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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4期|陳世旭:鎮(zhèn)上的面子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4期 | 陳世旭  2021年04月08日06:29

早年,十里埠鎮(zhèn)上的面子曾經(jīng)是胡瑞奇。雖然小時候中過風(fēng)邪,嘴歪,一口大黃板牙,奇丑無比,但他是十里埠學(xué)歷最高的人。當(dāng)年全鎮(zhèn)考上省里最高學(xué)府的獨他一個。鎮(zhèn)上人皆喊他“胡教授”,雖然搞不清他為何摸了幾天書殼子,像只無頭蒼蠅,在外面瞎飛了一大圈,又回到鎮(zhèn)上來了。

只苦了鎮(zhèn)領(lǐng)導(dǎo),好歹奈他不何: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你還不好講他,人家是“胡教授”,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

縣機關(guān)從市里搬來十里埠,擴建了馬路。鎮(zhèn)上找了一幫雜巴人養(yǎng)路,都是些不三不四的火板兒,鬼見愁。正為難怎樣安置“胡教授”,就讓他去管。

沒想到這腳棋走對了。那條路橫過縣機關(guān)門口,領(lǐng)導(dǎo)進進出出覺得路蠻平整,指示報道組寫個表揚稿。報道組派陳志去采訪,胡瑞奇在一棵樹腳下剛睡醒,抹一把歪嘴上的涎水:“采訪?采訪個屁。你要急,就回去抄報紙;不急,就在這里歇一腳,我這里蠻好玩?!?/p>

胡瑞奇每天站在公路邊,隔不久就咧開歪嘴吼一聲:“你們坐夠了嗎?不怕屁股生瘡啊!”

或是:“你們站夠了啵?望路?。 ?/p>

也就是叫叫,多半是有縣、鎮(zhèn)干部經(jīng)過。叫完了,又在路邊的大樹腳或是草窠子四腳朝天倒下去,立刻鼾聲如雷。

那幫火板兒就笑:“昨夜又累狠了!”

胡瑞奇的老婆阿美是上海知青,下放在十里埠鎮(zhèn)下面胡瑞奇老屋那個生產(chǎn)隊。胡瑞奇那時還沒有畢業(yè)分配,隊上看他老屋只有一個老娘住著,就把阿美安排進去。阿美說是上海知青,人卻長得粗手大腳,比十里埠鄉(xiāng)下的妹子還蠻辣。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很快就處得跟母女沒有兩樣。胡瑞奇回來不出一個月,他們就圓了房。兩個人色癮都重。胡瑞奇長得丑,從來沒有女人正眼看他,現(xiàn)在終于有了個拿他當(dāng)寶的女人,正是餓虎下山;阿美念書時一上課就打鼾,盡挨老師罵,作興胡瑞奇文化高。兩個人如同干柴烈火,一見面身上就滾燙,每天晚上放落飯碗就火燒眉毛地插門,半夜還鬧得四鄰不安,以為他們屋里出了人命。害得老娘不得不爬起來拍門:“伢兒啊,造人要緊,也不消這樣上緊啊。”

上午到了公路,胡瑞奇眼圈發(fā)黑,臉色發(fā)灰,走路像踩棉花,那幫火板兒恭喜他:“胡教授你總算是死里逃生了!”

胡瑞奇懶得搭理,徑睡他的。睡足了,一頭爬起,招呼:“開會!開會!”

公路上剎時風(fēng)起,所有人丟落扁擔(dān)、放倒鍬棍,在胡瑞奇身邊呼隆成一堆。胡瑞奇跟鎮(zhèn)上的田主任講好了,他不曉得開會,只會講詩詞。田主任說要得要得,我那幾首你也可以跟他們講。他是寫詩詞的狂熱分子,時常寫了沒有平仄的四言八句,套紅發(fā)表在鎮(zhèn)上宣傳欄的頭版頭條。

胡瑞奇用田主任給他的那張寫了“我那幾首”的公文紙墊屁股,跟大家講唐詩中除去“之”、“乎”、“者”、“也”,出現(xiàn)最多的字是“人”字;出現(xiàn)最多的季節(jié)是春季;出現(xiàn)最多的顏色是綠色和白色;出現(xiàn)最多的情緒是悲,不是喜……等等。

大家更喜歡聽他講元曲,因為直白:“問從來誰是英雄?一個農(nóng)夫,一個漁翁?!?/p>

“呵呵,原來我屋里一門英雄?!崩霞氁荒橊拮?,笑起來眼睛一條縫,一口牙齒雪白:他在農(nóng)業(yè)隊,他老子在漁業(yè)隊。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這是你大學(xué)時候的心情?!?/p>

陶德化是這幫火板兒中間的才子:“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這是你現(xiàn)在的心情。”

胡瑞奇伸出巴掌去摸陶德化的圓腦殼。

若論長相,陶德化也算得鎮(zhèn)上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皮色溜光,像個女伢兒,腦瓜子又活泛,小個頭,得人疼。

陶家原是十里埠的大戶,家業(yè)到他祖父手上敗光了,他老子從小也染上了吃喝嫖賭抽的惡習(xí),雖然成分定作貧雇農(nóng),還是直不起腰,抬不起頭。除夕,十里埠家家放完炮仗,點起香燭,封門衍慶。他老子抱個瓦缽去敲鄰家的門,鄰家端著吃剩的飯菜正打算喂狗,就勢一側(cè)腕子扣在瓦缽里。

一家人就著瓦缽過年,眼淚滴滴落。老子說:“兒呀,記得這個年,日后死活要給陶姓掙回面子?!辈粠兹眨瑲饨^而亡。

陶德化牢記父命,從小把頭埋在書里,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上е袑W(xué)讀到一半,學(xué)校不上課了。

胡瑞奇因此特別器重陶德化。

養(yǎng)路隊要一個挑頭的。陶德化和老細是養(yǎng)路隊的一文一武。陶德化肚里墨水多,老細身上力氣大。胡瑞奇一時猶豫不決。

本來這樣的狗屁頭目一錢不值,但養(yǎng)路隊是臨時工,當(dāng)了個小頭目,說不定哪天可以轉(zhuǎn)成正式工。

陶德化背后跟胡瑞奇說:“老細他們幾個是賊,半夜去林場偷梨子。”

“你親眼見了?”

“我每回都跟在后面。以為他們總有一次會露馬腳,始終沒有。所以來報告你。那些梨子多半都讓老細獨吞了?!?/p>

胡瑞奇找來老細,老細立刻認賬:“我老子在血防站住院,大肚子病。醫(yī)生說是肝硬化造成了腹水。梨子可以清肝火。我買不起,只好偷。”

二天,胡瑞奇讓阿美在林場買了梨子,他一兜子提去了血防站。老細老子剩了個骷髏樣的人形,只有肚子鼓得老高,閉著眼睛說不出話,嘴角一搐一搐。老細在邊上一串一串地掉淚。

那些梨子自然救不了老細老子的命,沒有住到出院的日子,抬去埋了。

一心等著老細受罰的陶德化,沒想到最終居然是老細挑了養(yǎng)路隊的頭。

陶德化去鎮(zhèn)上找田主任,一進門就眼淚婆娑:“胡瑞奇把老舅的詩詞墊了屁股,在養(yǎng)路隊縱容壞人。”

陶德化母親跟田主任同姓,他也就算是外甥。

田主任一拍桌子:“真不像話!你先回去,我會處理?!?/p>

處理的結(jié)果:

一、給了陶德化一張推薦表,讓他去上大學(xué);

二、正式成立十里埠養(yǎng)路隊,老細當(dāng)隊長。養(yǎng)路隊賣的就是苦力。若論賣苦力,最夠格的是老細;

三、停止胡瑞奇在養(yǎng)路隊的工作,請縣里另行安排。

胡瑞奇說:“不勞縣里操心,我跟阿美走,去上海。”

上海出臺了政策,阿美這樣的可以回去,結(jié)了婚的可以帶家眷。阿美把胡瑞奇和他老娘都帶去了上海,一到那邊就生了個胖巴伢兒。

陶德化在市師專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在校期間即頗有文名,分到市委搞新聞報道。不久就在省報和中央大報發(fā)了大塊文章,機關(guān)里見他不喊“小陶”,都說“一支筆來了”。很快就調(diào)進秘書班子,隔三岔五跟著領(lǐng)導(dǎo)到處跑。

節(jié)假日回到十里埠,陶德化意氣風(fēng)發(fā),眉毛揚起三尺,一身化纖西裝筆挺,腰、胸、頸脖子像有根硬木棍子撐著,下巴微微上揚,眼睛直視前方。只看那副架勢,會以為他是代表國家去接見外賓。見人說話之前,重重清一下喉嚨,清得像領(lǐng)導(dǎo)一樣洪亮。

竹篙是田主任的司機。他在陶德化身后不停地按汽車喇叭,陶德化昂首挺胸走著,死不回頭。他一腳油門沖到陶德化旁邊:“以為自己真是鳥官啊,裝個眼瞎耳聾的狗不吃屎樣!”

陶德化這才一側(cè)臉,聲音很城市地說:“哦,是你們?”

一個小面包車,差不多已經(jīng)坐滿,陶德化只能站在上車的腳踏板上:“各位最近怎樣,還好吧?”

站著的陶德化跟坐著的人差不多高。

一車人哄笑:“這么捉古卵正經(jīng),是下來視察啊?!?/p>

之前約好了,星期天,陶德化從市里回來,鎮(zhèn)上幾個發(fā)小陪他去陶淵明故里拜祖。他現(xiàn)在的發(fā)跡,要謝祖上的蔭德。

說好了陶德化在家等著,竹篙把大家接上了再去接他。但他算好時間,車子正好在街上接他,讓一街人看著他的派頭,尤其是要讓許妹子一家人看見。竹篙剛才停車的位置,差不多就在許妹子家門口。

鎮(zhèn)上都說,許家真是出奇,不明不白地撿了個小貓崽,不明不白地出了個狐貍精:先前一個又瘦又黑的黃毛丫頭,眨眼成了人見人饞的一朵花。

陶德化上師專的三年一封接一封給許妹子寫信。進了市委機關(guān),只要回十里埠,每次都帶著大包小包上許家。十里埠家家窮得卵子打得板凳響,哪家也比不過。許多找了媒人提親的趕緊罷手,打算提親的更只有縮頭。

一車人嘻嘻哈哈拿許妹子跟陶德化打趣,問他有沒有嘗過鮮,梅子酸還是甜,一只罪惡的手有沒有伸進人家的胸口和肚臍下邊?

陶德化一連聲說莫扯莫扯,說點正經(jīng)的。發(fā)現(xiàn)駕駛副座上是一張生面孔,問:“請問這位……”

“縣報道組的。都叫我陳志?!?/p>

“你就是陳志?聽過。我在市里多少掌握一點下邊的情況?!?/p>

陶德化說話的樣子頗好笑。陳志極力忍著。

開車的竹篙忍不?。骸疤彰貢隳?,要論寫文章,你連人家一根毛也比不上!”

“六”是十里埠俗語的簡化,全文是:手捏雞巴充六指兒。

陶德化說:“竹篙你講話文明點好不好,也不怕人笑話?”

“笑話?哪個笑話?你笑話?你這樣的水腳兒還有資格笑話我?”

竹篙父母都是北京名校的高材生,因為家庭出身,分到偏遠的南方縣城教書。竹篙智商高,根本不把陶德化這種小地方蛤蟆放在眼里。無奈他現(xiàn)在是市領(lǐng)導(dǎo)的跟班,十里埠最大的面子,鎮(zhèn)上個個想巴結(jié)。每次回來,鎮(zhèn)上都擺酒接風(fēng),田主任都讓竹篙做他的專職司機,再三叮囑要服務(wù)好。竹篙心里特別窩火,隨時拿他開心。

陶淵明故里離十里埠不太遠。車子進了山壟,七彎八拐,顛顛簸簸。陶德化就像換了個人,剛才的不快活煙消云散,伢崽一樣興奮起來:“陶家壟!”

“陶靖節(jié)祠是一棟清末老屋,灰墻黑瓦,發(fā)了霉,隨時會塌掉。前后兩進,中間有條露天的過道,叫‘柳巷’,并沒有柳樹。老屋側(cè)邊的荒草坡上有個墳?zāi)?,說是‘陶墓’,一看就是假的?!端螘飞嫌刑諟Y明,曾祖是晉朝的大司馬。南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寫過《陶淵明傳》,說他屋邊有五棵柳樹,所以自號‘五柳先生’,話不多,不圖名利,就喜歡讀書喝酒,不醉不休,屋破衣爛,寫文章尋快活,就像是上古時候的人……”陶德化說起祖上就一身勁。

祠堂的正廳很空曠,中堂上有一副木頭橫匾:“羲皇上人?!焙诤?,盡是裂痕,隱約可以分辨出藍底金字。下面是香案,案前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太師椅,都腐朽了,滿是塵土,一只椅腿下墊了磚塊。陶德化坐上去,從褲袋里摸出一包早已準備好的香煙,一只金屬的打火機,一并放置在八仙桌上,然后抽出一支煙卷,二指夾起,放在嘴角上,架起二郎腿,讓縣文化館的美工條子拍照。

竹篙突然說:“等等,陶秘書的煙沒有點著。”

陶德化根本就不抽煙,不過是想端個架勢:“沒關(guān)系,這就行了。”

“那怎么行?”

竹篙說:“不點著,就不會起煙;不起煙,那不等于含了個小雞雞在嘴上?”

陶德化只好重新點煙,吸了一口,嗆得一陣死咳。

總算坐定,竹篙又一聲喊:“等等,陶秘書的腳沒有落地?!?/p>

大家跟著一看,不由哄笑。

要說陶德化有什么遺憾,就是個兒矮,兩只腳短,坐在太師椅上,腳懸得離地面老高。他自己也低頭看了一眼,把交叉的兩條腿換了一下,還是落不了地。

“你以為自己的腳一只長一只短么?告訴你,兩只一樣短?!敝窀堇淅湔f,引起更大的哄笑,只竹篙自己不笑。

陶德化很氣,板著臉對條子說:“莫理他們,你只管拍?!?/p>

條子凡事認真。這張一分鐘成像拍得很藝術(shù):微微揚起的鏡頭避開了陶德化懸空的腳,框下了“羲皇上人”的橫匾,太師椅上的陶德化神氣活現(xiàn),不枉“羲皇上人”的傳人。

這幅照片框進各種尺寸的相框的同時,擴印了一張跟辦公桌面一樣大的,裝上金邊鏡框,送給了許家。老兩口歡天喜地,掛在廳堂上,彰顯這個在市里最高機關(guān)當(dāng)干部的未婚女婿。

許妹子不是許家的親生女兒。

十幾年前,許叔有天早上出門,一腳踩著一個軟綿綿的肉巴東西,趕緊縮回,低頭一看,地上一個小貓崽樣的伢兒,摸摸鼻子還有一絲氣,一手抱起?;氐轿堇铮S姨跟他吵了一架:“自己都顧不了,還抱個報應(yīng)回來,養(yǎng)大了做小???”

許叔從來話不多,說一句是一句:“你愿留就留下,不愿留就走人?!?/p>

“你說的是哪個?她,還是我?”

“你?!?/p>

許姨一屁股跌在地上,捶著胸口嚎起來。

許叔抱著小貓崽去灶下熬粥。

許姨沒有生育,兩口子一直在吃各種偏方。許叔早想抱養(yǎng)一個,她死活不肯。許叔一直讓著她。但這回,他不讓,想好了:兩個女人如果只能留一個,他留女兒。

左鄰右舍聽?wèi)T了許姨的鬧哄,沒人當(dāng)回事。許姨嚎了半天,自己沒有意思,翻身爬起。

許家從此有了“格格”的脆亮笑聲。

許叔在十里埠供銷社做會計,每天讓女兒在他腳下爬,上班下班背進背出,抱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直到可以爬到他腿上;一直到可以站到他背后,兩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看他撥算盤;一直到她不好意思黏人了;一直到挎著許叔特地到市里去買的花書包上學(xué)了;一直到小學(xué)也停課了,又天天跑來供銷社跟許叔做伴。許叔的病越來越厲害,不停地咳,咳得半天直不起腰。供銷社經(jīng)理說,你回去歇吧,你的國營工名額讓你女兒頂替。女兒滿十八了,做了供銷社營業(yè)員。

供銷社于是成了十里埠最搶眼的地方。鎮(zhèn)上個個口里說“狐貍精”,人人心下眼赤得要命。

街上的火板兒編了“五句頭”:

供銷社里一朵花,

男人個個都想她。

日里想得肚不餓,

夜里想成睜眼瞎。

心下就像貓爪抓。

流氣是流氣,卻都是男人的心里話。

陶德化高雅,在筆記里寫了一首祖上那樣天然去雕飾的《五言雜詩》:

吾是一支筆,

伊是一朵花。

名花歸名主,

豈能落凡家。

給許妹子寫了三年的信,從來沒有收到過回信。陶德化不氣餒:不回信不等于不答應(yīng)。她只上了幾年小學(xué),未必敢給他回信。

許家夫婦都樂意陶德化這門親。許叔自認為也是鎮(zhèn)上數(shù)得上的知識分子,對陶德化自然有幾分親切感。許姨很實在:“莫扯許多,就你這個病殼子,有個這樣的女婿還不是天大的福氣?”

他們都沒有想到該問問女兒本人。他們是她的救命恩人,他們給她定的是打燈籠也難找的一門親,她為么事不答應(yīng)?許姨當(dāng)陶德化的面對許妹子說:“人家一個大學(xué)生,年紀輕輕在市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哪樣對不住你個鎮(zhèn)上妹子?”

許妹子低頭捻衣角,就是不抬頭。那次陶德化也約過她一塊去拜祖,她依舊是低頭捻衣角,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陶德化的照片掛上廳堂以后,許妹子出門進門都低著頭,就是不看那個神氣活現(xiàn)地硬坐在墻上的陶秘書。

陶德化覺得許妹子是怕羞,這也是讓他一想起就心下蠢動的地方。

除了兩個當(dāng)事人,再一個是竹篙,十里埠再沒有人知道,許妹子中意的是老細。

起先,連老細自己都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福分。他問過許妹子什么時候看上了他。

許妹子說:“就是那回,你咬斷鐵絲?!?/p>

那回,一個人在供銷社買鐵絲,整捆的汽車輪子大小的鐵絲堆在倉庫角上,沒人能搬動。旁邊的老細等著給老子的船上買纜索,急了,走過去,一伸手就把整捆的鐵絲拉到地上,許妹子量過尺寸,卻一下找不到鉗子絞斷,老細抓起那段鐵絲,咬在嘴里,上下牙一合,一點聲音沒有,筷子粗的鐵絲就出了個牙印,手輕輕一別就斷了。

老細從來怕看女人,買完纜索,轉(zhuǎn)身趕緊走人。許妹子盯著他的背影,怔了半天。

跟名字正相反:老細粗壯。

十里河在十里埠跌進十里潭,從十里潭出去,流進十里湖。觀音橋跨在十里潭上,石墩結(jié)滿了青苔。橋腳兩邊的河岸鋪了麻石條,以利鎮(zhèn)上的女客淘米、洗菜、搗衣。觀音橋一頭,過街就是老細的老屋。

老細老子住院,每天養(yǎng)路隊收工,老細就趕去十里湖,撒網(wǎng),下鉤。每回記的工都不比老子少。娘死得早,他是在船板上跟著老子長大的??彀胍姑ν辏殉艉购搴宓囊卵澃枪?,在十里潭洗個痛快澡,光著屁股上岸回家,扒口冷飯倒頭就睡。

那夜好像比哪夜都安靜,隱約聽得見街屋里的鼾聲。天好像比哪夜都深,看不見星子。月亮好像比哪夜都大,把十里埠照得通亮。老細沒有閑心觀景,把一身酸脹泡松快了就趕緊上岸,忽然看到岸邊的麻石條上妖精樣的坐著一個妹子,頭一炸,“哧溜”一下回到潭里。

兩個人就那樣僵在觀音橋下。

坐在麻石條上的許妹子兩只腳撥著潭水:“我要不走,你今夜就在潭里過?”

“莫莫……許……許妹……妹子。”老細結(jié)結(jié)巴巴。

許妹子躍下麻石條,一蹬腿撲到老細胸口上,嬉笑:“若是懷上了,兒子叫‘水生’,女兒叫‘水妹’。”

陶德化把大幅照片掛到許家屋里以后,一回十里埠就催許家訂婚。許姨不管怎么問女兒,女兒就是低著頭死不開口。確診了肺癌的許叔把女兒叫到床前:“我怕是沒有幾天了,閉眼前就想看你嫁個好人家。你要是心里有人,直說,你說哪個好,我就認哪個做女婿?!?/p>

“老細?!迸畠赫f。

許叔默了默神:“倒是個好后生。你真喜歡他?”

“我是他的人了。”女兒從小什么都不瞞許叔,就這回說晚了些。

喜歡的人也喜歡你,這是人一生世最難得的事。

許叔聲音嘶啞:“只怕你娘不答應(yīng)。十里埠是個不開化的地方,成親沒有父母之命,人家要講閑話的!本來就有人說你是來路不正的私丫兒……”

許叔一陣猛咳,半天緩不過氣:“有件事早該跟你講、講、講……的?!?/p>

許叔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一塊爛布。那上面歪歪斜斜寫著許妹子的生辰八字,父母姓名,何方人氏:“這是當(dāng)年你身上的,一直不敢給你看,我有私心……”

“爸,不怪你……”女兒哭起來。

“你去找他們……他們應(yīng)該還在世上……讓他們給你做主……”

許妹子其實已經(jīng)跟生身母親聯(lián)系上了。竹篙很早就在田主任那里看到了許妹子生身母親找女兒的信,鎮(zhèn)上決定不回信,也不告訴許家,要不許家兩口子太冤了。曉得老細跟許妹子好上了,竹篙馬上就跟老細說了那封信。許妹子跟老細商量:瞞著許家認了生身母親。現(xiàn)在許叔自己揭開了秘密,再瞞就沒有必要。

給十里埠的信是哥哥寫的,打聽十多年前留在十里埠的妹子,不見回信,以為她死了。等收到妹子的來信,母親已經(jīng)在床上躺大半年了。哥哥回信,代母親求妹妹原諒他們狠心,當(dāng)初也是走投無路。望她說什么也來看看娘,父親早死了,娘的日子也不多了。

真到了走的那天,許妹子怕許家二老傷心,不敢驚動。打定了主意,看了娘,告知了老細這樁親事,就回十里埠跟老細圓房,一心服侍二老。

那天早上,許家兩口子好久不見女兒起床,拍她房門,門沒插上,房間里干干凈凈,一切都是原樣,只少了幾件換洗的衣服。

老細把許妹子送上火車,跟了兩站,許妹子說什么也非讓他下車:“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又不是不回,白花車錢做什么!成了家,用錢的地方曉得幾多!”

許妹子萬不該說那句“又不是不回”。

掐著指頭算時間,應(yīng)該是許妹子來信的日子,沒有一點動靜。老細急瘋了,去找竹篙給那邊的公社打長途。那邊說:“暴雨,水庫半夜?jié)危逻叺哪莻€村莊已經(jīng)不存在了,沒人躲過?!?/p>

老細從此落下一個毛病,獨自一人的時候,口里就嘰嘰咕咕:“又不是不回”,“又不是不回……”

陶德化在那年春節(jié)結(jié)了婚,老婆雖沒有許妹子出色,但比她洋氣。

酒席的風(fēng)光鬧哄,十里埠多年不見,會在鎮(zhèn)上傳說很久。市里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同事、朋友裝了好幾輛小車和大客車,在十里埠搞出很大的響動。一院子酒席,還有幾桌放不下,放到了街上。

本來蠻圓滿的酒席,最后出了一點紕漏。怪只怪陶德化自己。他讓十里埠發(fā)小覺得很不夠意思:一,沒有請老細;二,把他們的一桌放到了街上,而且是最遠的位置;三,從頭到尾不過來敬酒。

人家不敬我們,我們敬自己!

竹篙從陶德化里屋搬出兩箱名酒,把所有的瓶蓋打開,全杵到桌上:“喝!今天不喝完不走,醉死拉倒!”

那兩箱名酒是特地從市里帶回來招待市里賓客的。新郎官陶德化心里辣痛,卻不好發(fā)作。

十里湖是鄱陽湖的一個支岔,一直由十里埠漁業(yè)隊管理。要承包了,鎮(zhèn)上統(tǒng)一招標。

中標的是省里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他們資金雄厚,規(guī)劃把十里湖打造成五A級景區(qū)。漁業(yè)隊要求承包水產(chǎn)部分,說不管省里那家公司對這部分的承包交多少錢,他們都多交一倍。鎮(zhèn)上不同意,干脆撤銷了漁業(yè)隊,讓他們上岸種田。

漁業(yè)隊的人不服,寫了狀子上告,老細不肯簽名。竹篙提醒過他,莫跟人起哄,那家公司的背景,田主任也惹不起。

“要告你們?nèi)ジ?。我們狗舔老二各顧各,要得嗎??/p>

老細是個犟人,跟他沒法論理,大家只好由他:“那我們就把難聽的話說在前頭,我們要是贏了官司,你莫沾光?!?/p>

老細說:“放心,我一生世哪個的光也沾不上。我認命?!?/p>

建了高速公路,十里埠養(yǎng)路隊解散,老細到漁業(yè)隊接了他老子的腳?,F(xiàn)在漁業(yè)隊又解散,老細無所謂:“有智吃智,有力吃力,無智無力,抓卵咬逼?!?/p>

那幫人鬧了一陣,領(lǐng)頭的被抓住在發(fā)廊嫖娼,判了刑,只好散伙。

十里埠風(fēng)傳老細在湖里發(fā)了財。只要他在鎮(zhèn)街走過,總有一股魚腥味散開。有人留心,他那條小劃子經(jīng)常整夜沒有影形。

先前漁業(yè)隊的人眼前一亮:“對啊,十里湖又沒有打籬笆,就是天王老子承包了,照樣可以撈??!”

一幫人悶聲不響,夜深跟幫下湖。終于被保安隊捉住幾個,打得皮開肉綻,問哪個起的頭,都說是老細。警察來查,卻又捉不到老細的把柄。

老細從來沒有把一星魚鱗帶回過十里埠。在湖里收了網(wǎng),小劃子劃進蘆葦叢,把盛魚的籮筐裝上小車后備廂,竹篙連夜送進市里,交給魚販子。警察有下湖行動,竹篙事先都能從公安局的司機那里得到消息,他和老細就不打夜作。

世上哪有不透風(fēng)的墻?老細最后還是落了網(wǎng)。

審訊的時候,老細沒有講他偷魚的收入都陸續(xù)還了許叔治療肺癌欠下的醫(yī)療費,只說自己吃喝嫖賭花光了。

把柄是陶德化捉住的,老細跟竹篙的腸子打了幾個結(jié)他都看得清。

畢竟是發(fā)小,就關(guān)個把禮拜,幫他松一下筋骨。

陶德化跟田主任說:“我要他下半輩子在十里埠活不新鮮死不斷氣。”

當(dāng)初能得到許妹子,是十里埠最大的面子,老細抹了他的面子,陶德化一生世都不肯放過。

一進號子,號頭就讓老細站到號子中間,兩臂舉過頭頂。對周圍幾個喝道:“還等什么!”

一個比老細高一頭的精壯憨包兇巴巴地向老細逼過來,身后跟著一幫摩拳擦掌的火板兒。

老細紋絲不動。對方剛出手,他一把抓住,一抖,只聽一聲慘叫,那只手拐子就脫了節(jié)。

等了一會兒,見再沒有人上來,老細走到號頭身邊,拍拍他的肩:“號頭,我睏哪里?”

號頭矮了一截:“莫莫,你是號頭,是我老子?!?/p>

說著把窗戶下的鋪蓋移開。

一個禮拜后,老細走出拘留所,上了竹篙的小車,直接去了火車站。竹篙給老細買了車票,把剩下的幾百塊都塞給了他。

多年后,陳志在珠三角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偶然遇到老細,他在海邊辦了個販賣海鮮的小企業(yè),收購、加工、包裝、轉(zhuǎn)運,一條龍。得閑就泡在海里。當(dāng)?shù)厝诵λ胖箍倳撵n女不摸,卻下海摸魚,海魚是摸得起來的?但他下去一摸一個準。

“這里人憨。”老細對陳志說。

當(dāng)?shù)氐念^看老細能吃苦,讓兒子找他合股——他只要出力,資金全部由兒子投入,把現(xiàn)在的企業(yè)做大做強。又讓當(dāng)?shù)氐奈娜恕⒚襟w給他寫發(fā)達史。老細對那個頭的兒子說:“我是小地方人,只曉得傾頭數(shù)卵毛,不成器的。”又對那些文人和媒體說,屎也好尿也罷,都莫搞了。你們在這里酒店歌廳的費用我埋單就是。他的員工的收入水準是當(dāng)?shù)刈罡叩?,每年過年,最大的紅包外,來回的路費實報實銷。

“你們十里埠鎮(zhèn)街上的發(fā)小,陶德化走了,你現(xiàn)在要回去,算得上是鎮(zhèn)上的面子,起碼是之一?!标愔居芍哉f。在十里埠待了多年,他最突出的印象是十里埠人死要面子——個人的面子,鎮(zhèn)上的面子。有時候個人的面子也就是鎮(zhèn)上的面子。

“面子?還鎮(zhèn)上的面子?就我這樣的一臉褶子?”老細笑起來眼睛一條縫,一口牙齒雪白。他本來就長得老相,除了衣著比在十里埠光鮮些,皮色更黑,看不出多少變化。照樣是一臉褶子:“面子不值錢,我也不圖錢。過幾年我就回十里埠,翻修老屋,住下來等死,安心想許妹子。你要看得起,隨時去住。”

老細還記得早年胡瑞奇講的元曲:“離了利名場,鉆入安樂窩,閑快活!”

陳志之前,竹篙來過。他兩口子那點工資按月要還房貸,一兒一女上大學(xué)的費用老細全包了。兒女大學(xué)畢業(yè)了,都做了一腳收入不錯的事,竹篙來還錢。老細發(fā)了惡,吼道:“你扯卵蛋!”

阿美家不在上海城里,在上海下轄的一個縣,胡瑞奇跟著阿美回家后,在那個縣當(dāng)了高中老師,歷屆班上的高足好幾位后來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讓他頗有成就感。要退休了,有點戀棧。阿美說:“還怕阿拉養(yǎng)不活儂?先前是怕儂看不起做生意,儂要不在乎,回來跟阿拉做個伴也好啊?!?/p>

胡瑞奇看著年過花甲身腰還跟案板一樣硬扎的阿美,很是欣慰感動?;厣虾:笏麄冇稚艘粋€兒子,現(xiàn)在兩個兒子都在外國留學(xué);老娘享了幾年清福早已含笑入土,他的確沒有吃粉筆灰的必要。

那個縣后來改為了區(qū),再后來那個水鄉(xiāng)老鎮(zhèn)成了五A級景區(qū),阿美把臨街的窗板端下,開了一家小食店,專賣她插隊時學(xué)會的十里埠蘿卜粑。鎮(zhèn)子天天給人擠得水泄不通,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

胡瑞奇每天抱個紫砂茶壺,半仰在老宅子天井前的竹躺椅上,看著大門外天南地北的紅男綠女嘰嘰呱呱來來去去,蠻愜意,偶爾舌尖有一點苦澀,阿美就說:“你要喝不慣這種茶葉,回頭給你換一種?!?/p>

有一年回十里埠給祖墳燒香,胡瑞奇走過陶德化的墳前,蹲下來,燒了一把紙。咧開歪嘴,露出一口大黃板牙,嘆氣:“爭么事面子喲,死了都是一堆土!”

陶德化死得很突然。幾任一把手貼身拎包的秘書都外放去市直部門或縣里當(dāng)了一把手,偏是臨到陶德化那任領(lǐng)導(dǎo)特別講廉潔,給了個正職,卻不是一把手。腦子一向靈光的陶德化一下沒有轉(zhuǎn)過彎子,出差,夜里在賓館突發(fā)心梗,第二天上午才給人發(fā)現(xiàn)。

胡瑞奇的祖上有幫人修家譜的。陶德化并不姓陶,他祖上從老遠遷來十里埠,知道此地古時有個大文人陶淵明,便請胡瑞奇修家譜的祖上給他襲了陶姓的譜。陶淵明從此多了一堆不明不白的后人。

陶德化死了,鎮(zhèn)上人才公開說,他祖上發(fā)的是不明不白的橫財,故后人要發(fā)也發(fā)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