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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2期|付秀瑩:蟈蟈呼喊
來源:《芙蓉》2021年第2期 | 付秀瑩  2021年04月16日07:18

早上醒來,小魚心神不寧,老是想著夜里做的那個夢。老聶跟她說話,也是驢唇不對馬嘴。老聶納悶道,怎么了這是?伸手摸摸她的頭,又在自己額頭上試了試,沒事呀。小魚把身子一擰,煩不煩啊你!

陽光明亮,從窗子外照過來,碎金一樣鋪了一地。陽臺門半開著,風(fēng)把白紗簾撩撥得飛呀飛。晾衣竿上不知道是不是衣架子,發(fā)出細(xì)碎的碰撞聲。老聶那只蟈蟈,咯吱咯吱叫了半夜,此時卻安靜下來,好像睡去了。小魚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枕頭上。枕套散發(fā)著薰衣草的香氣,過于濃郁了,叫人頭昏。這枕頭還是老聶從新疆帶回來的,薰衣草做的芯子,據(jù)說安神養(yǎng)顏,這兩年,小魚的睡眠不大好。怎么就做了那樣的夢呢?真是怪了。廚房里傳來豆?jié){機的嗡嗡聲,像一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依著小魚的意思,喝牛奶就挺好,袋裝的盒裝的,脫脂的全脂的,挺方便。磨豆?jié){太麻煩,不說別的,光是清洗豆?jié){機,就夠煩人的。老聶不嫌煩。老聶說豆?jié){比牛奶好,對女人尤其好。老聶喜歡養(yǎng)生,喜歡學(xué)以致用,理論和實踐相結(jié)合。一天要吃幾種蔬菜、幾種水果啦,喝水的黃金時間在幾點幾刻啦,五谷雜糧的攝入比例啦,維生素啦,葡萄子啦,鈣片啦,鮮蜂王漿啦。小魚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老聶說,別不當(dāng)回事兒,仗著還年輕,不信過幾年,你試試?

磨磨蹭蹭洗臉,刷牙,牙膏沫子飛到鏡子上,一點,兩點,三點。她伸手想把它們抹掉,卻抹不掉。索性打開水龍頭,捧著清水灑上去,鏡子上面霎時間淌下一道一道的水印子,好像一個人淚流滿面的臉。小魚嘆口氣,把亂蓬蓬的頭發(fā)綰起來。拍爽膚水,擦眼霜、面霜、護(hù)手霜,又在耳朵后頭噴了點香水,又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找指甲刀剪小拇指上的一根倒刺。老聶在廚房里喊,我說,還磨蹭哪,姑奶奶?

餐桌上擺著兩碗豆?jié){,兩個白煮蛋,一根蒸熟的鐵棍山藥,兩片全麥吐司。老聶笑吟吟地剝雞蛋,說來來來,怎么苦著一張臉呀?小魚說,剛起來,沒胃口。老聶說,早飯要吃,你看,多健康啊。小魚說,健康。老聶說健康第一。沒有健康,什么都不算數(shù)。小魚說,對。老聶說,功名利祿,都是浮云。身體是自己的。小魚說,是,浮云,浮云。兩個人吃早餐。不知道什么鳥在窗外鳴叫,一聲長一聲短。那只蟈蟈好像是被招惹了,忽然大叫起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脆亮高亢,有一種金屬質(zhì)感的東西在空氣里閃閃發(fā)光。小魚皺眉說,煩死了!老聶說,一只蟈蟈。小魚說,煩!老聶說,我一會兒去趟超市,你去不去?小魚說,不去。干嗎不網(wǎng)上買?網(wǎng)上啥沒有。老聶說,這你就不懂了吧。樂趣。知道吧?

他們這房子在亞奧板塊上,小板樓,南北通透。不算大,九十平方米,兩個人住,足夠了。小區(qū)位置不錯,鬧中取靜,生活也方便。老聶最得意的是,出后門就是一個小公園,一年四季,都有可看的景致,鍛煉身體也有去處。就為了這個小公園,房子價格比周邊高不少。老聶的理論就是,只當(dāng)買了個私家后花園,多值啊。小魚燒水,泡茶,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澆了一遍。那盆竹子青翠茂盛,都快到天花板了,晾曬衣服礙手礙腳的,小魚好幾回?fù)P言要處理掉,都被老聶苦苦求情留下了。老聶說,養(yǎng)這么大容易嗎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人生嘛,這點意思還是要有的。小魚說,那你干脆買個四合院多好,再種上一片竹林。老聶笑呵呵,也不辯解。小魚就氣他這一點。

媽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小魚正在接一個工作電話。媽在電話那頭說,干嗎呢,磨磨蹭蹭的?小魚說,工作的事兒。您有事兒嗎?媽說,沒事兒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小魚說,得,我可沒工夫跟您抬杠,忙著呢。媽說,你這脾氣像誰呀,也就是老聶能忍你。小魚說,行啦, 我爸還不是一樣,忍您都大半輩子了。她媽被她氣得咬牙,倒笑了,罵道,也就是老聶,我跟你說,你換個人試試?小魚說,您到底有事兒沒有哇。大周末的打電話給我上課。媽說,我到你那邊住兩天。小魚說,又跟我爸吵架了?媽說,最后一次了。你放心。小魚翻了個白眼,說,您都多少個最后一次了?媽說,這一次,我是離定了。我要是不離,我王素愛的王字就倒過來寫。你信不信?

很小的時候,小魚就猜測,是不是天下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誰都不肯饒過對方。小魚她爸是個老北京,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抑揚頓挫,聽起來都是他有理。她媽王素愛是南方人,最恨她爸那種北京大爺?shù)淖雠?,叫他胡同串子、小市民。王素愛?jù)說祖上是江南望族,也算是大家閨秀,跟了小魚她爸這樣的平頭百姓,覺得下嫁了,一輩子心有不甘。她爸呢,嘲笑王素愛是破落戶,皇城根兒下,別的不敢說,像她這樣的破落戶多了去了。不定哪個穿著大短褲趿拉著懶漢鞋的老爺們兒,祖上就是高門大戶、顯赫人家,跟當(dāng)年宮里頭有千絲萬縷的瓜葛,也絕不稀罕。那可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能比嗎。她爸的京片子味道十足,脆生生的,帶著一種吊兒郎當(dāng)滿不在乎的勁兒。王素愛氣得發(fā)抖,斯斯文文的南方普通話卻一時跟不上。小魚躲在房間里,聽著他們兩個唇槍舌劍,心想,結(jié)婚這件事真麻煩。一個人過,不挺好嗎,干嗎要結(jié)婚呢?

小魚跟老聶認(rèn)識,是博士畢業(yè)以后,剛剛參加工作。那時候,她年近三十,舉目一看,周圍早都90后新世紀(jì)新人類了,一個一個青蔥年少、銳氣逼人,叫她一下子就覺出自己的過時和滄桑來。小魚還是單身,戀愛倒是談過兩回,都不了了之了?;叵肫饋恚麄€校園時代,她竟然沒有一場像樣的戀愛。眼看著身邊的人戀愛的戀愛,結(jié)婚的結(jié)婚,她不免也有點慌亂。媽比她還急。見了親戚鄰居,聊著聊著,就忍不住向人家推薦自己的女兒。為了這個,母女兩個吵過多少回架,媽有一句口頭禪,小魚你記著,女人這輩子,碰上什么男人,就是什么命。你別不信!

有一回小魚參加一個系統(tǒng)內(nèi)的業(yè)務(wù)培訓(xùn),是那種大型會議室,鄰座就是老聶。每次出來進(jìn)去,老聶都客氣地起身,幫她拉開椅子,笑瞇瞇的。一天下課出來,小魚聽到后邊有人叫她,回頭一看,卻是老聶,氣喘吁吁的,手里捧著一條絲巾。莫名其妙地,她的臉一下子就飛紅了。后來兩個人閑來無事打嘴仗,常常拿這事解悶。小魚認(rèn)定老聶是故意的,故意撿了她的絲巾,又巴巴送過來,然后借機散步,要電話,加微信。老聶撓著頭皮嘿嘿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小魚逼問他愛她嗎,愛她什么,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不是第一次見面就不懷好意了?老聶被逼得無法,眨眨眼睛,哎,你聽,那蟈蟈,叫得多好!

王素愛一進(jìn)門,就跟小魚控訴她爸。你爸這個,你爸那個。小魚有一搭沒一搭聽著,一面把她媽帶來的東西收進(jìn)冰箱里。王素愛說,那個酥魚要盡快吃,這次有點淡了。還有那個活蝦,在小區(qū)團(tuán)購群里搶的,最好趁新鮮,吃水煮的,清蒸也行。小魚皺眉說,又是酥魚,也就是老聶好這一口兒,臭烘烘的。王素愛說,臭魚爛蝦,吃的就是個味兒。小魚撇撇嘴。王素愛說,老聶呢?小魚說,去超市了。王素愛撲哧就笑了,這個老聶,也是難得,大男人家也不嫌煩。小魚翻翻白眼說,我就煩他這個,婆婆媽媽的。小魚用下巴頦兒指了指餐邊柜上那一排瓶瓶罐罐,廚房里那一溜大鍋小鍋。王素愛說,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找一個整天不著家的男的,就中意了?王素愛說你看你爸,天天就知道東游西逛,自打退了休,心更野了,家里哪能盛下他?大爺一樣,還得讓人伺候著。你爸這種人,虧得一輩子沒得志,要是讓他得了志,尾巴還不翹到天上去。小魚聽得心煩,也不搭腔,自顧收拾東西。王素愛說,今兒早上,一進(jìn)衛(wèi)生間,你猜怎么著?洗手盆里滿是胡茬兒,這事兒我都說了一百遍了,怎么就不長記性?王素愛說我說他一句,他還我十句,還挺有理。說話噎死人。哎,你說,他這種人怎么這樣?小魚說,我爸什么脾氣你還不知道呀?翻來覆去,就那點兒事兒。我都替你們煩。王素愛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跟你爸一個德行,耗子扛槍,窩里橫。小魚正要開口,電話又響了。大周末的,怎么這么多破事兒?煩人!

小魚他們單位是二級單位,在整個系統(tǒng)里算基層,看起來不顯山露水,里子卻挺實惠,企業(yè)化管理,相對靈活一些,待遇還不錯。老聶單位呢,是總部,坐機關(guān),按部就班,參公、薪酬都在穩(wěn)定框架之內(nèi),好處是心態(tài)穩(wěn)定,大家都一樣嘛,撐不死,也餓不著。旱澇保收。聽上去,老聶的單位要更堂皇一些。小魚也不知道,當(dāng)初跟老聶好,是不是有這種光環(huán)效應(yīng)在暗中起作用。王素愛倒是很滿意,尤其對老聶,一口一個小聶。老聶糾正說,阿姨,他們都叫我老聶的。從大學(xué)時候就是。可能是我這人長得著急,面相老。王素愛說,老聶好,老聶叫著更親切。是不是小魚?小魚撲哧就笑了。私下里跟王素愛說,咱能不能正常點兒啊?丟不丟人。王素愛說,我給你丟人了?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唵?人家老聶不錯,我跟你說,你可老大不小了,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小魚說,這天底下就老聶一個男的?您真逗。嘴上硬著,小魚心里也覺得,眼前這個人,嗯,還是可以嫁的。

電話是老班長打來的,說是下周六聚會,問她有沒有時間。小魚說,聚會?這不當(dāng)不正的,什么由頭呀?老班長說,祁水清要去掛職,大家聚一下,也算給他餞行。小魚說,祁水清?掛職?老班長說,掛職鍛煉,說是到地方上干兩年,補基層經(jīng)歷的。這家伙,看來是官運亨通呢。喂喂?小魚?王素愛走過來,從旁看著小魚打電話。她的目光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最后落在小魚的肚子上。小魚被她看得惱火,草草掛了電話,說干嗎呀,這么看著我。王素愛說,我就問你一句,有考慮嗎?小魚說什么考慮?王素愛說,明知故問。小魚說好吧,考慮了。王素愛說,怎么考慮的?小魚說,目前沒打算。掉頭走了。王素愛氣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臥室的窗子還開著,大片大片陽光洶涌而來,把整個屋子弄得明晃晃金燦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花開了,香氣中帶著一股子腐敗的甜味兒。植物汁液的苦澀的黏稠的氣息,經(jīng)了陽光的炙烤,顯得格外濃烈。老聶的蟈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大聲叫喚起來,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這蟈蟈是老聶從花鳥市場買來的,養(yǎng)在一個竹編的小籠子里,通身碧翠,好看是好看,就是叫起來煩人。老聶卻說,多好聽啊。你聽,你仔細(xì)聽。養(yǎng)這東西,就是聽聲兒的。你不懂。

王素愛走過來,賭氣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小魚說好啦好啦,您就甭操心這個了,行不?我們都商量好了,丁克家庭,挺好的。王素愛說,老聶也是這意思?小魚說是。王素愛說我就不信了,哪個男人能這么好說話,在這個事兒上頭?王素愛說現(xiàn)在是清閑快活了,等你老了呢?等你老了,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你到時候跟誰哭去?小魚說,行了行了,又是這一套。小魚說您還是多操心自己的事兒吧,您跟我爸,都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天天折騰,離呀散的,有意思嗎?王素愛說,要不是為了你,我早跟他離了。小魚說,別,你們是離還是過,跟我沒關(guān)系啊。這話說了幾十年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我可不背這個鍋。

微信叮咚叮咚響個不停,大學(xué)同學(xué)群里,大家在報名下周六聚餐的事兒。老班長發(fā)了群公告,告知聚餐的時間地點事由。眾人都開祁水清的玩笑,去掛職鍛煉,這是要高升的節(jié)奏啊。有人問去哪里掛職,掛多少時間,分管哪一塊工作。也有人祁書記祁書記地叫,說班里平步青云的,也就是祁書記了。祁水清一直沒有出來說話。祁水清這個人,就是這樣,向來低調(diào)、穩(wěn)重,尤其是做了領(lǐng)導(dǎo)以后,越發(fā)低調(diào)了。老實說,上學(xué)的時候,小魚幾乎沒有注意過他的存在。他清瘦沉默,好像總是有滿腹心事。小魚看著他那微信頭像,是一張風(fēng)景,秋天的樹林被陽光照著,一條林間小道光影交錯。她想起來,有一回也是閑著無聊,要斷舍離,收拾舊物,她在一本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上頭寫著一行字:

明天晚自習(xí)后,有時間聊一會兒嗎,小樹林旁長廊。祁水清。

很漂亮的鋼筆字。因為年深日久,那紙條發(fā)黃,墨跡洇染,卻還清晰可見。小魚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心里恍惚得很。這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大學(xué)時代的一張男生的字條,時隔十五年,居然變魔術(shù)一般,在她的生活里忽然出現(xiàn)了。廚房里水蒸氣濕漉漉的。洗衣機在轟鳴著。陽臺上草木繁茂,晾衣竿上掛著她小巧的杏色內(nèi)衣。小魚蹲在地上,心里頭亂七八糟。這個祁水清。居然!要不是收拾舊物,她也許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十五年前的邀請吧。永遠(yuǎn)不會。小樹林,她是記得的。挺拔的白楊樹,樹干上長著一只只好奇的“眼睛”。長廊,她也是記得的。夏天綠藤纏繞。秋天呢,藤葉間垂下大大小小的金色的葫蘆。這個祁水清!群里依然是一片起哄。要求祁書記出來,出來,發(fā)紅包,發(fā)個大的。祁水清還是沒有露面。時間這東西,委實太厲害了。十五年的光陰,滄海桑田。莫名其妙地,小魚忽然感到一種緊張。緊張什么呢,她也說不出。

蟈蟈在陽臺上叫著,一聲一聲的。好像是歌唱,又好像是呼喊。逗引得窗外的什么鳥也跟著應(yīng)和起來。小區(qū)里的植物茂盛,鳥類也多。蟈蟈被困在籠子里,想必是早就悶壞了吧?王素愛在臥室里叫她,小魚?小魚?小魚拿著手機過去,又怎么了?王素愛看著她的眼睛,盯了半天。小魚被看得發(fā)毛,怎么了您這是?王素愛說,你們,分居了?小魚說沒有呀。王素愛說,沒有?那這是怎么回事?王素愛指著床上的一只枕頭,又指了指小臥室的門,你當(dāng)你媽是傻子呀?小魚說,哎呀,就是偶爾,跟您說不清楚。王素愛說,我說呢,什么丁克丁克,鬧了半天,是這么回事。小魚說,懶得跟您解釋。王素愛說,這還用解釋?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我早就跟你說過,這么著不成。小魚說,您還是多想想自己的事兒吧。王素愛說,我有什么事兒?小魚說,您揣著明白裝糊涂。王素愛說,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小魚說,王叔。王素愛愣了一下,說你王叔怎么了?老鄰居老同事老朋友!小魚說,好,挺好。王素愛說,小魚你什么意思?你說這話什么意思?這樣跟你媽說話?你人大心大,翅膀硬了是吧?小魚說好好好,看您急赤白臉的。王素愛說,不就是聊得來多聊幾句嗎,不就是愛吃我燒的菜嗎,你王叔一個人這么多年,容易嗎他?小魚說哎哎哎,您哭什么呀,真是的,怎么跟小孩兒似的?

正熱鬧著,有人按鈴,老聶回來了,大包小包的。見了王素愛,老聶說媽過來了?正好,我買了魚,武昌魚,今兒個有口福了,請媽親自下廚,給我們做魚,就汪家魚。老聶一面說,一面提著東西進(jìn)廚房。王素愛趕忙朝著小魚使了個眼色。小魚故意裝作看不見。老聶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放進(jìn)冰箱,嘴里哼著什么歌,歡快的,輕松的。小魚心里嘆一聲。王素愛眼睛紅紅的,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臉。小魚走進(jìn)廚房,看老聶的采購成果。老聶說,今兒個豌豆尖新鮮,這木耳菜也挺好,做湯吃。牛肉挑的是上腦,買了土豆、圓白菜,天熱了,再最后做一次俄式紅菜湯。家里有西紅柿吧?小魚一時走神,沒聽清,愣了一下。老聶說,哎,都這個點兒了,還夢游呢?小魚說,西紅柿,有,有啊。老聶認(rèn)真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外面,小聲說,沒事兒吧?小魚說,沒事兒,能有啥事兒?老聶說,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午飯四菜一湯,一個汪家魚,一個蝦仁豆腐,一個涼切肘花,一個清炒豌豆尖,湯是娃娃菜清湯,淡綠鵝黃,賞心悅目。除了汪家魚,其他都是老聶的手藝。老聶一個勁兒給王素愛布菜,細(xì)致周全,媽長媽短的。王素愛笑瞇瞇的,講他們院兒里的家長里短:老李家的兒子剛評了副教授,年紀(jì)輕輕的,挺出息;周阿姨家的女婿犯事兒了,據(jù)說是被人舉報了;趙老師家的閨女離婚了,孩子才上幼兒園,真叫人心疼。老聶說是不是,啊,真的嗎?一遞一句,敷衍得滴水不漏。老聶的頭發(fā)還是那么好,烏黑濃密。這兩年,他也開始慢慢發(fā)福了,但是還好。他穿一件白T恤,灰色運動褲,身材保持得不錯,乍一看背影,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那股子英氣。這些年,小魚身邊的熟人朋友們,分分合合的,折騰得夠嗆。小魚冷眼看著,心想瞎折騰什么呢,真是。人到中年,小魚早就沒有那種瘋狂的激情了。想一想都覺得累。這是真的??墒?,她昨晚怎么就做了一個那樣的夢呢?真是怪了。

中午睡了足足有兩小時。醒來的時候,紗簾還拉著,陽光透過紗簾,篩出細(xì)細(xì)碎碎的金點子。房門關(guān)著。側(cè)耳聽了聽,外頭安靜極了。老聶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媽還在小臥室休息。小魚翻了個身,一顆心怦怦亂跳。張開兩只手看看,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方才,竟然又是同樣的夢,跟昨晚上幾乎一模一樣。老聶的蟈蟈忽然叫起來,聽起來有點驚惶不定。她嚇了一跳。她想起來了,夢里,老聶的蟈蟈一直叫著叫著。除了蟈蟈的叫聲,整個夢境好像是一部黑白默片,一點聲音也沒有。那只蟈蟈籠子掛在晾衣竿上,開始晃動,一下一下,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蟈蟈的叫聲驚恐,炸雷一般。陽臺搖晃起來,房子搖晃起來,城市搖晃起來,世界搖晃起來。老聶臉色蒼白,有一道血跡順著額頭緩緩流下來,一直流到他的嘴角,令他的整個臉龐看上去有點怪異。老聶在說話,但是蟈蟈的叫聲太大了,她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纯谛屯茰y,他好像是在說,為什么?嗯,應(yīng)該是,他問她為什么。小魚搖搖頭。她看見自己手里緊緊握著一把大剪刀,刀刃上的血跡新鮮。這大剪刀是老聶的工具,是他眾多園藝工具中的一種。老聶老是抱怨這剪刀太笨了,又沉,不伏手。小魚心里恍恍惚惚的,心想這是夢吧,這肯定是夢。蟈蟈還在籠子里大叫著,像是呼喊,又像是歌唱。陽臺搖晃,房子搖晃,世界搖晃。小魚把剪刀當(dāng)啷扔在地下,掉頭就跑,不想被門檻兒狠狠絆住,一下子驚醒了。

昏昏沉沉躺了半天,渾身冷汗。頭疼,心慌。老聶的蟈蟈還在叫著,不依不饒的。小魚拿毛巾被捂住耳朵。那叫聲卻更加激烈了。小魚翻身下床,光著腳跑到窗前,嘩啦一下把紗簾拉開,打開窗子。午后的風(fēng)吹過來,夾雜著植物濕漉漉的青澀的味道,陽光的燥熱,還有泥土的腥氣。大夢初醒。寂靜的初夏的午后,亂糟糟的毛巾被,濕漉漉的手掌心。手機忽然在床頭柜上振動起來。小魚懶得去看。她使勁兒搖搖頭,好像要把那個夢搖掉。真是怪了,居然,就做了那樣的夢。情景,細(xì)節(jié),聲音,色調(diào)。一模一樣的夢。

王素愛推門進(jìn)來,臉上有枕巾壓出的印子,分明是洗過臉的,新鮮明亮,充足睡眠滋養(yǎng)出來的那種好氣色。起來啦?我弄水果去,草莓還是提子?小魚說都行,隨便。王素愛說,隨便,哼。小魚叫住她,說媽,你說,夢是怎么回事?王素愛說,夢?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做啥夢了?小魚說,忘了。王素愛說,忘了就不算夢。小魚說,那要是記住的呢?王素愛說,你這孩子,怪怪的。不理她,推門出去了。

老班長在群里“艾特”所有人,催促著大家盡快報名,以便預(yù)訂飯店。大多數(shù)人都踴躍報了,也有少數(shù)人有事無法參加的,在群里解釋,請假,預(yù)祝大家聚會愉快。祁水清一直沒有露面。任憑眾人損他激他,倒是沉得住氣。小魚想起那個字條。當(dāng)年,他是怎么把它夾在她的書里的?那本書是《安娜·卡列尼娜》,很舊的版本。他是不是真的在那片小樹林旁邊的長廊里等過她呢?對于她的拒絕,他是不是失望過、怨恨過、痛苦過?恐怕他再也想不到,他的那個邀請,要等到十五年之后,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才被她偶然發(fā)現(xiàn)。生活,真是太荒誕了。

母女兩個吃水果。王素愛問,老聶呢?小魚說出去了吧。王素愛說,怎么丟了魂兒似的?沒事吧?小魚說,能有啥事? 沒事??粗葺闹喉樦种割^流淌下來,像鮮血。忽然問,媽,夢見殺人,怎么講?王素愛嚇了一跳,殺人?老天!王素愛說,見血了嗎?我是說夢里。小魚說,流血了。王素愛松了口氣,那就沒事了,見了血,就破了,這夢就破了。小魚說,破了?王素愛說,就破了啊。不好的夢,就沒事了。小魚說,哦。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小魚說,我們同學(xué),大學(xué)同學(xué),下周要聚會,去不去呢我?王素愛說,這種事兒,你問我?小魚說,我們有個同學(xué),男生,要去掛職。王素愛說,掛職?是領(lǐng)導(dǎo)? 小魚說,是吧,聽說回來要提的,重要崗位。王素愛說,是不是?小魚說,這家伙,上學(xué)的時候不顯山不露水的,倒是混得最好的一個。王素愛說,世事難料。小魚看了她媽一眼,忽然說,媽,您是不是對我挺失望的?王素愛驚訝道,什么話?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啃◆~說,沒事兒,我就是隨口一說。

王素愛一直盯著自己的手機,心神不定的。一會兒看一下,一會兒看一下。小魚知道她的心事,也不說破,自顧去廚房洗盤子。這個季節(jié)的草莓剛剛上市,正是新鮮應(yīng)季。水果盤里,草莓汁已經(jīng)凝固,更像血跡了,在白色瓷盤里,越發(fā)觸目驚心。小魚一面仔細(xì)洗著,一面想著中午的夢。真是奇怪了。她在夢里,居然很清醒地知道,這就是昨晚上的夢,這是夢啊。這不是真的。老聶的臉上緩緩流淌的血跡,蟈蟈的尖叫,陽臺搖晃,房子搖晃,世界搖晃。她忽然跑到陽臺上,把那個工具箱打開,老聶那把大剪刀橫在最上面,刀刃上有暗紅的血跡。她捂住嘴,一顆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兒。王素愛在客廳里喊,小魚?小魚? 水管子還開著呢,你干嗎去了?

而蟈蟈此時偏偏忽然大叫起來。

 作者簡介:

付秀瑩,1976年出生,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副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xiāng)》、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多部。曾獲首屆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xué)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xué)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xué)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