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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爾夫夫婦:蒙克屋的蘋果樹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澳]達(dá)蒙·揚(王巧俐 譯)  2021年04月17日09:29
關(guān)鍵詞:伍爾夫 作家花園

編者按:在文學(xué)史上,花園與寫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從來都密不可分。對一些人來說,花園是個工作之余躲清閑的地方;對另一些人來說,是獨處的安靜顧問。但對他們所有人而言,花園都扮演了某種哲學(xué)角色:為他們的思想賦予新的生機。澳大利亞哲學(xué)家、作家達(dá)蒙?揚,寫作技巧流暢而瀟灑,沒有陷入陳詞濫調(diào)之中,閱讀本書仿佛和一個博學(xué)的朋友在繁茂的花園里散步?!稇?yīng)向花園安放靈魂》一書帶領(lǐng)讀者走近普魯斯特、盧梭、奧威爾、狄金森、薩特等十三位作家、哲學(xué)家,看他們?nèi)绾卧诨▓@、公園甚至是盆栽的滋養(yǎng)中,成為思想的巨擘。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中國作家網(wǎng)遴選《伍爾夫夫婦:蒙克屋的蘋果樹》一章發(fā)布,以饗讀者。

《應(yīng)向花園安放靈魂:從自然到自我的追尋之旅》,[澳] 達(dá)蒙?揚著,王巧俐譯,未讀&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修剪過的樹和我的手指。風(fēng)雨交加。

——倫納德?伍爾夫致里頓?斯特拉奇,1920年1月24日

沒什么大不了的。

——倫納德?伍爾夫致莫莉?麥卡錫,1921年6月17日

蘇塞克斯一個凜冽的嚴(yán)冬時節(jié),一個清瘦的男人正在修剪蘋果樹,同時把李子樹綁到墻上。他穿著兩雙襪子,戴著兩副手套,套了兩件夾克,但毫無用處,依舊寒氣刺骨。他已人到中年,越發(fā)覺得寒冷。而一月的那些日子,他的妻子說:“就像冰塊被風(fēng)吹散成一粒粒,一直砸在你的臉頰上?!?/p>

但倫納德?伍爾夫堅持了下來。事實上,自從六個多月前他和弗吉尼亞在拍賣會上買下蒙克屋后,他就一直像個激動的男孩一樣忙碌著。伍爾夫夫婦對這個房子非常著迷。最初讓他們心動的,還不是那座房子和它外圍的建筑和收割棚。在拍賣會前一周,弗吉尼亞騎車去了羅德梅爾,當(dāng)時對蒙克屋的態(tài)度是保留和批評。這兒的房間又小又亂,沒有熱水,只有一個舊油爐,有一個很潮濕的廚房,還有一個狹小的儲藏間。后來他們才知道房子被水淹過。不過弗吉尼亞的興趣很快就被這座花園“深深的快樂”點燃了:一排排的果樹、豌豆、洋薊、土豆和覆盆子;一片令人舒心的起伏的草坪提供了避風(fēng)港;總之,房子的大小、形狀,肥沃土地還有荒野,這里的一切,其價格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一輛二手沃爾沃。在拍賣的當(dāng)天,倫納德安靜而又緊張地攥著兜里的八百英鎊,盡量表現(xiàn)謹(jǐn)慎,但這對夫婦仍然雀躍不已。(弗吉尼亞寫道:“我的臉都紫了,倫納德則顫抖得像一根蘆葦。”)

弗吉尼亞?伍爾夫似乎很喜歡園藝,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起初,她以為她的主要消遣方式就是散步:天暖和的時候在羅德梅爾鄉(xiāng)間散步,如果無情的寒風(fēng)吹來,就在能遮風(fēng)的草地上散步。她在日記中更像一個漫步者、一個張口發(fā)呆的人, 而不是一個景觀設(shè)計師。她的漫步為她提供了小說的“原材料”。倫納德在《每況愈下》一書中寫道:“無論是在低谷,還是穿過浸水的草甸,沿著河邊走時,她滿腦子想的要么是她正在寫的書或文章,要么就是在醞釀一本書或一個故事?!辈贿^她和倫納德都很喜歡在鄉(xiāng)間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早些時候, 夫婦倆在羅德梅爾嚴(yán)格按照日程表散步,以免他們在烏斯河邊待的時間太長,妨礙寫作。

但到了第二年,弗吉尼亞就更喜歡花園了。水仙開得皎潔動人,番紅花從球莖上冒出來,杏花也開了(那年三月,她愉快地用大寫字母寫下“春天到了”)。到了五月,這位看似清高的作家跪在地上,雙手不住地干活兒,把身上弄得臟兮兮的, 就這樣度過了一個暖風(fēng)微醺的午后。她在日記中寫道:“帶著一種奇怪的熱情給草坪除了一整天雜草,我得說,這就是幸福。”她的辦公室是花園里的一個房間,原本是一個工棚,后來改成了一間書房,還用來儲藏蘋果。

不過,在接下來的五十年里,都是倫納德在打理草地、花朵、蔬菜和果樹。甚至在伍爾夫夫婦搬進蒙克屋以前,弗吉尼亞就把她的丈夫描述為花園的“狂熱粉絲”。作為一名劍橋?qū)W生,倫納德在康沃爾度假,幻想著放棄獎學(xué)金,終身做日工。在他們租的阿什漢姆的鄉(xiāng)間老別墅里,“那些土豆…… 蠶豆、扁豆、日本銀蓮花、???、夾竹桃和大麗花,還有一大叢雜草”讓他無比歡欣。在工黨的會議、政治研究和出版工作的間隙,他做果醬、采集蘑菇和野花、劈柴、拾撿蘋果。他跟弗吉尼亞一起工作、打理花園,然后又是工作。(倫納德給里頓?斯特拉奇寫信道:“早晨,我們寫七百五十字…… 下午,我們就挖土?!保?/p>

弗吉尼亞在寫給埃塞爾?史密斯的一封信中打趣說:“我總是在花園里找不到他,他不是在樹上,就是在籬笆后面?!?從她的信中,我們看到倫納德是一個精力旺盛、令人費解又無比耐心的人 — 即便在最惡劣的天氣,在個人最痛苦的處境中,他還會給樹剪枝。1922 年 1 月,冰雹落在他們的壁爐里, 噼啪作響,狂風(fēng)把樹枝都吹斷了?!皞惣{德還在栽種植物、剪枝、噴藥,”他的妻子滿懷贊賞地寫道,“不過,在又冷又濕的野外,他的舉止帶上了一種難以理解又令人敬佩的英雄色彩。” 買下蒙克屋將近二十年后,弗吉尼亞在最后一次精神崩潰中選擇自盡,倫納德徹底失去了她。她上一篇日記是在 1941年 3 月 24 日寫的,結(jié)尾是:“倫正在打理杜鵑花。”

弗吉尼亞去世后,在飽受悲傷折磨的幾年里,倫納德侍弄果樹、修理樹籬、照料溫室花朵,他的起居室里擺著黃色和深 紅色的秋海棠,還有百合花、大巖桐。他又添置了兩個蜂箱、兩個溫室,開拓了六英畝多的土地。一個年輕的小說家認(rèn)為, 他選擇穿棕色法蘭絨襯衣是因為耐臟。他把銀杏種子送給了一 個狂熱的美國粉絲。來自蘇塞克斯的作家戴安娜?加德納說: “他修長的手指似乎總是帶著點花園里的白色塵土?!彼寻咨男∩n蘭和紅色的仙客來送給了后來的愛人特雷基?帕森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倫納德(和他的新園?。┰?1968 年的春夏園藝秀中一共獲得了十三項一等獎。為防自己的作品和獎項 讓人生疑,這位八旬老人在他自傳的最后一卷《重要的是旅途 而不是抵達(dá)》中列出了一生中令他愉悅的事情,除了友誼、美 食、運動,他還寫上了“園藝”二字。

1.生之苦

考慮到伍爾夫一生對園藝的熱愛,我們料想他應(yīng)該擁有愉快的童年回憶。然而,倫納德最初看到的花園是讓人難過的,花園帶給他的是悲傷與疏離感,是他所謂的“生之苦”(Weltschmerz)[德語,意為“世界之痛”,出自奧地利詩人萊瑙(1802—1850)的話,意思是人們活在世上是苦惱的]。

父親去世前,年輕的倫納德和家人一起住在倫敦萊克瑟姆花園 101 號的一棟新房子里。這是一個維多利亞式的富裕中產(chǎn)家庭,有一個慈愛卻總是缺席的父親和一個愛幻想?yún)s也務(wù)實的母親。大律師西德尼?伍爾夫跟他的兒子一樣,身材瘦削、精力充沛、頭腦敏捷。據(jù)倫納德回憶,母親瑪麗?伍爾夫性情溫柔,有點女孩子氣,有點古靈精怪。他們是一對快樂勤勞的夫婦,正直又寬容。在他們房子后面,露臺背后,四面高高的磚墻圍起了一個花園。在那里,小倫納德跟八個兄弟姐妹一起, 在倫敦的灰土上開辟花園。

夏天的時候,瑪麗找到了一處度假屋,然后伍爾夫家這一大幫 —“九個小孩、仆人、狗、貓、金絲雀以及關(guān)在一個鳥籠里的兩只小白鼠”—— 擠上了一輛公共汽車,然后登上訂好票的火車離開了肯辛頓,他們要在外面待一個月左右。

當(dāng)時的倫納德應(yīng)是五歲,度完假,他迫不及待地跑到后院,盼著看到他的花在臟兮兮的磚頭縫兒里明媚地綻放。但他嚇了一跳,花兒凋萎,鮮艷不再。那是一幅腐朽死亡的畫面,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始的惡。伍爾夫的散文有一種老年人回首往事,歷經(jīng)滄桑又老成持重的氣息,他對童年恐怖一幕的描述受到了《傳道書》的啟發(fā),讀來動人心魄。

在萊克瑟姆花園里,倫納德?伍爾夫的悲傷不是由某一具體的事物引起的,而是由世界本身引起的:萬物被摧毀或變得支離破碎;沖突很快取代和諧,死亡轉(zhuǎn)眼吞噬生命— 常春藤生長,蜘蛛覓食,花朵枯萎。對年輕的伍爾夫來說,宇宙是一個戰(zhàn)場,是盲目的、非理性的、永不停止的力量之間的戰(zhàn)爭,宇宙不是上帝的神跡而是徒勞的斗爭。這就是伍爾夫在《自然的溫柔》一文中所描述的自然:“冷酷而兇殘,黑暗而陰郁的法則?!?/p>

正如倫納德所見,這種野蠻的行為沒有什么宏大的目的、理由或意義。當(dāng)伍爾夫投身追求真理時,他知道,絕對完美的知識是不存在的。人總是容易犯錯,無法周全。人類的理想和沖動終究沒有意義。他在《播種》一書中寫道:“在內(nèi)心深處,我深深地感覺到,一切最終都無關(guān)緊要了?!彼簧荚诮o朋友和同事獻(xiàn)上這個聽上去刺耳卻給人解脫的建議,而且往往是用大寫字母。

當(dāng)然,倫納德?伍爾夫還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包括“造一座花園”。毫無疑問,他是一個節(jié)制、自律的人,但他和其他人一樣也會戀愛、哭泣和憤怒。他寫給弗吉尼亞的情書非常溫柔而又非常熱烈,他們彼此都會取綽號(他是“小貓鼬”,她是“小芯棒”)。有一次,他把大拇指拉脫臼了,他夢見要掐死一個人,他計劃在錫蘭“工作一上午,下午找妓女”。倫納德從沒有停止過戀愛、學(xué)習(xí)、寫作、游說、聊天、出版或者照顧生病的妻子。他在影響我們生活的國際聯(lián)盟(聯(lián)合國的前身)做了很多工作。他的座右銘是“沒什么大不了的”。

倫納德在《播種》和其他地方表達(dá)的觀點,都傾向于存在主義而非虛無主義。雖然他尊重基督這個歷史人物,據(jù)說他還出版過《登山寶訓(xùn)》,但他仍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不像他的一些同齡人,用民族主義…… 法西斯等主義來代替宗教。他覺得這些絕對化的、僵化的群眾運動已經(jīng)破壞了文明的成果,把幸福變成了一句政治上的“臟話”。

倫納德認(rèn)為,縱使我們有強烈的激情和理想,但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去努力爭取。任何信條或信念,都無法掩蓋希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鴻溝。他認(rèn)為,我們在追求讓人興奮激動、帶給人啟迪之物的過程中,所做的事大都是一場徒勞(倫納德估計, 他這輩子做了“十五萬到二十萬個小時的徹底的無用功”)。倫納德勇敢觀看這個世界的美,但也看到了它的虛無:我們奮斗著、愛著,但宇宙終究是一場各種力量參與的、巨大的、麻木的游戲,沒有任何最終的計劃或目的。

他一直到死都堅持這個存在主義的信條。事實上,在他遇到弗吉尼亞時,他的宇宙觀已經(jīng)很堅定了,當(dāng)然也有對人類內(nèi)心的看法,他覺得人的內(nèi)心長期處在虛弱或野蠻的狀態(tài)。這個觀點,很大程度上是他在殖民地錫蘭(今斯里蘭卡)工作時形成的,那里給了他一種更接地氣的、關(guān)于自然“陰暗面”的教育。

2.叢林

倫納德在斯里蘭卡待了近七年,這段經(jīng)歷再現(xiàn)了萊克瑟姆花園的慘痛教訓(xùn),同時加深了對這個年輕的英國人的影響。伍爾夫一番惡補也沒通過劍橋和公務(wù)員的考試,只能在國內(nèi)做比較低級的工作,不過他的分?jǐn)?shù)足以讓他在殖民地選擇一個更好的職位。所以,1904 年 11 月 19 日,不到二十四歲的倫納德?伍爾夫起程前往南亞。炎熱、惡臭、蒼蠅、原始的生活方式和熾烈的憂郁氣氛(倫納德的信中充斥著這個詞),這一切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在我看來,這簡直就是一個荒唐的夢?!彼昧苏鍌€小時寫信,描寫首都科倫坡的一切。跟很多英國人一樣,他經(jīng)常生病,他患痢疾、感到難以忍受的惡心,還有中暑和慢性濕疹。這里的蟲子讓他備受煩擾:就在他寫信的時候,有兩只蟑螂爬上他的腿,一只蟋蟀飛到他背上, 還有蚊子和蒼蠅這種“小瘟神”,甚至有一只“會飛的大甲蟲”飛進他的眼睛。他的狗查爾斯不適應(yīng)這里的氣候和食物,很快就死了。倫納德開啟了他的第二次人生— 嶄新的、充滿困惑的異域生活。

倫納德在給里頓?斯特拉奇的信中寫道,他早年的人生乏味、孤獨、缺少陪伴。多年來他一直有輕生的打算。他說: “生活的瘋狂和痛苦讓我驚愕?!彼麚?dān)心自己再也笑不出來。為了避免無聊和疾病,他逼著自己打回力球、壁球、網(wǎng)球和曲棍球,他還嘲笑僑民。(他寫信給斯特拉奇說:“這些女的,不是妓女就是巫婆或傳教士,要么三者兼具?!保┍M管倫納德 帶有殖民者的態(tài)度,但他最終還是喜歡上了錫蘭人和這里的風(fēng)景。他喜歡用僧伽羅語跟佛教徒交談,研究他們的東方哲學(xué),他在難以忍受的原始、孤獨的叢林中打獵、騎自行車, 度過了漫長的時日。他十分喜愛動物,那是一種簡單、純潔的愛。

更重要的是,倫納德在工作上始終努力。他對英國人和錫蘭人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感到不安,并認(rèn)識到法律的缺陷,但他認(rèn)為法律改革的最好方式就是嚴(yán)格施行它,寧可在實踐中看到缺點,也不可非法地回避問題。這種觀念的產(chǎn)物就是一種奇怪的結(jié)合體,他一面勤勞地工作,一面心存疑慮。起初,他數(shù)錢、核賬、簽署信件、處理當(dāng)?shù)丶m紛,后來升職了,他負(fù)責(zé)錫蘭東南部的漢班托塔區(qū),主持絞刑,但他很不情愿做這個。1908 年年底,他晉升為政府助理特派員,他寫信給里頓?斯特拉奇:“我工作,上帝啊,我就是這樣工作的,我把工作簡化成了一種方法,又將它上升成一種狂熱?!彼谧詡鞯牡诙怼恫シN》中寫到了他喜愛高效率的工作 — 他總是追求“最經(jīng)濟、最快…… 最有條不紊”。作為一名行政長官和地方法官,他用武力和一貫的態(tài)度實施法律,不管法律本身有多不公正。這讓 倫納德在英國人眼里和錫蘭人那里都不受待見——當(dāng)?shù)厝苏f, 倫納德就是哈雷彗星帶來的“惡魔”。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 不懈,追求秩序和精確,盡管他對殖民統(tǒng)治存有疑慮,但還是 信奉法律。他因此獲得了晉升和更大的權(quán)力。

但是倫納德以嚴(yán)厲的行政措施,掩蓋了他心中對英國統(tǒng)治的許多質(zhì)疑。對他來說,殖民統(tǒng)治岌岌可危,無法主宰叢林(死亡與疾病之地)。在他心中那個冷漠、暴力的宇宙中, 一切都不會持久,一切文明成果都脆弱不堪,終會消逝。在他看來,心靈也是如此 — 快樂與理智充其量只是暫時的成就。他后來與弗吉尼亞的婚姻更是加深了這份領(lǐng)悟。

倫納德的小說《叢林里的村落》里就有一個明顯的例子。1911 年,他返回英國后寫了這部小說,因其中對農(nóng)民生活的忠實描寫受到英國官員和錫蘭人的贊揚,自出版以來,一直在錫蘭當(dāng)?shù)赜∷l(fā)行。

這本書揭示了一心向往文明的殖民地心態(tài)。小說不是從英國殖民者或泰米爾人的視角來寫的,而是從僧伽羅人的視角出發(fā),講述了錫蘭叢林中一個名叫“貝達(dá)加馬”的村莊里發(fā)生的故事。倫納德?伍爾夫不愿對叢林的野性進行浪漫化的描寫。這是一片低矮的森林,飽受干旱之苦,還有陣陣熱風(fēng)吹過。光禿禿的樹滲出白色的汁液,樹枝上掛著稀疏的地衣。這垂死的干旱森林深處長滿了荊棘,覆蓋了貧瘠的泥土和沙地。他寫道:“所有的叢林都是邪惡的,但沒有哪個能比貝達(dá)加馬村莊周圍的叢林更邪惡?!?/p>

主角斯林杜是個怯懦的男人,他有兩個美麗的女兒彭吉?梅尼卡和欣尼哈米,他努力在這個村子里生存下來。他辛勤勞作、獵殺動物、采集食物,但總是欠村長的債。在叢林的“活生生的墻”中,像斯林杜這樣沒有受過教育也沒有任何技術(shù)的村民是很無助的,村長和他的人卻應(yīng)有盡有:他們偷取錢財、食物,甚至婦女。他們就像叢林里的野獸一樣,掠奪本村居民以滿足自己的貪欲。當(dāng)彭吉?梅尼卡和欣尼哈米拒絕成為性奴時,她們和她們的父親遭到殘忍冷酷的奴役。這個故事帶有希臘悲劇中的宿命論:最終,三個村民被謀殺,兩個被監(jiān)禁,其余的逃離自己的小屋。隨著叢林漸漸吞噬村莊,只有彭吉?梅尼卡一個人留了下來。伍爾夫用哀怨的筆調(diào)呈現(xiàn)了一幅令人不安的畫面:

叢林向圍墻內(nèi)移動,最后圍墻垮了,瓦屋頂塌下來。一堆紅色的破陶土堆上長出了雜草,圍墻的叢林樹枝伸進茂密的灌木叢。那些大樹的苗芽高高地露了出來。到第三場雨停后,院落和房屋已完全消逝了。

作者的觀點也很明確:腐朽與毀滅總是虎視眈眈,伺機接管一切,它等著人類的失誤,等人變得自私,然后破壞掉社會脆弱的平衡。叢林首先是內(nèi)在的,然后是外在的——首先是人心的貪婪與虛榮,然后隨著文明的倒退,迎來的是“無法穿越的雜亂的荊棘與蔓草”。

3.婚姻與戰(zhàn)爭

1911 年,倫納德卸職后帶著這種想法回到英國。不久后,他與當(dāng)時著名的文學(xué)評論家萊斯利?斯蒂芬的女兒弗吉尼亞?斯蒂芬結(jié)婚了。弗吉尼亞生于一個富有的貴族家庭,她身上結(jié)合了權(quán)貴的信心、自命不凡,還有肢體和社交上的笨拙。雖然弗吉尼亞不像姐姐凡妮莎那樣富有古典美,卻給剛從殖民地回來的年輕小伙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以伯里克利[伯里克利(約公元前 495—前 429),古希臘著名政治家、民主制度的代表人物]聰明文雅的情人的名字“阿斯帕西婭”[伯里克利的情人,以美貌與智慧聞名希臘]稱呼她(“我愛上了阿斯帕西婭…… 傾倒在她的腳下”)。幸好,這種感覺不是一頭熱,盡管弗吉尼亞更為謹(jǐn)慎,她不知道如何對待她眼中這個“身無分文的猶太人”,但她的確用笨拙的方式與他調(diào)情。他的弟弟艾德里安寫道:“她求愛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說,只會行動,還會拋媚眼,我敢說她會成功的?!?/p>

伍爾夫定居倫敦時,弗吉尼亞和凡妮莎已經(jīng)搬到了布倫瑞克廣場,那里也是后來大名鼎鼎的“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大本營。倫納德經(jīng)常造訪布倫瑞克廣場,在那里與弗吉尼亞一起度過了“一生中最激動的幾個月”。他們直率地討論書籍、藝術(shù)和政治,還交換了對婚姻的看法。他們倆都特別坦率,談到了自己個人的缺陷、朋友的情事和種種荒唐事,以及對孩子的希望。第二年,即 1912年8月,他們結(jié)為連理。

伍爾夫夫婦雖然沒有孩子,但擁有充滿愛與溫柔、琴瑟和鳴的婚姻。他們都十分勤奮,專注于寫作,喜歡直率、機智的對話。從他們在蒙克屋的寫作中可得知,他們留給了彼此工作和社交的空間,又沒有犧牲每天的親密時間。但弗吉尼亞經(jīng)常病得很厲害,很讓人擔(dān)憂。她一開始是頭痛和全身乏力,很快就發(fā)展成厭食、產(chǎn)生幻覺和肢體疼痛。在他們結(jié)婚頭幾年里,弗吉尼亞就自殺過一次,吞下了大量麻醉劑“佛羅拿”。她在蘇克塞斯的哥哥喬治的達(dá)林嶺別墅里療養(yǎng)了幾個月,體重急劇下降,還動手打了護士。她需要一直有人照顧,通常就是倫納德。

倫納德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看護和監(jiān)護人,他安排她的一切用餐、社交電話、工作日程,但這些事情也拖垮了他。他日漸消瘦,并伴隨著頭痛。他沒有放棄,是因為他愛著弗吉尼亞, 急切地想讓生活回歸正軌。但一切都只是印證了他的那個觀點:這個世界不可能一直和諧安寧,必須孜孜不倦、堅忍執(zhí)著地掌控它。里頓?斯特拉奇在給克萊夫?貝爾的一封信中說,倫納德“自始至終都沒有抱怨過一句,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丁點兒的勢利”。他想,那大概是出于“猶太人的教養(yǎng)”,倫納德后來在回憶錄中也對此表示贊同。不過這也是倫納德在錫蘭工作時養(yǎng)成的自律,也是他童年的經(jīng)歷使然。對伍爾夫來說,理智只是一種暫時狀態(tài) — 有些人在保持理智方面也就是比其他人強一點兒。他不感到可恥,也不因畏懼而退縮,這只是一件需要認(rèn)真處理的事。他在《重新開始》一書中說,弗吉尼亞的癥狀“與普通人相比只有程度之別,而無性質(zhì)之別”。只要長期睡眠不足、營養(yǎng)不良、缺乏鍛煉,任何人都可能從健康狀態(tài)走向精疲力竭乃至發(fā)瘋。他繼續(xù)像平時那樣直言不諱道:“每個人都有點兒發(fā)瘋的跡象?!?/p>

倫納德婚后兩年,“一戰(zhàn)”就爆發(fā)了,他感到恐懼,同時也以一種務(wù)實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場戰(zhàn)爭。對他來說,這場可怕的戰(zhàn)爭摧毀了英格蘭的廣大鄉(xiāng)村,連綿起伏的土地上原本到處都是“平房、農(nóng)舍、商店、棚屋、雞舍、小屋和狗窩”,戰(zhàn)爭不僅摧毀了鄉(xiāng)村景致,還破壞了鄉(xiāng)村生活的節(jié)奏和意義。當(dāng)然, 他們所在的蘇塞克斯沒有遭到轟炸——那是下一代人的事了。相反,蘇塞克斯發(fā)起了許多戰(zhàn)后重建項目,為軍人提供生計和住房,并推動經(jīng)濟復(fù)蘇。可怕的是,戰(zhàn)爭的傷亡十分慘重。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共有三千五百萬士兵傷亡,其中包括倫納德的弟弟塞西爾,他被德軍的炮彈炸死了,另一個弟弟菲利普身受重傷。倫納德對此的感受是,這是一種無比的浪費——維多利亞時代終結(jié)了,一個更加迷茫的高速發(fā)展的時代開始了。像往常一樣,伍爾夫沒有長篇大論地表達(dá)哀思,而僅僅是反思人們浪費掉的機會。他在《重新開始》一書中寫道:“我覺得破壞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你能用更好的東西替代你毀掉的一切?!?伍爾夫說,這場戰(zhàn)爭不啻一次“晴天霹靂”,擊中了他們這一代人,這與他們所期盼的溫和的文明傳播完全背道而馳。但事后看來,他看到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力量一直都存在于人類的內(nèi)心和社會當(dāng)中。他在西方文明中看到的偉大成就,是對可貴的個性的發(fā)展和保護。他稱這種個性為“我”,那個“我”是偶然的、脆弱的。他在《重要的是旅途而不是抵達(dá)》一書中說,我們不可能總是能阻止摧毀“我”的力量,只能管理它或者推遲它。因此,倫納德在戰(zhàn)爭中和戰(zhàn)后都投身于國際聯(lián)盟的工作。雖然他的工作并不能保證和平與進步,卻有助于在一定時間內(nèi)遏制暴力和野蠻。

隨著“二戰(zhàn)”的臨近,倫納德依然持有這種觀點。先是他的朋友里頓?斯特拉奇和羅杰?弗萊死了,接著是他的侄子朱利安?貝爾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中駕駛救護車時被殺。伍爾夫的母親也過世了,盡管他們不是很親近,但倫納德還是強烈感受到了她離去的事實。他在《每況愈下》中寫道:“當(dāng)靈柩緩緩地落入墳?zāi)梗腋械搅伺c她的第二次分離。[第一次是出生時脫離母親的子宮 ]”這些失去,都為“二戰(zhàn)”定下了一個可怕的基調(diào),戰(zhàn)爭對倫納德來說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無助、無望”,眼睜睜地看著它的到來。雖然這場現(xiàn)代戰(zhàn)爭帶來的殺傷力前所未有,但看似不可阻擋的大規(guī)模屠殺,在歷史上卻屢見不鮮。他寫道:“有史以來,男男女女…… 一直面臨著巨大的危機和災(zāi)難,面臨著群體性的野蠻、愚蠢行為帶來的殘酷的后果……1939 年八九月,我們在羅德梅爾和倫敦的所有人,平靜、沉重、無可奈何地面對著這一切。”

戰(zhàn)爭還未結(jié)束,弗吉尼亞在 1941 年自殺了。那時她剛寫完最后一本書《幕間》,她越來越抑郁,這種心理狀態(tài)是壓力與過勞的后果。她的日記斷斷續(xù)續(xù),有時內(nèi)容顯得十分病態(tài)。她在那年一月寫道:“這就是那些有意思的事情嗎?它們讓人回憶,它們在說:停下來,你已經(jīng)夠好了嗎?天哪,在我這個年紀(jì)全部的生活都是如此美好…… 可是,在山的那邊,不會再有玫瑰色、藍(lán)色、紅色的雪了?!鳖^痛、失眠和幻覺再次發(fā)作,這嚇壞了她。倫納德早就察覺到精神錯亂的“早期”跡象,并試圖控制她的病情。他寫道:“她唯一的機會就是屈服,并且承認(rèn)自己病了,但她做不到?!?/p>

鑒于倫納德的生活與婚姻狀態(tài),他的世界暗淡無光就不奇怪了。對伍爾夫而言,從錫蘭令人瘋狂的水牛和蔓草,到弗吉尼亞的精神錯亂與戰(zhàn)爭,只有咫尺之遙。在《重新開始》中, 他寫道,二者都是噩夢,只不過一個是私人生活的噩夢,另一個是公共生活的噩夢,不管是哪種,生活都是一場與叢林展開的持久戰(zhàn)。

這種哲學(xué),完全不是英國農(nóng)舍花園里的太平美夢,在那里,花園的野性給人的是多姿多彩的感受,而不是駭人聽聞的現(xiàn)實。懷著這種觀點,倫納德沒有躲進冷清、安全的都市公寓,沒有待在磚石大樓里遠(yuǎn)離失控的生活,還真是出人意料。據(jù)我們所知,他的確沒有。跟其他倫敦同胞不一樣,他熱愛鄉(xiāng)村。花園和蘇塞克斯的美景令他著迷。這似乎有些自相矛盾,倫納德?伍爾夫充分看到了花園的可怕和凋敗,卻一生都在跟泥土、蟲子和暴風(fēng)雨打交道,雙手沾滿泥土。

他當(dāng)然不指望在花園里找到永恒。弗吉尼亞有一次叫他進屋聽收音機里的希特勒演講。他說:“不去, 我在種我的鳶尾花呢,到希特勒死了我的花都還開著呢?!保〒?jù)《每況愈下》一書所寫,那些花的確開了很多年)??墒?,伍爾夫也知道,這種小小的長久,也無法戰(zhàn)勝自然的力量。他在《回憶錄》的最后一卷里寫道:“我對自己的這些瑣碎之物并不在意,我的書、我的出版社、我的花園、我的記憶,它們會在我死后繼續(xù)存在多年。”面對死亡,花園也無法帶來些許慰藉,但花園,是一個引人注目的象征,它是對死亡的公然挑釁:緊緊地?fù)肀M管到頭來一場空。他寫道:“我把工作看成我們生而必需的事情,甚至,工作就是一種自然法則?!?/p>

伍爾夫也把花園當(dāng)作遠(yuǎn)離人群、遠(yuǎn)離“愚蠢和非人性”的避風(fēng)港,他在《重新開始》里寫道:“每次我成功地從人群中擠出來自己待會兒,總能松一口氣。”

4.花兒與骨灰

伍爾夫在蒙克屋花園里做的,遠(yuǎn)不只是繼續(xù)堅持或躲避社會的羈絆。他熱愛園藝,他的投入有一種哲學(xué)意味。具體而言,他在直面外部世界和他內(nèi)心世界的兩種劇烈沖突。他所有的作品里都有一種秩序與混亂對峙的張力,這種張力表現(xiàn)為各種形式:法律與社會失序、理性思考與非理性信仰、和平與暴力、理智與瘋狂。在每種情況下,倫納德似乎都站在前者的一邊。在漫長的一生中,他一直在追求安全、理性、精確、正義和心理平衡,不管這個愿望多么難以實現(xiàn)。他在《重要的是旅途而不是抵達(dá)》一書中,將其概括為希伯來人持有的正義與仁慈以及希臘人崇尚的自由與優(yōu)美。他的《播種》一書里的一段話更深刻地指出了這一點,他痛惜童年就已經(jīng)喪失的安全感:

在我的一生中,雖然經(jīng)歷過幾次人世的凄愴,比那個滿是塵土的常春藤和蛛網(wǎng)的花園更加凄楚,但我再也沒有找到任何安全和文明的地方,能比得上煤氣燈下的苗圃。

這是倫納德內(nèi)心的斗爭。他在《每況愈下》中寫道:“即便是做一個普通的文明人,也是艱難而痛苦的?!?/p>

讓倫納德與眾不同的是他的直率。他認(rèn)識到這一根本沖突,承認(rèn)自己的力量和無助,并且堅持下來。盡管他是個公眾人物,但也是一個肉體凡胎,他相信自己的“我”是寶貴的,湮滅它是“非??膳露乙靶U的”。對倫納德來說,家就是這個“我”的庇護所。尤其是花園,那是他挑選的一座避難所,在那里可以遠(yuǎn)離公眾事務(wù),也許還可以遠(yuǎn)離弗吉尼亞反復(fù)無常的精神病發(fā)作。然而,由于他的誠實,蒙克屋從來都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地方。相反,花園讓他看到了在世界上以及在他內(nèi)心不可避免的沖突景象。這呼應(yīng)了他一生參與的公開斗爭和生存斗爭。他可以在認(rèn)識到衰敗、暴力和腐化的規(guī)律同時, 享受自己嚴(yán)謹(jǐn)、精確的品位。他的蘇塞克斯花園既是“殘酷和危險”的錫蘭叢林,也是井然有序的殖民地辦公室。它表達(dá)了戰(zhàn)時的焦慮,也傾訴了居家的渴望,同時也記錄下來之不易的文學(xué)和婚姻中的片刻滿足?;▓@訴說著衰敗與生長、死亡與重生。

在這方面,弗吉尼亞自殺后,蒙克屋就顯得更重要了。在發(fā)現(xiàn)她遺書后的幾個星期里,倫納德一直陷入呆滯的狀態(tài),有時什么都做不了。他在《重要的是旅途而不是抵達(dá)》一書中寫道:“我就像一只被獵殺的動物,精疲力竭,只能憑著本能把自己吃力地拖回洞里。”不過,他仍繼續(xù)著自己的工作。他撰寫文章、打理霍加斯出版社、編寫《新政治家》和《政治季刊》,還有在費邊社和工黨的工作。當(dāng)然,毫不意外,他還在打理花園。弗吉尼亞死后不到一個月,他們在梅克倫堡廣場的辦公公寓再次遭到炸彈襲擊。倫納德還在悲痛中,他驅(qū)車前往倫敦,但是很快返家,回到花園。第二天,幾個騎單車的少年在烏斯河邊玩耍時發(fā)現(xiàn)了弗吉尼亞在水中的尸體,這時離她 自殺已經(jīng)三周了。他在太平間認(rèn)出了她,第二天又接著打理 花園。他的日記是用綠色墨水寫的,已經(jīng)模糊了,上面寫著: “工作。駕車。紐黑文。驗尸?;▓@。”倫納德將弗吉尼亞火化后,將骨灰埋在大草坪上的一棵榆樹下,那里有兩棵榆樹,分 別命名為“倫納德”和“弗吉尼亞”。每一次倫納德走在草地 上,或者聽到榆樹發(fā)出的熟悉的沙沙聲,他都一定會痛苦地意 識到已經(jīng)失去了她。戰(zhàn)后,當(dāng)倫納德和他的新伴侶特雷基?帕 森斯“滿懷熱情地…… 打理花園”時,他都會帶著對埋在附近的弗吉尼亞的懷念。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也常常打理果 園,包括那棵“普羅瑟羅先生”— 五十年前在蒙克屋時他和弗吉尼亞給一棵蘋果樹起的名字。在他的《回憶錄》中,他稱 這一切為“命運”,它不是某種神秘的天數(shù),而是歷史力量的 累積結(jié)果,包括公共和私人領(lǐng)域的歷史。試圖擺脫這種命運是 沒有意義的,他只能用“沉默、堅定的自制力”讓自己淡然地 習(xí)慣這一切。

因此,倫納德這位人到中年的才子,在蘇塞克斯天寒地凍的一月,穿著兩雙襪子修剪蘋果枝。待在花園是他在親身對抗他又愛又恨的世界。這種對抗不會持久,他也不會活得太久。但這種努力是值得堅守的,因為這恰恰是寫作與閱讀的意義所在:追求一種更清晰、更冷靜、更誠實的生活。倫納德用他臟兮兮的雙手和凍僵的身體,直面生活中最基本的不確定性——他一次只修剪一棵蘋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