樣。
他問我最想去哪兒,我說,北京,大草原。
他說,京都櫻花開的時候,和西湖一樣美,你去看看吧。我的妹妹也和你一樣美。
我說好的,我不敢問他妹妹是否健在。至于出國,我從不敢想。
船至湖心,他每次都問我,我給你拍一張照片好嗎?
時隔多年,我們已失去聯(lián)系,我的相冊里留著幾張他給我拍的照片,是我唯一的搖船的照片。他專門洗好,坐船時給我?guī)н^來。
我愛美,愛打扮,在意皮膚好不好,皺紋多不多。新衣服很少有機(jī)會穿,兩三年都不去買,穿的都是工作服,夏天一身汗,要換好幾套。春節(jié)最忙,去燙個頭發(fā)就算過年了。我喜歡穿裙子,搖船沒機(jī)會穿,晚上穿出去逛街散步臭美一下。有一次娘住院,我在醫(yī)院陪她,正巧穿著連衣裙,單位里來電話說排班排到我了,匆匆忙忙趕過去,裙子都來不及換就上船,不敢坐,怕走光,只好一直站著劃船。從來沒有一個西湖船娘穿著連衣裙劃船,客人上岸后,同事們?nèi)寄檬謾C(jī)拍我,哄笑說,穿著連衣裙劃船的,你是西湖船娘第一個!
我不羞不惱,說,我還要穿著旗袍劃船呢!
最輕松的辰光,是收工后,裹著夕陽或星光月光慢悠悠劃著船,劃回郭莊碼頭。近處空無一人時,我會哼幾句越?。?/p>
“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
“夕陽西下晚霞紅,驪歌聲聲催歸鴻。勸君子,臨行更盡酒一盅,愿與你再向人間陌路逢,重敘離衷……”
五音不全的我,不唱給別人聽,也不唱給自己聽,就是唱個高興。
下雪時,真想生一盆炭火,請日本老先生喝一次酒,像張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寫的那樣,“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dú)往湖心亭看雪”。請他再為我拍一張照片。他是真正懂西湖的人,也是最尊重船娘的人。
六?湖上的洞簫
古人說:“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蔽矣X得,月下的西湖最神秘,像藏著無數(shù)個不俗的、不安的、不甘的、不羈的靈魂。
當(dāng)我一個人劃著船,從白娘子的斷橋,往白居易的白堤,繞林和靖的孤山,經(jīng)蘇小小和秋瑾的西泠橋,至蘇軾的蘇堤,定會遇見時光更深處的她——王朝云。
一〇七一年的某個月夜,西湖的月光沁入了一顆黯然的心。被貶至杭州任通判的蘇軾,坐一葉小舟游于月色之中。
《西湖志余》曾記:“蘇子瞻守杭州,春時,每遇休暇,必約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處。飯畢,每客一舟,令隊長一人,各領(lǐng)數(shù)妓,任其所之……至一二鼓,夜市猶未散,列燭以歸,城中士女夾道云集而觀止?!?/p>
當(dāng)時風(fēng)氣,官宦名士的風(fēng)流多情幾乎都是公開的。“西湖船娘”與如今的概念也截然不同,舊時所指的“西湖船娘”和揚(yáng)州瘦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是四大娼妓群體的暗喻,凝結(jié)著舊時代女子的血淚。據(jù)說,從白居易、元稹宦游杭州,“西湖船娘”便開始名聞天下,并盛極于宋,“歌妓舞鬟,嚴(yán)妝自炫,以待招呼者,謂之‘水仙子’”,一直延續(xù)到明清、民國。她們嬌小玲瓏,秀麗溫婉,擅琴棋書畫,各有“花船”,一般分上下兩層,供達(dá)官富商設(shè)宴、聚賭、抽鴉片、留宿,進(jìn)行著軍事、政治、經(jīng)濟(jì)諸方面的秘密交易。辛亥革命起至民國,“西湖船娘”漸漸淡出直至絕跡。如今的“西湖船娘”,是真正意義上的船娘。
一千年前的月色,與今夜的月色別無二致。湖上的月色像一曲幽渺的洞簫,帶著竹的青澀和清香,哀婉,悠遠(yuǎn)……西湖的月色之美,如洞簫的難言,適合一個人在夜里靜靜聽,耳朵是聽不到的,心才能聽到。當(dāng)心聽到時,明月清風(fēng)就從天上來到了心間,兩袖一甩,天地間再沒有大不了的事了。
醉臥小舟的蘇軾不由吟誦道:“水枕能令山俯仰,風(fēng)船解于月徘徊?!?/p>
一切恍若夢中……夢中,少女長袖徐舒,輕歌曼舞。一曲舞罷,少女來到了他身旁,一襲素衣,鉛華洗凈。
十二歲的王朝云,才華卓群,氣質(zhì)脫俗,瞬間打動了蘇軾的心。也有人說王朝云并非歌舞伎,而是友人托孤??傊醭蒲瞿教K軾已久,決意追隨他,哪怕只做先生家的婢女。
從杭州到密州、徐州、湖州,再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王朝云“一生辛勤,萬里隨從”。直至蘇軾再貶惠州時,他已年老體衰,她卻風(fēng)華正茂。他曾作一詩,序中說:“予家有數(shù)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dú)朝云隨予南遷?!蔽ㄓ兴阒L途跋涉,翻山越嶺,來到蠻荒煙瘴之地,過著缺米少柴、躬身耕種、縫補(bǔ)漿洗的清苦生活。
較之王弗和王閏之,王朝云最懂蘇軾“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她常撫琴輕唱他的《蝶戀花》。一次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想起他宦海浮沉,命運(yùn)多舛,淚如雨下。他問何因,她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
仿佛有某種預(yù)感,不到兩年,她便病逝了,年僅三十三歲。蘇軾寫下了悼念朝云的諸多詩詞,終生不再聽《蝶戀花》。
最好的愛情是什么樣的呢?在我看來,開始是男女之愛,慢慢兼友情親情,而后風(fēng)雨同舟,最后相濡以沫。
他倆是。我和玉法也是。
此時,我和玉法正沉浸在無比的辛勞和快樂中。我們做了一件大事:用搖船掙的所有錢加上公公婆婆的積蓄,在深潭口老宅基地上建一座五層樓房,將來給兩個兒子娶媳婦用。我們白天搖船,晚上回家后,一船一船將建筑材料運(yùn)到自家埠頭,然后從埠頭一點一點往上搬,每天忙到深夜。每一根鋼筋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每一粒沙,都是我們在西湖一櫓一櫓搖來的,都是我們一塊一塊親手搬上去的。
散亂的頭發(fā),困得睜不開的布滿血絲的眼,手上裂開的血口子,痛得抬不起的胳膊,流成一道道溝的汗……太苦了,太累了,可是,多么幸福啊。
七?“哥哥”
假如161號船牌、搪瓷果盤、留言簿會說話,玉法為張國榮劃船的故事,它們會講得比我更好。
新千年的第一個秋天,杭州又進(jìn)入了最美的季節(jié)。那天上午天氣很好,玉法像往常一樣,將船泊在杭州香格里拉飯店對面的碼頭等生意。奇怪的是,從八點一直到十點,沒有一個游客,平時早就有五六條船出去了。
一位船工說,今天怎么回事???聽說張國榮明天在杭州開演唱會,就住在這里,難不成他會來坐船?
玉法說,不可能,他那么忙,哪有空來坐船?
話音剛落,玉法看見碼頭上遠(yuǎn)遠(yuǎn)過來五個男人,其中一個是他在碟片里、電視里見過無數(shù)次的人,正徑直朝自己走來。他沒有戴墨鏡,墨綠色上衣,白色長褲,黑色皮鞋,步子悠閑隨意,穿過一樹樹秋天的梧桐,讓玉法想起戲里的小生。
直到“哥哥”和兩位攝影師跨上他的161號船,玉法還不敢相信。
先去了三潭印月。“哥哥”斜靠在背對船尾的靠背椅上,玉法只能看到他的側(cè)面,濃密的頭發(fā)、眉睫,長長的鬢角,真像戲里的英俊小生。一只胳膊隨意擱在椅背上,拇指和食指輕輕揪著下巴短短的胡楂,凝神望著遠(yuǎn)處,不說話,也不喝茶,只靜靜地聽講解。有時笑笑,有時點點頭,像一個乖乖聽課的孩子;有時把兩條腿都擱到長椅上,像一個神魂早已游離的頑童。
本想再去其他島走走,“哥哥”雖戴上了墨鏡,仍被認(rèn)出來了,幾十個游客一下子圍了上來,他們只好匆匆回來上船。
兩個小時很長,又很短??焐习稌r,玉法鼓起勇氣說,張先生,能不能冒昧請你把這幾張三潭印月的門票送給我?
“哥哥”笑了,說,好啊。
玉法又說,那你能幫我簽個名嗎?
“哥哥”說,好的。隨即伏在茶幾上,在門票上簽了個英文名,又簽了個中文名,他很少簽中文名。然后又在玉法給游客準(zhǔn)備的留言簿上簽了名,抬頭對他笑了笑。他無比溫柔、干凈的目光,像雪后西湖上的暖陽。
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彬彬有禮地告別。
兩年后的愚人節(jié),傳來了那個令世人震驚、令粉絲無法接受的噩耗。一位“榮迷”把玉法的手機(jī)號碼貼到了張國榮百度貼吧里,從此,每年四月一日前后,玉法的游船就會被“榮迷”們訂滿,從七十多歲的老奶奶到“00后”,從世界各地趕來,就為了坐一坐“哥哥”坐過的船,走一走他走過的線路,聽一聽當(dāng)年發(fā)生在161號船上的故事。
一位日本歌迷連著坐了兩天船,一坐就是一整天,一路看,一路哭。
一位重慶小姑娘從碼頭一直跟到我們家,哭著求玉法送她一張“哥哥”游三潭印月的門票。我們都很不理解,架不住心軟,留她吃了飯,把門票給了她。女孩流著淚走了,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里提著在街上買的芡實糕送我,回去后還寄來好多火鍋調(diào)料。
“哥哥”剛?cè)ナ滥菐啄?,他們一上船就會流淚,玉法就安慰他們。近些年,粉絲們不哭了,有時風(fēng)大船不能出去,他們就在船上坐會兒,央他再講講二〇〇〇年秋天的往事。大概是愛屋及烏吧,他們愛“哥哥”,也喜歡上了玉法,前兩年,得知玉法快退休了,粉絲們急了,一個多月前就排隊來坐他的船,每天都有人加他的微信,過年過節(jié)不忘問候他,舉辦紀(jì)念會時還邀請他去參加。玉法在船上用的保溫杯,是美國張國榮歌迷協(xié)會為他特意定做的,上面用英文寫著:謝謝你 沈先生。
玉法常在閑時打開船塢休息間的柜子,將那些物品一件件取出來看:161號舊船牌,六張“哥哥”游覽西湖的照片,一張“哥哥”親筆簽名的三潭印月門票,那天用過的桌布、搪瓷果盤,還有四本厚厚的寫滿粉絲留言的紀(jì)念冊。大多留言是寫給“哥哥”的,也有寫給玉法的,有中文英文日文韓文,感謝他善待那么多愛“哥哥”的人。
“哥哥,終于來到161號船,沈先生人真好。我坐在你坐過的地方,感受到椅子上的溫度、你殘留的氣息。天人永隔,但思念能越過千山萬水的阻隔,就像哥哥說的,分開也像同度過?!?/p>
“哥哥,今年高考成績并不理想,但是今后我將成為一名警察,我會越來越好的,希望您在天堂一切安好?!?/p>
……
玉法最后一次在西湖劃船,是2017年12月30日,天氣很好,很冷。他將船從外西湖劃回來,過橋洞時接到一個電話,一位武漢女粉絲說,我在火車上,馬上到了,我來找你,讓我坐最后一次,好不好?
玉法說,真抱歉,以后你到西溪來找我吧。我會把“哥哥”留下的東西都帶到西溪的。
他把小船帶到船塢,放下櫓,陪著這條跟了他二十三年的船靜靜坐了一會兒。小船也老了,它見證了眾生的歡愉悲涼,見證了玉法二十三年的苦樂年華,也見證了他與“哥哥”和“榮迷”的奇緣,讓他此生有幸感受到另一種人間真情:哪怕素不相識,哪怕被你愛著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哪怕那個人早已到了另一個世界。
哀愁是人生必中的毒,愛是唯一的解藥。一抬頭,玉法看見夕陽在云層中溺水般掙扎了一下,瞬間沉入西山。
給費(fèi)玉清搖船,我也沒有想到。
“一身琉璃白,透明著塵?!彼健鞍!睍r,從炫目的舞臺上走下來,跟在兩個提著燈籠的女孩后面,跨上了我的小船,從容地繼續(xù)唱。
燈光如瀑,萬眾矚目,傾瀉在我的小船上,傾瀉在費(fèi)玉清和我身上,世界好像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和名字一樣溫潤的他,和名字一樣土氣的我——素顏,馬尾辮,藍(lán)花布衣裳,黑布鞋,雙手緊握船櫓,心怦怦亂跳,假如櫓有知覺,定會感到窒息。
二〇〇七年秋天杭州西博會開幕式,費(fèi)玉清站在船上演唱《千里之外》,我被選中為他搖船。排練時用的替身,我天天盼著正式演出能見著真人,又生怕自己出錯,他唱到哪一句歌詞,船就要停到哪個位置,一點都不能錯。
我輕輕搖著櫓,生怕船晃動嚇著他。隔著船篷,看不到他全身,當(dāng)他回過頭來,唱到“我送你離開”的“你”時,我感覺他的目光和我對視了一秒,眼神那么熟悉!怎么會呢?
他唱完了,聚光燈驟然熄滅,黑暗中,他沖我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上岸了。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短短的幾分鐘,屈指可數(shù)的幾句歌詞,于他,轉(zhuǎn)身便忘,于我,猶如夢境。在水上漂了那么多年,誰會注意斗笠下一張船娘的臉,誰會關(guān)心一個船娘的悲歡。竟然有那么幾分鐘,西湖上所有的燈光、所有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我的小船上,多么不可思議!
多年以后,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里,他唱了最后一首歌后宣布封麥,開玩笑似的說著告別詞,觀眾們卻流著淚。在世人淡忘他之前,他選擇全身而退。我忽然明白當(dāng)年為什么會感覺他的目光、氣場那么熟悉,他與隱居西溪的祖先們多么相像,也許,溪鳥也是他的前身,溪花也是他的故人。
八?回西溪
小船行進(jìn)在西溪,如小鳥飛翔在天空,櫓是船的翅膀。九歲時,我曾潛入深潭口的最深處,仿佛潛回母親的子宮,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嗡嗡聲。此刻,搬離西溪十五年后,我回來了,回到了生命的來處。白發(fā)已爬滿雙鬢,魚尾紋已爬滿眼角。
二〇〇三年起,西溪濕地綜合保護(hù)工程開工,房子拆了,村民搬了,我們一家老小也搬到了城郊的回遷房。西溪從二十一世紀(jì)初主要由養(yǎng)豬造成的臭氣熏天、污水橫流,變回了我兒時的山清水秀。明清時,西溪有千頃蒹葭、十里桃樹、十八里香溪,花開時籠罩水面,小舟行在其中,篷背碰落無數(shù)花瓣或花絮,蘆花名“秋雪”,梅花名“香雪”,桃花名“絳雪”,并稱“西溪三雪”。如今,這些極美的景致也都在慢慢恢復(fù)。
從西湖游船公司退休后,正逢西溪濕地招船工船娘,我和玉法又回到了心心念念的故園。正是深秋時節(jié),小船進(jìn)入萬頃蘆葦蕩,蘆花怒放,船篷輕輕一碰,頓時花飛如雪。
一對戀人上了我的船,女孩眼睛紅紅的,男孩氣呼呼的,顯然在吵架。船進(jìn)入又一個蘆葦蕩時,他倆又吵了起來。
我笑著說,吵什么吵啊,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他們似乎才想起船尾還坐著一個我,頓時住了口。
清朝的厲鶚是歷代吟詠西溪詩詞最多的文人。他一生清貧、清閑,常流連于西湖、西溪。一天,他和好友在西溪一處樓閣前喝茶,聽見蘆葦蕩深處傳來一陣哀婉的古琴聲,便駕起小船循著琴聲進(jìn)入了蘆葦蕩深處。琴聲忽然停了,傳來一陣低低的抽泣聲。只見一條小船上,一位年輕女子正趴在琴上抽泣。
朱滿娘,從此走進(jìn)了厲鶚的生命。她原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兒,乳名“月上”。前兩年一場大火致家境敗落,誤入青樓,決意賣藝不賣身,可最近一位地方官紳硬要納她為妾,老鴇愛財答應(yīng)了。
厲鶚人脈甚廣,遂動用各方關(guān)系將此事圓滿了結(jié)。滿娘感恩,更感佩他的為人為文,成了他的紅顏知己。兩人或月夜泛舟,雨中漫步,或憑欄遠(yuǎn)眺,吟詩作畫,成為西溪一段佳話。
所謂情深壽淺,沒過幾年,朱滿娘便病重,厲鶚不惜典盡財物為她請醫(yī)問藥,卻回天無力,第二年正月初三,她溘然長逝。
正是梅花將要綻放的時節(jié),厲鶚將萬千傷悼凝結(jié)在了十二首悼亡詩中。
“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p>
“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shù)華年?!?/p>
“故扇也應(yīng)塵漠漠,遺鈿何在月蒼蒼。當(dāng)時見慣驚鴻影,才隔重泉便渺茫?!?/p>
人去樓空,滿娘用過的團(tuán)扇仍擱置在原處,落滿了灰塵。滿娘戴過的首飾靜靜棄置一旁,在如煙月色中顯得無比凄涼。無窮無盡的哀思纏繞著厲鶚,貧病交加螻蟻般啃噬著半截朽木,沒過幾年,便追隨她而去了。
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愛,相守,多么不易啊,所謂良辰美景奈何天,不好好珍惜,吵什么吵呢?
我自言自語著,已然忘了那對年輕戀人的存在。
不知道男孩說了句什么,女孩撲哧一聲笑了。
沒有人看到斗笠下我的眼里已噙滿淚水——深潭口——不敢輕易觸碰的那道傷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了視野中。
九?深潭口
事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踏上深潭口,感覺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夢境里。
《南漳子》曾記:“深潭口,非舟不渡;聞有龍,深潭不可測?!泵磕甓宋绻?jié),深潭口必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浪花翻飛,龍舟競渡。記憶深處,有一條最美的龍舟在“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里劈波蹈浪向我駛來,停到了我家河埠頭前。玉法佇立在龍舟上的大鼓前,雙臂奮力舞動鼓槌,平日那么文靜的一個人,此刻意氣風(fēng)發(fā),氣勢如虹。
父親喜氣洋洋地端上一個禮盤。龍舟盛會傳承著一套古老的儀式,有“喝龍船酒”“請龍王”“披紅”“賽龍舟”“謝龍王”。龍舟上如有你的家人,便是你家無上的榮耀,龍舟會經(jīng)停你家河埠,家人們就要捧上一個禮盤,禮盤里鋪著米,米上放著紅包、鞭炮、紅綢布。龍舟后跟著的小船會下來一個人,接過禮盤,將紅綢披到龍頭上。只有三姐妹的我家,無人上得龍舟,兒時一到端午節(jié),我總是又興奮又羨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飛上龍舟去和小伙子們一比高下!
我和玉法定親后,他便是我的家人了。
船尾的艄公是總指揮,腳一蹬,頭一抬,手一揮,頓時鼓聲雷動,眾槳齊出,所有的槳齊刷刷把龍舟龍頭下的水瞬間掏空,艄公在船尾一蹲,水就從龍頭嘩嘩吐了出來!賽龍舟不比速度,比花樣,玉法的龍舟贏得了最多喝彩。
婆婆最愛看賽龍舟,年年都要看,搬離了西溪那么多年,每次都會趕過來,每次都帶回家兩行濁淚。
此時,曾經(jīng)的家就在眼前。樟樹蓬勃,白墻隱約,曾經(jīng)的五層樓房像被活生生腰斬了,只剩了兩層。門前的桂花樹散發(fā)著熟悉的香味,已經(jīng)不是我家的樹了。
門廳外掛著一個生態(tài)研究中心的牌子,走出來一位工作人員,抬眼看了我一下,顧自走了。他哪里知道,他們天天走進(jìn)走出的地方,是我的家,我的家!
靠在門廳前的柱子上,我感覺它微微顫抖了一下。這根柱子是我造的,白色的瓷磚是我用船一塊塊運(yùn)回家、一塊塊親手貼上去的。那道齊眉高的細(xì)縫里,還沁著我的汗,留著我右手拇指的血。
淚眼模糊中,又一次浮現(xiàn)了婆婆的淚眼。
西溪全面治理改造工程啟動后,所有的原住戶都要搬離祖祖輩輩生活的西溪。我家兩代人嘔心瀝血建成的五層樓才住了兩年就要被拆掉了,給兩個兒子準(zhǔn)備的新房,永遠(yuǎn)都不會迎來張燈結(jié)彩了。
我想不通?。?/p>
我天天失眠。婆婆天天哭。我和玉法天天去找公家單位理論。
等來的,是三套城郊的拆遷房,還有十元一平方的超面積補(bǔ)貼,我賭氣不去領(lǐng)。
靜下心想想,公家也是好意,也不容易,我們?yōu)閲易鳇c犧牲也是應(yīng)該的,看到西溪變得這么美、這么干凈,心里也是高興的,自豪的。
住不慣離地百尺的樓房,夜深人靜時,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嘀咕:如果有一天能回到西溪,像老屋那樣安安靜靜趴著,像船那樣像祖先那樣,安安靜靜泊著,多好?。?/p>
西溪的精靈們一定聽到了我的愿望,年已半百的我真的回來了。舍不得船娘這份職業(yè),更舍不得對故園的眷戀。
游人來來往往,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個黝黑的西溪船娘,為什么會時時沖著那些水鳥浮萍點頭,她的櫓從兩朵水浮蓮中間劃過時,為什么那么輕柔,像是怕碰痛它們。
十?雪霽
雪后的西溪,冷,幽,野,是一年里最寧靜的時分。
玉法踩著積雪咯吱咯吱走到船塢,將他的船劃出來,停到搖櫓船碼頭,又踩著積雪咯吱咯吱走回船塢,將我的船劃出來,也停到碼頭。
有時候他等我,有時候讓我在家歇著,他顧著兩條船。
天冷沒有客人時,船夫船娘們聚在碼頭上聊國家大事、講八卦笑話,黃段子也講,一點都不難為情。大家基本上是原來同村的,關(guān)系好,說說笑笑,便不覺得累,沒生意時也不會太心焦。
我們常把船劃到蘆葦蕩深處吃午飯,用力把櫓插進(jìn)淤泥,讓船停住,把保溫桶擺到茶幾上,我每天早晨五點多起來做的米飯和一葷一素兩個炒菜,再從船篷和船梁的夾縫間取下飯勺。我把豆殼菜梗蝦殼等食物殘渣直接扔進(jìn)水里,看魚兒蝦兒跳起來搶,像回到小時候。吃好飯,櫓拔上來,能擼下一大把螺螄,有時船走著走著,魚自己會跳上船,抓了養(yǎng)在桶里,帶回家吃。
回到家一有空,玉法做木工,我打毛線。
樓道下的雜物間里,堆滿公婆從西溪帶出來的農(nóng)具,還有玉法做木工的工具,擺得整整齊齊,誰也不許動。家里的八仙桌、角幾都是他純手工做的。前幾天他照著從文瀾閣拍回來的照片,花了七天時間做了一張?zhí)貏e漂亮的角幾,只用榫卯不用釘子,雕著四條小龍和朵朵祥云,說準(zhǔn)備給當(dāng)警察的大兒子結(jié)婚用,還要給正在讀大學(xué)醫(yī)科的小兒子也做一張。
他不會甜言蜜語,我穿新衣服給他看等于白看,從來不說好不好。冬天生意淡,他就說你不用劃船了,去買幾件新衣服穿穿吧。我給他買,他不要,說兒子穿剩下來的衣服鞋子夠他穿了。
我上班自行車騎不動,他帶我。我腳扭了,他每天背我爬六樓。
偶爾吵架了,船從對面過來,我不理他。一到家,他就主動問,今天做飯了沒有???做的什么好吃的?。?/p>
兩人同一個工種,更知冷知熱,也更默契。比如節(jié)假日太累了,我們一到家就悶頭吃飯,倒頭就睡,誰也不說話。
夕陽西下時,西溪逆光里的蘆葦特別美。當(dāng)船娘很苦,也很快樂,看看風(fēng)景,和客人聊聊天,煩惱就忘了。如果身體吃得消,我想一直劃下去。以前是為掙錢,現(xiàn)在是掙開心。別人健身要花錢,我又看風(fēng)景又健身還有錢掙。況且,現(xiàn)在劃船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西湖船娘越來越少,西溪也只有五個船娘了,可能是最后一代船娘了。
曾經(jīng)有一位湖南客人問我,你知道小說《邊城》嗎?
我說不知道。
他說,沈從文描寫的“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你這個樣子的??雌饋砟愕男挟?dāng)很古老,可你走在大多數(shù)人前面了。你真幸福。
我說,我也覺得很幸福。咱倆換換,你愿意嗎?
他有點愕然,想了想,說,呵呵呵,呵呵呵。
我說,我也不愿意。
滄桑,你冷嗎?來,再喝口酒吧。西溪的冬天特別冷,游人都凍跑了。古人比我們風(fēng)雅,一下雪就提著竹筐上船,一只放滿酒菜、干糧、零食、水果,另一只放上被褥、枕頭、靠墊。他們隨風(fēng)漂蕩在開滿梅花的十里西溪,有時候一天一夜,有時候十幾天不歸。
他們經(jīng)過的每一條河道、每一個小島、每一座亭子,都不一樣了。西溪不一樣了,世道人心也不一樣了。
可我覺得,有的東西,它永遠(yuǎn)不會變。
像一場夢。
像一席夢話。
二〇二〇年小滿,我在西溪的鳥鳴聲中醒來。東邊初陽已升,西邊圓月已淡,日月如蒼天兩只溫柔的眼睛俯瞰著人間。西溪千百個湖塘,如千百只清亮的眼睛齊齊睜開,與蒼天兩只眼睛溫柔對視。想起《三體》大結(jié)局,劉慈欣送給兩位主人公一個小宇宙,水珠般飄浮在正在坍縮的宇宙中。在那個透明的結(jié)界里,他們過著古人般詩意的田園生活,延續(xù)著人類最后的文明。
西溪如一個透明的結(jié)界。船娘微微彎曲著背,輕輕搖著櫓,穿過晨霧和晨霧般濃稠的時光,駛向湖的更闊遠(yuǎn)處。她的生命形態(tài),古老,柔韌,恣意,隱忍,美如雨中匍匐的蕨類。
蘇滄桑,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浙江省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在《新華文摘》《人民文學(xué)》《十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鄉(xiāng)愁》等多部,在《解放日報》等報刊開設(shè)專欄。曾獲“冰心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琦君散文獎”、“中國故事獎”等。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選集、散文年選、排行榜、教材讀本,并被應(yīng)用于中、高考試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