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2期|周潔茹:小對話(節(jié)選)
三十二場
從2015年6月的第一場售書會開始,我經(jīng)歷了33場售書會,如果不計入2020年夏天的那一場“線上”,就是32場,最后一場是2019年11月,在寧波新華書店,“一個人的文學(xué)觀”。4年32場,也就是說,每年8場,我已經(jīng)不太認識自己了。
如果把這32場都寫一下的話,該是32個小說,或者32個對談,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小說和對談都沒寫出來,我后來分析了一下,還是體力不支。如果身強,加上氣足,那不就天下無敵了?上天是不會這么安排的。體力不夠,精力來湊??墒侵挥芯δ茏叨噙h?
前些天跟一個朋友講,你們做研究的可是跑馬拉松啊。
他說你們寫小說的也是長跑。
我說我寫小說是短跑,容不得一次撲,再站起來別人都到終點了。
你是乘風(fēng)破浪的姐姐。他居然說。
我在想怎么回應(yīng)這一句。
但是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意這么難得,為什么不寫長一點?他又說,寫這么短蠻吃虧,長期下來,都被透支和浪費掉了。
我說我有個朋友也這么說,人家都是寫短的來應(yīng)酬,寫長篇中篇是為了讓自己立住,你倒好,全這么短,立不起來啊。
后來又有個人跟我講要寫長的,一定要寫一個長的,中篇都行,不然立不住,語調(diào)都一模一樣。我說我寧愿拿一百個短篇去立。我就是這么說的。
他笑了一聲,說,寫短了,容易停留在感覺的層面,現(xiàn)在大家都在感覺的基礎(chǔ)上再往前走。
這么聊幾句也挺好的。我說,有的寫作者會花時間去讀,想,交談,我把這些全省略了。
你寫了多少?這些年。
回來5年,50個小說,70個散文、創(chuàng)作談,還有點對談什么的。我說。
這兩年編刊。我停頓了一下,說,編刊的壓力大過寫作的。
寫作和做事,一是與外界交流、博弈,也是和自己較勁、較真。他說。
我沒有講的是,還有售書會。
32場售書會,一場一場地回憶,都是細節(jié),有個人回憶的價值,但對售書都沒有什么價值,有好幾場,一本書都沒賣出去。這都是真的?!皬?fù)出”之作《請把我留在這時光里》的售書會,8場,北京2場,深圳1場,廣州1場,上海2場,常州2場,書式生活書店的“請一直留我在文學(xué)的邊界”,是那個夏天的最后一場。
去過廣州場的一個深圳讀者前些天在微信上問我還記不記得她,我說記得,正好也是看到王威廉寫我的一篇印象記,講到我“復(fù)出”的第一本散文集,找了他和林培源做活動嘉賓。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我跟那個女孩說,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威廉和林培源。
2015年6月13日,廣州聞君閣,主人是千夫長,主持黃佟佟,還有麥小麥和麥小麥讀書會的會員們。
現(xiàn)在想起來,場景都有點模糊了。但也一直記得找王威廉做嘉賓時,“立刻應(yīng)允了。我明白,她之所以找到我,還有林培源,做她的嘉賓,是因為我們是新生一代的寫作者,借助我們可以直接了解到當下的文學(xué)現(xiàn)場;而我們,也帶著對她的傳說的記憶,希望能和她面對面聊天,了解她這些年的沉默與思考,這其中自然也回轉(zhuǎn)著一種文脈的接續(xù)之感?!?/p>
這段是后來讀印象記才看到,王威廉想得細致。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有想,那時的我,對新生代寫作者,對當下文學(xué)現(xiàn)場,不了解,也不怎么想去了解,“文脈”那兩個字,對我來講也太嚴重。我找他和林培源,就是直覺,他們是兩個好人。后來認識了陳培浩,他說我“以氣場辨人”??鋸埩?。但我確實常常依賴感覺,我的感覺往往是對的。
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一起吃宵夜,一條美食街只有一個小飯館還開著。很晚了。王威廉還在計較剛才的會上有人叫他“小鮮肉”,我相信他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那三個字有多珍貴。林培源要了一碗粥,他說我們潮汕人都是要吃點粥的。還有他們的一個朋友,王威廉講我有令人震驚的記憶力,可是我就不記得他們的那個朋友了,連臉都不記得了。記得那個從深圳趕到廣州的女孩,一直在笑,但是不怎么說話。記得王威廉讀了好幾遍“小鮮肉小鮮肉小鮮肉”,跟復(fù)讀機似的。記得林培源講他的寫作,對未來的擔憂。我也很擔憂我自己的未來,只是沒有講出來。那個夜晚,每個人都是有點不快樂的。
最后大家各自叫車回家,王威廉不會用滴滴,我們就教會了他。后來在廣州又見到他,他不僅已經(jīng)熟練使用滴滴,還會用手機導(dǎo)航了。我后來一直說王威廉用滴滴是我教會的,實際上我也有點不確定,是林培源教的?是那個女孩教的?還是真的是我教的?記憶都有點模糊了。但是我居然一直清晰地記得,他站在飯館門口,在手機上按來按去的樣子,以及他困惑的臉。
我也清晰記得那個女孩,因為太晚了我趕不回去香港,她也趕不回去深圳,我們就一起住在附近的一個小旅館,真的很晚很晚了,她還在讀我的那本《請把我留在這時光里》,我拍了一下她,從我的角度,她真的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讀者。
兩年以后,售書會做到第19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出了五六本書,相當熟練了。
那個夏天我在常州,半山書店找我做一場簽名售書會,相當熟練又相當疲憊的我突然想到了趙志明。
你在老家嗎?我在微信上問他。
在。趙志明說。
一起簽名售書怎么樣?我說。
他說好。
半山。我說,書店挺大的。
他說好。
書店的通告出來,標題是“兩個常州人”。我轉(zhuǎn)給趙志明。
他說好。
我就想起來我有個朋友,我跟他說什么他都說en。有一天我突然領(lǐng)悟到,那個en不是他還要想一想,而是已經(jīng)想好了,嗯。
半山書店為什么要叫半山書店?趙志明沒有問我,我也不知道。問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到一些作者的簡介。我說,都強調(diào)自己是江蘇武進人,還蠻多的。
江蘇溧陽還能成立。趙志明說,金壇和武進都是常州的區(qū)嘛。
我也很尊重作者的。我說,他要江蘇武進,就江蘇武進好了。
哈哈哈。趙志明說,不會是張羊羊吧?
張羊羊是地球西夏墅人。我說。
哈哈哈。趙志明說??赡苁且舱也坏絼e的話說。
我們都是地球人。我又說了一遍。
開完會,等簽名的人在趙志明的前面排成了一個長龍。等他的時候,我就去問書店的人,你們書店為什么要叫半山?
王安石的號嘛。書店的人說,半山。
王安石是常州人?我問。
不是啊。書店的人說,他不是做過常州知州嘛。
嗯。我說。
他搭船來的。書店的人說。
嗯。我說。
他上岸的那個地方,書店的人說,就建了個半山亭。
半山亭呢?我說。
就這兒啊。書店的人說,這兒就是半山亭,原址。
哦。我說,以前這兒是條河,王安石在這兒上了岸。
對。書店的人說,就是這樣。
售好了書,接到張羊羊的電話,叫我和趙志明去吃飯,一個特別遠特別遠的地方,我懷疑都到無錫了,后來才知道還在常州,武進。
一桌人一邊吃飯還一邊抽煙,我的頭都要炸了。
吃完飯走到停車場,誰的車的旁邊,一圈人又開始抽煙,我也拿了一根,那根煙可能是我這三十年來唯一的一根煙,抽了一口半,他們都抽完了,我也把煙扔了。
趙志明被架上一輛不知道誰的車,車就開走了,他都沒跟我說一聲再見。
我應(yīng)該要寫一個中篇小說的,《趙志明》,就寫了這五百字不到。
前些天我突然又想到趙志明和一個沒完成的對話,就去問一個編輯要不要我的稿,他說他可以要,三千字。我發(fā)現(xiàn)很多編輯跟我說事都會在后面補一句,五千字以上。如果是小說編輯,一萬字以上。
為了這個事情,我還曾經(jīng)拉黑過幾個編輯,后來又默默地把他們拉回了。
但是我發(fā)了一條朋友圈,說我去問我的靈魂伴侶,你會不會覺得我的散文太短了?他說你去把《滕王閣序》讀一遍。我還提醒了那幾個編輯來看。
吃過了午飯我發(fā)給編輯三千字。夠了嗎?我問他。
三千到六千都行。他說,不急,你慢慢寫。
到了晚上,我把全文發(fā)給他。不好意思超過了。我說。
他說這也太快了吧。
我說我就得急一點,慢了我就寫不出來了。
在一種急的狀態(tài)下寫,有的問題來不及展開。他說,修改的時候可以考慮停一下,擴展開來。
我說我從來不修改。
他停了一下,說,我覺得,有的問題是需要在修改中才能想得深入和透徹的。
我說我有時候也會去想一個朋友說的,你有才華但寫不好是被縱容了。才華就是用來浪費的。我說我就是這么說的,跟青春一樣。
他可能在想怎么回應(yīng)這一句。
你覺得我寫得“應(yīng)酬”嗎?我又說。
很聰明的一種寫法。他說,也有一個問題,就是遇到需要停留和深思的時候,會迅速離開,不去直面。
我想他真的講出了一個問題,一個我不愿意直面和解決問題的問題。習(xí)慣性回避,就是我的問題。
其實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困難的。他說,你還是要去面對,不然寫作的局限會比較明顯。
不想面對。我說。
我擔心你寫作的局限會越來越明顯。他說,你要去面對。
二十年前就夠明顯的了。我說,你看我早期,再看現(xiàn)在,倒是倒退了,之前對細節(jié)的探索,也就是說試圖深入,那點東西都沒有了。
學(xué)習(xí)型人類可能難度小一點,有吸收的那種,我是自我消耗型,只顧揮發(fā)。我又說。
那你還是要去做一個回顧和梳理,作家需要有這樣的自覺意識。他說,在這個自我審視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克服了,就變得更豐厚了。
別人都克服了?
克服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他說。
耀眼的才華啊。他又說,別太浪費了。
給任何誰都好是吧?我說,都立得起來。
你的就是你的。他堅定地說。
雖然有種很強烈的被教育的感覺,但是這個編輯真的挺好的。
我寫這個文章,可能就是想說這么一句。
熱酒中年
寫完一個小說,我發(fā)了個朋友圈,我說我對我滿意。能寫就滿意的意思。也許我是穿不下十年前的衣服了,但是“少年飲熱酒,中年喝晚茶”,什么年紀做什么樣的事情,對我來講也是沒有什么意思的。
也是前些天了,一個朋友發(fā)了張喝茶圖,說她喝著茶,突然就懂得了,每次與朋友對坐喝茶,都應(yīng)該非常珍惜。另外一個朋友跟了一條說,少年飲熱酒,中年喝晚茶。她說我喝個茶就中年了?跟帖的朋友馬上解釋說那句話的意思是要放對位置,什么階段做什么事情,才沒有困擾。我們都中年了,應(yīng)該學(xué)會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了。跟帖的朋友說,我們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幸福。
這兩個人的朋友圈對話,可能也只有我看到。
我就去想了一下這個對話,因為那個說與世界保持距離的朋友,其實是個做生意的。他整天與人近距離,說的都是生意的話。但是他會來講,什么階段做什么事情。
過了一會兒,我就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對我來講,做什么樣的事情,不是年紀決定的,是事情決定的。
有一個已經(jīng)絕交了的朋友跟我說過,她在舊書攤發(fā)現(xiàn)了一本無人閱讀的書,作者是一百多年前的一個無名作家,她的閱讀經(jīng)驗告訴她,這是一部失落了的偉大作品。所以我想的是,有什么呢,無人知曉的一個作者,一百多年以后,被一個無人知曉的讀者發(fā)現(xiàn)并認定是偉大作家。也許這就是這一個作者,這一本書的真正意義。
我就跟我的一個朋友說,有的作家,每一篇都是平庸的佳作,可是我想成為一個“一個杰作”的作家,那之前的作品都可以再被“復(fù)盤”再被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所以我不著急。也許在我去世了以后會有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機會。
我的朋友說,很多評論家,潛意識里傾向宏大敘事,再找作品的意義。他們對生活的體驗不足,主要是對生活的美和樂趣層面體驗不足,這其實是文學(xué)評論的問題,一直在往理論上貼,往意義上粘。事實上,忽視了真正的生活的平庸。
我說我是挺堅定的,一直被否定,仍然很堅定,但又有多少創(chuàng)作者會主動自覺地去“反省”“糾正”,都是投機地寫,有意圖地寫。什么樣的評論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再牽制什么樣的評論環(huán)境。群體傷害。
朋友說就當是恐怖游輪吧,循環(huán)往復(fù),輪回。
寫完了一個小說《鹽田梓》,又去想了一下“梓”這個字。鹽田梓的梓,就是鹽田故里,故鄉(xiāng)的意思,古代人都是要在家門口栽種桑樹或者梓樹的,不然老了回到故鄉(xiāng),都看不到老家門口的那兩棵?;蛘哞???墒菚r代變化了,現(xiàn)代人不種樹了,我也離開故鄉(xiāng)二十年了,我的故鄉(xiāng),也并沒有桑樹或者梓樹在等待著我。
這么想著,刷了一下朋友圈,我的童年好友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她也好久不發(fā)朋友圈了,不知什么事情讓她出來表達了一下。原來是讀了一本游記書。
太隨便了,語言也不用力。我的朋友是這么說的,平淡無奇,如此吻合于心靈深處的我們自己的真實部分。這是故鄉(xiāng)的意義吧。
我給了她一個贊。
……
周潔茹,江蘇常州人,出版長篇小說《小妖的網(wǎng)》《中國娃娃》,小說集《香港公園》《小故事》等?,F(xiàn)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