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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1年第4期|儲福金:棋語·見合(節(jié)選)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4期 | 儲福金  2021年04月05日22:46

黃方正第一次聽到“見合”這個詞,還是許多年前上大學的時候。那時,他的室友袁豐喜歡下圍棋,把好幾個室友帶進了圍棋天地。每天課外的空余時間,幾個人都埋頭在棋局中。在室友中,袁豐年齡要大一些。早幾年,在恢復高考后的前兩屆,有年齡大的學生與年齡小的學生相差一輩人的。袁豐指導同學下棋,就像老師教學一樣,認真盡心。黃方正老聽他說什么見合見合的,忍不住問袁豐:什么是見合?

袁豐笑著對他解釋:見合是一個特殊的棋語。就是一步棋走下去,盤面上還留有兩個好點,待下一步行棋時,總能得到一個,這就是見合了。

黃方正說:你不就是說一種選擇么?說什么見合啊?

袁豐想了一會兒說:下棋是一人一步,你走了一步,下面是對手走棋,你在棋面上形成兩個好點,對手走一個,你總能得一個。

黃方正說:我懂了,我們畢業(yè)進入一個單位,這個單位呢,要不給你成就,要不給你自由。這就是見合?這還是一個選擇。再說,初進單位,也由得了你選嗎?給你什么工作你都得干,都說新進單位,要從小三子做起。

袁豐說:和你這個不會下棋的說見合,還真是說不通。你還是學下棋吧。

袁豐指著棋盤說:你看,一塊棋要活,需要做成兩只眼。你的棋被包圍了,你走成了一個真眼,而這塊棋不管是角上還是邊上,另有著兩處能做眼的點,不管是假眼轉真還是無眼做眼,對手一步只能滅掉你做眼的一個點,于是,魚與熊掌,必取其一。你的棋得見合而成活。

黃方正眼眨巴眨巴的,越發(fā)像聽天書一樣,嘴里咕噥著:什么亂七八糟真眼假眼的。

袁豐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解釋都解釋不了了:平時你很聰明的嘛……一個簡單的棋語,你都搞不懂,你還是學下棋吧。

黃方正說:笑話,為了懂一個什么見合,我居然還要去學棋,不是有病嗎?

黃方正后來險些有病了。有一天,他做完校學生會的工作,回到宿舍,突然發(fā)現(xiàn)房間四張上下鋪的中間,擺著一盤棋局。平時室友下棋都是坐在床上的。面朝宿舍門的對局者是袁豐,而他對面背直直坐著的是一位姑娘。黃方正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下棋,同時感覺到的,是房間里有了一點不同往昔的氣息,大概姑娘來前,宿舍里做了點清理工作,開窗換進來一點春天的空氣。待黃方正也做棋局的圍觀者,在床角處坐下來,他確定了是姑娘身上的氣息,那種氣息淡淡的,卻一下沁入感覺深處,在潛在的知覺中微微飄溢。黃方正也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嗅覺是這樣靈敏。就因為姑娘的氣息,讓他坐著看完了一局棋,并一時有成為一個對弈者的想法。

一局棋結束,袁豐照例一邊復盤,一邊講解,復盤中,也在某一處提到了見合。黃方正在氣息的影響下,對圍棋有了一點興趣,懂了一點死活,還有圍空。只是對見合,還是有點摸不清,覺得有點神秘。

袁豐也給人有種神秘感,他不單純講見合,他還講陰陽,講八卦。也許是他年齡大一些,經歷多一些,內在神神秘秘的東西就多一些,聽他的說法,有時讓人覺得很無奈,有時又讓人覺得陷進去,覺得他在虛無縹緲間上上下下地浮動著。

黃方正喜歡聽袁豐的說法。黃方正在學校里,時間用得很充分,他參加學生會,還是個干部;他旁聽好幾門課程,知識面很寬。袁豐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問,也是他心向往之的。他在宿舍時,袁豐不下棋,他就拉著袁豐去校園里散步。一邊散步,一邊聽袁豐講儒釋道,主要是道家文化。

袁豐還會將圍棋拉到他的談話中,1980年代上半期,圍棋漸漸因為中日交往而有了社會影響。在這以前,中國圍棋的實力,遠不如日本。袁豐似乎對日本圍棋興趣很大,談到下棋,自然會談到日本一個個有名的棋手,談到日本的天元、名人,還有本因坊。

有一晚散步時,黃方正告訴袁豐,他與向玫單獨約會了。向玫便是袁豐的那位女對局者。黃方正沒有問過向玫是怎么會到他的宿舍來下棋的——是慕名而來,還是受邀而來,想是與袁豐有些關系。黃方正對袁豐談起此事,一是告知,再有便是視袁豐為知己,無話不談的意思。

向玫也就來黃方正的宿舍下過兩次棋,自然是袁豐的棋比她下得好,她來求教的。黃方正卻尋了機會,約了她,而她同意與不下棋的黃方正相約,讓從未談過戀愛的黃方正有了初戀的感覺。

黃方正對袁豐說:我沒有學會下棋,卻有了女朋友,這也算是見合了。

袁豐說:好好。這也算見合?倒也是個獨特的說法。

黃方正從校舍出來,靠著北方的這座中等城市仲春的風,吹在面頰上,還有點涼意。那時候他年輕,與向玫在一起時,風中也有著她的那種香氣。這座城市,原是一座新興的城市,誰也沒想到,多少年后,它像魔獸般擴大了,當年學校周圍的一些偏僻街區(qū),后來變成了市中心區(qū)域,建造了許多高樓。以前沒有在這里生活過的人,很難想像這個過程。而一直在這里經歷一切的人,或許多的是泥灰、黃沙和著攪拌機聲息的記憶。多少年以后,黃方正回到大學母校的城市,他不再認識舊地,眼前的建筑卻又是見慣了的。其實中國許多城市,都是這么擴大著,膨脹著,建著形態(tài)相近的高樓。他在僅有的幾條舊小街中隨意而行,轉到一處圍著欄柵長著綠草蒙著細塵的巷角,風從巷里穿出,突然他就嗅到了一種莫名的氣息,那氣息仿佛一下子鉆進他的身體。那是淡淡的香,夾著草葉濕土還有金屬的氣息,混合著特有的內容,裹著飄浮的思緒。童年時代,母親難得給他喝一瓶牛奶,奶瓶打開便有的香味,似乎只在那個時代才有。有了孩子后,他陪孩子開始喝牛奶,至今天天一瓶,但那過去的奶香味再沒有感覺到。他現(xiàn)在走著的路,與以前和向玫一起走著的路,現(xiàn)在嗅著的香,與以前在向玫身邊嗅著的香,是不是也是一種見合?懷舊的感覺,有著一種深度,仿佛實體消失了,在回味中獲取一絲氣息。

向玫會下棋,坐在小桌前對弈時,那端莊的神情,讓黃方正著迷,特別是那點清香的氣息,彌漫在黃方正的心里。

向玫第二次來宿舍下棋時,下完棋出門的時候,黃方正就起身,那是送她的意思。明明向玫是來與袁豐下棋的,但袁豐自有一種圍棋高手和古代文人的風范,只是收棋,目送。其他的同學只對棋局有興趣,就算對向玫有興趣的,一刻間都做不出舉動。起身送客,這表現(xiàn)出黃方正的性格與做派。他想到了就去做。一旦黃方正做出了這個舉動,對向玫可以說是禮貌,對室友來說,便是告知,別人就不好意思再插手進來了。

從校舍里出來,外面有點干冷,立刻就嗅到了向玫身體發(fā)出的一種清香的氣息,這氣息在校舍里還不明顯,在外面,便很清晰了。對黃方正來說,這喚醒了他完整的嗅覺,那嗅覺早先一直像是半睡半醒的。黃方正并不是個理想的行動者,就是說,他不會對一種東西迷得很厲害,從來都是理性的,比那個說著傳統(tǒng)文化顯得深沉的袁豐要理性得多。但一時間,那氣息進入他深深的感覺中,年輕的心被迷惑了。校舍簡陋的平房,旁邊的花圃里只有一排冬青有點綠,樹與草都沒開花,沒有一點浪漫的色彩。向玫在拐角處停下來,有一股風吹過,帶著涼涼的氣息裹著他。他靜靜地感受著向玫的氣息,她朝黃方正抬了抬手,神態(tài)有點動人。她說:你們男生宿舍總有著一股雜味。

黃方正很冷靜地想著這句話,感覺她的話有點深意。想她是個下棋的女性,又是第一次單獨與他說話,是不是在說他們單獨在外面相處的感受是好的,有肯定眼下的意思。

黃方正難得有點沖動,想她愿意到男生宿舍里來下棋,不會是個拘謹?shù)墓媚?,她停下來與他說話,是愿意接受對話的。他脫口就說:你身上的氣息甜甜的,好聞。

他說得大方,也說得真切。她看他一眼,沒有羞澀,也沒有不愉快,只是朝他點一下頭,那意思是繼續(xù)走了。他的感覺是她允許了他的恭維,不免一陣欣喜。

這以后,他和她就成了熟人,向玫是在讀的校友,不在同一個系。同學校想見面自然不是難事,再說黃方正還是學生會的干部,找同學談話名正言順。慢慢地他就像她的男友,雖沒有明說,但常走在一起了。舍友們也都知道是這么一回事了。有的替袁豐可惜,她下棋明明是沖著袁豐來的嘛。袁豐卻本著“是你的總是你的”的宗旨,似乎并不在意。他給黃方正看過相,說他將來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多大?黃方正問。

袁豐只是平常的神情:看你的境界慢慢能大到什么地步。

與向玫接觸多了,就發(fā)現(xiàn)她是個開朗的姑娘,總是朝著好的方面去想。黃方正第一次約她逛街,到吃飯的時間,請她一起吃一頓飯。她立刻說:好啊,到哪兒去吃呢?

那條學生經常逛的小街上,有兩個飯店,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街頭的那一家便宜一點,而街尾的那一家則清靜一點。黃方正心里就想到了袁豐說的見合。

到街尾的那一家去。

黃方正聽她這么說,心里是高興的,覺得向玫與他的關系朝前進了一步。處對象的人,都有一種揣摩對方心理的想法。她這么決定,就是說她喜歡與他一起在一個靜靜的場合。在飯店的一個幽靜角落坐下來,從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護城河,這也是向玫選的??磥硐蛎凳堑竭@里吃過飯的,那時黃方正對景觀的欣賞要求不高,只是由著向玫。他覺得她都是對的,一個會下棋的女孩,算路是深的。她告訴黃方正:這家飯店的螃蟹做得好。她說她就喜歡吃螃蟹,另加一個素綠的菜就可以了。

那年代,這座臨水的北方城市里,螃蟹還是很便宜的。后來他們兩個在這家飯店吃了好多次。黃方正本對吃蟹沒有多大興趣,但他也聽說,南方的城市里,螃蟹已經很貴了。南方城市變化大也開放,引領著社會發(fā)展的方向。趁便宜的時候吃螃蟹,到北方的城市也像南方那么貴的時候,就吃不起了。這一點,黃方正還是有先見之明的,他要是學下棋,自以為會比別人都下得好。

吃東西的習慣也是能培養(yǎng)的,多少年以后,黃方正有時就會想到,他與向玫在一起時享受了口福,吃了那么多次螃蟹。那時螃蟹是幾角錢一斤,就是飯店里做出來,也不到一元錢一斤。到后來,螃蟹是幾十元錢一只,就是富裕之人也不可能經常吃。特別是他們那時年紀還輕,只有年輕的人才有受得起一次吃兩三只螃蟹的腸胃。吃的時候雙手并用,一邊吃一邊說著話,手上是蟹黃與蟹油,沒有那么斯文,也不計較,吃得快活,吃得盡興。黃方正以后接觸到的女性,沒再有像向玫這樣的。她拆著蟹腳與蟹殼,小指微微地蹺起,形如蘭花指,手勢正是她與袁豐下棋,拈著棋子將放未放時的模樣。起初他還以為,那是向玫對著袁豐所表現(xiàn)的獨特方式呢。

以后黃方正約她的時候,只說去吃螃蟹。那成了他們約會的暗號。就在街尾飯店的老位置,誰先到便在座上看窗外的橋水風景。在黃方正的記憶里,那兒是城市難得之景。在他囊中還嫌羞澀的時候,吃著后來可謂奢侈的螃蟹宴,越吃越覺得好吃。而后來每每吃到螃蟹,感覺滋味大不如前,想是同桌的人不同,畢竟那時是與一個喜歡的女孩在一起。特別是嗅著的不是油膩味,而是向玫的香味。按說,螃蟹多少會有點腥氣,但有向玫在場,混合著的氣息,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螃蟹香,香得濃淡得宜,香得醒神明思,自她以后,再沒有嗅過這種螃蟹香。

向玫吃螃蟹的時候,顯出與她平素不同的神情來。她的手不停地剝,讓人覺得她是吃慣了螃蟹似的。因為剝得仔細,嘴也就有了空,會與他說著什么。比如會告訴他一些她生活中的事,讓他對她有了許多了解。她對螃蟹的吃法也自有說法。第一次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不同。向玫是抓到螃蟹,首先就把大殼剝開,找那塊蟹黃吃了,然后開始吃蟹身的肉,再吃蟹大鉗中的肉,最后再剝出蟹腳上細長的肉來吃。而黃方正完全相反,他是先把螃蟹腿腳的小肉吃了,再吃大鉗的較大的肉,再吃蟹身的整肉,最后再吃那精華的蟹黃。

向玫說:我總是吃著蟹身中最好吃的,你呢,總吃著最差的。

黃方正笑說:你越吃越差,我越吃越好。

不管怎么吃法,他吃得總是粗,因為他不會吃,有時殼與肉一起吐出,不像她最后把小腳肉都細細挑出來吃。后來,他也學她吃得仔細,就吃得慢了。她已經把蟹黃蟹大肉都吃了,細剔著小腿肉,看著他碗里殼剝開了的蟹黃。他注意到她的眼光,就把母蟹黃公蟹膏遞給她吃。她依然笑嘻嘻地接過去,說道:你看,我并不是越吃越差,還是有最好的最后吃到。

在席上,他們幾乎無話不談,拉近了他們的關系。向玫是下棋的,自然少不了對棋的興趣。黃方正對圍棋也有興趣,但他就是進入不了,時間好像不夠用。他對向玫說,他是一個很專注的人,一旦投入進去,就會拔不出來。

聽到這話,向玫突然笑起來。黃方正開始不知她為什么笑,立刻想到此話可以化作另一種他還沒有嘗試的似懂非懂的意味。意識到了這種想法,但他不表現(xiàn)出來,對著向玫,顯得自己是懵懂的。他有點裝傻。在這個剛剛開放的年代,性還有所禁忌,特別是交流中的年輕男女,往往是一本正經的,似乎女孩應該是不懂的,就是意識到了,起碼是害羞的。但向玫不只是意識到了,還笑出來了。作為一個下棋的女孩不是更應該懂得要裝一下淑女嗎?

向玫一手擦著嘴,一手搖著說:沒什么,你說,說。

黃方正也就說下去,說圍棋有著一種高雅的魅力,他要投入便要深深把握,對任何的事,他要么不做,要么就盡心去做,做到最好。他此時的話意有所顯現(xiàn),很想向玫能夠意識到。

一個人的時候,黃方正想著她的笑,他有點疑惑,她究竟是個怎么樣的姑娘。姑娘的情態(tài)也是千變萬化的。

那個時代,性對年輕人來說,還是神秘的。如果向玫是因這個話而聯(lián)想,就太開放了,是黃方正所不了解的。與向玫相處,她許多的神情,與她下棋的時候不一樣,特別是她喜孜孜的模樣,卻又是動人的。對女人,他須日后接觸多了,才會慢慢懂得。而與姑娘對話,也要有急中生智的本事,這也須在今后的歲月中慢慢積累起經驗。人生其實就是一種積累,有許多的才能都是慢慢才具有的,可到具有的時候,卻不一定有用了。

黃方正決定要多了解一點向玫。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向玫并不是與他一個人交往,袁豐不算,還有學校里其他的男學生與她走在一起。當然男女大學生交往也正常,只是那個時候,學生不得在校園里談戀愛的校規(guī)還沒有取消,男女單獨交往,多少還會有一點陰影。

黃方正發(fā)現(xiàn)了向玫并不是專屬于他的,應該說她還不是與他有確定戀愛關系的女孩。他發(fā)現(xiàn)她穿著與談吐的品味都不低,想來也是有著很好的家教。還有她的氣息與下棋時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都引動著異性的眼光,值得他去努力了解與適應。為了她,他表現(xiàn)出來對圍棋的興趣,不過也只是表現(xiàn)而已,真正的棋迷會迷到不思寢食,那不值得。黃方正覺得能懂一點圍棋就行,能在當下的熱潮中,說上幾個棋手的名字、幾句圍棋的術語就行。關鍵還在豐富自己,除了他學的偏自然科學的專業(yè)外,他還攻一下社會管理學。功夫在盤外,他還不會下棋,但棋局的道理他是懂的,比有的棋手更懂。

到了這一年的初夏,就面臨畢業(yè)了。大學生原來都由國家分配工作,此時也開始有了自己去找工作的政策。黃方正也到了人生的節(jié)骨眼上。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就是他被學校保送到中部城市的一所大學去讀研究生。按說,他也沒什么好考慮的,那個年代,文憑顯得格外重要,研究生也不像后來那樣滿街走,是屬于少有的人才資源。一般大學生上了大學都放松玩了,不在意成績,黃方正一直在繼續(xù)努力,同時還做些學生會的工作,成績與人緣都不錯。只是黃方正猶豫了,他雖然是理性的,但他對向玫有了感情,心儀她的外貌與氣質,也對她的性格與談吐所表現(xiàn)出來的境界,都比較滿意。作為對象來說,她確實難得。黃方正以往沒對任何女孩動過心思,除了初中時期對同班的一個女同學有過好感,那也只緣于性不成熟期的暗戀,與向玫相比,那個矮個子女同學的容貌與聰明程度都不值一提。那時的他只是個不諳世事缺乏眼光的青澀少年?,F(xiàn)在的他雖然對向玫傾心,認為在他以往與現(xiàn)今結交過的姑娘中,向玫是最出挑的,且已生情愫,錯過了她,肯定會后悔。但這份情感還沒有到達不顧一切的地步,他考慮到向玫是當?shù)厝?,她也曾在交談中說到獨生子女情結,她不可能跟著去他就讀的中部城市,他要與她在一起,就必須留下來,在這座城市找工作。如果向玫愿意和他在一起,他為了向玫,可以在這座城市成家立業(yè),畢竟早一點有了工作,就不再需要家庭的經濟支持了,他是一直渴望著自立的。但關鍵是他還沒有與向玫確定關系,他不能就此丟掉了這么好的保送機會。

種種考慮后,他找到了向玫,約她去吃螃蟹。向玫說,吃螃蟹太費時間了,她晚上還有事。她難得拒絕口欲。黃方正清楚,向玫雖然隨性,但還是有主見的。一時感覺有點不順,然而他覺得這個機會不能丟,必須要做的事他從來不會猶豫。他說他有一件事要對她說,要在一個場景中細細地說。她看了看他,她下棋間對著袁豐的一步棋生出疑惑的時候,便會有這種眼光。

這一年中,社會變動較大,談生意的人多起來,飯店里熱鬧了,螃蟹也開始漲價。黃方正到飯店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老地方已經被人占了。他尋了一個靠門口的位置坐著,待看到向玫便舉手示意。等菜的時候,他就告訴向玫,學校要保送他去中部城市的大學上研究生。

向玫立刻笑著說:好啊,祝賀你??!

她應得這么爽快,讓黃方正一時有點心空。飯店新招的服務員端上來的正是一盤空心菜。以往素菜都是后上的。黃方正不想被打亂心緒,他有定力,什么時候都會定下心來,按照既定的方案走。

黃方正神情嚴肅地對向玫說,研究生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事,但唯一可以放棄的理由就是她向玫。他是一個重情感的人,與她接觸下來,他已對她有了深深的感情。

黃方正說得不假,至于到底有多深的感情,他也說不清楚。

他對向玫鄭重地說:我們交往的這段時間,你給我的感覺,是我唯一不舍的,你是我愿意付出真心的女孩。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話,我情愿舍棄這次保送,以后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情感。

這是黃方正想好了的話。不管飯店里有多嘈雜,他都會說出來。如果說這是一步棋,他多少理解了見合這個棋語,是見合教了他:或者是她接受他,成了他的妻子,于是他有了女人,有了家庭,他的情感有了著落。本來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戀愛,這戀愛是不是雙向的。以前他想問她,總開不了口。他害怕會一下子失去所有。這一次只要得到了她的確定,就不單單是戀愛的關系,是婚姻與家庭的下一步了。他為她犧牲了研究生的路,她自然要給他一個家庭的,讓他能完成人生的大事。如果她不接受,那么他再無反顧,去中部城市的大學讀研究生,那也是令人羨慕的路。兩者終得其一,他覺得見合這個棋語實在是契合。

向玫先是笑了,滿得意的樣子,畢竟是對著一個男人求愛的贊許。立刻她就不笑了,她想到了他的意思。她在一個棋局中,對手走了一步棋,她需要應棋的。她想了一想說:你有這樣好的研究生前途,真是太好了。我們的戀愛還沒開始呢,現(xiàn)在只是好朋友。也許我們各自走上社會后,再相見時,會好好戀愛一場。你有去讀研究生的機會,現(xiàn)在我不能答應你什么,以致攔阻了你的前程。

向玫平時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生活與交往都是簡單的,但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是一個大學生,智商高也有情商,又是個會下棋的女孩,她面臨突如其來的抉擇,一下子說出了這樣的話,仿佛經過了深思熟慮似的。她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承諾的女孩,不會在壓力下,沒經思考,隨便一句話,讓對方為自己犧牲。

多少年以后,在一次母校校慶時,他們見了面。向玫說,當初,他要是再努力一下,她就會答應他了,畢竟她心中是有他的,而那時的研究生多么吃香,他會愿意為她犧牲,她心里是高興的。

黃方正說,要是這樣的話,他真希望時光能倒回去。他寧可丟掉那個研究生學位,連同后來因此得到的一切,一生只要有她,他就心滿意足了。說此話時的他們,都已在社會上經歷了許多。他們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心的,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

那天晚上,黃方正與袁豐散步,一出宿舍門,黃方正就對袁豐說了一句:我懂得見合了。

袁豐問他:怎么懂的?

黃方正只是搖搖頭。初夏黃昏的風吹在臉上,難得帶著點潮濕的氣息,黃方正發(fā)現(xiàn)不再是混合的酸甜味?;ㄆ岳锏幕ㄩ_了,不密,有幾朵散落在土上。他們走到學校圍墻邊的路上去。黃方正說,他對向玫表白了,她沒有接受他,現(xiàn)在他要走另一個點。他似乎不想再提到向玫,只是談著去讀研究生的好處,那時候讀研究生是有津貼的,而且他的父親聽說他能保送研究生,立刻寄來了好幾百元錢,說黃家這多少代,只是乾隆時期出過一個秀才,他考上大學,就能算是個秀才了,現(xiàn)在上研究生,便是舉人了,大大光耀了黃家的門楣。

袁豐停下來,看著他說:就與向玫斷了嗎?

黃方正說:既是朋友,也沒有什么斷不斷的……當然,既是兩種選擇,總是各有得失。再說,這并非是我能作的單向選擇。

袁豐偏過臉去,繼續(xù)向前走。

你都不懂到底什么是見合。說到得失,很多的東西無所謂得,而某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無法得到。

袁豐總喜歡說這些有點深刻的話。許多外班的同學,都傳他為神人。與他生活在一個宿舍里的黃方正,靠近了他,便沒有了那種神秘感。黃方正見過他成績單上的低分,而總的學分也比自己低一些。但黃方正還是很信服袁豐,每次都帶著請教的口吻。

袁豐知道他與向玫的關系,黃方正與向玫交往的事,也從不隱瞞袁豐。黃方正隱隱地覺得向玫對袁豐有所崇拜。女孩對男人的崇拜,就有著愛的成分。一個姑娘幾次到男生宿舍中來,雖說是來對弈,請教高手,但這里面怕另有什么感覺。所以黃方正總會對袁豐談到與向玫的交往,多少還帶有一點渲染,其實就是怕袁豐會參與進來。黃方正早就注意到向玫偶爾對著袁豐表現(xiàn)出來的眼光。后來與她交往了,凡他有所長處,她也會流露出這種眼光。又看到她與其他男生交往時,顯現(xiàn)出來的神情,明白了那只是異性的贊美。他從她那里學習了解女性,一個頂一百個。

歲月無法回頭,中年之后,他們在校慶日回到母校,向玫與黃方正對話時,袁豐也在場。這個年齡的男女對過往的回憶,已不再有禁忌。

向玫還說:你要是與我在一起了,不知道會不會有后來的結果,你會不會有另一種后悔。

早先的向玫好像不會這樣考慮。年齡大了,便多了一層人生的理解與計算。中年的她已經發(fā)胖,年輕時苗條而喜慶的女孩,日后都會發(fā)胖。歲月之中,她自然也承受了人生的許多痛苦。她過去給他香的氣息,隱約還能嗅到,只是不再沁入肺腑了。是年齡大了衰退了,還是缺少了伴著的螃蟹香?

袁豐在一旁說:是嗎?他就像偶爾聽到了新鮮事。黃方正記得那天傍晚他告訴了袁豐的,而且還記得袁豐曾經說過有關得失的話,多少年來一直對他產生著影響。是不是袁豐經歷多了,忘記了,或者沒忘記,但不想表現(xiàn)出來。畢竟他們都是經過社會多年的磨煉,對得與失、是與非、該忘的與不該忘的,都有了新的判斷。

黃方正進入了研究生學習,還是延續(xù)著過去的做法,認真讀書學習,參與學生會工作,不忘接觸新的人與事,包括他那個年齡應該有的異性交往。雖然不再遇上袁豐那樣的同學與朋友,但袁豐給予的指導,還有見合的雙重選擇,讓他內心有著一種充實感。

三年以后,他再一次走出校園,是以那時代的高學歷進入了研究院。這個研究院編制為廳級事業(yè)單位,因為他在學校里便一直是學生會干部,并且另有管理學的學位,有學術專業(yè),干部所需要的一切,他都具備了。這是一方面的見合。另外在校園生活中,他還談了一次戀愛,這是一次成功的戀愛。

他讀研究生時的戀愛經歷,還不是一條直線。他已到年齡,接受上次向玫的經驗,這期間,他戀愛女友的目標有兩位。幾年中,時代的風氣在變化,流氓的罪名已不存在,起碼一般男女交往,不會引來太多的注意眼光了。

他的一個女友叫祁琪。祁琪比較特別的地方,是她的眼眸黑黑亮亮的。黃方正總會被她黑亮的眼眸所吸引,似乎都忘了注意她整個的臉,以及臉上的神情。在一起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她視力確實好。她說能看到學校文教舊樓屋檐上鳥窩的枝枝杈杈,一般人怕是要用望遠鏡才能看清吧。她也能看清他的神情,一皺眉頭一撇嘴角,她就能理解他的心思。與她在一起,他的心思自然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與他有著默契,能夠說出他的心思。

黃方正與祁琪多在學校的隨園聊天,隨園在學校的東邊,隨園里壘有假山石,黃方正說山石奇形,就叫隨園為琪園。祁琪明白黃方正是借“奇”“琪”諧音,也就跟著這么叫。他們總是在琪園相聚。祁琪和黃方正在一起時,常會說:你昨天在做什么呢?接著又自問自答,說他在做什么,往往都說對了。他知道她說的一般是他常做的事,有時他不常做的她也說對了,不免疑惑她是不是跟蹤了他,或者她的眼光真有著穿透力。畢竟年輕男女在一起,總希望得到對方的關注。這樣的話題還是讓人高興的。

這天,祁琪笑嘻嘻地說:我看到啦,昨天你在學校的明心園……一邊說,一邊用眼盯著他。明心園在學校的西邊,明心園里有著一個小湖,水色淺綠,流到校園外的田野中。昨天黃方正確實與另一位姑娘在一起,那位姑娘叫林綿綿。林綿綿沒有祁琪的巧心思,黃方正就直接對林綿綿說,這明心園我們就叫它綿園。林綿綿自然喜歡黃方正這樣的說法,也就把明心園叫著綿園。

聽祁琪說看到他昨天在明心園,黃方正覺得奇怪,硬壓著心里的窘態(tài),就怕她真能看到什么。她笑笑,抿著嘴沒再說下去。不管是哪個時代,年輕人互相吸引是正常的事,就是在不正常的年代,異性依然相吸。一見鐘情可能存在,但要堅定如水,情感不再更改,不再對另外的異性感興趣,也許就只有在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存在了。黃方正弄不清祁琪是不是確實看到了他與林綿綿在一起,他和林綿綿是面水而坐,又在僻靜處,按說就是熟人路過,也是認不準的。也許他去買飲料的時候,曾經轉身走了一段,是不是就讓祁琪看到了。然而她為什么沒有招呼他呢?于是黃方正就說了一句:我也看到你了……他只是一句玩笑話,想掩蓋心緒的,卻看到她眼低垂了,敏感到不可再說下去。隨后便想到,是不是她身邊也有人,可能是個男的?她喜歡熱鬧,常和一群男女同學在一起。

林綿綿是從南方來的,外形端正,不顯特別的色彩。然而,黃方正第一次與她接觸的時候,手與手相碰,感覺她的手特別軟,真可謂柔若無骨。以后,黃方正見她時,有意無意地問好并握手,她的手永遠是柔軟微暖的,身體給人也是一種綿綿溫溫的感覺。黃方正自己也覺得有點心思不正,年齡到了,他需要談戀愛,他是學校的研究生,義務幫助導師做大學生的助教工作,又是學生會的干部,可以接觸到好多女孩,他覺得有點小心思,并不過分吧。他的學習不用過于刻苦,已經沒有可能也不會再往上讀,他想著要完成戀愛并建立家庭的任務了。

黃方正與林綿綿接觸多了,免不了會有其他的身體接觸,每一次接觸都會讓他的身體產生出不同的感覺,她的肌膚似乎特別柔軟且細滑。他有時忍不住想要顯得不經意地觸碰她,每次觸及都會有入體的感覺。他看過很多的文學書,清楚這是一種低下的不上檔次的意念,可是,依然忍不住被肉體的欲望所迷惑。夢里也有低級的迷失,低級就低級吧,就想著在她柔綿的身體里陷進去,永遠地陷進去。

這時候他就需要去見祁琪,他想看一下她亮亮的黑眼眸,仿佛有一種提神的醒悟。他不知別的男人有這樣的遭遇,會是怎樣的反應。但他自認為,他的人生不該是被迷惑的。只要看到祁琪,他面前的一切色彩都變得明亮。戀愛是一劑清亮的藥,卻又是一劑沉淪的藥,這也是見合吧。

在研究生的最后一個學期,一次班會上,有同學稱他是左右逢源的多彩情人。那是他這個年齡的男同學中的玩笑,不過難免不含著一點嫉妒的眼光,借說笑不經意地流露出來。接下去,便有學校的一位老師與他談話,口吻是私人性質的,但多少有提醒的意味,那意味就是他應該把心思放在研究生的論文上,研究生嘛,戀愛是可以的,但要注意影響。

黃方正認為這是官方的談話,那時代,男女界限還是不能超越的,特別是他,一直被領導和師長所關注著,言行都要注意。他的說話一直是很謹慎的,自以為沒有逾矩的地方,主要是在行上。所以黃方正覺得這事很重要,須很嚴肅地應對。到時間了,他不能把精力都放在戀愛的晃蕩中。他出身普通家庭,沒有什么人脈資源,一直是憑努力讀書和工作,所取得的成績,他沒有浪費的理由。既然組織有關心,他也需要給自己一個結果。

在作決定之前,黃方正與祁琪和林綿綿交流得更密了。他組織舉辦了一次朗誦會:新時期的夢想。學生會的提議,得到了學校團委的支持。黃方正鼓動祁琪與林綿綿都去參加。他不只是要求她們,還用了一點男友的命令式,說這是支持他的工作。沒想到兩個姑娘并沒有推托,都答應了。他發(fā)現(xiàn)女人只要有機會,還是喜歡登臺表現(xiàn)的。她們都把演講稿拿來請他提意見。他發(fā)現(xiàn)這又是一個見合,他既了解了她們文章的長處和短處,還看到了她們對他盡心的高低。

沒想到的是,兩個姑娘的演講稿都寫得不錯。這種還沒上臺的演講稿,她們肯定是不會請教別人的,那文稿是沒有化妝痕跡的本來面目。他發(fā)現(xiàn)祁琪雖然是經濟系的,偏理科的專業(yè),竟然頗有文采。而本來就是文科的有點林黛玉般的林綿綿,文稿調子不高,卻文采斐然,有著綿綿的情感。

黃方正公開與她們接觸,當然還與好幾個參加演講的女學生接觸,反而就避開了許多的說法。人們一般不會對公開的男女接觸說三道四。只是兩個姑娘也就碰上了,起先都沒有表示什么,接觸了幾次,祁琪的眼光沒有變化,倒是林綿綿異樣地感覺到了祁琪的存在,有時會問祁琪是哪個系的,是看到告示欄的通知來報名的嗎。黃方正感覺奇怪,自己對祁琪并沒表現(xiàn)出有何不同,祁琪對自己也沒有任何親近的表示。她倆遇見的時候,都一樣拿著稿子來,同時,黃方正還約了其他兩個低年級的女同學來的。

這一天,林綿綿見了黃方正的面,又提到祁琪,問:祁琪的稿子有我的好嗎?

黃方正說:都好。你的演講稿表現(xiàn)更多的情感,情感有大情感與小情感,夢想也就是一種情感,與時代結合的,就是大情感,從個人出發(fā)的,就是小情感,這就是社會性的情感與個人性的情感的不同。單有大的情感,顯得空,單是小的情感,顯得俗。你要注意的是,大情感往往適合朗誦,登臺還是需要有氣勢的情感表現(xiàn)。

這一天,他們倆坐在一起,靠得近。林綿綿聽他說話時,歪著頭看他,一側的手臂靠到了他肩上,一側的腿也與他的腿靠在了一起。那種肉體綿柔的感覺,讓黃方正一時心旌搖動。他想著話來說:我有時發(fā)現(xiàn)隨意說出來的話,與準備了許久的話不一樣,反而好。

林綿綿說:人就是這樣的,臨場發(fā)揮的會比反復背稿的要好。你看吧,我上了臺靈感來了,情感的表現(xiàn)也就飛揚起來……

黃方正說:別別別,你還是按著你寫我改的來。

他心里想,不知她突然冒出來的會是怎樣的詞,別在臺上弄砸了,出現(xiàn)了自由主義的傾向。他挑選她們朗誦,是展現(xiàn)自己的能力,要是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離開了林綿綿,黃方正還是有著綿柔的感覺,仿佛印到身體內部,觸及生理的反應點。

這一次的活動影響不錯,不但團委書記來發(fā)表講話,連副校長也來觀看,并參與打分,給予了積極的評價。祁琪與林綿綿都得了一等獎,畢竟都是黃方正親自指導的。他也有點得意。連林綿綿那個富有細膩情感的演講,也在投票中獲得高票,并沒有自由主義的說法出現(xiàn)。

祁琪對獲獎沒有顯得太在意,林綿綿卻有點激動。黃方正把她約到了校外的一個小公園里向她透露評選結果,她一時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黃方正的胳膊,整個身子都貼緊了黃方正。她胸脯的那一團特別柔軟之處,是黃方正生平第一次所感受到,那感受也是他整個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一瞬間,他真想完完全全地陷進去,永遠也不要出來。只是袁豐所傳授的傳統(tǒng)君子之風,社會所延續(xù)的操守教育,那習慣的意識把持住了他最后的關口。他的身體有點想要背叛他,但他是理性的。

終于黃方正還是克制了自己,他靜下心來的時候,覺得自己該作決定了。既然到了見合的局面,他要確定走哪一步??磥砹志d綿有所把握,就像上次研究生的選擇一樣,他應該去找祁琪了。相隔三年多,他顯得穩(wěn)重多了,對異性交往也有了一定的經驗。在他的感覺中,她明亮的眼睛,屬于精神的范疇,比肉體層次要高一些。肉體的感覺入體,精神的感覺入心。

他約了祁琪,祁琪準時赴約。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在校園外相約??吹剿辶恋难垌臅r候,黃方正突然有點不知怎么開口。說了一點閑話,往水池里投下幾片樹葉,柳葉飄飄浮浮,他坐在石凳上,幾天前還在這里與林綿綿相約,他覺得有點心虛。

黃方正認真地看著祁琪的臉,發(fā)現(xiàn)她的那張臉輪廓清晰,越發(fā)顯著眼睛的明亮。他就有了話:這一次來,就想問一下你。

問我什么?

我們是不是能夠確定關系?

確定什么關系?

當然是戀愛……

我們不是一直在談戀愛嗎?前兩天家里人在電話里問我,我還說已經有了戀愛對象呢。

是嗎?這是黃方正沒想到的,因為有過上次向玫的經驗,他實在難以確定。沒想到祁琪會這么干脆。她還問他:難道我們還不是戀愛關系嗎?

祁琪說得爽快,一點女性的忸怩都沒有。三年前他與向玫要比她接觸得更多,還不時在一起吃螃蟹,臨了向玫卻說還沒開始戀愛,只是好朋友關系。而他們不過是一起在校園里走走,約在外面這還是第一次,她卻已經認定是戀愛關系了,不知是時代變化了,還是祁琪就是個單純的女孩。

當然……我們可是連手也沒握過,更沒有抱過親過……

只有抱過親過才算是戀愛關系啊?祁琪睜著眼睛說,喔,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想抱我親我?

她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而下垂的眼卻更加透亮了。

黃方正畢竟是個男人,在那個時代來說,他年齡也不小了,家里又催著他,更重要的是,他對祁琪一直是想親近卻有點不敢,怕得不到反而會疏離。一般的年輕男女在戀愛中,都會患得患失,他想那就是愛情吧。他對祁琪比容易接觸到的林綿綿有所不同,也許是多一點的愛,也許只是怕得不到而生的感覺。這都不足道了,他還沒有嘗過擁抱與親吻的滋味,從讀書上大學上研究生,他一直端著一個正派男人的態(tài)度,從沒嘗試也沒經歷過。接下來,他不再把持也是正常的,他先是握住了她的手,多少用了一點勁,她略抽掙了一掙就不動了,任由他后來的舉動。他就抱了她,也親了她。他總算確定了戀愛關系,他總算完成了對結婚對象的印證。既然抱過了親過了,他在向玫那里沒有成功的現(xiàn)在得到了。女人的身體,原來在他的感覺中是那么地珍貴,是只可遠觀但不可觸及的,那禁忌現(xiàn)在一下子全打破了,他可以撫摸她的手,可以撫摸她的臉,他還不敢再進一步,還想保持一點正人君子的風度。到他后來與女人接觸多了,不再認為這樣的經歷有什么可得意的。這一刻,他已經認定祁琪是愛他的,是他妻子的人選了。他是一個有道德的人,他不該再與別的女人接觸。不然,就是一個壞男人的形象了,就是一個流氓的形象了,就不是一個被學校領導與師生們都認可的正派男人的形象了。

黃方正開始有意識地避開林綿綿,他不再約林綿綿,因為他從來沒有與她確定關系,所以他也用不著對她明說什么。可是林綿綿卻向他走近了,也許她意識到了什么,畢竟是女孩子不好主動,以前沒有抓緊,但她心里是有他的,她有點著急了,她不想舍棄他。這讓黃方正意識到,原來她也是可以抱可以親的。但那個時代的他,不可能再接受她。他只有避開她,有時還會讓室友替他打掩護,拒絕再見她,想讓她自己離開。連室友也說,你真是好品質,那樣柔柔的女孩趕著你,你卻不想要她。黃方正說,你們誰想追她,我可以為你們介紹。我可不是好色的男人。他做出了這樣的舉動,學校里自然不會再有他的閑話。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完了這一步。

后來他也想到,室友也看到過祁琪,他們不評價她,卻幫著林綿綿說話,說找老婆就要找林綿綿這樣溫順柔綿的。是不是自己的眼光與他們不同?不過他已經無法改悔了。他與祁琪有了親近的關系,年輕男女一旦親近了,多少會生出些摩擦,一時間他想到也許林綿綿就不會這樣。他突然感覺到也許他的這一步走得急了,走實了,就不可能再有見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