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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黨的領導與延安文藝的嶄新形態(tài)
來源:文藝報 | 顏同林  2021年05月17日08:42
關鍵詞:延安文藝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源自南朝劉勰的《文心雕龍》,貫通在文藝領域上,其用意指文學的內容與形式之變,皆因時代風氣交替變更所致;文學的變化受社會情勢影響,興衰起落亦是如此。由此觀之,一個時代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軍事、文化自然影響文藝的諸多方面,其發(fā)展、演變、轉折與興衰等都可以從中清晰地找到內在的脈絡。當我們將這一觀念移用于1935年至1940年代末之間的延安文藝時,都是十分恰當?shù)挠^察視角。其中,中國共產黨領導文藝的有效方式和途徑,組織起來的廣度與力度,推動革命文藝的發(fā)展與變革,在延安時期便積累了豐富而寶貴的經(jīng)驗。擇其大略,關鍵的一條則是黨的有力領導和多方位介入,在一種新的環(huán)境與文藝制度下促成了延安文藝的發(fā)生和代變,延安文藝(限于篇幅,這里以文學為主進行論述)的嶄新形態(tài)也得以完成。

文人的轉變: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jù)地

延安時期黨在文藝上發(fā)揮了引領與示范作用,典型的莫過于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有效覆蓋和組織實踐。以延安為中心的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在特殊的戰(zhàn)時環(huán)境下,重視政治、軍事發(fā)展,文藝成為服務于前者的精神武器。黨的領導人對文化戰(zhàn)線與軍事戰(zhàn)線并駕齊驅的定位,成為統(tǒng)領解放區(qū)社會協(xié)調發(fā)展的根本方針,文藝工作自然成為革命事業(yè)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黨的領導人對文化人的重視,對知識分子的重視以及對他們工作性質、思想意識的引領居于首要地位。

1938年4月,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副主任柯仲平在《新中華報》副刊上著文,記錄了毛澤東與張聞天等一起在“招待邊區(qū)文化人”活動中的一段講演:“亭子間的人弄出來的東西有時不大好吃,山頂上的人弄出來的東西有時不大好看。有些亭子間的人以為‘老子是天下第一;至少是天下第二’;山頂上的人也有擺老粗架子的,動不動‘老子二萬五千里’?!?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篇劃時代的重要文獻中,則有了更進一步的深入闡釋:“因為思想上有許多問題,我們有許多同志也就不大能真正區(qū)別革命根據(jù)地和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并由此弄出許多錯誤。同志們很多是從上海亭子間來的;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jù)地,不但是經(jīng)歷了兩種地區(qū),而且是經(jīng)歷了兩個歷史時代。一個是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一個是無產階級領導的革命的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到了革命根據(jù)地,就是到了中國歷史幾千年來空前未有的人民大眾當權的時代?!虼耍覀儽仨毢托碌娜罕娤嘟Y合,不能有任何遲疑?!币陨纤?,生動形象地將延安文化人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亭子間”的文人進行聚焦,也將亭子間文人向何處去的成長道路揭示出來。1939年,畫家蔡若虹到達延安時,也深有同感和代表性:“從上海的亭子間到延安的窯洞,不但有兩種不同的面貌,而且有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想作風?!?/p>

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jù)地,意味著國統(tǒng)區(qū)、淪陷區(qū)文藝工作者到達延安解放區(qū)之前的基本處境不再存在,他們告別了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且通過文藝創(chuàng)作取得各自生存的物質與權利這一既有道路,恰恰相反是以公家人的身份求得在政黨體制內的嶄新生活。文化人主體思想、情感的轉變,左右并伴隨文藝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聯(lián)系毛澤東同志在講話中所指出的關鍵問題,即文藝工作者的立場問題、態(tài)度問題、工作對象問題,以及工作問題和學習問題,都不難從中找到支撐與依據(jù)。在解放區(qū)各級邊區(qū)政府的管轄范圍內,不管是從團結、統(tǒng)一戰(zhàn)線出發(fā),還是立足于適應新的時代環(huán)境出發(fā),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文藝為政治服務等重要命題涇渭分明地生發(fā)出磅礴力量。換言之,革命文藝的初心與使命有了截然不同的解答。

歷史地看,文藝創(chuàng)作主體的轉變與改造走過了曲折的道路。從晚清到五四,最先覺醒的一代知識分子以啟蒙為己任,自覺地探索開啟民智、改造民眾的道路,一次又一次在失敗中總結經(jīng)驗,因為國民的蒙昧和麻木造成了救亡的失敗,所以才有了魯迅筆下國民劣根性的生動呈現(xiàn),才有了五四一代作家對啟蒙話題此起彼伏的書寫。啟蒙最重要的關鍵點在于文藝作品能否走進廣大國民的生活視野,改變他們的思想和言行,文藝在何種程度上和民眾結合起來始終成為一種艱難的考驗。20世紀20年代后,成仿吾從文藝接受對象的角度提出創(chuàng)作要以工農大眾為對象,林伯修從文學發(fā)展的趨勢提出文藝大眾化是普羅文學必然的要求,郭沫若提出到民間去、到工廠車間去的口號,茅盾在《從牯嶺到東京》一文中也有類似的聲音。逐一檢點后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主張盡管振聾發(fā)聵,但都是一時的個人之見,沒有落地生根的文藝實踐有力支撐。文藝與勞苦大眾的鴻溝十分巨大,廣大農村底層民眾的生活離文藝十分遙遠。在1930年代中,左聯(lián)成立后以“文藝大眾化”為抓手,以《大眾文藝》和《北斗》等作為主要陣地,魯迅、郭沫若、瞿秋白、馮乃超、鄭伯奇、馮雪峰等一大批左翼作家紛紛撰文鼓吹,但大多是停留在“亭子間”的吶喊,并沒有傳到勞苦大眾的耳朵里。

文藝工作者為什么對象創(chuàng)作,服務于什么受眾群體,決定了文藝的前途與方向。只有在黨的領導下,強有力地組織起來,文藝工作才找到了一條不同以往的新路。到解放區(qū)的眾多根據(jù)地去生根、發(fā)芽,廣大文藝工作者終于尋找到了最為堅實、肥沃的土壤。這一精準的定位與嶄新的設計,是新的時代環(huán)境的內在規(guī)約。文化人走出亭子間,走向革命根據(jù)地這一廣闊天地,正是恰逢其時。

與群眾結合:文藝的大眾化與化大眾

文藝工作者身份、立場、態(tài)度的連續(xù)性轉變,必將相應帶來一系列新的變革。在這一邏輯鏈條中,與群眾結合成為重要一環(huán),文藝的大眾化不可回避,包括藝術的、審美的風尚在內。

毛澤東同志在1940年的《新民主主義論》一文中,提到了新民主主義的文化,便包括中國文化革命的歷史特點、五四以來的四個分期、文化性質偏向等重大問題,并以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文化作為最后的總結。論述到大眾的文化議題時,文章明確指出“新民主主義的文化是大眾的,因而即是民主的。它應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農勞苦民眾服務,并逐漸成為他們的文化?!薄斑@種文化運動和實踐運動,都是群眾的。因此,一切進步的文化工作者,在抗日戰(zhàn)爭中,應有自己的文化軍隊,這個軍隊就是人民大眾?!?/p>

“百分之九十以上”“工農勞苦民眾”等說法,意味著對群眾的明確界定。文藝為這一龐大人群服務,既要為他們所理解與欣賞,也要在普及的基礎上進行提高。文藝工作者既要和群眾打成一片,也要將自己化入群眾之中,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任何理論與目標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文藝要實現(xiàn)大眾化也是如此。早在井岡山革命時期,黨領導文藝工作者在紅色報刊開辟了報告文學、紀實散文等具有非虛構特征的專欄,用以吸引大眾對革命的關注。在中央蘇區(qū),黨領導文藝工作者利用當?shù)孛窀栊≌{等資源,創(chuàng)作出數(shù)量龐大、內容豐富的紅色歌謠,取得了良好的效果。類似這些活動十分繁多,均為后來在延安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提供了前期經(jīng)驗。黨的領導人不斷在文藝大眾化過程中進行實踐、歸納、總結,將經(jīng)驗上升為理論,又將理論付諸于實踐,證實了大眾化的文藝在啟迪民智、發(fā)動群眾方面的非凡力量。

文藝工作者完全融入群眾,消除了與農民、士兵的隔膜;從窯洞中走出來,走到廣袤的田野上,則是一個歷史漸進的過程。下鄉(xiāng)、入伍成為文藝工作者的必修課,在深入農村、深入部隊、深入基層的文藝下鄉(xiāng)過程中實現(xiàn)艱難的歷史轉身。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綱領,延安文藝運動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實踐的綜合運動,是在黨的領導和組織下開展起來的一次偉大文藝實踐,不但使文藝工作者思想得到改造,也構建了意識形態(tài)的屏障。毛澤東等共產黨人在延安時期的文藝思想,是對既往中國革命文藝活動的理論總結,具有實踐性與戰(zhàn)斗性品格,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為延安文藝的發(fā)展和新中國成立后的文藝方向指明了前進的道路。同時,這一文藝思想的落地、執(zhí)行與推廣也頗為重要。譬如,為了貫徹講話精神,中央文委和中央組織部于1943年3月召開了黨的文藝工作者座談會,進行“文藝下鄉(xiāng)”的總動員,劉少奇、陳云、凱豐等人參加會議,指出文藝工作者要克服“特殊”與“自大”等不良傾向,規(guī)勸文藝工作者們走到革命群眾中去,與實際結合,與工農兵結合。黨領導下的不同文藝社團和機構,以“文抗”和“魯藝”為代表,也紛紛組織文藝隊伍奔赴戰(zhàn)爭前線,走向千村萬戶,接受現(xiàn)實社會嚴峻的重重考驗。

當然,最為重要的實踐是廣大文藝工作者的身體力行。通過與群眾結合,與革命結合,延安文藝工作者在各個領域都取得了非同一般的成績:秧歌劇《兄妹開荒》《牛永貴掛彩》《夫妻識字》、歌劇《白毛女》《蘭花花》、音樂《黃河大合唱》《東方紅》、地方戲曲《血淚仇》《窮人恨》《劉巧團圓》、民歌體詩歌《王貴與李香香》《漳河水》、報告文學《田保霖》《活在新社會里》、改編京劇《逼上梁山》《三打祝家莊》、小說《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荷花淀》《種谷記》《新兒女英雄傳》等一大批作品便是代表。廣大文藝工作者化入大眾進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精氣神。同時,這些作品也部分得到了黨的領導人的高度肯定。比如,毛澤東同志在1944年初觀看了楊紹萱、齊燕銘改編的京劇《逼上梁山》后,連夜寫信稱“歷史是人民創(chuàng)造的,但在舊戲舞臺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上),人民卻成了渣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統(tǒng)治著舞臺,這種歷史的顛倒,現(xiàn)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復了歷史的面目,從此舊劇開了新生面”。毛澤東看了丁玲的《田保霖》后則稱道,“丁玲現(xiàn)在到群眾中去就能寫好文章”。連很少接觸文藝的軍事指揮員彭德懷,得知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出版受阻時也題詞支持,宣稱“像這種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加上郭沫若、周揚、茅盾、孫犁、陳荒煤等人的評價,為延安文藝樹立了趙樹理方向。彭德懷在觀看了《窮人恨》以后給劇團致信說:“你們演出的《窮人恨》,為廣大貧苦勞動人民、革命戰(zhàn)士所熱烈歡迎,成為發(fā)動群眾組織起來的有力武器?!?/p>

傾聽泥土的聲音:群眾語言的勝利

正如美術家運用線條、顏料,音樂家運用音符等一樣,作家是個性化地運用語言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的。延安的文藝工作者在語言領域,無限靠近和使用群眾語言成為新的時代風尚。

1942年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中,將“語言無味,像個癟三”列為第四條罪狀,并且提出學習語言的三條途徑,分別是向人民群眾學習語言、從外國語言吸收成分、學習古人語言中有生命的東西。從三條途徑來看,向群眾學習語言成為首選,地位最為重要?!对谘影参乃囎剷系闹v話》中,他警醒文藝工作者“語言不懂”的現(xiàn)狀,力倡“認真學習群眾的語言”是文藝工作者和工農兵大眾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的先決條件??傊?,在文藝創(chuàng)作中言語接近民眾,成為一種顯著而獨特的現(xiàn)象。在以延安為中心的大大小小的解放區(qū),像中國文藝協(xié)會、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延安文抗、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抗戰(zhàn)劇團、民眾劇團、烽火劇團等許多文藝社團,在黨的領導下積極進行創(chuàng)作和演出,幾乎走遍了陜北的每一個村莊,用當?shù)氐幕畹恼Z言進行宣傳、演出,得到了當?shù)厝罕姷臒崃抑С帧T谏鐖F組織中活躍的文藝工作者,汲取民間文藝的養(yǎng)分,將小調、山歌、鼓詞、信天游、花兒等形式充分利用起來,即使是有些不太適用的“舊瓶”,也裝上了“新酒”。作家們運用手中的筆,傾聽泥土的聲音,慢慢去文言化、去歐化,將帶有西北方言的群眾語言運用于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等不同類別的藝術形式中,打通了文藝與民眾的心靈通道。譬如,李季以陜北方言入詩的方式創(chuàng)作的民歌體長詩《王貴與李香香》是新詩民謠化、大眾化的范例。從亭子間走來的作家周立波,從短篇小說集《鐵門里》到《暴風驟雨》,便有一個從語言歐化到群眾語言化的明顯轉變,反映土改題材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也成為周立波一生的代表作。

“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笨偠灾?,延安文藝是在黨的正確領導下,全方位革新了新文學的發(fā)展道路與審美形態(tài),在服務最廣大群眾的基礎上,將革命文藝深入群眾、深入民間,取得了長足的真正的發(fā)展。在黨的堅強領導下,通過扎根群眾、思想引領、下鄉(xiāng)入伍、文藝制度、生活保障等綜合手段,強化了文藝工作者扎根于群眾的新鮮信念,牢牢守住革命文藝的陣地,真正實現(xiàn)了延安文藝的嶄新形態(tài)。

(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