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2期|周瑄璞:那人
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坐上一次飛機。
大玻璃外,各式各樣的車到處亂跑,扁的寬的、長的低的、拉人的裝貨的、大肚子的小短臉的,真是好玩,有的從來沒見過。飛機在遠處緩緩移動。建勛忍不住拍了視頻,發(fā)了條微信。在他的那些去鎮(zhèn)上飯館吃次飯,去縣里商場負一層逛回超市都要發(fā)個朋友圈曬擺曬擺的微信好友里,坐飛機真是件大事了。那人,她也沒有坐過飛機,她最遠去過鄭州。建勛的大張灣,全村人,除了在外工作的——那些人嚴格意義上已經(jīng)不是他們村里人了——也沒有誰坐過飛機哩。他們只是嘴上說過好多次,夢里坐過好幾回。
一個開小加工廠,一個開小超市,一個倒賣糧食,都是有實業(yè)的人,他們自稱全村三巨頭,貴族能人,不太跟別人玩,只他們仨走得近,吃吃喝喝大肆噴空兒。前幾天遇著一個從西安上大學(xué)回來的學(xué)生,逮住了問人家,鄭州到西安有飛機沒?下次我們坐飛機去西安看你。那小伙子說,太近了,好像沒有飛機,就是有也劃不來,你坐車跑到新鄭機場倆鐘頭,等飛機一個鐘頭,在天上可能也就飛四十分鐘吧,還不勝坐高鐵。他們說,那不是想坐坐飛機嗎,我們飛到新疆再拐回西安中不中?總之說得很熱鬧,幾天里都是飛機的話題,好像這個夏天非坐飛機不可,若不飛一回,半輩子白活,掙的那些錢白掙,可說了再說到底沒有行動。他們的買賣和業(yè)務(wù)最遠也就是本縣,沒有飛到哪里去談個業(yè)務(wù)的機會,就是經(jīng)濟再寬裕,也不會燒包得沒啥事往哪兒白飛一趟,把自己的兩千塊錢扔出去。
而建勛,說飛就飛,很是果斷。這次同去新疆干活兒的七個人,有四個不想坐飛機,而選擇火車,再咋說便宜五百塊錢,現(xiàn)在火車也怪快的,三十六個鐘頭跑到烏魯木齊,而你干啥事,三十六個鐘頭能掙五百塊哩?省的就是掙的。建勛和那兩人,爽快決定,就坐飛機了,多花五百塊錢,天塌不下來?,F(xiàn)在疫情期間,飛機票便宜,那么高級的鐵家伙裝住你飛三四個鐘頭,難道還不值八百多塊錢?他們這次去新疆,這批活兒干完,二十多天,每人差不多能落萬把塊。坐一次吧,混了大半輩子,連飛機長啥樣都沒親眼看過,沒伸出手去摸過,真是冤屈。小萍也同意他坐飛機,她也沒坐過,要不是在家看孫子,她真想一起飛去,給他們做個飯,給建勛做個伴。多少給點錢就中,不給也中,權(quán)當出去逛逛。
建勛他女兒六天前,在手機上給三個人買好了機票。那四個坐火車的前天半夜走了,他們今天才動身往新鄭機場去,這就是優(yōu)越性。他們將在烏魯木齊會合,再坐汽車跑一天,到一個縣里,給一個新建的胡蘿卜加工廠進行裝修,粉刷工是建勛,那幾個是瓦工、電工、管道工、地磚工。洪亮的兒子開車把他們送到新鄭機場,領(lǐng)著三個大男人,進入航站樓,排隊,托運行李,辦登機手續(xù)。小伙子也沒坐過飛機,可他會問,會看各種標志,會說普通話,會在手機上查坐飛機的流程。一會兒看看手機,完成一個程序,再看手機,領(lǐng)著三個長輩對付這些在電視里??吹降膱雒?。三個五十上下的男人,乖乖地跟定一個小伙子,完全沒有在自己地盤上時的大大咧咧高喉粗嗓,話都不敢說,大氣不敢出,每人戴個口罩。四個人不愿分開走,必得看到另幾個在眼前,就像春天里的小雞娃,聚一堆行動才有安全感。別人托運的行李都是箱子,有皮的、塑料殼的、厚帆布的,而他們幾個是尼龍編織袋,里面裝著鋪蓋和衣物,更里面卷著干活兒的工具和吃飯的碗筷小盆,其他再沒啥值錢東西。就這剛才在大門口,也得拿打包帶殺了個十字扣。工作人員也像對待那些高級行李箱一樣,給打包帶上套了長白紙條。傳送帶一動,運到黑簾子后面去了,登機牌上貼了三張小票。建勛心想,不用貼,我們也能認出來自己的東西,全大樓里,就我們仨的不一樣。建勛一閃念之間想,要是在新疆掙著錢了,何不買個大號行李箱拉回來?下次家里不論誰坐飛機了,也像城里人那樣,瀟灑推著走。
洪亮的兒子把他們送到安檢排隊的地方,告訴他們,進去后,按指示牌上找到31號登機口就行,他又小聲給他們說,跟前面的人不要離得太近,保持禮貌距離,進去后,按工作人員指揮的辦就中了。然后小伙子站那兒,看他們排隊往前挪。三個男人聽話地點頭,那是,不能湊太近,挨再近也不能插到前面去,插到前面也沒用,飛機也不能拉住你先飛。
大男人變成小男孩,又乖順又幸福,一點點往前挪,把緊張而興奮的臉,掩在口罩后面,只露兩只眼睛骨碌碌到處看,看哪兒都漂亮都新鮮。這么大的樓,要是讓我一個人來粉刷,得干一年。人家讓摘了口罩,看前面鏡頭,建勛向著屏幕里的自己笑笑,牙一齜,哎呀,真是老了,臉上的橫肉全部往下墜。他前些天,自拍頭像發(fā)朋友圈,配的文字是:70后的我,已經(jīng)開始老去。照片里的他剛刮完胡子,臉皮青著。這兩天慌慌著要坐飛機,也沒時間刮了,起大早趕飛機,昨晚才睡了四五個鐘頭,更顯出一些滄桑來。
隨身的包、身份證、登機牌,放到小筐子里。工作人員做出的一切指示,都是那么必要,讓人愉快,令人信服,必得照辦。問他,有沒有雨傘、充電器,這聲音與問別人沒有兩樣,不會因為他們是農(nóng)民就省略這個項目,跟問那些大款大官上等人一樣。他笑臉說,沒有沒有。他學(xué)著前面人的樣子,走過去,讓那個年輕姑娘拿著一個棍棒樣的家伙嘀嘀嘀地檢查自己,皮帶扣也要摸摸,腳脖子也得捏捏。繁復(fù)的細節(jié)都是有必要的,這是坐飛機,去新疆,不是開著你的電三輪去七里頭干活兒。他覺得自己正在被一套高級流程熨燙撫慰,不再是那個粗糙的農(nóng)村人。村里人諷刺別人時常說,你能得上天了?,F(xiàn)在,他就是要上天。再多一些的程序,再多一些的盤查和搜身,都是可以的。遺憾,沒有了。三個人等齊,去找31號登機口。哎呀,這才是8號,每一個登機口,都跨著挺遠的距離。好家伙,可得一會兒走。哈哈,那三人,再別噴著坐飛機了,光找登機口,他們這兩個半瘸子就得走半天,還沒走到,飛機就得飛跑了。那三個人里,一個年輕時在外干活兒腿砸傷,一個股骨頭壞死,一個痛風(fēng)。前兩個實瘸,后一個痛了瘸,不痛不瘸,凈是吃出來的,有點錢燒的,見天酒肉撐得肚子滾圓像懷了五六個月,臉蛋子肉橫里長,家中冰箱里吃食堆得滿當當。全大隊里,也就只能他三個做朋友了,有幾個錢,看不起別人。別人呢,嫌他們走得慢,也都不跟他們玩。他們呢,有車,也跟村里人走不到一塊,半里路都開車。你再能,你能把車開到人家候機樓里?到了這兒,你得拿自己腿老老實實走路,來來來,你走走試試,你看這吭哧吭哧,快走一里地了,31號還不是最后一個登機口,再給你來個58號登機口,你去走吧,讓你們那樣腿一拐一拐,蝸牛般地爬,飛機早飛跑了,光這一項,你們就不配坐飛機,老實趴家里吧,哈哈。好像為了回擊建勛的想象,身邊滑過一臺小電瓶車,上面坐著幾個人,輕松駛過,再走幾步,眼前又出現(xiàn)一條筆直的傳送帶,站上面不動,運著走。哼,這機場想得還真周到,有必要嗎?腿不好就別出門唄。建勛不太高興,我就偏不走這傳送帶,我又不是殘疾,莊稼人走個十里八里都不算啥,何況這點路。他們?nèi)?,好像都是同樣的想法,繞開中間移動的黑色通道,從一邊向前走。
好容易走到31號登機口,人少,位子隨便坐,洪亮和兒子視頻通話:好了,找到地方啦。一直聽兒子話,音量控制得很低,他們一進入這棟大樓,就走上一個自覺講文明懂禮貌的場合,不用誰給你規(guī)定和提醒,這環(huán)境,叫你不文明都不中。手機對著31號照一照,再對著建勛和另一個人照了照,這兩個男人洋氣地對小伙子揮手說,拜拜。只能說拜拜才跟坐飛機這件事配套。
建勛得以坐下來,那個一直盤桓的問題再次浮上心頭,這個問題從前幾天買了機票,就來到他心里,而且還有個類似于莊嚴和浪漫的想法:到飛機場再說吧,電影電視里的人,不都是在飛機起飛前,處理這些事情嗎?
要不要給那人打個電話,發(fā)個微信?雖然三個月前都斷了聯(lián)系,可那個人、那些事,總也不能從心里抹去。他要給她打個電話,第一句話就是,我在機場,快要上飛機了。
建勛平常在家干活兒,騎著電三輪,四處跑著給人家刷墻粉白。去了先看場地,然后談價,主家管一頓中午飯,每天工錢多少,或者全部干完給多少錢。有時候忙起來一個月休不上一天,扒明起早,天黑回家,活兒趕活兒,挨家跑,前面這家沒干完,后面那家的電話就來了,預(yù)定住他五天后的時間。反正不管怎么搞價,怎樣趕工,折合下來每天兩百多塊,少有冒出三百的時候,市場行情就是這樣。有時候一個月能休息好幾天。一歇下來,心里就急,沒活兒就等于沒錢。
那人就是電話預(yù)定了他。她說,那好,你過三天來吧。三天后他去了,騎著電三輪,后斗里放著刷子、滾子、鏟子、瓦刀,一路向東。是三間堂屋和兩間舊東屋連帶一間廚房,全部粉刷工程包給他,談好工價一千五百元,他說六七天能干完。這個時候他就想,小兒子要是在家,兩人合伙,加班加點,三天就能搞定,錢拿到手。
大兒子前幾年蓋了房,結(jié)了婚,分出去另過。給他蓋房娶親借的錢剛還完。小兒子二十一,還不用忙著訂婚??涩F(xiàn)在又興了在縣城買房。憑你長得再漂亮的小伙子,女方頭一條,縣城得有套房。一套房買下來,四五十萬。簡單裝修一下,買必不可少的家具,又得十萬。也就是說,沒有五六十萬,兒媳婦別想娶進門。小兒子在上海送外賣,跟別人合租房子,吃住之外,一個月能落三四千元。他也曾給小兒子說過,一個人在外處處操心,吃苦受累,不勝回來跟我一起干活兒,落得比在上海一點不少。刷墻粉白這事,不是啥太難的技術(shù),學(xué)幾天就會。
小兒子在大城市待慣了,過不了家里的日子。他問,那你將來結(jié)婚,不還得回來找對象嗎?不還得在咱縣上買房嗎?小兒子不回答,反正就是不愿意回來。
主家夫妻倆和建勛一起,又叫了個鄰居,把所有家具一起抬到屋中間,然后按建勛開的單子,男主人出去買白灰涂料。女主人在家,屋里屋外收拾,洗涮,和建勛說話。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去年訂了婚,已經(jīng)在縣城買好了房裝修到位,這里借著勁把自己家里也粉刷粉刷,過年時來人,尤其接待新親戚,好看一些。
第二天來干活兒,男主人不在家,他出去給人家干活兒去了,在縣城方便面廠開鏟車,每月有固定工資。女的還是屋里屋外地收拾,洗涮,有時候進來看看,和他說幾句話。中午做好飯,盛好端給他,他吃完,她接過去,再盛一碗給他,他吃完第二碗,堅決不要了,她不再勉強。她說,歇會兒吧,歇歇再干。他坐著,靠在大門樓的墻上,閉住眼睡著了。他每天中午飯后,必須睡會兒,哪怕十分鐘,起來就有精神,否則一下午心慌眼蜇,光想發(fā)脾氣。
第三天中午吃完飯,他發(fā)現(xiàn)大門樓里,多了一把躺椅,她把躺椅撐開,用干凈抹布擦一遍,叫他睡在上面。大門始終開著,這是避嫌,好叫村里人看到。而她自己,關(guān)起堂屋門午休。吃得飽,小風(fēng)一吹,他睡得沉沉的,還做了夢,夢到兒子回來了,他們一起到縣城看房買房。一睜眼兩點半了,趕快起來干活兒。夏季天長,七點了還不黑,他想多干會兒。男主人回來了,帶回半只燒雞,留他一起吃晚飯,他不肯,收拾東西要走,當初說好的只管一頓午飯??煞蚱迋z很實受,男的上手來拉他,他只好留下,她炒了兩個素菜,還拿出一瓶酒。三個人吃完飯,他在黑下來的天光里,開上電三輪走了。
第四天一大早,兒媳婦過來說,孫子有點發(fā)燒。兒子在外打工,兒媳婦也干點零活兒,孩子白天小萍看著,晚上兒媳婦自己帶。建勛開上電三輪,把娘兒倆送到南邊鎮(zhèn)上,醫(yī)生叫做這檢查那檢查,他在那兒招呼了一會兒,想知道孩子發(fā)燒的原因,積食了,還是感冒了?兒媳婦知道他有工作,叫他先走,她給孩子看完后,回附近的娘家,建勛晚上過來接她就行。
建勛給兒媳婦留下一百塊錢,剛走出不遠,女主人打電話,直接問他,欸,咋還不來哩?平常這時候都干上活兒了。沒有稱呼,沒有客套,更不會像城里人那樣先問聲你好。從那口氣,建勛聽出了點親切和嗔怪,不是催著他來干活兒,而是操心他為何跟前幾天時間不一樣。那感覺是建勛這幾天歸她管了,她得知道他的行蹤和快慢。他到了后,她問了孩子的情況,然后問他,晌午想吃啥飯?建勛說,啥都中。她到村后超市,買了塊豆腐,搟了面條,中午吃了西紅柿雞蛋煎豆腐丁的撈面條,澆上十香葉子搗蒜汁,建勛吃了兩大碗。下午臨走,女主人拿出幾根指頭粗的小火腿腸,說兒子上次回來買的,拿回去給小孩吃。
再下一天,早上去的時候,路過一個集市,他停下電三輪,給她打電話,也是沒有稱呼,直接開腔:我路過集上,看要買點啥菜不,晌午吃啥飯?她問他,你想吃啥?他說,吃鹵面吧?我買點肉。對方說中,對于他花錢買肉一事,并沒有客氣。他其實愛吃餃子,但他覺得受雇于人,提出吃餃子有點奢侈,做起來太麻煩。他買了半斤肉,一把豇豆角。她做了一大鍋鹵面,他吃兩碗,她吃一碗,還有一鍋底,給自己男人留到晚上吃。
再下一天他去的時候,她正在盤餃子餡。他問,咦,你咋知我愛吃餃子哩?她笑,世上人哪有不愛吃餃子的?建勛說,餃子好吃就是太費事。她說,又沒事,多包點,他晚上回來也吃。
他覺得在這家做活兒,好像是跟女主人過日子似的。下午走的時候,他干脆問,明天需要啥菜,我順路買上。她說,你要想吃啥改樣飯,就買,不想吃的話就不用買,家里平常的菜也都有。她說“家里”兩個字,建勛突然覺得好像說的是他們倆的家一樣。騎著電三輪出了村子,一種毛茸茸的感覺,輕輕撥弄他的心。建勛結(jié)婚二十七年,跟小萍之外,再沒親近過別的女人,日子過得緊緊巴巴,永遠在奔命一般,超生罰款,孩子上學(xué)成家,各種費用,全憑他一個人掙。早些年也出外打工了幾年,算一算,吃吃花花,落得并沒有在家做活兒多,還要承受夫妻分離之苦。他就不信這些正當盛年的人,真的能半年不挨靠女人,不亂來不胡生法兒,也不出問題,他可受不了,他是人啊。于是再不出去打工。他有粉墻刷白的手藝,在家里四處給人做活兒,也能掙錢,維持一家開支,守著自己老婆,多好的事。三個孩子都大了,能顧住自己,孫子也快兩歲了,他怎么回到年輕時的感覺,心怦怦地跳。電三輪在公路上輕快地奔馳,西天的太陽熱烈地下墜,像大火燃燒。立秋了,早晚不那么熱,風(fēng)吹得全身舒暢。他停下車子,下來站到路邊,對著西邊的天際看了一會兒,拍了照片,發(fā)微信朋友圈,配一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以他的初中文化水平,也就知道這一句了,他覺得配得挺合適,應(yīng)該能收獲不少點贊。他希望那人能夠看到。一旦把一個人叫作 “那人”,就有點別樣的意味,親近、酸甜與嗔怨,說不清,道不明。五十歲的人了,竟然也有了“那人”,那人知道不知道呢?是否把他也當成那人呢?直到夕陽墜落,他有點惆悵地重新騎上電三輪,在黑下來的天色里回家,電三輪顛簸的聲音不再那么歡鬧,車輪輻條輕輕地轉(zhuǎn)動,聲音小之又小,幾乎介于靜音。他整個人也是無聲無息,包藏著什么秘密似的,進村遇到人,不像平時那樣大聲打招呼,半條街都知道他干活兒回來了,他希望沒有人看到他,悄沒聲地回到自己家,孫子從大門樓里叫了聲爺爺,竟然把他驚醒。從車上下來,孫子抱住他的大腿,他彎腰抱起孫子。小萍劈著聲說,洗洗臉喝湯吧。他突然對這聲音有些抵觸,沒有回應(yīng)。
已經(jīng)有一星期,建勛晚上沒有表示主動,小萍有點意外,問他,咋了?不熱乎啦?建勛說,眼看五十,半老頭了,天天干活兒累成這樣,還有啥勁。小萍一想也是。小萍比他大兩歲,前年就絕經(jīng)了,本對這事不熱,只是應(yīng)付加對付,同樣一套程序,干了幾十年,干出一堆孩子生出一攤子雜事,也該消停了。
今天活兒收尾,下個活兒已經(jīng)定下,建勛明天就到下一家,他突然有些惆悵,膩子細細地批,滾刷輕輕地動。那人出去買東西,整個院里屋里,就他一個人,他站在一個潔白的世界里,頭上落了一層白灰,白臉白鼻子白眼睫毛,他覺得自己是個純潔的孩子,懷著一顆呼喚愛情的心,怎么再有幾個月就五十歲了,真不敢想,小的時候看五十的人,那就是老頭子,而自己怎么還像年輕時一樣,會怦然心動呢,會微微臉紅呢?那人,她也不年輕,她也不漂亮,她也沒打扮,她就是那么妥妥帖帖、順順當當?shù)臉恿?,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飯做得清清爽爽,話也不多,嗓門也不大,句句都挺合適,好像你說什么她都能理解。不像別的村婦那般,松垮著,稀拉著,任由自己糠糟下去,臟話粗話是家常便飯順口就來,她是收著,靜著,仿佛總有約束與邊界,只在界內(nèi)活動,臟字從來不說。她連孩子也不多生,頭生是個兒子就夠了。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當然是不行的,可有的人——就像自己和小萍吧——生了兒子又想要個女兒,兒女都有了,再饒一個最好,生來生去,關(guān)鍵是養(yǎng)孩子費事操心,把自己整得一路垮塌下去不可收攏,還很氣壯,老娘就這一攤子了,咋著?當然不咋著,沒有人敢對一個勞苦功高的農(nóng)村女性再提別的要求,審美不是她們要負責的事。而她,一直是收攏得好好的樣子,好像和多年前當姑娘時也沒啥差別。她買東西回來了,并沒有進屋里來,在大門樓里收拾做飯。廚房里的家什,都挪到大門樓,因為家里有個干活兒的男人,大門樓一直開著,讓人們看到她在院里或門樓里。不時有人路過,跟她說話,有的站在大門樓不走,東家西家、南地北院、打工上學(xué)、掙錢訂婚說上好一陣,有的進來參觀一下新刷的房子,順帶把他這個老師兒也看看。請來的手藝人,叫作老師兒,“師”字上挑,拐個小彎,含著點幽默與調(diào)皮,是對手藝人的尊重。這些年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年輕人不這樣叫了,你干活兒我掏錢,就這么簡單,啥“師兒”不“師兒”的,叫你個老張就不錯了,或者只說,大張灣的。只有老年人會說,這家請的老師兒干活兒還不賴,電話你存上,明年俺家刷房也找他。多年來,建勛就是憑著這干活兒還不賴,不斷有活兒找來,有的家本沒有刷房計劃,是看鄰居家刷了房,有用不完的小半桶涂料,自己占個便宜,再買一桶,就著刷刷大門樓算了。而建勛講價也不扳死,只要不是虧得太多,只要有活兒干,總比在家閑著強。慢慢地他的出工半徑越來越長,前些年是周圍十來里,這兩年是二三十里,去年還有一回,市里郊區(qū)的一家小廠子,不知從哪兒得了他的電話,讓他找?guī)讉€人,承包住他們的活兒。建勛找了幾個人打下手,他負責監(jiān)工和技術(shù)指導(dǎo),來回一百多里,不能見天跑了,吃住在那兒,十二天自己竟然落了五千元。
好久沒有她的說話聲,是大門口沒有人路過,還是她不在院子里?在干啥呢?竟然沒有一點聲響。建勛像是站在大雪地里,四野寂靜,他孤獨一個,大仰著頭,只有高處的滾子,飽蘸了涂料,肥墩墩地蠕動,所到之處,青白更添一層,過幾分鐘,慢慢變成深白,情緒更濃一成。第一遍的白,過于稀薄,蓋不住里面的膩子,再刷一遍,蓋嚴實了,但也還不是扎扎實實的白,要走上三遍以上,才能抓牢潤透,涂料大軍絲絲縷縷全力以赴,長在墻上,成為它的一體,成就厚實篤定的白墻。撲嗒一聲,有一滴落在地上,更響亮的撲嗒一聲,又有一滴掉在蓋著家具的大塑料布上,眼淚似的,跌落成一攤白花朵。滿世界只有這零星的撲嗒聲,敲打他柔軟的心。
四五點就能干完,可他想慢點干,等到男主人回來,主家驗工后,他拿到該得的一千五百塊錢。整整七天,他吃了不重樣的飯,芝麻葉稠面條、塌菜饃、胡辣湯、撈面條、鹵面、餃子、米飯。不知是女主人本來就講究,還是專意為招待他而做,北方人很少吃米飯,吃一次就顯得挺隆重,因為大多家庭沒有電飯鍋,要把一個小鋼精盆盛了水和大米,再放到大鍋里蒸,很難把握干濕,而她今天中午竟然蒸了米飯,干濕度很好,炒了三個菜,兩素一葷,還拿出那天晚上沒有喝完的半瓶白酒,小桌擺在大門樓里,叫來鄰居家一個侄子陪他吃飯,可能是提前說好的,那男人很順當?shù)貋砹?。而她自己,碗里三樣菜各夾一點,坐在堂屋門口的小凳子上吃,遙遙地跟兩個人搭著腔。鄰家侄子勸他喝酒,他沒敢多喝,只抿了兩口,怕一喝就睡得起不來。
不到六點,活兒干完了,他說,等你家人回來驗驗吧。她先仰頭四處看看,其實這些天里,不知看了多少遍,當著他的面看,他不在時挑剔著看,可能心里早有定論了,外行充內(nèi)行地說,嗯,怪好怪勻稱,都白著哩,比二十五年前新蓋時還好,那時只有白石灰,哪有現(xiàn)在的涂料啊。六點了,男主人還沒回來,她打電話,對方說,廠里加班,還得一鐘頭,你看著中就中。于是她拿出錢給他。他說,他不在,這些東西咱倆抬,恐怕你不中。她說,沒事,就剩這幾件了,他回來我倆慢慢弄,你在這兒喝罷湯再走吧?他知道這是虛讓,她還沒有動手做晚飯。他收拾自己的東西,女主人在院子里繼續(xù)洗洗涮涮,她趁這些天倒騰屋子,好像把家里所有能洗的東西,都洗刷了一遍。他把簡單家什放在電三輪的后斗里,心里頭像有小刀輕輕剜弄著,既不疼也沒流血,就是不舒服。她打開水管給他接了半盆水,叫他洗洗。他洗了手、臉、脖子。她將他送出大門外。他說,把我的手機號存好,下次誰家有活兒,給我打電話。她點點頭,說聲嗯。
他一路騎著電三輪回到家。
第二天早上,他給她打電話,說他現(xiàn)在去下一家的路上,天不冷不熱剛剛好。她說是啊,天涼了,干活兒不受罪。
他問她中午吃啥飯,她說,一個人好湊合,下一把面條就中了。
他干著活兒,一直想著,她在他粉刷一新的屋子里出入,手里拿著這樣那樣的東西,收拾,打掃,做飯,甚至,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整個白天,她都一個人在家,而他卻不在了。
他又換了一家,再給她打電話,說上一家干了幾天,掙了多少。她為他拿到錢高興,說,提住勁干,攢錢給小兒子在縣上買房,現(xiàn)在都興這了,誰也沒法兒。她為他嘆息一聲,好像是挺心疼他。
過幾天他就想給她打個電話,其實在他心里,是要天天打的,可怕她煩,無緣無故的,打啥哩打,已經(jīng)人錢兩清,還有啥好說的。他計算著時間,等到想打這個愿望積攢得過于強烈,再也按捺不住,他才撥她的電話。問她在家干啥哩,她說剛洗了衣裳搭在院里,他想象著衣服靜靜地滴水,落在地下她種的青菜里,有時候她說沒事看電視哩,他想著那個畫面,潔白的屋子里,電視開著,她穿著碎花綿綢衣褲,歪在沙發(fā)上。
生活中的什么事,他都想給她說說,這一家不好對付,吃得賴,給錢少;下一家挺大方,頓頓有肉,工錢也給得痛快;小兒子在上海,這個月掙得少往家里打回來不到三千,他的錢咱一分不花都給他存起來,將來給他買房;女婿外出打工,兒子在外干活兒,每年回來一兩次,閨女和兒媳婦長年一人帶著個孩子,年紀輕輕的,白天黑夜就這樣一個人,真讓人操心,可別再出點啥事;自己白頭發(fā)又多了一些,頭發(fā)掉了幾根,顯出了禿頂?shù)恼最^,孫子今天說了句逗人笑的話……很少談及他們兩人之間,很少說你我這樣的詞。他倆之間有什么呢?啥也沒有,啥也沒有你憑啥給人家打電話說得這么起勁呢?她也并沒有拒絕的意思,沒有惡聲惡氣地說,干啥老打電話你操的啥心?她總是那么耐心地聽他說,時不時附和幾句,想法也都跟他的一樣。
他問自己,這是什么行為?這就是人家說的外遇嗎,出軌嗎?電視上演的婚外戀?可是他并沒有再去找她。但你心里裝著她,天天有她,時時有她,這算怎么一回事呢?一直這么電話打下去,越說越熱乎,會是個什么結(jié)果呢?都是成年人了,還能是什么結(jié)果?最后兩個人想辦法轟到一起唄。民間語言真是豐富,非正當男女搞在一處叫轟在一起,這個轟不是別人轟,全是內(nèi)因起作用,是兩個人熱切地自發(fā)地往一堆湊、朝一起鉆。
轟在一起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都是有家有孩子,有臉有皮、四五十歲的人了,出點事可咋辦?
丟人賣賴折財生氣。農(nóng)村這樣的事也不少,大都沒有好的結(jié)果。一開始兩人好也是真好,到最后打的鬧的哭的流的,說是感情,其實論到根上還是錢,女的嫌吃虧了,不干了,翻臉了,突然告男的強奸,公安真的把男人帶走判了兩年;也有叫人當場拿住的,私事變成了公共事件,領(lǐng)一隊人打到男方家里,賠錢賠東西。相好本是兩人的事,卻跳出一圈子人理論,只叫男的賠錢。建勛驚出一身的汗,自己兒媳婦都娶進門了,再叫人為這事打上門來,那才是丟人現(xiàn)眼。建勛幾天沒有再打電話,可總覺得心里空得慌,像是被誰摘去了魂。傍晚,他開著電三輪往家走,秋風(fēng)浩蕩,吹過大平原,西邊又是火燒似的云彩,他不由得停下車子,站在路邊。苞谷都掰完了,玉米棵有的砍了有的沒砍,在地里干枯地豎著,豆子該收割了,襯著夕陽,鋪上層金燦燦的熱烈的橘黃,真是好看。暮色溫柔,他的心也流淌了起來,他不由得又撥打電話。那人開口就問,咋好幾天都不見信兒,忙啥哩,活兒多?多像小萍的口氣,總是管著他掛著他的樣子,他心里一暖,嗓子眼熱辣辣的,要是人在眼前,必定得有動作戲。他一時竟然不知該說啥了。那人說,身體咋樣?。康教幣苤苫顑?,得先吃好。他只說嗯嗯,好著哩,沒啥,就是想你,總想給你說幾句話心里才安生。那人不語,停一會兒說,那沒事掛了吧。嘟嘟嘟,天邊的夕陽往下墜去,墜去,嘟嘟嘟,驚心動魄的樣子,好像掉下去就會爆炸似的。眼看只剩了小半拉,再下沉下沉,任誰也拽不住,整個地落入地平線,又不甘心似的,放出半扇光來,向上射著,是一句無望的長長的“啊——”的吶喊。建勛掛了電話,一個人在路邊,一直站到天黑,擱他年輕時的性子,一氣騎上電三輪,跑她村子外,叫她出來見一面,開到縣里,請她吃個飯,好好說說話。就像年輕人談戀愛一樣。他這輩子,基本沒談過戀愛,那時和小萍,通過媒人介紹認識,按程序來,年節(jié)走動提禮,都是規(guī)范動作、公共行為,不興單獨見面。而跟這人,竟然是戀愛的感覺,可他連她叫啥名字都不知道。他騎上電三輪,緩緩地走。天黑透,回到家里。
這樣打電話,打來打去,為的個啥,最終目的,不還是想轟到一起去。轟這個詞,真是形象,高熱的沖動的突發(fā)的盲目的不計后果的飛蛾撲火的打鬧嚷亂的……直至最后,失敗告終,一哄而散。
有時候建勛就想不明白,人們?yōu)榱诉@點事,費那么多周折,幾頭編瞎話,編不圓展,這兒漏了那兒破了,打打鬧鬧,哭哭啼啼,何苦來哉。可是,放眼望去,世人都在為這點事奔著,電視里,身邊的,整天說的聽的傳的都是這事,此刻,自己也落入井中,無人訴說,沒處抓撓,白天黑夜,思來想去,天天想打電話,想給她說這說那,說東道西,想聽她的附和勸解和最后的幾句安慰鼓勵,無非是叫他干活兒注意安全、吃飯吃好點,涂料有害應(yīng)該戴個口罩這些最平常的話,可對他來說,是最動人的旋律。
電話繼續(xù)打,建勛是一只緩緩脹大的氣球,已經(jīng)薄得透明,成為一個危險品,輕輕一碰就會爆成碎片。總得做點什么吧。一想到要付諸行動,他頭腦嗡的一聲,空中飛來一個耳光打在自己臉上,人家搞婚外戀,都有經(jīng)濟基礎(chǔ),跟女方見面,難道空手去?得送個禮物吧,兩人到縣上開賓館,也得男的出錢吧,今后維持關(guān)系,除了感情外,還需要錢吧,可他又是個啥角色呢?到處干零活兒,為了攢錢給兒子買房,再熱的天,一瓶水都舍不得買,幾十里路干渴著電三輪開得飛快跑回家里。建勛感到羞愧,快一米八的大男人,被錢給拿住了。
滿面紅光圓滾滾的大男人竟然日見憔悴,夜里偶爾還會失眠,胡子拉碴,也不想刮。一早一晚,他騎著電三輪在公路上奔跑,把一個個村莊甩在后面,無論是夕陽無限好還是朝陽多美麗,他都沒心情看了,到主家做活兒,一語不發(fā),鏟墻皮,批膩子,粉白,仰著頭刷呀刷呀,又生氣又憂傷的樣子。生誰的氣呢?想起奶奶說的話,誰也別怨,怨自己沒本事。眼看冬天來了,他對自己的情感生活來了一個大總結(jié),痛下決心,再不打電話了!
大男人說到做到。建勛一個多月沒打電話,那人也沒有打來??爝^年了,他突然想起,她兒子要結(jié)婚了,微信里給她轉(zhuǎn)了兩百元錢,作為隨禮。幾小時后,她收了錢,說,到時你兒子結(jié)婚,也得給我說。他說,好的,兩個字后面,給她獻了六朵玫瑰,本來還有六個抱抱,想了想,刪去了。第二天那人發(fā)來婚禮的酒店地址,讓他大年初五去吃喜酒。他猶豫,去不去呢?去了能見見她,可是,見了又能怎樣呢?一會兒想著應(yīng)該去,一會兒覺得沒必要去。到年根上,突然武漢傳出疫情消息,到處封鎖,酒席辦不成了。這樣也好,省得他糾結(jié)。
走到哪兒把她裝到哪兒,行走坐臥,吃飯睡覺,都默默跟她說話。這樣總可以吧?不行動不出事不丟人,從頭到尾,是我自己的事,漚爛在心里,我樂意,誰也管不著!此時坐在31號登機口,馬上就要到登機時間了,他懷著暖暖的酸酸的心情,就那么坐著,聽著廣播不斷報出航班號。前面那些數(shù)字他聽不懂,后面的城市全國各地都有,而那人也融化在播報里,一會兒上海,一會兒南寧,一會兒沈陽,跟每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城市聯(lián)系起來。
終于聽見“烏魯木齊”四個字,三個大男人相互看看,見身邊的人站起身來,向登機口會聚。又像怕走丟的雞娃那樣,三人一同起身,跟在一處,要走進一個他們此生第一次進入的空間。建勛將把那人,帶入機艙,一起飛向高空。
作者簡介:周瑄璞,中國作協(xié)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夏日殘夢》《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愛情》《多灣》《日近長安遠》、中短篇小說集《曼琴的四月》《驪歌》《故障》《房東》、散文集《已過萬重山》。在《人民文學(xué)》《十月》《作家》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小說被轉(zhuǎn)載和收入各類年度選本,進入年度小說排行榜。獲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xué)獎。《多灣》入圍花地文學(xué)榜,獲得柳青文學(xué)獎。《日近長安遠》入圍第二屆南丁文學(xué)獎,獲第四屆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9)特別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