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1年第5期|郭冰鑫:鼓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5期 | 郭冰鑫  2021年05月07日07:12

施寧生下午出門的時候想到一件往事。他坐在出租車上,感覺高溫和陽光過于直接,把這件往事曬得皺縮,干巴巴的。他不該想這個,這次高溫天出行的目的,是把岳父岳母從火車站接到老房子。

走進火車站,人那么多,施寧生卻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接的那一對老人。怎么說呢。他撓著頭。他們是他“嶄新”的岳父岳母。比起從小就熟識的,舊的那對,這對新的十分扎眼。

“等久了吧?!彼械讲缓靡馑迹奥飞嫌悬c堵。”

他把手伸向岳母磨破了面的旅行袋,岳母卻本能地抱緊。

“干什么?”

施寧生一怔,立刻想到的是,這兩位根本沒認出他來,他是不是應該自我介紹。但岳父笑瞇瞇地,對他說:“她不要你拎呀,小施。沒事的?!?/p>

施寧生只好轉過身去提岳父的旅行箱,岳父隨他,并問起自己的女兒。

“她要上班的。時間不像我這么靈活。”施寧生不想怠慢岳母,一直朝她看,并笑著說話,“她不忙了,會去看你們的?!?/p>

“我隨便她?!痹滥傅难劬Φ善饋恚币暻胺?,“死老頭生了病,我不得不來。不得不來。你要告訴她?!?/p>

施寧生點頭。岳母不滿意,定住了看他。

“你一定要原樣告訴她?!?/p>

施寧生“哎哎”地應著,轉頭又看岳父,“醫(yī)院就在你們住處附近,做檢查什么的特別方便?!?/p>

岳父沒有言語,只頂著不小的肚皮走動,大笑,姿態(tài)一點不像病人。他率先鉆進出租車后排,岳母緊跟她的丈夫,抱著旅行包、鼓囊的塑料袋、水壺和一只地產(chǎn)公司的紙袋子也擠了進去。施寧生坐進副駕駛位置,系好安全帶。他努力回憶一年前那個草率的婚禮場面,想起岳母曾拒絕參加婚禮,繼而想到婚禮上她也是這樣一張冷臉。

“那么她還是反感我的咯?!笔幧缓眯ψ约?,在出租車的后視鏡里,他看到岳父也在笑,只岳母盯著前方,雙手抓著旅行袋的拎手。這倒視的情形讓施寧生后悔起來。妻不想看到她的母親,而她的母親,施寧生懷疑,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包括她旁邊笑哈哈的那位。

“唉,小施,你那個老房子,”笑哈哈的岳父聲音洪亮,“聽說有一半是你以前老婆的?”

施寧生真不愿岳父此時詢問這個。他感到司機師傅瞄了他一眼,彷佛要他如實作答。

“是,那個房子以前是兩戶,我爸媽和我前妻她爸媽,以前是一個單位里的同事,一家分了一間。”

“哦喲,”司機師傅感興趣似的,“是門內(nèi)鄰居變親家咯?!?/p>

施寧生啞笑。

“是倒是,不過已經(jīng)離婚啦?!痹栏笢愅芭?,在司機與施寧生之間,大聲說著,“他現(xiàn)在是我女婿啦?!?/p>

“有勁,蠻有勁?!彼緳C聽到乘客愿意聊天,聲音也高起來,“那現(xiàn)在,房子算誰的?”

“還是兩家的?!痹栏傅闹割^環(huán)起來,捏住施寧生的肩膀,“誰都不想騰,就那么放著。兩家孩子結婚離婚,都沒能把兩間房捏起來。不過我女兒說可以出租,走兩家水電,也挺好啊,賺點租金。”

“是,挺好?!笔幧笳餍缘攸c頭。他不知道有關這老房子的事,岳父和妻子居然一起聊了這么多,還這么透徹??磥砥拮舆€是有些介意的,施寧生背靠在椅背上,向左瞥見岳父的耳朵上戴著一只助聽器,一陣惻隱,便原諒了這個老人的多事與超大的音量。然后他腦袋右偏,看到一條條白色的直線劃在玻璃上,玻璃窗外,天忽然大黑。

“下雨了。”

施寧生聽到岳母在后排說,聲音清晰有力。不知怎么,她的聲音終結了司機師傅與岳父沒完沒了的對話,結束了車里的聒噪。施寧生出于隱隱的感激,扭頭去看岳母,但她看向窗外,留給他一張冷漠的側臉,以及汗落下去后,一綹綹的頭發(fā)。

施寧生這才注意到岳母的脖子很短,窩在黑白碎花的連衣裙里,幾乎等于沒有。

“就到了?!笔幧参克频恼f。

他拜托司機師傅開進小區(qū)里面,但因為小區(qū)里到處堆著裝修垃圾,司機表示無法通過。三人于是各自抱著大包和小包,冒雨走了三排樓,來到小區(qū)最深處一棟。樓門口一盞黃燈照出三人的狼狽,施寧生看到兩個老人都淋了些雨。

還好吧?他想問,但沒問出口,只是拎著岳父的行李率先上樓。他希望岳父能幫岳母分擔一下手中的行李包,但岳父問也不問,跟在施寧生后面??炫郎享敇堑臅r候,施寧生發(fā)現(xiàn)岳母還吭哧吭哧停在三樓休息,趕忙下樓去接,岳母考慮再三,塞給他一個水壺和看著鼓囊其實很輕的塑料袋。

“那個包我?guī)湍闾嵘先グ伞!笔幧俅蜗蚵眯写焓帧?/p>

岳母推開他,自己朝上走。施寧生卻像較勁一樣,硬要去拿那個極重的尼龍包袋。老房子昏漆漆的樓道里傳來岳母極不耐煩的聲音,和有些亢奮的尼龍面料摩擦的聲響。

聲控燈亮起來,施寧生看到岳母的眼里倉皇且惱怒。他終于不再較勁,放開了旅行袋。岳母懷抱著她的行李,好像抱著什么要命的東西一樣,一步兩個臺階向頂樓上攀。施寧生在惱恨的同時,擔心岳母一把年紀會摔倒。他跟在她后面,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受這樣的罪。

到了六樓,他們發(fā)現(xiàn)老房子里有人。施寧生掏出鑰匙擰開門,在落滿頭發(fā)的地面上看到前妻的平底鞋,一個任性的八字,放在門口。

與正門相對的那扇屋門打開了,前妻羅叁一頭浪漫的大卷發(fā),出現(xiàn)在眼前。

“你這幾個月不是在紅河采風嗎?”施寧生把兩位老人讓進來,羅叁走到狹長的廳里,倚靠著廚房里的洗衣機。

“出了點事情。提早結束了。”羅叁向兩位老人笑,善意地欠身。

“啊你就是那位,那位——”岳父朝女婿遞眼色,然后向羅叁遞出他的手,帶著雨水,濕淋淋的,“你好啊?!?/p>

羅叁與老人握手,同時看向依然站在門口的那位。

“阿姨您好?!绷_叁主動笑道,但對方反應冷漠,避開眼睛,她只好又朝向施寧生的岳父,“之前施寧生跟我說過的,這里你們放心住,有什么事情跟我說好了?!?/p>

“跟你說什么?!痹滥傅穆曇魪拈T口處傳來。施寧生驚訝地看到岳母抱著她的行李,擠進屋內(nèi)正中央,在狹長的廳和廚房間,撩開濕發(fā),“哪間是我們家的?”她朝施寧生看,施寧生忙走到衛(wèi)生間旁邊的房門口,用鑰匙打開門,摁開了燈。岳母迅速把行李都拖了進去,并把岳父也拽進屋里,“啪”一聲把門關上。

施寧生與前妻被晾在客廳,兩人相視一笑。

“不好意思,我跟他們也就第二次見,”施寧生小聲說,“我真不太了解他們?!?/p>

“我無所謂的?!绷_叁聽到自己屋里傳來手機的響聲,便擺了擺手,走進屋內(nèi),關上門。

施寧生想到下午出門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那件往事。他想敲開羅叁的門問問清楚,但隱隱約約地,他聽到羅叁的聲音,黏稠起來,像花蜜。那是羅叁特有的,談情語調。

而她的隔壁,施寧生的岳父岳母寂靜無聲。

“一進屋就藏起來了啊?!?/p>

施寧生不合宜地想到小時候,想到羅叁的母親總是這樣取笑他,笑他靦腆。他環(huán)望這間不到六十平的兩室戶,不敢相信,這里曾經(jīng)住過那么多人。現(xiàn)在,他盯著手上的黑色皮屑,意識到那是由岳母旅行袋上脫落的。于是離開老房子前,施寧生移開洗碗池里堆放的一碗一碟,撥開兩根筷子,沖掉手上的皮屑。

轉天,施寧生正準備早飯。他從冰箱里拿出一包粉條豬肉煎餃,拆開,瞥見妻講電話的表情。

“你媽?”施寧生把一碟煎餃放到餐桌上。

妻搖頭,拿起包和鑰匙,“我爸。他今天非要去松江看戰(zhàn)友?!?/p>

“唔?!笔幧宸频狞c頭,“那今天是去不成醫(yī)院了?!?/p>

“煩吧。我早說不要管他們?!逼迬祥T上班去了,留下施寧生一個人迷惘。他盯著墻上那個帶擺錘的鐘,一下下地,想起妻是怎樣碾轉拜托朋友的朋友,從日本運回這個一千多塊錢的東西。那時他慶幸自己終于找到一個耐煩的人,可現(xiàn)在吃掉兩人份的煎餃后,施寧生不得不推翻這個判斷。洗好碗碟,打掃過家里,又把咖啡機的盛水盤和冰箱的制冰盒拉出來,洗過,擦過,完全晾干,施寧生終于走到街上。

照理,暑假期間,他不應該這么閑的。不需要備課的時候,他應該去做那篇有關非洲政黨的論文,埋頭于烏干達、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但在閱讀烏干達內(nèi)戰(zhàn)的尾部片段時,施寧生幽暗的心情升起來,他坐在電腦前,向往烈日,于是寧愿出去走走,去與妻的家人,產(chǎn)生實際的聯(lián)系。

昨天,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到火車站去的??梢娺^了新任的岳父母,施寧生意識到,他和他們不會產(chǎn)生什么實際的聯(lián)系,他最多只能表現(xiàn)些善意罷了。施寧生抬頭看藍天白云,想到兩個小時車程才能抵達的松江,為岳父的身體擔憂。手機這時響了,施寧生看到了羅叁的名字。

“你這個岳母怎么回事?。俊?/p>

羅叁震怒的語氣和放大的音量讓施寧生吃驚。

“怎么?”施寧生預感不妙,但決意控制局面。

“我昨天跟她說了,大門不要上保險,里面鎖上,外頭打不開呀。結果我早上出去了一下,她就在里面把門鎖上了。”羅叁生氣的臉似乎就貼在眼前,施寧生把手伸到背后,拉了拉貼在背上的T恤。

“敲門她不應嗎?”施寧生的眼睛轉起來,他在找路上的空出租。

“不答應,一點聲音沒有?!?/p>

“唔。老人家可能耳朵不好,你再敲——”

“再敲擾民了?!绷_叁重重地“哎呀”一聲,伴隨著鑰匙伸進鎖孔,無力轉動的聲響,“我進不去。你給她打個電話行不行???”

“好,好。我馬上過去?!笔幧鷶r下一輛出租。

“你過來我也進不去。給她打個電話就行?!绷_叁的語氣緩和下來,但呼吸里都是煩躁,“熱死了。隨便你。”

“我很快的。這樣,我先打給她,你在紅寶石等下我?!?/p>

羅叁“嗯”了一聲,掛掉電話。施寧生既懷著歉意,又帶著些莫名的興奮,一屁股坐進出租車。但直到走下出租,施寧生始終沒有撥通岳母電話。羅叁坐在紅寶石蛋糕店里等他,面前放著一個紙杯。紙杯旁邊,施寧生看到熟悉的紅格子桌布上,有一截又黑又粗的手臂。手臂向上,他看到一個穿條紋半袖襯衫的男人,衣領解開,露出黑色的背心和小半塊壯碩的胸肌。

“打通她電話了嗎?”羅叁見施寧生走進來,抬頭便問。她旁邊的男人立刻微笑起身,伸出手來。

“哦。這是瓦瓦,是一位舞者。”羅叁潦草地介紹道,“這位,施寧生。”

施寧生與舞者握手,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的銀珠子項鏈和手脖子上的彩色編織繩。施寧生坐下,舞者很熱絡地起身走到收銀臺,要給施寧生點杯喝的。

“不用不用?!笔幧贿呁窬?,一邊說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一直沒人接。剛好那誰她爸今天也出去了,實在是——”好像膝蓋碰到了桌下什么東西,施寧生去摸,汗涔涔的手摸到了毛發(fā)一樣的東西,一驚,掀開一點桌布,看到了一個土褐色的圓柱體,上面纏繞著麻繩和鐵環(huán),還有動物鮮亮的毛皮。

“是鼓?!绷_叁纖細的手腕子伸進來,輕輕拍了一下鼓面,“聽聽,特別好聽?!?/p>

“砰砰?!笔幧舶咽址旁诠拿嫔希昧藘上?。這時舞者端著一杯奶茶樣的飲品,放下,很熱絡地說:“施老師,那是我吃飯的家伙。有時間你來看我演出。”

“哦哦。”施寧生喝一口飲品,嘗出是紅寶石發(fā)膩的英式奶茶,繼而想到上一次喝這東西的時候,他跟羅叁還沒有離婚。

“那走吧?”奶茶里濃濃的煉乳味返上來,施寧生很不喜歡。

“回去看看,說不定我岳母已經(jīng)醒了?!?/p>

“你倒也不擔心她出事?!绷_叁沒有起身的意思,挎上旁邊男人的胳膊,“我們不想大熱天搬著一只鼓跑來跑去。瓦瓦坐了好久的火車,很累的?!?/p>

“還好還好,就是行李還放樓道里,我有點擔心?!蓖咄吡瞄_桌布,伸手去摸他的鼓,“不過行李不怕丟,鼓丟了不行?!?/p>

“自然?!笔幧c頭,確認了兩人的同居關系,“瓦,瓦先生,從紅河過來的?”

瓦瓦點頭,“叫我瓦瓦就行,施老師。我過來有個演出,哦,還有試鏡。都是羅老師幫我推薦的?!?/p>

“唔?!笔幧靼琢?。他倏忽想起,羅叁去紅河采風以前,正與某位老明星搞不拎清。他對羅叁笑笑,咕咚咕咚喝掉塑料杯里的冰奶茶,看到了杯底褐色的粉末。

“你跟我去看看吧?!笔幧酒鹕韥恚叩介T口。他不容拒絕似的,看著羅叁,“瓦先生在這里看著鼓,你跟我去看看?!?/p>

羅叁不再拒絕。她把浪漫的大卷發(fā)盤起來,露出了頸部的皺紋。然后她親了親舞者的頭頂,戴上墨鏡,說馬上回來。兩人于是又從紅寶石蛋糕店向家里走去了,施寧生知道他們從小到大走了不知道多少回,但次次同行,甚至在婚姻中時,彼此都能感覺到化不開的疏離。

究竟當初為什么要答應她,跟她結婚呢?施寧生后來想了很多次,還是不能得出很好的答案。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大部分時候無法互相理解,但羅叁有一天卻硬說她愛他。她怎么可能愛他呢?

施寧生轉頭看向羅叁,在她的墨鏡里看到自己熱得十分虛弱的樣子。

“他多少歲了?”施寧生瘦得像副骨架,“你說在紅河出了點事情,就是這事情?”

“他跟你差不多大?!绷_叁撇撇嘴,“人家看著年輕?!?/p>

“行吧?!笔幧氚l(fā)笑,“你那個老明星呢?”

“偶爾還會打電話。”羅叁走得慢下來,摘掉墨鏡,“被你說準了,他不太行。打電話又像小孩子。很煩。”

“呵。”施寧生真的笑出聲來。

“你呢?”羅叁跳著,找樹蔭,“你岳母有點可怕。昨天晚上我聽她對著電視機罵?!?/p>

“罵什么?”施寧生走進小區(qū)大門。

“也不是太清楚,好像是在放新聞,然后她就罵不知是主播還是新聞里哪個誰,罵得可兇了,越罵越長,說人家是壞人。奇怪吧?”

施寧生眼前浮現(xiàn)岳母硬摟著旅行袋的決絕樣子,想說,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終于還是忍住了,想到昨天就一直想說的那件往事。

“不過你岳父人蠻好的?!绷_叁哈哈笑起來,“嘀”一聲,打開樓道門禁,“特別喜歡聊天,一直笑,不停笑。”

“是不是跟你爸特別不一樣?”施寧生走在羅叁身后,上樓。

“干嗎說我爸?。俊绷_叁白他一眼,“那么你更喜歡新岳丈咯?”

“不是?!笔幧氲搅_叁父親高瘦挺拔的模樣,停下來,感到樓道里有著夏日午后獨有的安靜,“我是想起小時候一件事。大概我七歲,你五歲的時候,我家里來過一個老爺爺,還住過一天。你記得嗎?特別有腔調的一個老爺爺,就是身體不大好,我還給他扶過尿壺。”

羅叁踩住一節(jié)樓梯,扭過身來。

“我記得特別清楚的是,”施寧生笑說,“他給了你一個很大的紅包,特別厚。你記得嗎?我那個就很薄,當時我特別不高興,覺得這人住我家,怎么給你包個大紅包?這事情,想了十幾年我都沒想通?!?/p>

“現(xiàn)在想通了?”羅叁繼續(xù)爬樓,聽到樓道里傳來廚房水龍頭的水聲。

“老早想通了?!笔幧鶚前屯?,“那人是你爺爺,那個長相,還有身條,絕對是你爺爺。”

“是吧?!绷_叁回頭笑道,“不過我爸就是不承認。你知道吧?”

“到今天還不?”

“嗯?!绷_叁十分認真地點頭,“跟我媽他都沒承認過,一口咬定他爸死了。老早死了?!?/p>

這樣。施寧生得到了羅叁的確認,跟她一起并肩走到老房子門口。透過面向過道的廚房窗口,施寧生看到岳母正在屋內(nèi)淘米。她抬起臉,投出警惕的目光。

“媽,你怎么不接電話?。吭趺窗驯kU上住了?”施寧生敲門,意識到他第一次喊這個女人“媽”。

“把門打開吧,人家都進不去了。”他又敲,看到岳母擰起的眉毛和狐疑的眼睛,猜想岳母是不是已經(jīng)記不起他是誰。正要再敲,岳母抱著她的米,并不熟練地,終于開了保險,打開了門。羅叁走進屋內(nèi),剛要發(fā)作,施寧生卻看到岳母指著羅叁的鼻子,幾乎是痛恨地說著,并同時往自己屋里退縮,“就你會告狀!你告狀!”

說完岳母便迅速回到她的屋里,把門鎖上。羅叁與施寧生都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羅叁才叉起腰。

“她這什么意思?控訴我嗎?”

施寧生被她問住了。他走出門,看到了走廊里舞者的包和行李箱。

“我?guī)湍惆淹咄叩男欣钕扰M來?!?/p>

他歉疚而迷惘地,只好這么說。

老房子外面有一條窄河。過去羅叁想要散步的時候,就拉施寧生一道在河邊走。河的旁邊開著零零碎碎的小花,像溪澗里才能看到的那種。但河里總有難言的味道一層層撲過來,施寧生對此感到厭惡。偶爾朝河面一瞥,他常能看到滿河的死魚密集漂過,魚身周邊還圍繞著跳躍的、看也看不明白的黑點。

“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現(xiàn)在是妻走在施寧生的旁邊,盯著活動的黑點,不解地問。

“我哪里知道?!笔幧戳丝词謾C上的時間,接著看到天上出現(xiàn)半片淡黃色的月亮。

“時間差不多了?!笔幧_口。過兩天就要去醫(yī)院取報告,他希望妻子能遵守約定,跟他一道去把岳父母接出來,在附近的蒸汽海鮮店里,吃個晚飯。

“可我還想往前走走?!逼拚驹谛滦薜牟降辣M頭,望著裸露著水泥地的路橋北面。

“那里晚上很黑?!笔幧耆O聛?,“燈都沒有。我從來沒往那邊去過。”

可妻子不知為何很執(zhí)拗,硬拉著施寧生過橋。兩人于是走進橋那面高大的水杉林,天光更暗了下來,妻裸著的胳膊,靠在了水泥護欄上。

“原來就是這里。”她冷不丁地說。

“什么?”施寧生聞到河底淤泥的味道,走得離河遠了些。

“你前妻以前那個劇,好像在這里取過景?!逼弈ζ饋?,彷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那劇的男主每次散步,走到這兒就不走了。哎,施寧生,那個男主是不是就是你啊?”

怎么可能。施寧生不答,不想和妻子談論他的前妻。

“我沒看過她寫的劇。都是愛啊什么的。”

“哪里都是那些?!逼拮幼叩绞幧埃熳∷母觳?,“有些地方很有意思。你不懂?!?/p>

施寧生確實不懂。妻的胳膊上粘了些小小的石子,他幫她抹掉,對眼前胡亂遮罩的樹叢感到茫然。然后他想到前幾日發(fā)生在老房子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施寧生一直在考慮是不是該把事情告訴妻子,可每次開口的時候,眼前總能浮現(xiàn)出岳母那張控訴似的臉。

就你會告狀!你告狀!

算了。施寧生不想告狀,他摟過妻子的窄肩,盯著她低矮的額頭,因為心懷了不能告訴她的事情,而有些動情。他吻她一下,說:“好吧,就稍微走走?!?/p>

妻笑了。她的脖子在施寧生的俯看之下,變得和她母親的脖子一樣短,而漸至于沒有了。施寧生感到不忍,也不顧兩人的體熱,摟緊了妻朝前走。盛夏的樹葉都適度地卷著,翻起葉背,在三排水杉與河邊有些發(fā)黃的柳樹之間,兩人踩著會起些灰土的道路,爬上一個坡道,眼前卻忽然熱鬧起來。

先是河對岸的一個舊廠房引起了妻的注意。那里飄來上世紀末的流行樂,音量很大,廠房頂上晾曬著衣服與被褥,看不到人影。緊接著河岸這邊,在幾株白楊樹后,先后傳來薩克斯、二胡和小提琴的聲音,曲不成調的。施寧生細看,樹后三三兩兩都是練樂器的老人家。這時是妻先喊了一聲:“有人在敲鼓。”

施寧生這才聞聲望去,看到了穿大短褲的羅叁,著黑背心的瓦瓦,還有岳父。岳父此刻正弓著背,緊抓著兩根鼓棒,伏在皮毛閃閃的鼓上。鼓聲盡管很弱,但密集,乍一聽居然還算有些章法。

“我爸怎么在這兒啊?!逼薜拇置济珨Q起來,“我媽是不是也在?”

施寧生搖著頭,說沒看到。岳父的鼓聲讓他感到精神遲滯。他猶豫是不是就這樣讓妻和前妻見面,羅叁卻已經(jīng)在向他揮手了。妻立刻確認了羅叁的身份,甚至揮手回應。但走到近前,兩個女人卻都不言語了。這時瓦瓦撩撥開眼前的綠葉片的小紅楓,伸出他的手,有力地握住施寧生的手腕子。

“施老師,又見面啦。也來玩玩?”

“不不?!笔幧鷵u頭。

瓦瓦沒有松手,朝向一旁,“這位是您愛人吧,施老師?”

施寧生點頭。妻主動與瓦瓦握手,瓦瓦于是松開了施寧生,恭敬地鞠著身子。坐在鼓旁的岳父,忙向瓦瓦大聲介紹起自己的女兒,接著他伸出一根鼓棒,朝羅叁一指:“唉,認識一下,小羅,寫電視劇的,人很好的。”

妻主動向羅叁報以一笑,施寧生在羅叁臉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當年他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見父親,在樓道里撞見羅叁,她就是這么笑的。

“你好?!逼薜挠沂执钤谧蟾觳驳氖种馓?,“最近真是麻煩你了?!?/p>

羅叁笑吟吟地搖頭,“沒有沒有。沒麻煩什么。前兩天叔叔看到瓦瓦的鼓,就說起以前在云南插隊的事情,好厲害的,他說以前偷偷跟當?shù)厝藢W過敲鼓。今天天沒太熱,瓦瓦就說一起出來玩下。”

“是啊?!蓖咄咝ζ饋?,伸出手去捋結彩繩的小辮,“敲得特別好。以后我們可以一起演出咧?!?/p>

“唉——瞎敲敲?!痹栏傅拇笱劬π]了,藏在兩片掃帚一樣的眉毛里,“瓦師傅好水平,上電視的!”

羅叁聽到此處,點著頭,笑說要請大家去看瓦瓦的現(xiàn)場演出。妻熱切地捧著場,不住地盯看瓦瓦大臂上凸出的肌肉。施寧生也笑,眼睛卻只注意到天黑起來,月亮更亮了,河水開始泛出破碎的白光。

“媽呢?”施寧生十分自然地說出這個稱呼,指認著他的岳母。妻看他一眼,神情莫名,也跟著問了一句。她的父親一手拍著鼓身,一手摩挲起毛的鼓面,說:“她不肯出來吃飯的呀。我們?nèi)ゾ秃昧??!?/p>

“那羅老師,瓦先生,一起啊?!逼奘钟焉?。

“好啊好啊?!蓖咄咭桓焙苡信d致的樣子。羅叁用手抓了抓發(fā)癢的小腿,算是應允似的問施寧生:“吃什么?”

“蒸汽海鮮?”

妻替施寧生作出了回答。施寧生只好說,好啊,一起。天完全黑下來,他看到練樂器的老人們意猶未盡,紛紛在樹上綁牢一只熾白冷耀的燈,樂譜翻動,他們手里的樂器更出挑了起來。施寧生從老人們中間穿過,倏忽聽到了一點《紅河谷》。他覺得好聽,但眼前一切都跟他想的不一樣。瓦瓦扛起他的鼓,岳父在一旁扶著,羅叁與妻走在前面,聊起電視劇,身子晃動,有說有笑。只有施寧生不言語,貼著河邊走,看到河里黑黢黢的,有死物,也有生物。他心里想著,該去請岳母下來一起吃這頓海鮮才是。但出了靠近橋頭的杉樹林,他也就不再想這事情,而去想一會兒該點些什么東西好。扇貝?或者蟶子?別管什么,施寧生暢想,海鮮受熱滴下來的汁水,落到蒸汽鍋最底部的白粥里,極香,極鮮的。

但真到了飯店,施寧生看著一缸一缸的海貨,又越發(fā)地想到岳母。妻作勢請客吃飯的樣子,熱情地張羅著,施寧生立著不動,只點出一份皮皮蝦,便有些不知所措。羅叁立在他的旁邊,說她最喜歡吃椒鹽皮皮蝦。施寧生笑了,湊到羅叁耳邊,說他要是請岳母下來一起吃,她會不會介意。

羅叁雙手插在寬大的短褲褲袋里,說她有什么好介意的。然后她努一努嘴,小聲說:“你老婆介不介意啦?我看她一次沒來過,跟她媽關系很差吧。”

“是倒是。”施寧生看妻跟老板點單點得起勁,又看岳父跟瓦瓦介紹海貨介紹得開心,便一點點朝門口移動了。

羅叁笑看他,睜大了眼睛。

施寧生走出門口,說:“就一會兒,你跟他們說一聲。”

羅叁聳聳肩,把手從褲兜里拿出來,繼續(xù)看皮皮蝦。施寧生就這樣在路燈下走遠,一次頭都沒有回,像是趕著什么具體而重大的事情,三步并兩步奔回老房子所在的小區(qū)。還沒爬到頂樓,施寧生就聞到了什么東西燒糊的味道。走到門口,他看到半開的窗戶里冒著煙,透過煙霧定睛一看,岳母對著一口燒黑的鋁鍋,正不知道怎么辦。施寧生拍了拍門,岳母這次彷佛很認識他了,打開門,把他讓進來。

“不能怪我啊?!痹滥改樕嫌惺荏@的表情。她把鋁鍋放進水池,低聲,卻像是悲喊著,“就想燒點粥。這鍋不好用。一直很難用?!?/p>

“是,是我們買得不好?!笔幧褟N房窗戶完全打開,打開水龍頭,水澆下來,在滾燙的鍋里激出白霧,“沒法用了。正好,換下衣服,跟我到樓下吃飯吧?!?/p>

“我不要去?!痹滥傅陌l(fā)絲彎曲著,但飛起來,應該是剛吹過頭發(fā),“說不去就不去?!?/p>

“鍋都壞了。那你吃什么?”

“我還點了外賣。”岳母從睡裙口袋里掏出手機,“我少吃一頓粥?!?/p>

施寧生聽到“外賣”兩個字從岳母嘴里說出來,突然覺得安心而感覺良好。屋里的煙霧漸漸都散開了,施寧生拉開折疊桌,坐在桌邊。

“蠻好。你還會點外賣?!?/p>

岳母坐在廚房僅剩的另一只凳子上,說她本來就不太會做飯。施寧生笑了,想到妻也是這樣。他開始期盼外賣的送來,繼而明白了他本就不是來接岳母的。他知道她一定會拒絕。

“那你坐下來干什么。你吃什么?。俊痹滥敢廊粦岩傻乜此?,“外賣來了想讓我分你一點?”

施寧生樂意地點頭,想說再叫點什么,卻聽到岳母說:“你那工作是不是正經(jīng)工作啊,怎么那個姓羅的女的叫你,你就隨叫隨到?。磕愕降子袥]有在上班???”

“正經(jīng),”施寧生說,“真的是在學校教書的,正經(jīng)?!?/p>

“學校里能有什么好人啊。”岳母的調子陰沉下來,忽然又抬高,指著羅叁的門,“她,不行。不是好人?!?/p>

施寧生不說話。他岳母繼續(xù)說了。“那個云南人有老婆孩子的。”她壓低了聲音,十根手指攥住桌邊,“有一次我聽到他打電話給他老婆的,說孩子啊,學費,這種事情?!?/p>

忽然她抬起手來,拍在施寧生的手上。

“你跟她結過婚的。你肯定受苦的。我知道?!痹滥傅难劬ο袷遣恢獮榱耸裁撮W爍,而迷離。她低聲地,又悲喊似的,“我女兒也不是好人。小施呀,你知道吧?”

施寧生此刻能回答什么呢?

他猜想妻、岳父、羅叁和瓦瓦,已經(jīng)開始享用美味的海鮮粥。饑餓讓他遲鈍。施寧生只能投入地去想,即將到來的外賣食品,擺上這個折疊桌的樣子。

門禁電話這時應急似的響起了。

施寧生看到岳母主動推開了大門,靠在門口,聽著外賣小哥“咚咚咚”奔上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