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第一章

1

鬼子投降了。

金夢騎著一輛墨綠色英國“三槍”牌女式單車，一大早便興沖沖地從燕京校園出來，沿著一條寬闊的沙石路去城內(nèi)王府井。

“三槍”車架高，翹把，從遠處望，像一只靈巧的飛燕。金夢騎著“三槍”車來到西直門外，看著沒有了日本崗哨的街道，唱起了歌兒。

城門外有一座圓弧形的石橋——高粱橋。

來到石橋中央的金夢，望著陽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時興起，手離開車把，高舉雙手，小燕子一樣飛起來。車速太快，加上下坡慣性，金夢連車帶人摔在地上。

金夢哎呀好半天才狼狽爬起來，撩起裙子，右腿有一大片青瘀。她一步三停，推著車進了城里。

前面有一家切面鋪，門口幌子迎風(fēng)飄蕩，金夢想歇會兒，吃點東西再走。從西直門再到王府井，不近的路呢。

一臉笑容的老板娘招呼金夢坐下。小鋪子干凈，地上沒有一點污跡。

北平的切面鋪是公務(wù)人員、小職員還有學(xué)生經(jīng)常光臨之地。沒有早點，只賣午、晚兩餐。賣切面，也賣蔥花餅、芝麻醬糖餅、餡餅、螺絲轉(zhuǎn)兒，要是在鋪子里吃飯，還有價錢不貴的甩果湯、酸辣湯和小米粥?？墒墙裉欤忻驿佀惺晨投汲悦鏃l。

金夢要了一碗面條，剛吃兩口，聽外面人聲鼎沸，探頭一望，一群乞丐沿街行走。看熱鬧的金夢還沒緩過神兒來，幾個乞丐已經(jīng)站在切面鋪門口，一個領(lǐng)頭乞丐打著手里的牛股板。

“切面鋪，

耍大刀，

簾子棍兒盤壽桃?！?/p>

乞丐的唱詞，是夸獎面條如竹簾上的竹條一樣細。老板娘聽著高興，二話不說，喜滋滋端出來一大碗喜面。幾個乞丐狼吞虎咽地吃了喜面，作了揖，打著牛股板，歡歌笑語地走了。小鬼子被打跑了，北平的老百姓又驚又喜，就像乞丐們還沒想好慶祝勝利的新詞。

八年前盧溝橋的槍聲好像還在耳邊響著，幾天前還是日軍巡邏隊耀武揚威行進的街道，變成了中國警察維持秩序。鬼子兵連同他們閃亮的“三八”式大槍上的刺刀，好像被一陣秋風(fēng)刮跑了，一個都不見了。這幾天北平市民們不分晝夜地打燈籠、放鞭炮，慶祝著八年痛苦煎熬的解脫，喜面條吃了好幾天，仿佛過大年，怎么吃都不膩。市民們在互相道喜聲中，還是發(fā)蒙——小鬼子怎么說敗就敗了？

金夢吃完面條，顧不上腿疼，騎上車繼續(xù)趕路。

初秋的風(fēng)吹拂著白衣黑裙的金夢，短發(fā)被風(fēng)吹起來，一翹一翹的。

金夢終于“飛”到了王府井，她遠遠地朝街邊上一個女孩子揮手，大聲喊著“黃媛、黃媛”。

黃媛看見金夢，立刻朝她跑過去。

來到眼前，黃媛看著一頭大汗的金夢，不相信她是從學(xué)校騎單車來的。

“多遠的路？”黃媛驚叫。

金夢笑道：“奇怪吧？”

這么多年了，金夢還是第一次進出沒有日本兵把守的城門，不再下車向日本兵鞠躬，可以長驅(qū)直入地進城門，不管不顧、自由自在。

黃媛拉著金夢的手，羨慕地看著自己最好的伙伴。北平八月的干爽陽光，照耀著兩個二十歲出頭的漂亮姑娘。

金夢身材高挑、皮膚白皙、蛾眉杏眼，每個動作都帶著蓬勃的熱情。安靜的黃媛比金夢稍矮一點，身體也比金夢單薄，有些嬌弱。黃媛話少，但她是一個容易被熱情感染的人，她和金夢在一起，所有的興奮和快樂都是被金夢點燃的。黃媛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淡淡憂郁，偶爾也會影響到金夢，也會使熱情的金夢沉靜下來。兩個人之間就像有一段看不見的繩子，互相拉拽、彼此影響。

黃媛問：“金夢，怎么慶祝勝利？”

兩個人在一起，黃媛總是用這樣的口吻詢問金夢，金夢說干什么，黃媛就會隨她而去。

金夢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不假思索地說：“還用問呀？去中原公司?！?/p>

“還買衣服呀？”黃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可是大事？”

中原公司是北平赫赫有名的大商店，是有錢人光顧的地方。金夢挑選衣服只認中原公司，她腳上時髦的圓頭黑皮鞋，就是在“中原”定做的。小時候許多漂亮的娃娃，也是爸爸在中原公司給她買的。只要遇上高興事，金夢就去中原公司買衣服，用買新衣服的方式慶?？鞓?。

金夢說：“甭管大事小事，只有漂亮衣服，才是最好的慶祝?！?/p>

金夢說也要給黃媛買一件好看的衣服，兩個人要穿一樣的。黃媛剛要推辭，被金夢揮手止住，隨后又神秘地告訴黃媛，明天還要帶她參加一個非常刺激的集會。

黃媛不解，“怎么刺激？”

金夢故意不說，詭異地笑著。

黃媛沒有學(xué)西語的金夢浪漫，她就學(xué)于北平師范，學(xué)的是國文。師范學(xué)校沒有燕京大學(xué)開放。

黃媛和金夢相識非常有趣。

說來話長。

黃媛的國文老師姓熊，有一個非常古舊而又儒雅的名字——熊丙申。黃媛是熊教授看重的學(xué)生。三年前冬季，熊丙申重病臥床，黃媛去看望老師。熊教授住在東城的西堂子胡同。黃媛第一次去老師家里，有些緊張，再加上只知道大致地址，一路問、一路找，找到時已是一頭大汗。熊教授的宅子，有一扇銀朱油刷漆的大門，斑駁不堪，透著蒼老和年邁。門外對面是八字影壁。影壁的東面有一個車門，是已經(jīng)荒廢的馬廄，屋頂上面長滿凄涼的蒿草。黃媛聽熊教授講過，他住的這所大宅子，早年是大戶人家宅邸，民國之后住戶多起來。熊教授住在這個四進宅院的最后一進院，還算安靜，少有打擾。黃媛在大門和馬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終于壯著膽子，站在大門前，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敢進去，繼續(xù)在八字影壁前徘徊。身后有一個好聽的男聲問她找誰？黃媛嚇一跳，轉(zhuǎn)身一看，是一個倜儻灑脫的男青年，穿著深灰色暗格子西裝，大尖領(lǐng)子白色襯衣翻在西裝外面，沒打領(lǐng)帶。這是最時髦的打扮，“電影皇帝”金焰在電影里就是這樣打扮。男青年比黃媛高出半頭，頭發(fā)烏黑，目光閃亮。黃媛與男青年短暫對視，像被電擊一樣，渾身酥軟，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像沖天的潮水把她毫不留情地漫過，令她窒息——這是黃媛從來沒有過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感覺。就在黃媛羞赧、喜悅、慌亂之時，男青年旁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漂亮的女學(xué)生，女學(xué)生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個女學(xué)生就是金夢。黃媛朝金夢擺手，說她身體沒事，她找人。男青年笑起來，問黃媛是不是找熊丙申？黃媛點點頭，是……是找熊教授呀。男青年手一揮，姿態(tài)瀟灑地說，跟我走。男青年帶著黃媛，走進了漆著銀朱油的大門。黃媛事后才知道，男青年是熊丙申教授的兒子熊旺書。黃媛本來是同時認識熊旺書和金夢的，但在她心里，卻固執(zhí)地分出先后順序。黃媛在心里一直認為，她是先認識熊旺書、后認識金夢。黃媛記得熊旺書介紹金夢時，說是他的女友?？山饓粢灿凶约旱慕榻B，說她和熊旺書是校友。金夢的介紹讓黃媛聽著舒服。那次偶然相識以后，熊丙申教授家里有什么事情，像傳統(tǒng)的“三節(jié)兩壽”——端陽、中秋、春節(jié)和父母親的生日（當然熊教授已經(jīng)沒有父母了，所謂父母的生日就是他自己的生日），或是熊家有什么重要的事，熊教授總要叫上黃媛。黃媛每次去熊家也總能碰上金夢。金夢和熊旺書是燕京校友，熊旺書比金夢大兩屆。金夢的父親和熊丙申也有過密的來往。起初黃媛對待金夢是敬而遠之，下意識地躲著她。她不想見到金夢，只想見到熊旺書。有時熊教授沒有喊她來家里，黃媛也會借故登門，目的簡單，為了見熊旺書。哪怕看他一眼，她都會愉悅幾天?？闪铧S媛郁悶的是，只要見熊旺書，金夢一定會在旁邊。黃媛知道，是熊旺書把金夢喊來的，金夢不愿來，還是熊旺書央求金夢來的。黃媛想單獨和熊旺書待在一起?？梢胍姷叫芡鷷?，就要見到金夢。無奈之下，黃媛接受了這個郁悶的現(xiàn)實。金夢不知道黃媛復(fù)雜的心理，她是一個并不考慮別人想什么的人。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金夢喜歡黃媛，許多時候都是金夢主動聯(lián)系黃媛讓她來的。后來，兩個人成了好友。

黃媛和金夢來往，就是為了見到熊旺書。這個扎根在黃媛內(nèi)心的緣由，金夢不知道。

金夢領(lǐng)著黃媛來到坐落在阜成門外的利瑪竇墓地。

黃媛不理解金夢和她的同學(xué)，商量慶祝抗戰(zhàn)勝利是高興的事、光明正大的事，干嗎要跑到墓地來，還是在晚上？

黃媛拽著金夢的胳膊，一路嘀咕為什么要到墓地來慶祝。金夢也不搭理她，大步朝里走。黃媛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墓地里面已經(jīng)有十幾個青年男女迎著她們，熱情地向她倆揮手。金夢拉著黃媛跑過去，向同學(xué)們介紹黃媛，立刻就有十幾雙手伸過來，與黃媛熱烈相握。有人點上紅色的蠟燭，燭光搖曳，頭上還有皎潔的月光。

墓地如夢如幻。

墓園面積不小，四周被各種樹木包圍著，仿佛一個獨立世界。墓地正中間，并排豎立著三通漢白玉石碑，墓碑的形制與常見的一樣。借著燭光和月光，黃媛看見碑額雕龍花紋的中心，鐫有代表天主教會的十字徽記。

“燕大”學(xué)生特別活躍，他們圍坐在石碑前，七嘴八舌地研究慶?？箲?zhàn)勝利的方案，有的提議舉行盛大的游行，號召全社會民眾站起來，加緊社會建設(shè)，恢復(fù)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讓人民過上永久的安樂幸福的生活；有的提議要組織宣傳隊伍，廣泛宣傳，把全體民眾動員起來，提高精神覺悟；還有的學(xué)生激昂提議，要重新成立學(xué)生組織，對政府施加民主壓力，要讓所有人都有權(quán)利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金夢更加激進，她站在一處稍高的位置上，揮舞手臂，大聲說道：“同學(xué)們，我認為民主和自由是比吃飯和生命重要百倍的事，我們要走到大街上，向社會高呼，喊出我們的要求。我們的要求是言論和報紙全面自由、全面開放。你們說，對不對？”

金夢的發(fā)言，讓拍巴掌的同學(xué)們熱血沸騰，微弱的燭光都在熱烈的掌聲中顫抖起來。受到鼓舞的金夢，一發(fā)不可收拾，又大步走到石碑前，更加激情地演說起來。

黃媛也想要自由，也想擁有浪漫的生活，但她對金夢的形式?jīng)]有興趣，她注重自由的內(nèi)容。她認為說話越是激昂的人，內(nèi)心越是雜亂，越是沒有明確方向。金夢就是沒有方向感的人。

黃媛坐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望著圓拱式的長方形的磚砌墳?zāi)梗躲兜爻錾駜骸?/p>

黃媛還在想念熊旺書，她好久沒看見熊旺書了，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黃媛內(nèi)心有一種認定，浪漫的生活不是一個人去做，應(yīng)該和另一個人一起去實現(xiàn)，是兩個人心靈的碰撞，那才是最浪漫的——她盼望的那個人，就是熊旺書！她永遠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冬日的午后，在熊宅前與熊旺書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種電擊般的幸福的灼痛。三年來，她一直把這種美好的感覺壓在心底，隨著日本鬼子的投降，隨著鑼鼓喧天的慶祝，這種思念變得越發(fā)的強烈，大爆炸一樣！現(xiàn)在學(xué)校放暑假，她沒有更充足的理由去找熊教授。不知道今年畢業(yè)的熊旺書找了什么工作。黃媛多次想跟金夢提起熊旺書，又沒有膽量，怕自己的心思被金夢發(fā)現(xiàn)，金夢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起熊旺書。黃媛知道熊旺書愛著金夢，但金夢并不愛他。黃媛曾經(jīng)莫名其妙地高興，可是高興之后又沮喪，當他們?nèi)齻€人在一起時，當熊旺書殷勤面對金夢時，金夢卻又是滿臉的享受，看不出絲毫的拒絕。黃媛始終無法知道熊旺書和金夢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

墓地集會持續(xù)了兩個鐘頭，激情四溢的燕大學(xué)子們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墓地終于安靜下來，金夢和她的同學(xué)走在前面，黃媛跟在后面。她回頭看去，剛才熱鬧的地方只留下了幾個快要熄滅的蠟燭，在利瑪竇的石碑前、在秋風(fēng)中，搖晃著微弱的燭光。

黃媛和金夢擠坐在一輛膠皮車上。黃媛感到金夢沸騰的身體好像還在燃燒，還在散發(fā)著滾燙的熱氣。

金夢問：“黃媛，你聽了我的演講，有何感想？”

黃媛贊嘆道：“講得好?！?/p>

金夢望著街道上打著燈籠游行的人群，忽然問道：“黃媛，你是不是有心事？”

黃媛一愣，忙說：“沒有心事呀？我高興！”

金夢停頓了一下，笑了笑，說：“嶄新的生活開始了，我們打起精神，重新規(guī)劃我們的人生?！?/p>

黃媛沒說話，她不知道金夢的意思。

膠皮車跑得飛快，車轱轆前面的兩個電石燈，在夜里發(fā)著耀眼的光芒。車輪子和土地摩擦?xí)r發(fā)出一種遙遠的“沙沙”聲。街道上還在響徹著人們慶祝抗戰(zhàn)勝利的笑聲，像是鼓樓上面的風(fēng)鈴在空中回響，也像膠皮車的車輪聲，傳得特別遙遠。

……

武歆，一九八三年開始發(fā)表作品，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長篇小說《歸故鄉(xiāng)》《密語者》《陜北紅事》《延安愛情》《重慶愛情》等九部，另有小說集、散文集等多部。有作品被改編為電視劇、廣播劇等。多部中短篇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重要選本。現(xiàn)為天津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