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作家》2021年第5期|大解:未知錄(節(jié)選)
來源:《中國作家》2021年第5期 | 大解  2021年05月11日06:56

失 聲

在河灣村,每家每戶縫縫補補,跟鄰居借針借線的事情常有發(fā)生,但是借話的事情卻很少見,因為每個人的嘴里都有許多話,很少有不夠用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不用去借。但是王老頭卻遇到了麻煩,只好出去借話。

平常,人們見了面,晚輩的人會主動跟長輩人說話,問候一句,吃了嗎?長輩人回答說,吃了。就這么簡單,對話就結(jié)束了,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人們每天都見面,可說的話確實有限,該說的話都說了,不該說的也說了,說完之后,嘴里就空了,也就無話可說了。

王老頭家里來了一個親戚,是個話癆,不停地說,而王老頭是個木訥的人,話語很少,聊到最后,嘴里一句話都沒有了,無法回答了,而親戚還在問。無奈之下,王老頭只好出去,到鄰居家借一些話,以備不時之需。

出了家門口,王老頭有些猶豫,去誰家借呢?誰家的話都有限,特別好聽的話,人們都不愿意外借,而那些難聽的話,借來了也沒用,一般人說不出口。王老頭正在為難的時候,三嬸從胡同里經(jīng)過,看見了王老頭,問,吃了嗎?王老頭說,吃了。

對話結(jié)束后,三嬸繼續(xù)往前走,王老頭卻跟在后面,說,三嬸,我想跟你借幾句話。三嬸一聽借話,就問,是借好聽的還是難聽的?王老頭說,不用太好聽,也別太難聽,一般的話就行。三嬸說,干什么用?王老頭說,我家來了一個親戚,是個話多的人,我的話都說完了,沒有話說了。三嬸說,真沒有話了?王老頭說,我張開嘴讓你看看,嘴里真沒有話了。

王老頭對著三嬸張開了嘴,三嬸往嘴里看了看,里面除了一些唾沫,確實沒有話,就說,好吧,看你是個實在人,我就借你幾句話,你把耳朵伸過來,我悄悄地告訴你。

三嬸對著王老頭的耳朵,悄聲地說了幾句話,由于聲音太小,王老頭幾乎沒有聽清楚,但他也不好意思問三嬸,就假裝聽明白了,不住地點頭稱是,好像是記住了,而實際上,三嬸到底說了什么,他也是一頭霧水。臨走時,三嬸還問他,記住了嗎?王老頭說記住了。三嬸說,記住了就好,那我走了,幾句話,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著急還我,實在沒有,不還也行。王老頭說,謝謝三嬸,我會還的,有了話就還你。

三嬸走后,王老頭站在原地不動,想了好半天,回想三嬸到底悄聲地說了什么,或許是他耳朵有點沉,或許是三嬸的聲音太小了,他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三嬸說的話。

王老頭回到家里,并沒有主動跟親戚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從三嬸嘴里借來的話,他并沒有聽清楚,也不知道怎么說。也就是說,從三嬸那里借來的幾句話,根本沒用,還白白地欠了三嬸一個人情。

王老頭跟親戚是怎么度過那些無話可說的日子的,這里按下不表。且說時間長了,到了該王老頭還話的時候了,欠人的情,早晚是要還的,不然天天見面,即使人家不主動要求你還,自己的心里也過不去,總覺得比人家矮一截似的。早年間,村里曾有一個老人因為欠了鄰居家的一根針,幾十年沒有還,結(jié)果心理崩潰了,身體也崩潰了,渾身裂開許多縫隙,最后轟然倒塌,散落成一堆土塊。

慘痛的教訓猶在眼前,王老頭是不會忘記的,畢竟他借的是幾句話,還給人家并不難,難的是,他沒有聽清三嬸說的到底是什么,怎么還?

時間一天天過去,王老頭一直在回想,他必須回憶起那天三嬸說出的話,不然,他無法面對三嬸,也無法還給她話。有那么幾次,見到三嬸在胡同里,他就磨磨蹭蹭假裝干活,實際上是在躲避三嬸,盡量不與她相遇。實在必須經(jīng)過的話,他就繞過三嬸,哪怕走很遠的路。

有一天,王老頭實在是躲不過去了,就站在三嬸的面前,嘴唇不住地顫動,但是卻無話可說。三嬸看見王老頭似乎有話要說,站在他對面等了一陣,最終也沒聽見王老頭說出一句話。三嬸心想,王老頭這是怎么了?她只是想了一下,也不好意思直接問,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了一會兒,然后相互錯開,走了。臨走的時候,三嬸撲哧一聲笑了。這次,王老頭聽得清清楚楚,三嬸確實是笑了,而且那笑聲跟平常的笑聲完全不一樣。三嬸是個快嘴人,平時嘴里不但話多,連笑聲都是連續(xù)的,發(fā)出呵呵呵的聲音。王老頭也有一張嘴,但是話語很少。如果他嘴里的話足夠用,也不至于欠下三嬸的人情,如此糾結(jié)。

自打與三嬸面對面以后,王老頭的心里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他感覺面對三嬸的時候,手心都在出汗,尤其是聽到三嬸臨走時那撲哧一笑,他似乎覺得三嬸的笑,有調(diào)侃,也有嘲笑的意思,不然她為什么笑,而不是說話?她不會無緣無故地笑,她的笑聲一定是有用意。

王老頭越想越多,幾天時間里都不說話,平時嘴里本來就話少,經(jīng)過與三嬸相遇后,話更少了。有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吭一聲;沒人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就不再主動說話。有人說,王老頭是在積攢話語,等待攢多了,一下子說出來;也有人說,王老頭老是張著嘴呼吸,有些話還未成形,就隨著空氣溜出去了,所以他話少。就連三嬸也沒有察覺出王老頭不說話的原因,她不知道王老頭內(nèi)心的變化。

話多了不好,不說話也不好。早年間,曾經(jīng)有一個人跟人拌嘴,有一句狠話在嘴里打轉(zhuǎn),始終沒有說出來,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結(jié)果一個硬漢子竟然被這句話給噎死了,他到死都沒有吐出那句話。

王老頭心里憋得慌,不是因為咽下去一句話,而是無話可說,心里空空的。如果他知道三嬸說的是什么,用過了,原話還回去,哪怕中間少幾個字也行,也不至于如此心虛,甚至不敢見人,見了人,也是嘴里無話,目光茫然,神情無措。

時間像是年邁的蝸牛,爬起來太慢。王老頭越是感覺時間漫長,時間越是變得膨脹,仿佛一塊糖,變成了棉花糖。他后悔當初跟三嬸借話,他想,如果當時三嬸說話的聲音再大一點點,他也不至于聽不清楚;再比如,如果當時不是礙于情面,而是及時追問一句,問問三嬸到底說了什么,何至于現(xiàn)在無話可還?

但是王老頭就是王老頭,他當時不好意思問,他假裝聽見了,假裝點頭稱是,導致含混不清無法償還,一拖再拖,日久天長,漸漸成了一塊心病。有那么幾次,他鼓足了勇氣,想問問三嬸當時到底說了什么,但是轉(zhuǎn)念一想,當時他不住地點頭,說明自己聽見了,既然聽見了,為什么還要去問三嬸,豈不是要被三嬸笑話?他也想過,如果那幾句話不還給三嬸,從此不提了,假裝忘記了,會是什么結(jié)果?顯然也不妥,因為他曾經(jīng)站在三嬸的對面,兩人面對面站了好大工夫,而且三嬸還發(fā)出了笑聲。想來想去,他不敢再去問三嬸,只好折磨自己,反復想,萬一想出來了,把原話還給三嬸,豈不是更體面?

沒有萬一。當時都沒有聽清的幾句話,過了這么長時間,只能越來越模糊。這件事,在王老頭心里憋著,越來越沉,越來越重,沒過多久,他就失語了,不再主動跟人說話,人們問話他也不再回答了。

許多日子過去了,王老頭承受著內(nèi)心的折磨,不跟任何人說話,仿佛一個木頭人。

有一天,他一個人默默地走進村外的樹林里,走到了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能夠聽見的地方,大喊了一聲。他嘗試一下,看看自己是否還能發(fā)出聲音。大喊以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生以來從未喊出過這么大的聲音,這喊聲傳到天空里,又從天空里返回,把他自己給震撼了。他喊了一聲之后,接著又喊,一直喊到聲嘶力竭,聲音郁悶而又悲涼,最后他竟然喊出了眼淚。

流出眼淚之后,他意識到自己哭了。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站在樹林里,后來坐在樹林里,最后躺在樹林里,看見巨大的天空覆蓋在自己的身上??匆娺|闊的天空,他一下子想開了,他想,活了八十多歲了,不能讓一句話憋死。大不了問問三嬸,當時她到底說了什么,為了表達歉意,我可以把她說過的話重復兩遍,或者三遍,加倍還給她就是。

想開了以后,他不再害怕遇見三嬸,甚至想馬上見到三嬸,一問究竟。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在回去的路上,王老頭真的遇到了三嬸。他們狹路相逢,王老頭與三嬸相對而行,正好撞個對面。這次,王老頭不再躲避,他主動迎上去,跟三嬸面對面站著。三嬸看到王老頭這個樣子,又一次撲哧一聲笑了。

王老頭說,三嬸笑什么?

三嬸說,我想笑就笑,沒笑什么。

王老頭說,我跟你借的那些話,我想還你。

三嬸說,不用還了,讓我看看就行。

王老頭說,怎么看?

三嬸說,張開嘴,讓我看看。

王老頭張開了嘴。三嬸說,行了,我看見了。

王老頭說,是三嬸當時說的原話么?

三嬸撲哧一聲又笑了,說,我當時對著你的耳朵,什么也沒說,只是發(fā)出了一些小小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聽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什么。

說完,三嬸哈哈大笑。王老頭看見三嬸笑得這么開心,也笑了。

笑到最后,王老頭感到自己發(fā)出的不再是笑聲,而是從腹腔里向上噴出的空氣通過喉嚨時所產(chǎn)生的摩擦音,最后連空氣也沒有了,無法連續(xù)了,只剩一個張開的嘴,嘴里卻不再有一點聲音。

天空中來了一個提燈人

夜晚,如果有人提著燈籠從天上走過,不要沖著他大喊,也不要打擾他,也許他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前幾年就曾發(fā)生過一次險情,當時有人提著燈籠從天上經(jīng)過,地上的人都仰頭看著他,其中一人大喊了一聲,提燈人一分心,不小心從天上掉了下來,幸好他在下落的過程中長出了翅膀,順勢越過青龍河,在月光中飛過了南山,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人們不明白,為什么每過幾年,就會有來自星星后面的人提著燈籠,到人間來尋找什么東西。他到底在找什么,人們只是猜測,并不知道詳情。有人去問村里的長老,長老說,也許提燈人是在尋找一粒燈火,也許是尋找一個人。

長老說話的時候,雪白的胡子幾乎拖到膝蓋以下,趕上刮風的時候,胡子就會飄起來。

河灣村的人都相信長老說的話,不僅僅是尊重他兩百多歲的年齡,也佩服他的經(jīng)驗。有一年大旱,長老說,老天總會下雨的,結(jié)果過了一個多月,老天真的下雨了。還有一年,彎曲的青龍河繞過河灣村后向西南方向流去,由于晚風吹拂,整條河流差一點就要在夕光中飄起來,幸虧長老及時發(fā)現(xiàn),用手按住了河水。至今,河水上面還留有他的手印。

有人說,長老認識天上的提燈人,但是叫不出他的名字。對此,長老曾經(jīng)解釋過,說,提燈人總是匆匆而過,離地面又太高,每次經(jīng)過,都沒有機會說話,所以,只是認識而已,我跟他并無深交。

人們不會為難一個老人,讓他說出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因為人們也都親眼看見了,天上的提燈人確實是匆匆而過,并沒有在村莊上空停留,也沒有跟誰說話的意思,他只是往下看了一眼,似乎還用手指了一下。他所指的那個地方,是一家人的屋頂,人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茅草屋頂并沒什么特別之處,只是月光比別處厚一些,仿佛茅草屋的外面包裹著三層琥珀。人們想,這有什么稀奇呢?誰家的屋頂上不是落滿了月光?誰家的月光不是水汪汪的?

可是長老不這么想,他認為天上的提燈人,一定是有用意。

果不其然,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證實了長老的判斷。天上的提燈人所指的那個茅草屋,屋頂上落下一只螢火蟲,隨后又從遠處飛來一只,也落在屋頂上。隨著月光的加厚,屋頂上聚集了許多螢火蟲,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多的螢火蟲,都落在這個屋頂上,每個螢火蟲都在閃閃發(fā)光。在人們的注視下,這些聚集在屋頂上的螢火蟲忽然同時飛起,向空中盤旋而上,跟著天上的提燈人走了。

人們仰望著夜空,看見提燈人的周圍,聚集了成群的螢火蟲,其中有一顆豆粒大的光亮,不是螢火蟲的光,而是一粒燈火。

有人說,提燈人是來到人間采集光亮,是為了補充天上缺失的流星;還有人說,他帶走那么多螢火蟲的真正目的,是為了用熒光掩藏一粒燈火。也就是說,那個豆粒大小的燈火,才是他要帶走的重要的東西。

人們的猜測也有一定道理,火苗才是天上稀缺的東西。天上雖然也有星星在發(fā)光,但是星星的火苗是假火,熱量極低,只能用來烤手。而燈火雖小,卻是一粒真火,真正的火種——它有可能熄滅,也有可能點燃漫天的大火。

首先發(fā)現(xiàn)螢火蟲里面夾雜著燈火的,是長老。當他發(fā)現(xiàn)那粒燈火時,天空驟然明亮,成群的星星在天頂上盤旋,前來迎接這個提燈人,可見他所帶走的,絕不是一般的燈火。

大約是后半夜,跟隨提燈人飛走的螢火蟲,全部從天空返回,散落在遠近的山野和樹林中,仿佛從天上下了一場流星雨。這些小蟲子畢竟是生活在人間的,即使身體上發(fā)出一些光亮,也無法冒充星星在天上久留,它們只是被一種光源和力量所吸引,在天空里飛了一程,然后又返回大地。而那粒燈火,卻留在了天上,由于混雜在眾多的星星中間,憑肉眼幾乎無法辨認。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長老總感到心里有些隱隱的不安,他并不是擔心被提燈人帶走的燈火會在天空里熄滅,而是擔心這粒燈火會把夜空燒毀。長老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畢竟許多年前河灣村西北部天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坍塌,至今仍然沒有找到確切的原因。有人懷疑是閃電撕裂所致,有人猜測是夜里游走的燈火不慎把天空燒毀。更有甚者,說是天空太薄了,加上有人在天空背面走動,不踩塌才怪呢??傊?,關(guān)于那次天塌,眾說紛紜,至今沒有定論。倘若提燈人帶走的那粒燈火引燃天空,河灣村就脫不了干系。

長老擔心的事情,終于出現(xiàn)在一天傍晚,人們目睹了一場天災。日落時分,西部天空的云彩起火,燒焦的云彩把半個天空都染紅了。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夜空中那個提燈人從村莊里取走一粒燈火,竟然是為了點燃天上的云彩。有人說,星星只能把天空燒出一個一個的小洞,不會造成大片燃燒,而來自人間的火苗,無論多么小,都有無窮的能量,甚至可以燒毀一個世界。

看見天上失火,人們非常著急,許多人試圖去救火,都被長老制止了。長老說,再等等,如果云彩徹夜燃燒,我們就去救火;如果大火在黃昏后熄滅,就不用擔心。果然,隨著黃昏降臨,云彩漸漸暗下去,最后隨著日落熄滅了。

“沒想到燈火有這么大的威力,把云彩都燒毀了?!庇腥苏f。

“有一次,我家的燈火快要死了,我用針扎了一下火苗,它又活了?!币粋€人說。

“其實星星也可以照明?!绷硪粋€人說。

“論照明,我還是喜歡又大又胖的月亮?!闭驹诹硪粋€人旁邊的另一個人說。

長老聽見人們議論紛紛,說,天火已經(jīng)滅了,大家都散了吧。

長老話音未落,天空一下子黑了。人們看見一只螢火蟲帶著它自制的小燈籠在天上飛來飛去。在螢火蟲的上方,隱約有一個人從天空里走來,從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這個人正是幾天前經(jīng)過河灣村上空的提燈人。這次,他的手里沒有提燈籠,胸脯里面卻透出一些光亮。人們從未見過身體內(nèi)部發(fā)光的人,因此也不敢斷定,到底是他的靈魂在燃燒,還是心在發(fā)光。

大解,原名解文閣,1957年生,河北青龍縣人,現(xiàn)居石家莊。著有詩歌,小說,寓言等多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