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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祝福》:“祥林嫂之問”與“魯迅思想”的發(fā)生
來源:《文學(xué)評論》 | 段從學(xué)  2021年05月17日09:12

內(nèi)容提要:“反封建”和“反抗絕望”是解讀《祝?!返膬煞N通行思路,但從作為“真問題”的“祥林嫂之問”入手,或可另探新途。《祝?!返牡诙巍皻w鄉(xiāng)書寫”開始了魯迅既批判傳統(tǒng),又批判青年的精神歷程,讓魯迅打破進化論的束縛,掙脫了“歷史中間物”身上的“有罪感”,以及由此導(dǎo)致的啟蒙困境,開創(chuàng)了以“活的人”為立足點的現(xiàn)代中國“魯迅思想”。

關(guān)鍵詞:魯迅;《祝福》;現(xiàn)代性;因果史觀

祥林嫂,魯迅《祝?!凡鍒D,古元木刻版畫,1956年

由于《祝福》包含了“兩個故事”,所以無論以“祥林嫂的故事”為中心的“反封建”論,還是以“我的故事”為中心,探討魯迅精神世界復(fù)雜性的“反抗絕望”說,都不難找到相應(yīng)的文本根據(jù)。但《祝?!樊吘共皇莾善?,而只是“一篇小說”。問題的關(guān)鍵,顯然也就不是究竟以哪一個故事為中心,而是如何把它當作“兩個故事”組成的“一篇小說”來理解。從一方面作為悲劇命運的結(jié)果關(guān)聯(lián)著“祥林嫂的故事”,同時又作為開端而聯(lián)系著“我的故事”,引發(fā)了“我”的困惑與思考的“祥林嫂之問”入手,或許不僅可以打破各執(zhí)一端的糾纏,更有可能走出某種普遍性的誤區(qū),重新認識“魯迅思想”及其當代意義。

一、作為參照的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

“祥林嫂的故事”雖然在很長時間里壓倒“我的故事”而成了唯一的焦點,但在結(jié)構(gòu)上卻只能算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屬于“故事中的故事”。一定要把小說歸納為“一個故事”的話,《祝?!分v述的其實是“我”的“歸鄉(xiāng)故事”:“我”在舊歷年底回到故鄉(xiāng)魯鎮(zhèn),又在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逼迫之下黯然離去。在這個“歸來-離去”的“歸鄉(xiāng)故事”里,“我”既是講述者,又是“故事里的人”?!巴庠诘漠惣旱墓适略诒恢v述的同時也內(nèi)化到講述者的心理與人格深處,潛移默化地鑄造著‘我’的人生哲學(xué)與情感方式”,最終把“我”塑造成了“一個苦苦思索和探求人生之路的‘尋路者’形象”[1]。

1924年3月,《東方雜志》發(fā)表魯迅的短篇小說《祝福》。1956年,由夏衍改編成電影,北京電影制片廠攝制,是新中國第一部彩色故事片。

“祥林嫂之問”對小說的決定性意義,也就在這里:不是魯鎮(zhèn)無處不在的冷漠或者別的什么,而是靈魂有無的“祥林嫂之問”,猛然間打破了“我”的幻想,把“我”從“歸鄉(xiāng)者”變成了“尋路者”。質(zhì)言之,盡管“已沒有家”,“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家里”的事實,早在“歸來”之前就注定了“離去”的必然,但究竟以怎樣的方式、怎樣的身份“離去”,則是由“我”回到魯鎮(zhèn)的第二天,在路上“遇見祥林嫂的事”決定的[2]。

要理解“祥林嫂之問”的這個決定性意義,有必要回過頭來,從《故鄉(xiāng)》《社戲》兩篇小說的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說起?!皩榱藙e他而來”的《故鄉(xiāng)》,其實不是告別,而是更強烈的回歸。不得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xiāng),搬家到我謀食的異地去”,告別“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事實,反過來激發(fā)了“我”的強烈依戀,把“我”推進了心理的“幻景故鄉(xiāng)”深處,鑄造成了“懷鄉(xiāng)者”[3]。這種依戀是如此濃烈,以至于閏土恭恭敬敬的一聲“老爺”將“我”打入冰冷的現(xiàn)實,甚至于清楚地看見了所謂的“希望”不過是“自己手制的偶像”之后,小說仍然用這樣一條“光明的尾巴”,強行抹去了“幻景故鄉(xiāng)”和“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斷裂: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4]

在鄉(xiāng)村/都市的二元對立中展開的《社戲》,同樣也是作為“懷鄉(xiāng)者”的“我”,為了逃避眼前的喧擾而在想象中展開的一次回歸“幻景故鄉(xiāng)”的心靈之旅。朦朧的月色、婉轉(zhuǎn)悠揚的笛聲、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fā)散出來的清香這些彌漫著牧歌意緒的詩性意象,把心靈深處的“幻景故鄉(xiāng)”,升華成了“美麗的故鄉(xiāng)”。因為“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等現(xiàn)實情境的抵抗而面臨危機的“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5],在《社戲》中得到了完美的拯救與升華。

《吶喊》1930年北新書局版?!豆枢l(xiāng)》和《社戲》皆選自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集《吶喊》

所以《故鄉(xiāng)》和《社戲》的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最終以心理的“幻景故鄉(xiāng)”對物理“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勝利,筑起了一個封閉的精神世界,隔絕了現(xiàn)實經(jīng)驗進入或打破“我”的心理幻象之可能?!渡鐟颉窙]有看清戲臺上的表演,而只是月色朦朧中的一次看戲之行。《故鄉(xiāng)》也是一次從幻象出發(fā),又復(fù)歸于幻象的封閉之旅。魯迅曾批評過晚年的章太炎,說他“退居于寧靜的學(xué)者,用自己所手造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6],批評過《孤獨者》里的魏連殳,說他“親手造了獨頭繭,將自己裹在里面了”[7]。這樣的批評,其實也適用于他的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幻景故鄉(xiāng)”就是魯迅“自己手造的墻”,自己的“獨頭繭”。而《故鄉(xiāng)》結(jié)尾那條生硬的“光明的尾巴”,和魯迅嘲諷的牧師用來安慰正在受苦的農(nóng)婦的“死后”,也并沒有什么兩樣。那嘲諷,也可以放在他自己的作品上:“其實古今的圣賢以及哲人學(xué)者之所說,何嘗能比這高明些。他們之所謂‘將來’,不就是牧師之所謂‘死后’么?”[8]

作者與作品的關(guān)系只是理解文學(xué)的一種,而非唯一可能的維度。是否真實地表達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并不能決定作品的好壞,更不能決定作品的歷史效果。但立足于魯迅這個時期的情感和思想變化,從是否真實地表達了作者思想感情的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故鄉(xiāng)》《社戲》的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并沒有脫離魯迅所謂“瞞和騙的文藝”:“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9]。

反過來,也正是為了掙脫“幻景故鄉(xiāng)”的誘惑,掙脫“瞞和騙的大澤”,魯迅才又重新?lián)炱稹皻w來-離去”的模式,開啟了自己的第二次“歸鄉(xiāng)書寫”。

二、“祥林嫂之問”與“我”的逃離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畢竟最像”四個字,寫出了“舊歷的年底”壓倒了“新歷的年底”的結(jié)局,交代了歸鄉(xiāng)的心理根源,也暗示“歸來”之前曾經(jīng)有過的猶豫和掙扎,為最終的“離去”埋下了伏筆。

任何一種思想體系和價值標準,都只有通過對時間的命名和劃分,才能進入日常生活,成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舊歷的年底”和“新歷的年底”,其實是兩種不同的思想和價值標準?!蹲8!穼懹?924年2月7日。而就在兩個星期之前,魯迅曾借“上??A書局印行”的一本錯亂迭出,新時間里混雜著“宜沐浴剃頭捕捉”之類舊習俗的日歷,尖銳地批判過“奇怪的日歷”背后的“昏謬”[10]。“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的誘惑,其實是“舊歷社會”的思想和價值標準以“幻景故鄉(xiāng)”的形式向“我”展現(xiàn)出來的誘惑。

但“像”,也就“不是”。在《社戲》里,“我”因為厭倦了北京劇場的喧鬧,才有了對故鄉(xiāng)經(jīng)驗的追憶和懷念?!芭f歷社會”的誘惑里,也潛含著“我”對“新歷社會”和“現(xiàn)實之家”的厭倦。新歷的年底“是”,但卻“不像”年底。舊歷的年底“像”,卻“不是”年底。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的“幻景故鄉(xiāng)”和“現(xiàn)實故鄉(xiāng)”,在這里變成了“像”和“是”的糾纏。不同的是,這個時期的魯迅對“幻景故鄉(xiāng)”之“像”,已經(jīng)有了清醒的自覺?!对诰茦巧稀访鞔_寫道:“北方固不是我的舊鄉(xiāng),但南來又只能算一個客子,無論那邊的干雪怎樣紛飛,這里的柔雪又怎樣的依戀,于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保?1]

陶元慶設(shè)計《彷徨》封面(1926年)

“畢竟最像”背后的猶豫和掙扎,就源于“我”對這種誘惑的清醒自覺。如《朝花夕拾·小引》所說,盡管“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但“我”終究還是清醒地意識到了它們只是“思鄉(xiāng)的蠱惑”[12],而非真實的存在。所以小說開篇的第四個句子,也就急轉(zhuǎn)直下,把剛剛完成的“歸來”放到了不穩(wěn)定的悖論之中,以“家”和“故鄉(xiāng)”的分離,寫出了“離去”的必然:“雖說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時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p>

拋開為了讀者需要而插入的關(guān)于“我”和魯四老爺親戚關(guān)系的說明,和對后者的諷刺性描寫,只考慮“我”的情感變化和故事情節(jié)必需性的話,小說第一自然段完全可以在“已沒有家”“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敝?,直接點出最后的結(jié)局:“但是,談話總是不投機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p>

正如上文所說,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的“離去”,反而激起了強烈的“思鄉(xiāng)的蠱惑”,把“我”鑄造成了熱烈期待著再次“歸來”的“懷鄉(xiāng)者”?!蹲8!分械摹拔摇保虼瞬艜趲捉?jīng)猶豫和掙扎之后,還是忍不住在“舊歷的年底”回到了“已沒有家”的故鄉(xiāng),回到了記憶和情感的“幻景故鄉(xiāng)”。而這一點,也解釋了為什么盡管“我”剛回到故鄉(xiāng)“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但仍然會在“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的“舊歷社會”里百無聊賴地呆——準確地說是“?!薄降谌欤糯蚨恕半x開”的主意:“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但即便如此,上述這段出現(xiàn)在第二自然段結(jié)尾處的話也仍然可以理解為“我”的自言自語,一種在想要掙脫“舊歷社會”和“幻景故鄉(xiāng)”而不可得的困境中發(fā)出的自我勸勉。此時的“我”,仍然有可能像第一次“歸鄉(xiāng)書寫”那樣,以“懷鄉(xiāng)者”的身份從魯鎮(zhèn)“離去”,走進新一輪“歸來”。那明知其并非真實,而僅只殘存在記憶和情感深處的“思鄉(xiāng)的蠱惑”,依然極有可能“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回顧”。

根本性的轉(zhuǎn)變,是隨著祥林嫂的出現(xiàn),從第三自然段開始的:“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边@個轉(zhuǎn)折,既印證了假若沒有“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我”就有可能繼續(xù)百無聊賴地“安住”下去的事實,又毫不含糊地把“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確定成了“使我不能安住”的根本原因。“幻景故鄉(xiāng)”的強烈誘惑,也由此變成了“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之決定性意義的反襯。誘惑有多強烈,“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就有多重要。

三、“真問題”的意義

習慣性地把“祥林嫂的故事”看作一個整體的人們,忽略了這樣的事實:“祥林嫂之死”,乃是在“我”決心“離開”之后才發(fā)生的事。當“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打破了“幻景故鄉(xiāng)”和“舊歷社會”的誘惑,讓“我”決心“離去”的時候,“祥林嫂之死”還只是一種可能的意外。把“我”從“歸鄉(xiāng)者”變成了“尋路者”的,因此也就不包括,甚至在不少人看主要就是由“祥林嫂之死”構(gòu)成的“祥林嫂的故事”,而是靈魂有無的“祥林嫂之問”。

小說借祥林嫂之口,提出了迄今為止的人類思想未能圓滿回答的“真問題”:“一個人死了之后,有沒有魂靈的?”

小說人物“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蹲8!肪傻那楣?jié)設(shè)計,把“有”和“無”都變成了無效答案。祥林嫂既希望“有”,以便死后能見到兒子阿毛;同時又希望“無”,免除死后被鋸成兩半,分給兩個丈夫的大恐懼?!坝小币馕吨粌H現(xiàn)在,而且死后仍然要繼續(xù)受苦;“無”則意味自己的人生只有眼前充滿了苦難和不幸,因而現(xiàn)實生活毫無意義。所以無論“有”還是“無”,都意味著永遠的苦難和不幸,都無法解除祥林嫂的惶惑與恐懼?!拔摇蓖掏掏峦隆罢f不清”的回答,也就只能在祥林嫂一步緊接著一步的追問中潰敗下來。

魯迅自己,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1936年9月5日,重病之余的魯迅在遺囑性質(zhì)的雜文《死》里,全面回顧了靈魂問題對自己的困擾,立下了“人死無鬼”的確信[13]。但僅僅十五天之后,他卻又在《女吊》里表現(xiàn)出了對紹興民間鬼神信仰的“同情之理解”。對“鬼”的由衷贊賞,和對上海“前進”作家極度的厭惡,合力中否定了“人死無鬼”的確信:“自然,自殺是卑怯的行為,鬼魂報仇更不合于科學(xué),但那些都是愚婦人,連字也不認識,敢請‘前進’的文學(xué)家和‘戰(zhàn)斗’的勇士們不要十分生氣罷。我真怕你們要變呆鳥?!保?4]

趙延年木刻魯迅作品之《女吊》

但《女吊》的“有鬼”,也不能說就是魯迅最終的確信。假若思考和追問能夠繼續(xù),誰也不敢說魯迅就不會再次回到“人死無鬼”的“確信”上來。不是個人意志或者正確答案,而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讓魯迅的思考停止在《女吊》上,終結(jié)了“祥林嫂之問”對魯迅的困擾。

在注定要遭遇痛苦和不幸的世界里,“祥林嫂之問”其實就是“人生有無意義”這個亙古的生存論難題在魯迅身上的表現(xiàn)。思想和文明類型的多樣性,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人類試圖回答這個問題的產(chǎn)物,又是這個問題根本上無法回答的直接證據(jù)。和那些只是為了“被解決”才提出來的歷史問題不一樣,“祥林嫂之問”是永遠無法回答,同時又因其無法回答而永遠困擾著人類,召喚著每個人的思考與回答的“真問題”。換句話說,正因為無法回答,正因為不能“被解決”,“真問題”才作為永遠不會消失的問題困擾著我們,迫使我們探索各種可能的方案和途徑,造就了思想的活力與繁榮。

認定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甚至已經(jīng)“被解決”了的假象,其實是思想的死敵。它把我們封閉在現(xiàn)成的答案或思想體系里,變成了掛著“思想”招牌的僵尸。普通人可以沉浸在日常生活里,像魯四老爺家那位無名短工一樣,對祥林嫂的苦難和不幸視而不見,對“祥林嫂之問”充耳不聞。一般的研究,也不妨把重復(fù)現(xiàn)有答案,傳播他人思想當作職業(yè),做知識的搬運工和守護者。但現(xiàn)成的答案和思想不能把一個人變成“思想家”,只有擺脫了對現(xiàn)成答案和思想體系的依附,直面“真問題”而展開自己的“思”,自己的“想”,自己探索可能的方案和途徑,才配得上“思想”兩個字。

魯迅當然知道撒謊,知道“啟蒙的藝術(shù)”。拋開《野草》里的《立論》《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不說?!赌壤吆笤鯓印返闹葜v,就曾公開贊美過“說誑和做夢”的偉大[15]。晚年的《我要騙人》,也曾把地獄換成天堂,對“祥林嫂之問”作了富有“啟蒙的藝術(shù)”的回答:“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躇,答道真有的罷?!保?6]

但唯其知道“啟蒙的藝術(shù)”,《祝福》才更進一步,以“祥林嫂之死”,干凈利落地斬斷了用“撒謊和做夢”來消除祥林嫂的惶惑與絕望,廉價地滿足讀者的可能。祥林嫂的死,把“我”對她的敷衍和心存僥幸的逃避,變成了永遠無法消除的道德原罪,迫使“我”不得不直面“祥林嫂之問”,在“尋不出路來”的地方,開始了“尋路者”的思想之旅。

在這個意義上,祥林嫂不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人物形象,而是隨著魯迅對靈魂有無問題的思索而浮現(xiàn)出來的“心像”,一面讓這種思索得以生成和持續(xù)的“鏡子”。其作用,就是“叫起靈魂來目睹他自己的腐爛的尸骸”[17],打破“幻景故鄉(xiāng)”的誘惑,把“我”從“瞞和騙的大澤”中推出來,走上“無路可走”的“尋路者”道路。那絕望又倔強地表示著自己還是“一個活物”的眼珠,以及那同樣絕望而又倔強地直視著“我”的眼神,就是“祥林嫂之問”對魯迅,對所有人絕望而又倔強的逼視:“……答我。否則,離開!……”[18]

四、在“尋不出路”的地方展開“魯迅思想”

“祥林嫂之問”本身不可能“被解決”。“祥林嫂之死”阻斷了“說誑和做夢”的可能。兩者合力,把“我”從明知其僅只是“像”,而非真實之“是”,但卻又苦于無法掙脫的“思鄉(xiāng)的蠱惑”里推出來,鑄造成為“尋路者”。這之后,《祝福》的內(nèi)容和敘述視角,也隨之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之前的《祝福》,講述的是“我”在“舊歷的年底”回到魯鎮(zhèn),拜訪親友之類的事實性活動。但從“祥林嫂之死”開始,小說變成了“我”獨自在昏暗的燈光之下,直接面對“理想讀者”的沉思性獨白。祥林嫂的悲慘命運,也才隨著“我”對“祥林嫂之問”的思索浮現(xiàn)出來,構(gòu)成了完整的“祥林嫂的故事”?!跋惹八娝劦乃纳绞论E的斷片,至此也聯(lián)成一片了”。

最重要的是:“漸漸輕松”“漸漸的舒暢”“懶散而且舒適”等明顯有違常情常理的獨特情緒,也隨著這個轉(zhuǎn)換浮現(xiàn)出來,不斷挑釁和冒犯著讀者的閱讀期待,形成了獨特的“魯迅思想”。這種獨特的“魯迅思想”,既是“祥林嫂的故事”得以“聯(lián)成一片”的情感基礎(chǔ),也是理解《祝?!返年P(guān)鍵。

魯迅曾經(jīng)在和許廣平的通信中對自己的思想做了“為自己”和“為別人”的區(qū)分:“我為自己和為別人的設(shè)想,是兩樣的。所以者何,就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確,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實驗,不敢邀請別人。”[19]“我”以“歸鄉(xiāng)者”的身份回到魯鎮(zhèn),遇見“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的祥林嫂,本來“預(yù)備她來討錢”,但卻在猝不及防中遭到“祥林嫂之問”時支支吾吾的“說不清”,就是“為別人”,即小說所謂“為她起見”的產(chǎn)物。相反的“輕松”“舒暢”等反常情緒,則只有從“為自己”的角度,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

魯迅、許廣平、海嬰一家三口

“像”而“不是”的“舊歷社會”之所以能夠誘惑,并最終導(dǎo)致了“我”的“歸來”,不僅僅因為它的確“最像年底”,更因為“我”對眼前“是”而 “不像”的“新歷社會”及其“現(xiàn)實之家”的強烈厭倦?!拔摇睒O度厭倦“新歷社會”的“現(xiàn)實之家”,但又沒有勇氣“跨進去,在刺叢里姑且走走”[20],把“沒有家”當作人生的真實境遇接受下來,承受“沒有家”的真實處境,那明知其為虛妄的“幻景故鄉(xiāng)”因此才趁虛而入,讓“我”陷入了“新歷社會”和“舊歷社會”交織而成的“昏謬”之中。質(zhì)言之,不是什么積極的正面力量,而是明知其為虛妄,但卻又苦于無力掙脫的情感幻象牽引和支配著“我”,讓“我”在“舊歷的年底”回到了魯鎮(zhèn),幻想著在“沒有家”的故鄉(xiāng)獲得暫時的“安住”。

這種情感幻象,也是魯迅反復(fù)與之搏斗的“鬼氣和毒氣”:“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21],是讓魯迅“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的那些“古老的鬼魂”[22]。反過來,魯迅也多次抒發(fā)過掙脫了“昏謬”,祛除了“鬼氣和毒氣”之后的“輕松”“舒暢”。比如《在酒樓上》的結(jié)尾:“我獨自向著自己的旅館走,寒風和雪片撲在臉上,倒覺得很爽快。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保?3]以及《孤獨者》的結(jié)尾,“我”在魏連殳葬禮結(jié)束之后的“輕松”:“像一匹受傷的狼”一樣發(fā)出長嗥之后,“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24]

如果不拘泥于細節(jié),把“我”在“新歷社會”的“家”和“舊歷社會”的“故鄉(xiāng)”之間的來回輾轉(zhuǎn)、靈魂的有和無之間的游移,以及祥林嫂既可能因為“我”的答話而發(fā)生意外,也可能毫無影響兩種可能性之間的焦慮,也納入“明暗之間”的話,這種真實的“魯迅思想”,其實是一種掙脫了想象中的可能性的束縛,掙脫了理論上完全正確,但事實上無所皈依的虛無之后的“輕松”,走進了真實的生存境域之后的“舒暢”。

《死火》中,當“死火”和“我”,以死亡確證了自己曾經(jīng)活過的事實之后,魯迅由衷地表露了自己的“舒暢”。涵蓋了整部《野草》的《題辭》,更以對“死亡和腐朽”的“大歡喜”,道出了這種獨特的“魯迅思想”。晚年的魯迅,逐漸停止了在小說、散文、散文詩等不同文體同時展開的多樣化探索,包含了所有的文體可能,但又不為任何一種文體規(guī)范所限制的雜文,最終成了魯迅唯一的文體,成了“魯迅思想”在和中國社會短兵相接的肉搏中不斷展開自己的“文學(xué)形式”。

既要這樣,又要那樣的“明暗之間”,即小說所謂的“說不清”,當然最具“正確性”,正確到了“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萬不可省的”程度。但其“正確性”越高,距離生存的“真實性”就越遠,鮮活的個體生命也就越是被囚禁成為空洞的符號和觀念的僵尸。哈姆雷特在“生存,還是毀滅”之間的猶豫,證明了這一點?!兑安荨防锛仁腔穑质撬?,但唯獨沒有火的生命與熱力的“死的火”,也證明了這一點。雜文《北京通信》說得更明白:

不動,失錯當然就較少了,但不活的巖石泥沙,失錯不是更少么?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fā)展起見,應(yīng)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錯失,也不要緊。惟獨半生半死的茍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5]

“我”在得知祥林嫂死去的消息之后流露出來的“輕松”“舒暢”等明顯有違情理的反常情緒,正是魯迅掙脫了“新歷社會”和“舊歷社會”交織而成的“昏謬”,擺脫了“鬼氣和毒氣”的糾纏之后,從“為自己”的立場上由衷地流露出來的“魯迅思想”,一種從半生半死的“死火”的茍活,躍入了終有一死的“活人”的真實境域之后的“大歡喜”。

汪暉把這種反常情緒從魯迅身上剝離開來,理解成了小說人物“我”因為“祥林嫂之死”而產(chǎn)生的輕松。盡管他也注意到了“祥林嫂之問”本身的特殊性,但最終還是把“我”也當作了應(yīng)該為祥林嫂之死承擔道德責任的“有罪者”[26]。所以,他著名的“反抗絕望”論雖然把焦點從“祥林嫂的故事”轉(zhuǎn)移到了“我的故事”,但仍然沿襲了“反封建”的線性因果史觀,把祥林嫂的命運悲劇從個體生命的生存論難題,扭曲成了一個事出有因,因而可以反過來,通過改變原因而得到最終解決的歷史問題。

“真實性”不等于“正確性”。真實的“魯迅思想”,不等于正確的“魯迅思想”。對早年學(xué)醫(yī),終生以疾病及其治療作為思考和寫作元話語的魯迅來說,唯其“不正確”,才需要對“真實性”進行客觀、冷靜的解剖。

五、不是要你相信,是要你思考的“魯迅思想”

在現(xiàn)代“文學(xué)”觀念成為不言而喻的普遍性前提以后,抒發(fā)作者個人的真實感情和思想,即魯迅所說的“為自己”,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常識。但魯迅的文學(xué)世界里沒有這個常識。這個常識,恰好是通過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現(xiàn)代作家的文學(xué)活動,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魯迅從“為別人”到“為自己”轉(zhuǎn)換,既是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文學(xué)”觀念和文學(xué)常識,讓真實的“魯迅思想”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過程,又構(gòu)成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得以發(fā)生的“文學(xué)形式”。

魯迅“聽將令”的“吶喊”,是從把自己從普通民眾中間抽取出來,設(shè)定為先知先覺的“導(dǎo)師”這個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開始的。由此而來的困境,往往被簡單歸結(jié)為中國/西方、知識分子/普通民眾之間的主體性問題。但事實上,問題的根源不是“以救世者自居”的精英幻覺[27],更不是這樣的啟蒙有無歷史根據(jù)。真正的問題是:這樣的“吶喊”預(yù)先把啟蒙者和普通民眾劃分成不同性質(zhì)的存在,由此注定了失敗的必然?!靶轮髁x宣傳者是放火人么,也須別人有精神的燃料,才會著火;是彈琴人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弦索,才會出聲;是發(fā)聲器么,別人的心上也須有發(fā)聲器,才會共鳴。中國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會相干?!庇廾谅浜蟮膰?,對于外來的思想學(xué)說“不會了解,不會同情,不會感應(yīng);甚至彼我間的是非愛憎,也免不了得到一個相反的結(jié)果”。魯迅很自然地得出結(jié)論說:“中國本不是發(fā)生新主義的地方,也沒有容納新主義的處所?!保?8]

就是說,“為他人”的寫作,在壓抑了真實的“魯迅思想”的同時,也把“吶喊”的啟蒙引入絕路,宣判了中國“現(xiàn)代思想”的死刑。反過來,《祝?!分诂F(xiàn)代“中國思想”的原生性意義就在于:打破“為別人”的束縛,以“為自己”的寫作敞開了真實的“魯迅思想”,把自己從“歷史中間物”變成了“活人”,在尚未開始就已經(jīng)陷入了死亡的“吶喊”之外,為中國“現(xiàn)代思想”闖開了新的“活路”。

作為“真問題”的“祥林嫂之問”,迫使“我”承認自己的失敗,解除了“為他人”的束縛,從“死火”變成了“活人”。沒有能力回答“祥林嫂之問”,對祥林嫂之死負有道德責任的“有罪者”,不僅以“活人”的身份敞開了自己真實的思想感情,而且把這種敞開變成了對“新歷社會”及其“理想讀者”的挑戰(zhàn)。名詞性的“魯迅思想”,由此變成了挑戰(zhàn)和打破權(quán)威,引領(lǐng)和推動讀者自己去“思”,自己去“想”的動名詞。小說關(guān)于“為自己”的“魯迅思想”的發(fā)生和展開過程的敘述,即魯迅從“死火”到“活人”的過程,也就成了一個靈魂把自身的覺醒和思考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以此來喚醒另一個靈魂的覺醒和思考的肉身化的“新啟蒙”。

這個肉身化的“新啟蒙”,或者說作為動名詞的“魯迅思想”,始于“我”在“祥林嫂之問”面前的潰敗?!拔摇痹谙榱稚┙佣B三的追問面前潰敗下來,“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之后,仍然“心里覺得很不安逸”,一直遭受著這樣兩個問題的困擾:第一、吞吞吐吐“說不清”的回答,會不會給祥林嫂造成什么危險?第二、萬一祥林嫂“又因此而發(fā)生別的事”,那“我的答話”究竟應(yīng)該承擔什么責任?這兩個問題,迫使“我”開始了解除心理負擔,撇清責任的逃避?!拔摇笔紫茸约喊参浚ㄆ垓_)自己,竭力說服自己把祥林嫂的追問當作偶爾的事,“本沒有什么深意”,個人的擔心乃是教育家所說的“生著神經(jīng)病”所致。自我安慰(欺騙)失效之后,“我”只能直接撇清責任,聲稱“說不清”的回答,“已經(jīng)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fā)生什么,于我也是毫無關(guān)系了”。

這個回答,以及接下來沾沾自喜,使得不少研究者把“我”判為道德上的“有罪者”,圍繞著“祥林嫂之死”展開了“追責兇手”的無效勞動。事實上,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敘述陷阱。“我”以預(yù)先承認自己“有罪”的佯謬,獲得了面向“新歷社會”的“理想讀者”展開敘述的可能,最后反過來把審判者變成了被審判者。而“我”,則就此撇開“新歷社會”的“理想讀者”,“輕松”“舒暢”地踏上了自己的“尋路者”之旅。

魯迅非常清楚:“無論是誰,只要站在‘辯誣’的地位的,無論辯白與否,都已經(jīng)是屈辱?!保?9]辯護的前提,是承認聽眾和讀者的權(quán)威。對祥林嫂的苦難漠不關(guān)心的魯鎮(zhèn)“舊歷社會”,不需要“我”的解釋和辯護。就連“我”對“祥林嫂之死”的關(guān)注,也是一種不能說出來的忌諱。只有在“新歷社會”的“理想讀者”這里,“我”吞吞吐吐“說不清”的回答,以及由此而來的撇清責任的逃避,才成為了需要解釋和辯護的“罪行”。所以,“我”逃回四叔家里之后的辯護和解釋,顯然是在“新歷社會”及其“理想讀者”的道德法庭上展開的。

這個居高臨下的“理想讀者”,一開始就挾著“新歷社會”的價值標準,控制了“我”的敘述,迫使剛剛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就忙著撇清和“舊歷社會”的關(guān)系,把本該叫做“四叔”的本家長輩變成了“魯四老爺”,暗中向“理想讀者”表明了自己的位置和立場:“我”雖然回到魯鎮(zhèn),但并沒有背叛“新歷社會”,而是仍然和“理想讀者”一起,站在“魯四老爺”的對立面?!暗抑?,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罵的還是康有為”這句話,又用指示代詞“他”來指代魯四老爺,再次強調(diào)了“我”和“理想讀者”一起,共同置身于一個既有別于“魯四老爺”之“舊”,又比康有為更“新”的“新歷社會”的事實。

結(jié)合上下文的“教育家”“神經(jīng)病”等新式科學(xué)名詞來看,《祝?!吩O(shè)定的“理想讀者”,顯然是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洗禮的現(xiàn)代新青年。從這個“理想讀者”的角度看,“我”在祥林嫂死去之后,可以有兩種“合理的”選擇。第一是站在“新歷社會”一邊,以啟蒙“導(dǎo)師”的身份,激發(fā)“五四”新青年對祥林嫂悲劇命運的深刻同情,引導(dǎo)他們投入重造“黃金世界”的歷史行動。第二,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對“祥林嫂之死”負有道德責任,以個人的錯誤來印證“新歷社會”思想和價值標準的正當性,換取“理想讀者”的諒解。由于小說一開始就宣告了“舊歷社會”對“新歷社會”的勝利,承認了“理想讀者”居高臨下的道德權(quán)威,“我”因此也就只剩下了老老實實承認錯誤的第二種選擇。

但悖論恰好就在這里:在祥林嫂死去之前,“我”的解釋和辯護的確更接近魯迅所說的“辯誣”,居高臨下的“理想讀者”控制著“我”的聲音,決定了“我”的姿態(tài);但祥林嫂死去之后,“我”在沉思中展開的敘述,逐漸變成了抗議性獨白,變成了對“理想讀者”及其道德權(quán)威的反抗和拒絕。

“祥林嫂的故事”結(jié)尾,就是反抗和拒絕的明確表達:“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wèi)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本o接著而來的結(jié)尾,更是毫不留情的乘勝反擊。輕描淡寫的“那我可不知道”之后,小說隨即漫不經(jīng)心地把渴望繼續(xù)聽“我”講述“祥林嫂的故事”,了解更多細節(jié)的“理想讀者”晾在一邊,讓“我”輕輕松松進入了夢鄉(xiāng)。隨后,又讓“我”在被爆竹聲驚醒之后,繼續(xù)沉浸在祝福的氛圍里,把對前者的挑釁和冒犯,推向了極端。而小說,也就此戛然而止:

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眾圣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就此而言,小說的敘述過程的確又是一個“敘述者道德責任的解脫過程”[30],但這種解脫恰好不是承認,而是在對“新歷社會”挑釁和冒犯中獲得的。換言之,《祝?!凡粌H敞開了真實的“魯迅思想”,而且通過這種敞開創(chuàng)造了新的思想和價值標準,讓“我”掙脫了“有罪者”的身份,反過來對“新歷社會”提出了挑戰(zhàn)。魯迅由此而開創(chuàng)了既超越“舊歷社會”的“暗”,又超越了“新歷社會”之“明”的思想和生存空間。

在東京籌辦《新生》的“第一次啟蒙”之失敗,讓魯迅看清了自己“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31],從而陷入了寂寞。參與《新青年》同人的“第二次啟蒙”,則把自己變成了“有罪者”。《吶喊·自序》說得很清楚,魯迅不是出于對自身,而是出于對“將來”的信任,才參與《新青年》同人“喚醒民眾”的“吶喊”,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啟蒙”:“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于是我終于答應(yīng)他也做文章了?!保?2]當這“他之所謂可有”的“將來”,在進化論的裹挾之下,以“黃金世界”的面目出現(xiàn)在歷史地平線上的時候,“現(xiàn)在”的“我”也就和“我的確信”一起,變成被否定和拋棄的“歷史中間物”。“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才可能出現(xiàn)的“真的人”,以超歷史的審判者身份,把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真實的人”,都打成了“有罪者”。“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33]這個游移不定證辭,不過是魯迅費盡周折才為早已經(jīng)注定了的懲罰尋找到的“罪行”。

上海黃浦區(qū)南昌路100弄(原環(huán)龍路老漁陽里)2號《新青年》舊址

和神壇下的“有罪者”一樣,在人類歷史終結(jié)之前,“真實的人”也只能作為“歷史中間物”,匍匐在“真的人”面前,匍匐在歷史的腳下,以不斷的自我否定來換取進入“黃金世界”的資格?!案髯越夥帕俗约旱暮⒆?。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34]的姿態(tài),其實就是一張通往“黃金世界”的“贖罪券”。

“彷徨”時期的魯迅,則從對“青年”的批判入手,開始了對“第二次啟蒙”的反思。魯迅后來回憶說,自己是“在廣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者投書告密,或則助官府捕人的事實”之后,“總以為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年”的進化論思想才因此而“轟毀”,“后來便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35]。但早在目睹廣東的事實之前,魯迅就曾針對“開口青年,閉口青年”的流行風氣,指出了青年“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因而不可“一概而論”的問題[36]。不少青年反對改革,而且反對的理由“簡直和‘戊戌政變’時候的反對改革者的論調(diào)一模一樣”[37]的事實,不僅讓魯迅下定了繼續(xù)思想革命,“對于思想習慣加以明白的攻擊”的決心,而且促使他調(diào)整策略,明確把“舊黨”和“青年”一起當作了思想革命的對象,“先前我只攻擊舊黨,現(xiàn)在我還要攻擊青年”[38]。

這種既攻擊“舊黨”,又攻擊“青年”,既批判“舊歷社會”,又批判“新歷社會”的雙重視野,讓魯迅擺脫了在“真的人”面前的“有罪”感,以真實的“魯迅思想”為立足點,獲得了新的身份:“活的人”。這個“活的人”從直面“祥林嫂之問”出發(fā),開啟了不是“為了希望光明的到來”,而只是“與黑暗搗亂”[39],尋求打破現(xiàn)狀的可能性為目標的“新啟蒙”。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真的人”而陷入了絕望的第二次啟蒙,在“活的人”這里得到了成功的復(fù)活。而魯迅,也由此而從存在主義理論的傳播者,轉(zhuǎn)變成了存在主義者。充滿雜文色彩的散文詩《狗的駁詰》,對這種“新啟蒙”的生存論根據(jù),做了更尖銳,也更明確的表達:“我”不完滿,“我”有欠缺,但“我”至少還是“活的人”。用《戰(zhàn)士和蒼蠅》里的話說,“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40]。

《祝福》當然不可能像雜文那樣直截了當,痛快淋漓。它的藝術(shù)靈感和生存理念,以及在“理想讀者”居高臨下的道德監(jiān)控中開始講述,最后反過來對監(jiān)控者提出了批判的敘述過程,更像是《新約》里耶穌在迦百農(nóng)神殿對行淫婦人的審判。一邊是“有罪”的女人和耶穌,一邊是圍攏過來的經(jīng)師和法利賽人,這個“看與被看”二元結(jié)構(gòu),不僅呼應(yīng)著《示眾》《復(fù)仇》等同時期的作品,也讓人聯(lián)想到小說中那些“特意尋來”,聽祥林嫂講述“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的老女人們?!澳銈冎虚g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的著名判詞,則完全就是《祝福》擲還給“理想讀者”的潛臺詞:“你們中間誰是有思想的,誰就站出來回答她?!?/p>

不同的是,耶穌的審判促成了圍觀者的自我反思,讓他們看清楚并承認了自己同樣“有罪”的事實,成為道德啟蒙的經(jīng)典案例。據(jù)《新約》,一直“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的耶穌,直起身子說完上面的話,“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前來圍觀的經(jīng)師和法利賽人——也就是魯迅所說的“看客”——聽了耶穌的判詞之后,“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41]?!蹲8!返摹棒斞杆枷搿?,卻徹底失敗了。研究者要么把“我”看作有缺點——盡管后來改正了——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要么看作只有不斷“反抗”這種缺點或者歷史局限性造成的“絕望”才能獲得原諒的思想者,就是明證。

失敗的原因很簡單。只有預(yù)先接受了韋伯所說的理智化信念,堅信不是什么“神秘不可測的力量”,而是人類“技術(shù)手段與計算”支配和控制著一切[42],認定“一切真理與意義均出于人”[43],現(xiàn)代人才能反過來,推出自己消除“丑惡舊世界”的苦難和不幸,重造“黃金世界”的現(xiàn)代性方案,從物理時間的現(xiàn)代人,轉(zhuǎn)化成思想類型的現(xiàn)代人。新歷取代舊歷、科學(xué)戰(zhàn)勝迷信之類的話語實踐,把靈魂有無的“祥林嫂之問”從“真問題”,轉(zhuǎn)化成為何其芳所說的由“人的手”造成,反過來也能用“人的手”來消除的“歷史問題”[44],因此也就成了重造“黃金世界”的現(xiàn)代性方案將自身確立為梁啟超所說的席卷一切,儼然有“宗教之色彩”的“時代思潮”的歷史形式[45]。

與這種高歌猛進的“時代思潮”相比,作為啟蒙機制的“魯迅思想”,卻只是一種引導(dǎo)讀者自己去“思”,自己去“想”的“弱啟蒙”。晚年談寫作目標的“將舊社會的病根暴露出來,催人留心,設(shè)法加以療治的希望”[46],和論題材的“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47],對此都有明確的解釋:只是“引起療救的注意”,而不是提供“療救的方案”?!蹲8!防锏摹棒斞杆枷搿?,也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魯迅啟蒙”:不是把現(xiàn)成的、名詞性的“思想”,而是把不可能“被解決”,因而也不會有終極答案的“真問題”呈現(xiàn)在“理想讀者”面前,以此來促成和引導(dǎo)讀者自己去“思”和“想”,自己把自己鑄造成為“有思想”存在。

所以毫不奇怪的是,在儼然有“宗教之色彩”的現(xiàn)代性“時代思潮”面前,《祝?!烽_啟的“魯迅思想”,并沒有像魯迅所期待的那樣,成功地轉(zhuǎn)化為“魯迅啟蒙”?!跋榱稚┑墓适隆焙汀拔业墓适隆?,由此而在“事出有因”線性因果鏈上輪番登場,成為吞噬和回收思想的黑洞,最終把直面“真問題”的“魯迅思想”打入了遺忘的冷宮。

把“祥林嫂之問”還原為不是要答案,而是要每個人自己去“思”,自己去“想”的“真問題”,因此也就不僅僅是重新理解《祝?!愤@“一篇小說”。將魯迅和那些把現(xiàn)成的答案或體系當作思想的“思想家”區(qū)別開來,也不僅僅是要重新確立魯迅“思想家”的形象。在無論向西方,還是向東方“尋找真理”的老路都已經(jīng)開始了新一輪循環(huán),當代中國又一次站在魯迅所說的“十字路口”的歷史時刻,如何循著《祝福》的“魯迅思想”,在沒有答案的地方開始自己的“思”,自己的“想”,才是我們真正需要關(guān)心的問題。

注釋:

[1]吳曉東:《魯迅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視角》,《魯迅研究月刊》1989年第1期。

[2]魯迅:《彷徨·祝?!罚遏斞溉返?卷,第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祥林嫂的原話是“究竟有沒有魂靈”,為了和下文將要提及的《我要騙人》等文中的“靈魂”保持一致,這里也改用“靈魂”。又,以下引用《祝?!吩模辉僭斪?。

[3]“幻景故鄉(xiāng)”和“現(xiàn)實故鄉(xiāng)”兩個重要概念,參考了錢理群《精神的煉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從“五四”到抗戰(zhàn)的歷程》(廣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一書有關(guān)論述,見該書第76頁。

[4][5]魯迅:《吶喊·故鄉(xiāng)》,《魯迅全集》第1卷,第510頁,第501頁。

[6]魯迅:《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5頁。

[7][24]魯迅:《彷徨·孤獨者》,《魯迅全集》第2卷,第98頁,第110頁。

[8][20]魯迅:《兩地書·二》,《魯迅全集》第11卷,第15頁,第16頁。

[9]魯迅:《墳·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第254—255頁。

[10]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奇怪的日歷》,《魯迅全集》第8卷,第159頁。魯迅博物館和魯迅研究室集體編撰的《魯迅年譜(增訂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誤稱文章收入《集外集拾遺》。

[11][23]魯迅:《彷徨·在酒樓上》,《魯迅全集》第2卷,第25頁,第34頁。

[12]魯迅:《朝花夕拾·小引》,《魯迅全集》第2卷,第236頁。

[13]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死》,《魯迅全集》第6卷,第631—634頁。

[14]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女吊》,《魯迅全集》第6卷,第640頁。

[15][17]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第167頁,第167頁。

[16]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我要騙人》,《魯迅全集》第6卷,第505頁。

[18]魯迅《野草·墓碣文》,《魯迅全集》第2卷,第207頁。

[19][39]魯迅:《兩地書·二四》,《魯迅全集》第11卷,第81頁,第80—81頁。

[21]魯迅:《240924 致李秉中》,《魯迅全集》第11卷,第453頁。

[22]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301頁。

[25]魯迅:《華蓋集·北京通信》,《魯迅全集》第3卷,第55頁。

[26][30]汪暉:《反抗絕望——魯迅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吶喊〉〈彷徨〉研究》,第276—277頁,第27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該書第277頁的腳注,談到了“祥林嫂之問”的復(fù)雜性:“應(yīng)當指出,敘述者的曖昧態(tài)度與祥林嫂面臨的荒誕處境有直接對應(yīng)關(guān)系,對后者來說,既需要‘有靈魂’,又需要‘無靈魂’,選擇其中任何一種都將導(dǎo)致悲劇。因此,敘述人與祥林嫂共同陷于無可選擇的荒誕境地?!蹲8!钒穗p重的悖論關(guān)系。”

[27]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第9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28]魯迅:《熱風·隨感錄五十九“圣武”》,《魯迅全集》第1卷,第371頁。

[29]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魯迅全集》第3卷,第94頁。

[31][32]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2卷,第439—440頁,第441頁。

[33]魯迅:《吶喊·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454頁。

[34]魯迅:《墳·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35頁。

[35]魯迅:《三閑集·序言》,《魯迅全集》第4卷,第5頁。

[36]魯迅:《華蓋集·導(dǎo)師》,《魯迅全集》第3卷,第58頁。

[37]魯迅:《華蓋集·通訊》,《魯迅全集》第3卷,第22頁。

[38]魯迅:《兩地書·一〇》,《魯迅全集》第11卷,第41頁。

[40]魯迅:《華蓋集·戰(zhàn)士和蒼蠅》,《魯迅全集》第3卷,第40頁。

[41]《新約·約翰福音》,《新舊約全書》,第111頁,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1994年版。

[42]馬克斯·韋伯:《以學(xué)術(shù)為業(yè)》,《倫理之業(yè)——馬克斯·韋伯的兩篇哲學(xué)演講》,第15頁,王容芬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

[43]列奧·施特勞斯:《現(xiàn)代性的三次浪潮》,《蘇格拉底與現(xiàn)代性》,第322頁,劉小楓編,劉振、彭磊等譯,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

[44]何其芳:《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何其芳全集》第6卷,第477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45]梁啟超:《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第2頁,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46]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4卷,第468頁。

[47]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