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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醉眼”中的朦朧——魯迅飲酒考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薛林榮  2021年04月19日08:02

編者按:繼《魯迅草木譜》后,作家薛林榮再次聚焦魯迅的日常生活,寫作出版《魯迅的飯局》。本書以時間為順序,詳細記述了魯迅自1912年來到北京至1936年在上海去世的24年里所參加的重要飯局。薛林榮深挖擷取史相關史料,并以小品文的形式梳理魯迅整個生活概況、創(chuàng)作心理、文人交往等,勾勒出魯迅在文學史之外,更為真實更為立體豐滿的文人形象,作品輕松耐讀,資料豐富,實屬另一形式的魯迅小傳。中國作家網(wǎng)經(jīng)出版方授權,現(xiàn)發(fā)布《“醉眼”中的朦朧——魯迅飲酒考》一章,以饗讀者。

《魯迅的飯局》,薛林榮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詩想者2021年3月出版

魯迅喜歡喝幾杯酒,這讓他當年的論敵找到了諷刺攻擊的把柄。葉靈鳳就很不客氣地在《戈壁》第二期(1928年5月)上發(fā)表了一幅魯迅醉酒圖并附說明:“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他已往的戰(zhàn)績,躲在酒缸的后面?!瘪T乃超則在《文化批判》第四號(1928年4月)上發(fā)表《人道主義者怎樣地防衛(wèi)著自己》,說魯迅“縮入紹興酒甕中,‘依舊講趣味’”。在葉靈鳳的筆下,魯迅是個酒精依賴者。甚至在同一陣營中,魯迅也會因此受到錯誤批評乃至攻擊。1928年,創(chuàng)造社中人就一面宣傳魯迅怎樣有錢、喝酒,一面又誣栽他有殺戮青年的主張。有人說他“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為此,魯迅寫了《“醉眼”中的朦朧》等一系列文章反擊。

且不說當時文壇論戰(zhàn)的是非,客觀地講,魯迅喝酒,有一個從不喜歡到泰然受之再到幾乎戒飲的過程。

最初魯迅是不喝酒的,甚至是憎惡喝酒的,這與他父親的不良酒風有關。蕭紅曾回憶魯迅一次醉酒,當人們說魯迅喝多了時,魯迅卻極力辯解:“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提起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魯迅先生生活憶略》)魯迅的父親醉酒的樣子確實可怕,周作人、周建人對此都有過回憶。老二作人回憶說,父親平常吃酒起頭的時候總是興致很好,有時給小孩們講故事,又把他下酒的水果分給一點吃,但是酒喝多了,臉色漸變青白,話也少下去了,小孩便漸漸走散,因為他醉了就不大高興。老三建人回憶說,有一次,忽然聽到瓷器摔在石板上發(fā)出的清脆聲音,趕去一看,父親把飯碗菜碗都擲出北窗外了,接著酒杯也落在石板上了,最后,桌上的碗筷一點也不剩了。他在擲這些東西的時候,臉色是陰沉、憂郁、壓抑、悲傷的,使孩子們都不敢問為什么要這樣做。

父親的這種醉態(tài)自然強烈刺激過魯迅,所以早年他不喝酒,甚至憎惡喝酒。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對于飲酒,魯迅也處之泰然了。1909年魯迅從東京留學歸國時,不僅開始抽煙,還開始喝酒。在老家紹興,常常找魯迅喝酒的人是范愛農(nóng)。范愛農(nóng)告訴魯迅,他現(xiàn)在愛喝酒,“于是我們便喝酒”(魯迅《范愛農(nóng)》),酒生豪氣,兩人醉后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連魯迅的母親偶然聽到了也發(fā)笑。到北京后,特別是在紹興會館居住的近八年時間中,單身漢魯迅耽于飲酒。對于這一點,魯迅在自己的作品中其實有過各種解釋。1925年,魯迅在文中寫道:“我向來是不喝酒的,數(shù)年之前,帶些自暴自棄的氣味地喝起酒來了,當時倒也覺得有點舒服。先是小喝,繼而大喝,可是酒量愈增,食量就減下去了,我知道酒精已經(jīng)害了腸胃,現(xiàn)在有時戒除,有時也還喝……”(《這是這么一個意思》)用精神分析法看,這顯然是自虐的心態(tài)。再比如:“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也不太多,以能微醉為度,遞給人間,使飲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無知,也欲死,也欲生。”(《淡淡的血痕中》)這是借酒澆愁。許廣平對此解釋說,這“是由憤世嫉俗的一種反抗的驅迫,使她不時的沉湎于杯中物” 。魯迅的名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在深刻剖析了阮籍狂誕自傲背后的憤時憂世之心后說:“且夫天下之人,其實真發(fā)酒瘋者,有幾何哉,十之八九是裝出來的?!边@其實已經(jīng)吐露了他自己的心聲。

1912年,未來的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偉大旗手魯迅嗜酒不渝,簡直成了中國文人寄情詩酒的代言人。

這一年,魯迅作為一名海歸派公務員,開始在紹興會館以抄古碑、輯故書、讀佛經(jīng)的方式消遣時日,看上去亦官亦民,亦文亦仕,只有當他興致勃勃地小酌兩杯時,那位消遁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達八年之久的魯迅,才真切地出現(xiàn)在20世紀初新文化運動發(fā)軔的時空中。

讀魯迅1912年日記,我發(fā)現(xiàn)他的嘴里常常淡出個鳥來,動輒飲于酒館,一如魏晉時的阮籍、劉伶之屬,胸中塊壘,須酒澆之。他的這一做派頗有東晉王忱的風格:“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

魯迅的日記簡約、含蓄,聚飲文字卻頗多,每周均飲酒數(shù)次不等,茲略舉幾例如下:

“夜飲于廣和居”(5月7日),這是到北京后第一次飲酒,從此就如同他七八年后寫《狂人日記》一發(fā)而不可收一樣,飲酒也一飲而不可收。“夜飲于致美齋”(5月8日),“晚同恂士、銘伯、季巿飲于廣和居”(6月1日),“晚飲于季巿之室”(7月17日),“晚飲于廣和居,頗醉”(8月1日),“上午往池田醫(yī)院就診,云已校可,且戒勿飲酒”(8月17日),醫(yī)囑僅隔一天,“舊歷七夕,晚銘伯治酒招飲”(8月19日),“晚稻孫來,大飲于季巿之室”(8月28日),“下午稻孫來,晚飲于季巿之室”(9月6日),“晚胡孟樂招飲于南味齋”(9月11日),“晚飲于勸業(yè)場上之小有天”(9月27日)。10月、11月略有收斂,“晚銘伯招飲,季巿及俞毓吳在坐,肴質(zhì)而旨,有鄉(xiāng)味也,談良久歸”(12月31日)。

以上是魯迅1912年飲酒的標本材料。

以廣和居為代表的北京街市飯莊酒肆中,魯迅學習李太白,“惟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風花雪月,朝朝暮暮,世事若此,人或不醉,豈不辜負1912年風雨欲來之中華民國?錢理群說,魯迅“生命中的魏晉情結、浙東情結,這都是他的生命之根”。用這一觀點觀照1912年魯迅的嗜飲,則可以透視出一個壓抑的公務員骨子中深沉而可愛的文人情趣。

且忘掉他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的公務員身份吧,他“至教育部視事,枯坐終日,極無聊賴”(5月10日);且忽略“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哀范君三章》)的國家遭遇吧,他認為“中國又一天一天地沉入黑暗中”(《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且不計他“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艼,微醉自沉淪”的頹廢吧,他在哀悼范愛農(nóng)時有了一種憔悴京華的人生洞悉……魯迅的喝酒,本質(zhì)上是單身漢式的,這與孟浩然有些相似——有位朋友要把孟浩然推薦給朝廷,約好動身的那一天,恰逢幾位好友,聚飲甚歡,有人提醒他:你不是要去朝廷嗎?孟浩然大怒:“業(yè)已飲,遑顧他!”終于沒有做成官。這就是文人的性情。比如:

8月22日,“晚錢稻孫來,同季巿飲于廣和居,每人均出資一元。歸時見月色甚美,騾游于街”。

此前一日,臨時大總統(tǒng)袁世凱任命周樹人等32人為教育部僉事,后周樹人又兼任負責文化、藝術等方面工作的社會教育司第二科科長,此次AA制飯局后“騾游于街”,足見三人心情都非常之好。這種賈島式的“月夜酒后騾游圖”,恐怕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特有的閑情逸興吧。

又如:9月25日,陰歷中秋,“晚銘伯、季巿招飲,談至十時返室,見圓月寒光皎然,如故鄉(xiāng)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餅祀之不?”此情此景,讀之使人怦然欲泣。

再如:11月9日,“晚邀銘伯、季巿飲于廣和居,買一魚食之……夜作書兩通,啖梨三枚,甚甘”。12月31日,“晚銘伯招飲,季巿及俞毓吳在坐,肴質(zhì)而旨,有鄉(xiāng)味也,談良久歸”。倘結合9月5日“飯后偕稻孫步至什剎海飲茗,又步至楊家園子買蒲陶,即在棚下啖之”,我們得驚呼魯迅的文人情趣在1912年生活的縫隙中發(fā)揮得如水銀瀉地般酣暢。這是真正的文人魯迅。

魯迅“太高興和太憤懣時就喝酒”,自1912至1936年25個春秋的日記中,凡有酒事每回必記。他素來愛憎分明,若脾氣不投之人相邀,或是逢場作戲的公宴,他常拒而不赴,或半途告退。若朋友相聚,酒逢知己,則開懷暢飲,以至大醉;郁寂之時,借酒澆愁,也會酩酊;逢年過節(jié),添酒治肴,聊以寄托鄉(xiāng)思;目睹黑暗和血腥,反抗絕望,更是酒已盡,言難盡,意難平。比如一天晚上,魯迅去看望一位朋友,“飲酒一巨碗而歸……夜大飲茗,以飲酒多也,后當謹之”。又一次,“夜失眠,盡酒一瓶”。但這些還都不是魯迅飲酒最多的記錄。魯迅給許廣平的信中記述,1925年端午下午,他喝了燒酒六杯,葡萄酒五碗……據(jù)說當時魯迅并未醉倒,只是有了七八分酒意。

魯迅在北京期間就已因喝酒而傷胃,后來又因支氣管及肺部疾患,醫(yī)生嚴肅告誡他勿再喝酒。1926年9月18日,許廣平給魯迅寫信“不敢勸君戒酒,但祈自愛節(jié)飲”。魯迅在信中回復說,他到廈門后酒已喝得極少,體質(zhì)和心境都較前大好。

魯迅其實并不貪戀杯中之物。特別是上海時期,喝酒基本就成了魯迅生活中的點綴了。陳學昭曾回憶說:“每天晚飯,他喝一點酒,很少,大約至多不過半兩,舊式的小酒盅一盅。每天晚飯他要固執(zhí)的勸我喝酒,使我很窘,并且總要用了這類的話來說服我:‘雖然你不歡喜喝酒,喝一點實在是很好的,可以幫助血液循環(huán)……’于是當我還沒有注意到,面前已放了半盅酒了?!保ā痘貞涺斞赶壬罚┧粌H自己喝酒,也勸女學生喝酒,可見并不認為喝酒有害。常有機會與魯迅同飲的郁達夫說:“他對于煙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講究的;對于酒,也是同煙一樣。他的量雖則并不大,但卻老愛喝一點。在北平的時候,我曾和他在東安市場的一家小羊肉鋪里喝過白干;到了上海之后,所喝的,大抵是黃酒了。但五加皮,白玫瑰,他也喝,啤酒,白蘭地他也喝,不過總喝得不多?!保ā稇涺斞浮罚┯暨_夫1933年曾作詩贈魯迅,其中兩句寫道:“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吶喊兩悠悠?!币谎劭梢钥闯?,這是戲作,主要意思還是指向魯迅的作品。有學者撰文說“魯迅酒量不大,經(jīng)常喝得酩酊爛醉”,這是想象之詞,與事實不符。查《魯迅日記》,飲酒的記錄比比皆是,但醉酒的記錄24年間只有區(qū)區(qū)11次,平均兩年一次。對一位常以煙酒助興的作家而言,這絕不能稱之為“多”。

比如,

北京時期:

1912年7月14日,“下午偕銘伯、季巿飲于廣和居,甚醉”。

1921年5月27日,“清晨攜工往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經(jīng)海甸停飲,大醉”。

1925年4月11日,“夜買酒并邀長虹、培良、有麟共飲,大醉”。

上海時期:

1927年11月9日,“夜食蟹飲酒,大醉”。

1927年12月31日,“晚李小峰及其夫人招飲于中有天,同席郁達夫、王映霞、林和清、林語堂及其夫人、章衣萍、吳曙天、董秋芳、三弟及廣平,飲后大醉,回寓歐吐”。

1934年12月29日,“略飲即醉臥”。

魯迅醉酒,初到北京時半月內(nèi)連續(xù)有兩次,初到上海時兩個多月連續(xù)有三次,絕大多數(shù)年份并無醉酒記錄,飲酒完全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1934年底“略飲即醉臥”后,便基本遠離酒精了。

酒也是魯迅筆下頻繁出現(xiàn)的重要意象。魯迅詩中,早期“蘭艭載酒櫓輕搖”是輕快的,“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茗艼,微醉自沉淪”是憤世嫉俗的,“深宵沉醉起,無處覓菰蒲”是深廣憂思的,“漏船載酒泛中流”時仍“橫眉冷對千夫指”是孤獨抗爭的。

魯迅作品中的主人公,與酒意象聯(lián)系最密切的,一個是孔乙己,另一個是呂緯甫。

孔乙己是沒有考上秀才的讀書人,標志他身份的是無論如何也脫不去的長衫。他是唯一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人。他喪失了做人的尊嚴,淪落為小酒店里人們嘲笑的對象,從而暴露了當時的社會問題?!啊疁貎赏刖?,要一碟茴香豆?!闩懦鼍盼拇箦X”的描寫,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經(jīng)典的細節(jié)之一。魯迅通過對孔乙己喝酒的敘述,表達了自己對酒的理解。

《在酒樓上》是辛亥革命后中國知識分子精神面貌的寫照,是“最富魯迅氣氛”(錢理群語)的小說。小說中呂緯甫是辛亥革命風浪過后的一個落荒者,走進“一石居”來尋求酒精的安慰,正好遇到多年前的老朋友獨斟。老朋友邀請他一起進餐,呂緯甫略略躊躕方才落座。在酒精面前,可以看出魯迅對于當時的新型知識分子持有既批判又體諒的態(tài)度。

在那個風雨飄搖、寒凝大地的年代,一個清醒的靈魂必然是痛苦的。酒,清晰地折射出了魯迅“荷戟獨彷徨”的影子。

附:《魯迅的飯局》后記

2021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40周年。這是我繼《魯迅草木譜》后,關于魯迅微觀研究的第二本專著,亦由我所喜歡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詩想者”工作室策劃出版,以此致敬魯迅先生。

多年來,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以魯迅先生為圓心的民國作家身上,他們之間的相識、相交與相離意味深長,其中“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魯迅語)比比皆是,大有意趣,每有所得,便鋪陳為文,絕大部分發(fā)表在劉仰東先生主編的人民政協(xié)報《春秋周刊》,日積月累,集腋成裘,一俟機緣足具,即以“魯迅的飯局”為主線組織成書,付梓印行。

中國現(xiàn)代文學30年的面貌何其波瀾壯闊,而一己之力何其有限,本書不過是力求把魯迅置于日常視角書寫,并對民國文人生活和現(xiàn)代文學思想資源特別是文學論爭史、傳播史略作刺探,倘能引發(fā)共鳴,則幸甚至哉。因參考書目較多,為使閱讀順暢,引用的部分文字沒有在文中注明詳細出處,而在書末列出參考書目,希明者察之。

由于種種原因,書中少數(shù)圖片未能聯(lián)系上攝影者,敬請攝影者或版權繼任者看到本書后,與編輯聯(lián)系,以便及時寄奉薄酬。聯(lián)系郵箱:hipoem@163.com。

感謝魯迅長孫、魯迅文化基金會會長周令飛先生的器重和鼓勵。本書亦蒙廣西沈偉東先生、甘肅馬效軍先生熱情引薦,詩想者工作室郭靜女士精心編輯,華南師范大學教授侯桂新先生審慎???,又得天水王元中先生不吝扶助、吳凱飛女士認真校對,在此一并致謝。

薛林榮

2017年9月初稿于關山西麓

2020年11月定稿于甘肅天水

作者簡介:薛林榮,1977年生,甘肅秦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甘肅天水。著有“微觀魯迅”系列(包括《魯迅草木譜》《魯迅的飯局》《魯迅的封面》《魯迅的門牌號》),隨筆集《閱人記》《處事記》,長篇歷史小說《疏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