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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4期|馬拉:句型切片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1年第4期 | 馬拉  2021年04月27日08:19

前幾天,我碰到一個讓我意外的人。朋友約我吃飯,說有個湖北的老鄉(xiāng)在這里,也是朋友介紹的,不妨認(rèn)識一下。男人之間認(rèn)識的方式非常簡單,約酒。他也是這么干的。下班,他的車載上我,準(zhǔn)備一起赴宴。畢竟是冬天了,天黑得早,也略帶著冷。我們在朋友小區(qū)停下車,我正想問他去哪里?只見他拿出電話,一會兒電話通了,說了幾句話。小區(qū)樹蔭的黑影中閃出一個人,手里提著一個紙袋,顯然已在此等候多時。只見來人西裝革履,戴著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他的樣子把我嚇了一跳,在廣東多年,我?guī)缀鯊奈丛谂笥验g的飯局見過這種打扮。就算在正式的社交飯局,西裝革履加領(lǐng)帶也是少見的。廣東人,日常生活中的隨意是出了名的。他提著袋子,對朋友說,我?guī)Я司?。進(jìn)了餐廳,他鄭重其事地把酒拿出來放在桌上,湖北產(chǎn)的白云邊,一瓶。經(jīng)過短暫的兩分鐘的寒暄之后,他開始了隆重的自我介紹。他姓邊,我們就叫他邊先生吧。邊先生的介紹直接而又熱情,從他的親戚朋友介紹到女兒及其男朋友。如果說,他開始的介紹只是讓我不喜歡,很快,就達(dá)到了厭惡的程度。他說,他兩個女兒極其聰明漂亮,都畢業(yè)于名校。其中一個女兒在日本東京大學(xué),她男朋友是北京下屬某區(qū)縣領(lǐng)導(dǎo)的兒子。他告誡女兒,不要被那些花花公子騙了,不要和他們交往。他的這些告誡符合父親的身份,這種擔(dān)憂也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但是,很快,高潮來了。他告訴女兒,為了表明真心,你讓你男朋友在東京給你買套房子,寫你的名字。你猜怎樣?他面帶得色地說,他真的給我女兒在東京買了套房子,寫了我女兒的名字。領(lǐng)導(dǎo)的兒子,有權(quán)有錢。至于另一個女兒,她在美國哈佛大學(xué)還是麻省理工,她男朋友是斯坦福的博士,國際高端人才。好吧,這依然在我的接受范圍之內(nèi),一個為女兒驕傲的父親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哪怕,在酒桌飯局上,并不合適炫耀這般的虛榮。接著,他談到了自己。他說,他出身于貴胄之家。用他自己的話說“當(dāng)年,我要南下發(fā)展,我家里人都反對。我本身是不需要努力的,我屬于那種銜著金鑰匙出身的公子爺,我們的家族企業(yè)規(guī)模做得非常大。為了追求理想,我毅然決定南下。剛開始非常艱難,我無處可去,也沒有地方住。我躺在公園的草坪上想,以后,我一定要做跨國公司的CEO”。多么勵志的故事啊,我聽著一陣陣地抽搐,只能低頭玩手機(jī)。手機(jī)上也沒有吸引我的消息,他單調(diào)的話語一陣陣傳入我的耳朵。還好有朋友在,他只得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著“太厲害了”“牛逼”“膜拜”。還有兩個朋友還沒有來,我多么希望他們快點來,早早結(jié)束這尷尬的局面。

這時,朋友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回去拿瓶酒。邊先生說,哪里要你拿酒,我這不是帶了酒嗎?朋友說,五個男人,一瓶酒哪里夠,我再去拿兩瓶。朋友一走,我堅定地低著頭看手機(jī),打算一言不發(fā)。沉默了一分鐘吧,桌上的氣氛尷尬得像一塊堅硬的大理石。邊先生開口說話了,馬老師是哪里人?湖北。湖北哪里?鄂州。您在哪里高就?我沒工作。那您太太呢?醫(yī)院做財務(wù)。那生活有保障吧?還好,餓不死。場面再度陷入尷尬。邊先生說,我加下你微信吧。于是,加微信。加了微信,不到一分鐘,我收到了邊先生的四條信息,他自己寫的宣傳稿,牛逼泛濫的苦難史和成功史。朋友拿著酒回來了,我和邊先生都松了口氣。邊先生看著朋友拿過來的酒說,我不抽煙,不喝酒,不喝茶,也不喝咖啡,要保持清醒的頭腦。朋友說,那很好,那很好。邊先生繼續(xù)介紹他牛逼的家族企業(yè)。他說,你知道嗎?中國最大最牛的軍工企業(yè)是我們家的家族企業(yè),我姑姑做董事長,我侄女做總經(jīng)理,都是我家族的人,誰想做什么,進(jìn)去就行了。本來,家族想讓我做總經(jīng)理,我拒絕了。我不想依附家族,我在南方闖蕩二十多年,從一無所有到現(xiàn)在成為著名跨國公司的CEO,實現(xiàn)了我的夢想。前面的我都忍住了,邊先生說到這兒,我嘴里的一口茶差點把我給嗆死。點了根煙,我決定放下手機(jī),認(rèn)真聽邊先生說話。他繼續(xù)說著他燦爛的家族史,個人的奮斗史。他面色柔和,眼神真誠,他說的每一個字清晰準(zhǔn)確,帶有不可辯駁的真實感。說話的間歇,他拿起杯子喝水,白開水。動作輕柔,像一個受過嚴(yán)格訓(xùn)練的紳士。和他比起來,我和朋友身上散發(fā)的都是粗野的市民氣。他的驕傲中帶著謙虛,他的荒謬中隱藏著信念。他應(yīng)該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并且確信無疑。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控制著他?即使像我這樣無知,這樣缺乏社會閱歷的人,也能看到他故事中千瘡百孔的漏洞。

要等的朋友終于來了,我們開始喝酒。酒菜上了,燜的大騸雞,肉質(zhì)緊致,小芹菜和竹芋都很入味。寒冬臘月了,幾個朋友圍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騸雞,端起酒杯,這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只有邊先生含蓄地夾菜,偶爾喝一口水。他已經(jīng)介紹完他的家族,他自己,似乎話都說完了。他說起他在行業(yè)內(nèi)的位置,另一個朋友打斷他,本想說點什么,見周圍的眼色,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說,對,你說得對。這個朋友在邊先生說到的行業(yè)浸淫多年,邊邊角角的八卦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更不要講臺面上的大人物。四個男人觥籌交錯的酒局上,邊先生似乎受到了冷落,他不甘心。在談到某個構(gòu)思時,邊先生抓住了機(jī)會,他指著我一個朋友說,你沒有理想,也不相信理想,你永遠(yuǎn)會是一個失敗者。你看我,因為我有理想,經(jīng)過多年奮斗,我成為了著名跨國公司的CEO。他再一次提到,他跨國公司CEO的身份。這會兒,我有點傷感。他多年生活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以他“貴胄世家”的身份,確實是委屈他了。酒喝完一瓶,邊先生起身說,我有事先走了,明天一早還要開一個重要會議,你們慢慢聊。說罷,起身,出門。寒風(fēng)中,邊先生頭都沒有回一下。他大概認(rèn)為酒桌上的這四個,都是頑固不化的蠢貨,實在沒有交流的必要。一夜無話,再說次日。次日中午,我又收到了邊先生的幾條信息,還是他的宣傳資料。從頭到尾,他沒有說一句話,連打招呼,“請多賜教”之類的客氣話都沒有,除了幾條冷冰冰的宣傳資料。毫不意外,在那些資料里,我們的邊先生是行業(yè)內(nèi)國際領(lǐng)航專家,具有無比優(yōu)異的專業(yè)品質(zhì),用國外專家的評價說“他拯救了整個行業(yè)”。瀏覽完那幾條宣傳稿之后,我默默地刪除了邊先生。問過一起吃飯的朋友,據(jù)說都收到了邊先生的信息。

邊先生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次聚會。那時,我還不到三十歲,還沒有結(jié)婚生子,過著自由自在的悠閑生活,也不太懂得人世間的疾苦。那是一次滑稽劇般的聚會。幾個各懷心思的人,奇妙地搭配在了一起,像是物理學(xué)中一個不可思議的場量。我想,這場聚會可能是來自遙遠(yuǎn)的糾纏,它將可能與不可能扭合起來,充滿烏托邦色彩。聚會的原因想不起來了,也完全忘記了現(xiàn)場到底是哪幾個人,只有其中兩人的言語和動作至今依然歷歷在目。他們給了我太深刻的印象,我總有種這是某場滑稽劇中的一段的錯覺,他們將舞臺搬到了現(xiàn)實之中,成為歷史上最偉大的演員。按照可能的猜測,應(yīng)該是我某位朋友喜歡一位女士,他約了該女士吃飯,該女士又帶了一位朋友過來。鑒于我早已忘記了他們的名姓,就稱他們?yōu)槿钆亢驼孪壬伞D翘?,我們到得一如以前的早。每次吃飯,我們通常會比別人到得早,餐前的閑聊決定了飯局的愉悅程度。朋友不年輕了,這是肯定的,因為他約的女士也相當(dāng)不年輕。我們聊了一會兒,菜上了,酒也開了。我們決定不等,人到一半,可以開飯。何況,只是一位(那時,我們并不知道章先生也會過來)。讓全桌人等一個人,從道理上也是講不過去的。更何況,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朋友對阮女士沒有特別上心,只是碰到了,有了勾搭的意思,順手約個飯局,想加深一下印象。吃喝了一會兒,章先生和阮女士來了。章先生走在前面,似是小心地呵護(hù)著阮女士。章先生個子很高,怕是有一米八五,瘦,身材勻稱,梳著三七中分,沒有一根頭發(fā)排錯隊形。章先生典型的廣東人,他的語調(diào)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點。一坐下來,章先生禮貌地表示已經(jīng)吃過了,阮女士則表示并不餓。他們兩個坐在一起,開始小聲說話,頭湊得很近,像是怕我們聽到。朋友禮貌地和章先生碰了下杯,章先生扭過頭抿了一口,面帶微笑。和阮女士私聊了一會兒,章先生像是忙完了工作,開始融入我們的話題之中。他做了一個簡單的介紹,阮小姐很早就獲得過香港某選美活動亞軍,演員,現(xiàn)在主要在內(nèi)地發(fā)展。至于他,為阮小姐做點工作,相當(dāng)于經(jīng)紀(jì)人吧。章先生介紹完,我們都忍不住看了看阮女士。香港某選美活動我們都知道,不少大明星都是從那里出來的。阮女士坐得端正,她大約五十上下,有著她那個年齡難得一見的膚色(至于是否是妝容的效果,我不知道,畢竟到今天我也分不清女性妝容和真實膚色之間的區(qū)別)。她的身材也非常好,略有肉感,腰肢纖柔,乳房高高隆起??梢韵胍姡贻p時一定是個美人。坐了一會兒,隨著話題的展開,阮女士原本緊張的表情柔和下來,她和我們輕聲細(xì)語地說話,眼神閃爍,像一只徘徊不定的驚鹿。她的話不多,算是非常少。從她有限的話語中,不難看出,她其實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她和人的對話幾乎說得上笨拙,給人一種智力欠缺的觀感。這樣一個女人,想混娛樂圈太難了,她的表現(xiàn)讓我懷疑章先生介紹的真實性。

喝了幾杯酒,章先生有了微醺的意思,他告訴我們,他們之所以來得有點晚,并不是托大或者故意。好幾天前,他和某公司老板約好了談一個合作項目,阮小姐將在他們公司的年會上表演。今天下午,他帶阮小姐過去見個面,一起吃個飯,聊一聊具體的細(xì)節(jié)。他說,談得非常好。我們都舉杯祝賀阮女士和章先生。章先生看著阮女士,略有得色,又像是意味深長,他舉著杯子說,只要努力,局面總會打開的。何況,他還有不錯的人脈資源。見我們對阮女士感興趣,他認(rèn)真地說,你們不要以為我開玩笑,我可不是騙子哦,我有證據(jù)的,阮小姐很早就拿過亞軍的。說罷,他拿起公文包,翻出一個文件夾,遞給我們說,這里都是關(guān)于阮小姐的資料,不信你們自己看。朋友翻了一下,遞給旁邊的人,文件夾傳到我這里,出于好奇,我從頭到尾仔細(xì)看了一遍。資料做得詳細(xì),圖文并茂,有阮女士年輕時參加選美的大照片,她參演劇目的劇照和報道,都是她年輕的時候。除了選美亞軍那次,她都是不起眼的小配角,報道中一言帶過的那種。幾乎沒有一張合影,一個劇照,她站在核心的位置,都是邊邊角角,模模糊糊一個影子。把文件夾還給章先生,我們繼續(xù)喝酒。我們對阮女士的興趣已經(jīng)降了下來,一個過氣的無名藝人,難以吸引持久的關(guān)注。出于禮貌,我們還在贊美她的美麗和當(dāng)年的榮耀,大家都在虛偽地應(yīng)酬。阮女士還是不怎么說話,時不時看看章先生,想要獲取依靠的樣子。章先生和我們說起他的計劃,他說,阮小姐的名聲還不夠,要多出去活動,先要有名,有名了什么都有了。他含情脈脈地對阮女士說,我們一定要先有名,和媒體搞好關(guān)系。而且,我有足夠的人脈資源幫你活動,只要你相信我,我們肯定會成功的。阮女士望著章先生,連連點頭。和阮女士說了一會兒,章先生像是怕冷落了我們,又對我們說,我是本地人,在香港也有些資源,兩邊我都能跑得通的。我們像阮女士一樣連連點頭。突然,章先生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影集說,你看,這是我和他們的合影,都是很厲害的人物,在政商界藝術(shù)界很有名的,我給你們介紹一下。章先生介紹的那些人我們都很陌生,他說的大人物我們都沒有聽過。介紹到中途,章先生故作神秘地說,接下來就是超級厲害的人物了,你們肯定在電視上看過的。見我們一臉愕然的樣子,章先生得意地說,沒關(guān)系,都是朋友,看看沒關(guān)系的,不要和別人講就好。他們都很注意的,平時不輕易和人接觸,也很忌諱別人拿合影做文章,我很少拿給人看,怕人說閑話。說完,他翻開下一頁。他說得沒錯,這個人我們確實認(rèn)識,本地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人很親民,熱愛文學(xué),大家平時私交還不錯的。我們幾人互相交流了下眼神,都是驚訝的。見我們沒說話,章先生接著說,上次他接見我時,對我說了不少鼓勵的話,以后有機(jī)會我再向他匯報。照片的背景有些嘈雜,應(yīng)該是某次群眾活動上。這樣的活動,總是很多的。這并不讓我們震驚,真正讓我們震驚的是他接下來翻出的照片。和他合影的那些人,幾乎都是我們的朋友。章先生還在介紹,我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小地方所謂的文化藝術(shù)圈非常小,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人,很容易遇到。喝過幾次酒,都知根知底,要么臭味相投混成酒友,要么點頭一笑風(fēng)平浪靜?;斓檬斓?,裝腔作勢都用不上了,都知道自己不過是個蠢貨,哪懂什么文學(xué)藝術(shù),更談不上什么成就,皮毛而已。就算有點藝術(shù)追求,也是偷偷放心里的,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也實在沒有驕傲的資本。然而,就是這么一幫蠢貨,居然會被章先生當(dāng)作超級厲害的藝術(shù)家。這太荒謬了。從章先生的合影里能看得出來,他們多半在酒局上碰到,“藝術(shù)家”喝得七葷八素。如果章先生不給我們看這些照片,我們可能還不會為阮女士擔(dān)心??催^那些照片,我猜測,阮女士不可能有未來。她不年輕了,她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蛟S,她也從未相信還有未來,只不過是想試試罷了。更大的可能是她遇到了問題,想利用年輕時殘余的名聲碰碰運氣。美人遲暮總是讓人傷感,阮女士有過美好的青春吧。我后來查過阮女士的資料,非常有限。年輕時的她,確實漂亮。她拍的那些電影電視,我都沒有看過。我想找來看看,只能找到零碎的報道。

這個故事,我和不少朋友講過。有天,我和一位女性朋友講起這個故事。她默默聽完,說了句,你有沒有想過,章先生可能是阮女士的愛人?阮女士只是在陪著他,滿足他的幻想。這樣愛一個人,難道不好嗎?這是一個美好的假設(shè)。她不在現(xiàn)場,現(xiàn)實會讓這種美好的想象破碎。即使我們假設(shè),這個假設(shè)成立,它依然充滿悲劇色彩。甚至,因為它過于符合我們對悲劇的想象,而產(chǎn)生浪漫主義的幻想。金庸的小說,真正讓我傷感的是《天龍八部》的結(jié)尾,慕容復(fù)坐在土墳上對一群鄉(xiāng)下小兒說“眾愛卿平身,朕既興復(fù)大燕,身登大寶,人人皆有封賞”。身旁的阿碧給孩子們派糖果糕點。幻象是否美好,這很難說,因人而異吧。夢中人一旦清醒,想必不會太過愉快。類似的蠢事兒,誰沒有做過呢。我想說說我所經(jīng)歷的幻象,它有力地改變了我對現(xiàn)實的認(rèn)知。

還是要說到走馬村。我小時候,從未意識到它的貧窮,我對它的愛和湖水山林密切相關(guān)。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是全部世界的財富,幾乎像一個夢想,無關(guān)現(xiàn)實。多么奇怪,現(xiàn)實的山水和大地卻是孩子們造夢的最初材料。在這個造夢工廠,沒有貧富差距,沒有飛機(jī)和麥當(dāng)勞,更沒有股票代碼和因特網(wǎng)。外星人和遠(yuǎn)古的怪獸也許會來做客,它們代表著大自然的部分,不依靠人力和杰出的技藝。很多年后,我偶爾和朋友們聊起我小時候的生活,告訴他們,即使我們那兒借火柴十根十根地數(shù),借鹽用酒杯;上小學(xué)時,孩子們從家里搬小板凳當(dāng)桌子,我依然覺得那是美好的世外桃源,有著人類生存必備的最好的精神基礎(chǔ)。更要命的是,彼時我相信全世界皆是如此,財富和階級不過荒唐的幻想。朋友們都當(dāng)我是說笑,你怎么可能經(jīng)歷過那樣的生活?等你稍微大點兒,生活都好了。他們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當(dāng)時的湖北本就不算太窮,走馬村離武漢、黃石都近,又不是窮山惡水,再窮也是有限的。這種推測符合邏輯,我也曾這么認(rèn)為。正是出于邏輯的傲慢,我猜想,無數(shù)人過著和我們一樣的生活,我們過得其實應(yīng)該還不錯。

前幾年,我隨朋友回恩施,那是他老家。他家在崇山峻嶺之中,滿山的雜木和山石,細(xì)窄的小路勾連起彼此看不見的村落。清江像是一條滾燙的大動脈,奔騰流淌,為他們輸送來之不易的養(yǎng)分。村落在一面稍顯平緩的山坡上,寥寥幾戶人家。抬眼四望,不過鳥籠大的天地。據(jù)朋友講,以前他們出門一次特別不易,山路繞折,地勢兇險,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苦啊。時間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二十一世紀(jì),他們所謂的通暢,在我看來依然有限。大約是有外人來了的緣故吧,酒肉之后,難免抒情聊起舊事。此時,我依然保有傲慢,我對他們當(dāng)年的貧窮充滿同情。要讓我在這樣懸崖峭立的地方活下去,我想我沒有那種本事。隨著話題的展開,我覺得不對勁了。為什么他們說的苦在我看來不值一提?他們比我至少大十歲,應(yīng)該經(jīng)歷過更艱難的生活才對。可他們說的苦難,不過是我童年時期屢見不鮮的常例罷了。出于好奇,我問了一些具體的細(xì)節(jié),比如一年吃多少肉,會不會挨餓,有沒有零食,衣服夠穿嗎?我相信,生活的秘密就在這些細(xì)節(jié)之中,抽象的苦難沒有意義。對比鮮明而殘忍。他們告訴我,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每到過年,這里家家戶戶肯定要殺豬的,條件好點的,殺兩頭,至少要殺一頭。這豬還不能太小,太小了會被人笑話,怎么也得兩百斤吧。殺豬正常,我們那兒也有殺豬的,不過不是家家戶戶罷了。殺了豬,賣了豬肉,主家把豬下水拿回去,再留下十幾斤肉過年,那算是相當(dāng)奢侈的了。然而,就在這里,在我所認(rèn)為的最貧困的鄂西北山村,當(dāng)他們說殺了豬,肉全部留給自己吃時,我的腦袋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怎么可以如此奢侈”?要知道,在我們談?wù)摰哪莻€年代,我們一家人一年吃不了二十斤肉。我為他們的回答感到憤怒。顯然,我們彼此都感到意外。他們不相信我們那里一家人一年吃不了二十斤肉,畢竟,他們才是著名的貧困山區(qū)。我的憤怒在于,二十斤已經(jīng)是我出于虛榮的虛報,很多人家可能連十斤都不到,全年沒見過葷腥的也不在少數(shù)。說個故事吧。附近一個村,有戶人家,窮。過年了,男人為了讓桌子上有點葷腥,拿著魚叉去了湖里。湖是公家的,平時隊長絕不可能允許村民去湖里叉魚。他拿著魚叉去了湖里,大家都當(dāng)沒有看見。他的運氣不錯,叉到了一條烏鱧。大年夜,他燒了烏鱧。烏鱧盡管長得肥大,肉質(zhì)也很不錯,以前在我們那里只能算是雜魚,上不得正桌的。男人想必心里難受,見女人筷子多伸了幾次,罵道,你這么好吃,那你都吃了。女人也是老實,也許也是太久沒沾葷腥,又夾了幾筷子。男人突然把桌子掀了,一家人抱頭痛哭。第二天一早,女人去了湖里,湖邊整齊地擺著她破舊的棉襖棉褲。

像是為了平復(fù)我的情緒,朋友說,這肉也吃不了多久,有些人家吃得快,端午節(jié)沒到就沒肉吃了,要一直等到過年,才能再吃上肉。不說還好,一說我眼淚都要下來了。我什么時候見過家里放著一兩百斤肉???酒肉又過一巡,朋友試探著問我,你們家鄉(xiāng)難道不養(yǎng)豬嗎?養(yǎng)了豬過年殺了就行了嘛。這話在我看來和“何不食肉糜”一樣可笑。買豬仔要錢,飼養(yǎng)也是有成本的,很多人家養(yǎng)不起。如果不是為了換回活命的衣食油鹽,誰愿意把辛苦養(yǎng)大的豬給別人吃呢?我去朋友家時正值秋季,樹木略顯凋敝,柿子樹上掛著的果子更加清晰地誘人起來。我們打了柿子,柿子又大又圓,皮質(zhì)透著亮黃的光,果肉甘甜,沒有一絲澀味。那些天,我見到了各種各樣的柿子,還有很多以前我沒有見過的果樹。至于核桃之類的,也不在少數(shù)。朋友說,雖然他們小時候沒有吃過香蕉榴蓮之類的稀奇玩意兒,四季水果卻是不缺的,漫山遍野都是。至于柴火,只要動手,總不會缺。我的童年,不知水果為何物,母親常年為柴火而焦灼,她總是擔(dān)心沒辦法煮熟下一頓飯。這種奇妙的反差,讓我從此解除了抽象的判斷,更愿意建立現(xiàn)實的物質(zhì)模型。在這里我不想討論為何如此,那是社會學(xué)的問題,我也有過思考。我想說的是虛妄和想象,以及它和我們?nèi)馍淼年P(guān)系。我甚至覺得,這不是觀念問題,它就像一個切片,一定有著深刻的病理學(xué)原因。

馬拉,1978年生,職業(yè)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nèi)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思南》《金芝》《東柯三錄》《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說集《生與十二月》《葬禮上的陌生人》,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