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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2021年第5期|苗雨田:母親之難(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2021年第5期 | 苗雨田  2021年05月10日07:54

無論她在人生路上遇到怎樣的坎坷,

她都會安然接受,

平穩(wěn)逾越,

不會自暴自棄,

更不會歇斯底里。

1.

老母親60多歲,父親去世后,我們將她接回城里。

在城里,住了還不到一個月,她就連一句話也沒說,獨自坐車回到了鄉(xiāng)下的老家。我沒好氣地在電話里質(zhì)問她時,她卻理直氣壯地說,我要是說回老家去,你們誰肯同意?聽她那口氣,反倒是我們做子女的不是了。

也難怪,母親在城里人生地不熟,整日孤零零地待在闊亮的房間里,每天都盼著兒孫們早點下班、放學后回到家中,每每這時,她才不見了一臉的疲憊和滄桑,孩子似的有說有笑,好久不見似的問這問那,顯得甚是激奮。

母親身體還好,沒啥大的毛病。尤其腿腳利索,若有人陪同,散步逛街都不在話下。但是,母親卻總是對城市很有成見,認為城市是一顆青澀的果實,很難看到還會有成熟的那一刻。一顆永不成熟的果實,整日在那車水馬龍里肆意喧囂狂躁,不著邊際,不接地氣,就那樣青青綠綠、花枝招展地盛開著、裁剪著、美化著……

城市是不需要結(jié)出來果實的,因此,它不需要成熟。

城市的這種不成熟,令母親很不適應,她感到了某種毫無緣由的孤獨,感到了某種毫無緣由的虛無。

為了能讓母親開心,我特意安排她去吃街頭燒烤。

這里匯聚了城市的各種美味小吃,每當下午至午夜時光,城市里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人會是這里的常客。母親落座后,我問她吃什么,炸蟲燙雞羊肉串,烤腎熏肺野豬蹄,蒸翅煮魚驢板腸,燒心煉肝獾子油……母親看著整條街道煙火繚繞,一條尚在開挖的街面上,灰飛塵舞,幾只好斗的泛著綠瑩瑩光芒的銅頭蒼蠅,正在忙碌地追逐著異樣的葷味,一頭扎在了一堆肉上,久久不肯離去。

母親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什么東西也未進一口,就哇哇地吐在了路邊。

難以融入城市生活的母親,就這樣又回到了從小生活習慣了的故土。

有天一大早,遠在鄉(xiāng)下的母親在電話里哭喃喃地給我說道,我家的雞又少了兩只。

2.

老家屬毛烏素沙漠東南緣神木爾林兔,氣候干旱,降水稀少,沙質(zhì)土壤,莊稼難以生長,主要以畜牧業(yè)為主。過去這里植被稀少,每年冬春季節(jié),風沙肆虐,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之說。大漠的風,一年四季勁吹,吹綠了這里的山野,卻帶走了這里的沃土。

在母親十幾歲的時候,開春時節(jié),她獨自一人去放羊。下午,她正準備回家時,天空猛然間飛沙走石般地瘋狂了起來,一股又一股“嗚——哇——”哭叫般的吼聲,從大地和天際間陰森森地傳來,她頭皮驟緊,心底直喊:不好!黃沙就地卷起,遮天蔽日,僅一會兒工夫,便伸手不見五指,再也找不著回家的路途了。天地間,猶如魔爪,突然間從四面八方抓撲過來,嚇得母親哇哇大哭。

在一處避風沙灣里,母親和羊子緊緊地依偎著。母親雖然心里萬分惶恐,但卻一直緊緊地尾隨著羊群,蜷縮了下來,不知不覺中,沙子正一點點地將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母親慢慢地掩埋了起來……

大風揚起時,外爺和外婆都出門去尋找母親,怎奈風沙撲面,卷天蓋地,只聞狂風吼叫,但見沙粒打人,哪里去找母親?哪里去找羊群?外爺像瘋了似的亂跌亂撞,找了大半夜,最后來到了一座三官爺廟上,才知是迷失了方向。他跪在廟上好一番懇求,才又痛哭流涕地起身返回。

外婆在夜半時分,已經(jīng)搜尋得筋疲力盡,昏天黑地里,她的身子歪歪扭扭地且行且躑躅,好長時間里,竟然斜躺在沙堆里,不知所以然。突然,她聽到前方有嚶嚶的哭聲響起,她一激靈,慌忙翻身躍起,在沙坡上連滾帶爬地循著聲音探索過去。

此時,大風略有緩和,天空逐漸爽朗了起來,星星猶如被埋沒在沙塵中的金子,狂風吹過后,正漸漸地冒出冷冷清清亮亮閃閃的光芒。

借著這一點弱光,遠遠地有些許白點在蠕動。外婆像是在干渴中找到了水源,像是在絕境里求得了一線生機,她呼喊著母親的小名,竭盡全力向著那里沖撲過去。

母親得救了。

羊子得救了。

這是母親躲過的人生一劫。但這卻僅僅是她生命歷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

3.

母親在生下來時,就被丟棄在了老家爾林兔的南沙梁上。是我現(xiàn)在的外爺將她抱回來之后,才有了她之后的人生。丟棄母親的原因很簡單且很無奈,只因母親是個女兒身,只因家貧難以糊補得了那么多張要吃要喝的嘴。

母親是被她的親爺爺在生下她的半夜里,放入一個紅柳筐里,急急忙忙拖離家門,像遺棄萬惡的窮鬼餓神一般,急切地清掃出門的。

在母親就要被拖離家門口的那一刻,母親的母親突然從產(chǎn)后昏迷中清醒了過來。她哭哭啼啼,勉強掙扎著,將本來是給生下的男孩縫補好的一件由破衣服拆補而成的“嶄新”的破舊衫子,裹在了母親身上。

母親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在她的母親的那一只大手在她的小手上滑過之際,她突然緊緊地將那只大手的一個小指頭急迫地抓在了小手心里。這一抓,就將她的母親的心肝抓在了心里,母親的母親痛哭流涕,說什么也不愿意將母親撂出去了。

母親的父親就急了:咱們已經(jīng)有六個女兒了,再續(xù)一個,七個孩子,你能養(yǎng)得了嗎?七個那不是要人的命嗎?!你不準備要兒子了嗎?你不要兒了嗎?!你想要斷子絕孫嗎?!

母親的爺爺看不過,怒氣十足地走上前去,無比怨恨地將母親撂在了一個爛柳筐里,黑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提溜著裝有母親的柳筐向前走,最后把柳筐放在了南沙梁上。

在母親的爺爺搶奪過母親的那一刻,母親的小手在母親的母親的大手里無聲地滑過,滑得無比艱澀,滑得無比痛徹。艱澀中沒有淚滴在潤滑,痛徹中沒有溫情在陪伴。一切都在暗流中涌動。一切都在激烈中震顫。在涌動和震顫中,母親的生命就滑落了下去。滑落時,嘎巴一聲脆響,母親的爺爺在心里一顫,隨即卻硬著頭皮沖出了門外,只將這一聲脆生生的響動永遠地丟在了腦后,任憑魂飛與魄散,任憑肝腸與寸斷。

母親的爺爺作為當家之人,他承擔著一大家子人口的生存重擔。母親的降生,如同強加在他瘦弱的駱駝身上的那根要命的稻草,雖然她很輕很輕,但對于他來說,卻會是塌天要命般的沉重。為了存活,為了延續(xù),他不得不做出讓自己在心里滴血的舉動。

母親的爺爺在將母親投送到爾林兔南沙梁的時候,夜色越發(fā)黑暗,星星隱藏在黑色的天幕,有意無意地閉上了眼睛。母親的爺爺也閉上了眼睛,他將母親丟棄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折返回身之際,突然又憶及一事,將本來是安身于柳筐之中的母親又猛然倒在了地上,順手剝?nèi)チ怂囊路?,打算給將來的孫小子穿。后來,母親的屁股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疤痕,就是在將母親從這破柳筐里倒出來時,刀尖般的小柳棍子戳入她稚嫩的肌膚所致。更要命的是,在將母親倒出來后,母親的爺爺為了防止母親接下來再由陰轉(zhuǎn)陽為女兒身而拖累害人,他索性給母親嫩弱無比的身子上,揚了幾把沙子,而后又將一塊大大的土圪垯壓在了母親的肚腹之上,讓她再不會轉(zhuǎn)世為女兒之身。這時,他才像干成功了一件大事情一般,趕在天明之時,回到了村子。

六月的日頭,火如生炭,毒如赤蛇,母親紅孩兒一個,赤條條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隨著日頭逐漸抬高,稚嫩的母親被曬著烤著,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沙土,猶如灰土里炙烤著的紅土豆,正發(fā)出滋滋冒氣的燎烤聲?;彝晾锏钠つw紅里發(fā)黑,黑里透焦,她的手腳一揚一蹬地掙扎著,數(shù)只追腥逐葷的綠瑩瑩的蒼蠅纏繞在她的身旁,上下翻飛低回著;天空中烏鴉鳥雀呱叫著,嘈嘈鬧鬧地壓臥在近樹遠枝;地鼠洞蟻飛蝶饞蟲正鼓鼓囊囊地向著這里聚攏而來;一只身體表面長有許多有毒疙瘩的疥蛤蟆也躍躍欲試地一步步地向著這里靠攏了過來……

母親嚶嚶哭泣,但卻哭不出聲來。她的肚子上壓著塊大圪垯,她不太靈敏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地被擠垮壓塌,老鴉烏鷹啄她,她無從知曉;鼠咬蟲啃蟻嚼蟾食,她聽之任之。如果她有先天之靈,她下輩子肯定再也不敢轉(zhuǎn)世為人了。她寧愿轉(zhuǎn)一只小蟲蟲,在地上慢慢蠕動著,自由自在地爬行著,哪天爬累了,不想動了,也許還會長出一對翅膀來,輕輕地扇動著,去翱翔藍天,夢游百國。她真的不敢轉(zhuǎn)世為人了。如果非要她轉(zhuǎn)人不可,她就無論如何也要成為個男孩兒,雖不能頂天,但卻可以立地。

母親落地已經(jīng)好幾個時辰了。這時她的小嘴蠕動著,卻沒有搜尋到那甜蜜的乳汁,而是將一口又一口的沙塵吃進了柔嫩的嘴里。她的小小的眼睛轉(zhuǎn)動著,覆蓋在嫩弱的眼睛上面的沙子即刻填滿了眼眶,一如石碾磨眼上面蓋滿了的沙糜子,磨眼猛一轉(zhuǎn)動,上面的籽粒立刻便嵌實進了磨眼,磨眼再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后,籽粒就被磨得粉身碎骨了?,F(xiàn)在隨著母親小眼睛的轉(zhuǎn)動,沙粒子立刻鉆入了她那干嫩的磨眼,她一激靈,拼命地張開了雙眼,一道利劍般血紅的光芒刺入了她的眼球,她即刻便閉合了雙眼,再也不會睜眨了。

母親剛開始還能蹬一下腿,抑或揚一下手,后來在正午太陽的暴烈曬烤之下,漸漸地失去了生命的表征……

4.

母親的養(yǎng)父,也就是我外爺,這時突然就來到了母親的面前。

引導他前來的是這一片嗜血腥葷的熱鬧喧囂。當他放羊從爾林兔這一沙梁走過時,原本靜謐的曠野,突然喧鬧聲嘶,將晌午的荒野愈發(fā)攪動得煩躁不安,火燒火燎,如同點點星火,欲將這片漠遠的燥熱引燃。

隨著外爺?shù)目拷?,叫囂聲在一陣呼啦啦的撲騰扇亂之中,戛然而止。外爺猛一驚愣,但見前方沙坡上,放著個柳筐,柳筐近旁有一個長條形赤物。待他三兩步走過去一看,不由得雙膝跪在了地上。他看到了一個嬰兒的雙腳,在那里一動一動地向他訴說著心里的委屈和悲愴。

他一把揭去了覆在孩子肚子上的那塊土圪垯,孩子“哇”的一聲號叫,是真的在向他求救。

他二話沒說,拍打掉了身子上的沙土,一把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黑衫子,將這一絲未掛赤裸裸的嫩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抱起急回。

當他要將孩子抱離時,幾只黑色的巨嘴烏鴉突然齜牙咧嘴地向他凌空迎面追撲而來,外爺揮動羊鞭,噼啪一聲作響,令心黑貪腐的鴉雀們震懾而逃,再不敢靠近半步。

外爺將母親抱回家里,先把她安放在了隔壁的小庫房里。他怕外婆怪罪他,先不敢讓外婆知道這事。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添一只口,可就是搶一條人命??!母親也像是懂得外爺?shù)目嘀裕谕鉅斍逑磧羲娜?,尤其是將戕嵌進入她眼眶的沙子,用他那受苦人笨拙的雙手,似天女繡花一般,萬分細膩萬分柔韌地一點點地清拭出去時,竟然輕輕地哼哼著,沒有放聲號啕,而后在外爺給她擠來羊奶狼吞虎咽地喝過后,就昏天黑地地沉沉睡去。

母親安然入睡之后,外爺就緊緊地攥著他那桿慣常用著的老煙鍋子,一刻未停地一鍋又一鍋地挖空了那半袋子的老旱煙。

外婆從地里回來后,順帶抱了團柴火開始做晚飯。外爺驀地從那團困頓的煙霧中跳了出來,十分殷切地要為外婆洗菜淘米。外婆很是意外地上下打量著他:咦,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

出來了,出來了!外爺笑瞇瞇地討好著外婆,準備見機行事。但是,他也早已想過,如今自己已是有兩女一兒,共3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剛剛10歲,最小的只有6歲。為了拉扯三個孩子,早已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壁不徒,卻也只是用柳木柵欄子圍圈起來的一個小羊圈里,僅僅圈著一只奶山羊和三只小綿羊,而這就是家里全部的家當了。五個人住的房子,當然要比四只羊住的要好上那么一點點,但也僅僅是在黃土夯實的土墻上面,搭上幾根就地取材的柳木椽檁,然后在上面鋪壓一層由沙柳編織而成的席篾,再在上面蓋上由麥秸稈和漚泥攪和而成的黏膩的泥巴而已。這樣的房子,還是外爺在娶了外婆后,實在擁擠不下了,才下定決心起早貪黑和外祖爺二人,先拉泥,后刨挖砍伐椽檁,陸續(xù)持務了兩三年之后,才蓋起了這一進兩開的三間土白色新房。如今,這三間新房經(jīng)過十多年歲月風雨剝蝕,已經(jīng)顯得蒼老疲衰,一如難以承受得了這一家之苦。

吃飯中,外爺欲言又止,努了幾努,只是給外婆碗里添湯加飯,使外婆受寵若驚,頗感反常而詫異:喲!你哪里學得會心疼人了?

嘿嘿——心疼你還不好嗎?

好是好,好得我有點渾身癢癢的,怪不自在。

嘿嘿——我比你還不自在呢。

怎么?!外婆聽出了外爺話中有話,就心慌神惚地開始了追問。

唉 !外爺無奈地嘆了一聲,指了指隔壁房子說,給你又抱回來了一個寶貝疙瘩。

啥?!外婆放下碗筷,從破氈毯子上站起來,小腳在泥地上戰(zhàn)栗著,終才穩(wěn)住了她那瘦弱的身軀,而后向著隔壁房間顛蕩而去。

外爺連忙端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煤油燈,一手握住了長長的燈桿,一手擋在了燈芯之上,緊隨外婆之后。

外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外爺將長桿燈放在炕沿上,在犄角旮旯抱來了一團帶有土圪垯的破衣絮,顫巍巍地坐在炕沿邊抖著。

外婆一驚,忙將衣絮打開,母親紅黑發(fā)紫的嫩弱的身體一下子塞滿了她的心窩。

今天下午放羊時,我在爾林兔西沙梁上,從老鷹嘴里奪回來的。外爺像個犯錯的小孩,聲音低微地吞吐道。

快放下!母親心痛地呵斥道。

外爺乖乖地欲將母親放回在犄角旮旯。

放炕上!說著外婆從外爺懷里輕輕地接過了母親,將她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炕中央。三個孩子也圍了過來,稀奇而又不解地看著這一赤孩兒發(fā)愣。

煤油燈炸出了一個火花,破小的土屋瞬間滿壁生輝,母親酣睡著,恬然無知……

…… 

苗雨田,陜西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人才“百人計劃”入選作家,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駐會掛職作家,《長篇小說》雜志簽約作家,神木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紅柳林 藍柳林》《黑金白銀》、中短篇小說集《玉蘭帶》等。長篇小說《石峁》入選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主題創(chuàng)作扶持項目;短篇小說《王滿貫打工記》在《雪蓮》2017年第7期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