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5期|冉正萬:宇宙的琴弦
聽見音樂響起來,我立即伸出手,但怎么拿也拿不動,不禁悲從中來。我這才知道,從現(xiàn)在起,我連一張紙一片樹葉都拿不動,任何物質(zhì)性的東西都拿不動,哪怕輕如鴻毛。孫女多次糾正我,說這不是音樂,這是手機鈴聲。她是對的,但對于我,這就是音樂,每次聽到都很高興。兒女們略帶同情地說我太寂寞。這話當(dāng)然有道理,不過和他們比起來,我的寂寞并不比他們多。從他們喝酒聊天打麻將的頻率和用時來看,他們更耐不住寂寞。
我沒有傻到想要證明耐得住寂寞有什么了不起。我的消遣很簡單,生豆芽,在形狀大小不同的容器里種紅薯、洋芋、西紅柿??粗棺悠ち验_,冒出淺黃的芽苞,開始很慢,然后越來越快,在我精心呵護之下,它們每時每刻都在長高,我享受著父親般的快樂。種紅薯和洋芋更簡單,往瓶子里倒一點水,淹到紅薯或洋芋底部,要不了多久,塊莖開始發(fā)芽,然后藤蔓越牽越長,紅薯最長能牽出四五米,洋芋則會開花,幾百年前人們種它就是為了看花,不是為了吃。滿屋生生不息讓我浮想聯(lián)翩,讓我心生喜悅。有的紅薯只發(fā)一根,有的發(fā)七根八根,為何如此不同?這是生命的奧妙,妙不可言。最多時,我種了三十多個紅薯,綠葉成蔭生機勃勃。兒女們總是抱怨我把房間整得很亂。確實亂,但他們不知道,我有多么熱愛這生命的奇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可你把人種在地里,什么也長不出來。
從現(xiàn)在起,他們隨時可以清理屋子,把幾百個瓶瓶罐罐和幾百斤土丟出去。老大特別怕麻煩,怕和能干又能說的人打交道。要把屋子清理干凈,非得請能說會道的家政來幫忙,還要找小貨車運垃圾,丟在哪里還不知道,這對他真是一個大麻煩。
音樂還在響,但沒有一個人去拿手機。手機在里屋床頭柜上,床頭柜上有一層薄薄的肉眼都能看出來的灰,這層灰大有將手機和床頭柜融為一體的趨勢。也許是因為太吵,沒人聽見鈴聲??隙ㄊ撬碾娫?,他們不接也好,我不想他們知道她是誰。
我們是在梵凈山認(rèn)識的。那時剛退休,子女怕我有退休焦慮癥。讓我“到處走走”。我沒感到焦慮,空虛和寂寞有一點,但并不嚴(yán)重??扇绻也宦犜?,反倒被他們坐實。沒去過的地方我并不好奇,從來沒有游覽大好河山的志向。我一個人去了幾個地方,堅決不要人陪。讓我到處走走已經(jīng)是一種讓步,再來個人陪我,我會感到難受。我不喜歡說話,一個人旅行更放松??扇ヨ髢羯侥谴喂硎股癫?,我參加了一個老年攝影團。我不懂?dāng)z影,連相機都沒有,為什么跟這個團事后也不明白。我們從西門進山,走到老金頂腳下來去十公里,一會上一會下,十公里看著不遠(yuǎn),走起來并不輕松。他們體力比我強多了,爬了老金頂還要爬新金頂。我不光累,膝蓋也隱隱作痛,我走到蘑菇石后哪里也不想去,坐在背風(fēng)處等他們,什么時候睡著了也不知道,醒來后一個人往回走??匆妿讉€人邊走邊拍,以為是團友,追上后發(fā)現(xiàn)不是。又走了一陣,腳不聽使喚,手也下垂得厲害,一會半步走一會退步走。
我早過了(其實從來就沒有)見到女性就想搭訕的年紀(jì),可那天見到她,我主動和她說起話來。她四十多歲,女兒參加完高考,特地帶女兒和女兒的表弟來旅游。她也走不動,她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運動鞋。剛開始三個人一道,走著走著一個人落在后面。
她現(xiàn)在已有六十出頭,可每次接到她的電話,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仍然是四十來歲的樣子。我甚至覺得她只有三十歲。她的笑聲很特別,尤其是在電話里,我的整個小宇宙如同被撥動了琴弦,無一個細(xì)胞不是像小人兒一樣歡欣鼓舞,只要有一處響起,喜悅就無邊無際。這大概是我把手機鈴聲當(dāng)成音樂的原因吧。她不可能和我一起生活,但我拒絕了所有給我介紹老伴的好意。
我這么久沒接電話,她一定著急。無法忍受的牽掛堵在手機里,堵在心里,我能想象她坐立不安,臉色蒼白焦慮難眠,但我再也無法替她打開,讓她的焦慮變成歡暢的河流。對不起,我最特別的朋友,道一聲珍重,這一聲珍重里有無盡的思念與哀愁。
說話聲突然停止,門被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個和門一樣高的人,手提兩束花慢騰騰進來,像一頭大象鉆進花房,把焦脆的紅薯葉踩得嚓啦響。他把手上的花分別立在照片前,我才知道那不是花,是用紅紙和綠紙做的兩個人。我見過這頭大象,但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看樣子,他將領(lǐng)導(dǎo)我的兒女以及親朋好友展開接下來的活動,這方面我一竅不通,因為從不在意更不在乎。
老大和他的同學(xué)翻箱倒柜,把擱架上的玻璃瓶打爛也不介意,兩個大屁股像兩只相親相愛的狗熊。他們要拱到墻壁里去冬眠嗎?角落里的東西太多,全是我放在那里的,可就連我也不知道有哪些東西。他們終于直起腰,互相拍打肩膀,意外之喜在油亮的臉上蕩漾,像湯盆里誘人的油湯。他們找到兩瓶老酒,二十年還是三十年我不知道,我不喝酒,忘了誰送的,隨意放在那里,逐漸被瓶瓶罐罐淹沒,不像熊打洞一樣還真是取不出來。他平時看一眼那些雜貨都會覺得惡心,瓶子上不光有灰塵,還有流不動有輕微毒性的液體,掏出老酒的快樂居然能掩蓋這一切,能讓他視而不見,佩服。
我聞不得酒氣,尤其是現(xiàn)在。我像風(fēng)一樣跑到外面,開瓶之前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
從高處望出去,第一次發(fā)現(xiàn)城市原來是各式各樣的容器,容器里的人如同豆子和紅薯,唯一不同是他們牽不出藤,卻可以結(jié)果。不過,欲望之藤有可能更多更密,只是沒人看得見。
在東山腳下,有一只紅薯正對另一只小紅薯指指戳戳,那么焦慮,難怪發(fā)不了芽。像她一樣焦慮的紅薯真不少,當(dāng)我看見住在鯉魚街的三三也是這副表情,我的難過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的難過。她本應(yīng)該去和哥哥們在一起,可出門前對著小紅薯苦口婆心又哄又嚇重三遍四,像在念一部偽經(jīng)。她怎么就不明白,這樣對她一點也不好,她帶給她的煩惱像不停地翻炒的辣椒,被燒焦燒煳,只有不停地跳到灶臺上。可惜我也只知道這樣做不好,卻從來沒有研究過真經(jīng)。
兒女們都贊嘆我聰明,固執(zhí)又不諳世事。我曾經(jīng)研究出大炮瞄準(zhǔn)器,獲得全軍三等獎。團長要我在專利書上寫上他的名字我堅決不答應(yīng),結(jié)果他調(diào)查我祖宗三代后得知我祖父是富農(nóng),把我一腳踢出部隊,去農(nóng)場勞動改造一年后留在農(nóng)場工作,退休前獲得好幾項玉米種植專利。我的戰(zhàn)友有的當(dāng)將軍,農(nóng)場同事有的當(dāng)廳長,而我只當(dāng)過場長,他們莫名其妙地認(rèn)為我也有可能當(dāng)將軍當(dāng)廳長,他們?yōu)榇松罡羞z憾甚至不無抱怨,我卻怎么看不出其中的邏輯關(guān)系。兒女中老大的性格和我最像,不茍言笑,和善,不計較得失。他年輕時得過全國期刊的一個什么獎,副總編要求他在獲獎證書上加上他的名字,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副總編一次次申報評選這個那個后我兒子的名字被抹去,副總編怕他說出來,于是處處與他作對,最終把他排擠出雜志社。這個似笑非笑的大漢還有幾年就退休,至今仍然是個小公務(wù)員。我們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避而不談,神奇的是父子倆展示了可能是的方面和不可能是的方面,如同駝背般多出來的東西既是我們的又不是我們的。我現(xiàn)在才知道,歲月喋喋不休,命運自有其規(guī)律才能周行而不殆。
還有一些紅薯在移動的容器里來來往往,有的在地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天上。這是只有人才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是不是人,我沒有感覺到無我,反而感覺到有無數(shù)個我,無數(shù)個我也不知道將來能否看見類似的奇跡。一切都是我親身經(jīng)歷,成為的過程卻又模模糊糊。就像倒扣在床頭上的手機,十有八九是我放在那里的,可怎么也想不起來何時,為何要倒扣。成為不僅僅是過程,還有凸顯和提舉,有隱藏和消解,方向和秩序只有神才能辨識。神是誰神在哪里我不知道,雖然我能感覺并肯定神的存在。這是一個神奇的過程,小小的恐懼過去后非常輕松,像置身在全是織錦的房間里一樣,幽暗又絢麗。
我并沒游蕩多久,天亮前回到家,家里沒人,安靜得就像冬天的夜晚。還是那些擺設(shè),兩個紙人,兩個花籃,一個裝米插香的印斗,一張照片,我不想看它們。我久久地停留在臥室,手機一次也沒傳出音樂。明知不在時間點上,還是有些耐不住,想再次出去。我的好奇心和耐心超強,像被喚醒的孩子。這時有人進來,我決定先看看是誰。
最先進來的是老大和他同學(xué)。他們一邊吃面包一面贊嘆昨晚上的好酒,然后談?wù)撐业倪^去。有些是我們父子之間的趣事,有些是我在家里講給他聽的,有些是我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績??衫洗笾v出來卻像在講另外一個人。他不知不覺地改變我在他故事里的形象,不再像以前那樣講起我時略帶嘲諷和同情,這把我和他的距離一下拉近了。他講他在農(nóng)場上小學(xué)時,雨天路滑,他摔了一跤,渾身泥漿。他只有一套衣服,我也只有一套。我把褲子脫給他穿,用兩根繩子掛在他肩上,正好可以省下衣服讓我穿。我穿著褲衩和上裝給他把衣服洗干凈再烤干。他講著笑著,眼里噙滿淚水。我真想給他一個擁抱,可我只能輕輕拂動引魂幡。兒子,我們錯過了多少擁抱啊,在你高興時,在你難過時,在你孤獨時,在你不知所措時。這怪我,我應(yīng)該主動一些,雖然我們之間有誤解,我不應(yīng)該忘記你是我兒子,還是大兒子。
老二拎來一只公雞,跟在他后面的工友表情嚴(yán)肅,他們有點緊張。老二沒他哥胖,個子也沒他高,小時候很調(diào)皮,現(xiàn)在卻沉默寡言。上一年級時,我教他漢語拼音,書上畫了一只鴿子,當(dāng)我第二天指著“g”問他怎么念,他想了半天,說“雀雀”,我既絕望又生氣,什么雀雀,說鴿子也好呀。先是很生氣,然后絕望蓋過生氣,從此不大管他。這事我一直后悔,是我缺少耐心,不能因為他捧起書就打瞌睡放任不管。好好調(diào)教,多讀書學(xué)會讀書,即使考不上大學(xué),也不至于人到中年常懷被社會拋棄的抑郁和恐慌。
他找到一個塑編袋,在底部剪了個洞,然后把公雞放進去,讓它的頭從洞里伸出來。他做事認(rèn)真,用剪刀隨便剪一個口子就行,可他修了又修,修成公雞脖子那么大那么圓一個洞才滿意地放下剪刀??诖诺疥柵_上,公雞居然打鳴。老大的同學(xué)說這是好兆頭,我卻為公雞感到難過。
三三和兩個哥哥不同,進來后先點香,然后燒紙。她送女兒上學(xué)后趕來,來得晚卻最辛苦。只要不管女兒學(xué)習(xí),她比兩個哥哥還開朗。燒完紙發(fā)現(xiàn)沒給客人泡茶,馬上指揮二哥找接線板,她洗燒水壺,叫大哥找茶葉。老大說,他以為馬上要出發(fā)。三三說,道長還沒有來呀。得知有七個人沒吃早餐,她立即打電話讓早餐店送來。細(xì)心地多要了一碗,不管道長吃沒吃,都應(yīng)該給他準(zhǔn)備一份。應(yīng)該這樣。
和昨天一樣,門口突然不見一絲光,那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堵在門口。他大聲問,都來齊了吧?老大說來齊了。大漢抱歉地說,昨晚上喝多了,一出門又遇到堵車。不過他沒錯過時間,及時趕到。他就是操持法事的道長,年紀(jì)并不大,還有一個和他年紀(jì)相仿的助手。進屋后,他整理了一下花籃和引魂幡,在兩個紙人身上分別貼上紙條:秋金全、秋金美。
誰是秋金全,誰是秋金美?我不認(rèn)識呀。讓它們兩個給我引路嗎,它們是紙我是人,我給它們引路還差不多。
我的手機音樂又響起來,沒人接,響了很久。他們都聽見了,不但不接,還哈哈笑。老大說,如果我爸能接,一定把這個推銷東西的家伙嚇個半死。他們的笑聲讓我很不舒服。
從梵凈山回來后,我們見過一次面。她來我這邊給她妹妹的兒子看房子。來到這邊后,發(fā)現(xiàn)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三個小時。我邀請她到家里坐坐。她猶豫了一會后答應(yīng)來。打車過來只要二十分鐘,二十分鐘里我打了三次電話,說是怕她走錯路,其實是恐懼她不來,害怕司機愚蠢,害怕他莫名其妙地掉頭。在我一生中,無論成功與失敗,從來沒有被喜悅和恐懼?jǐn)z住過身心。年屆七十,心情卻像騎著單車的十七歲少年。見到她的瞬間,我像傻子一樣說不出話來,小宇宙里有一個可憐巴巴的魔鬼在發(fā)抖,既高興又擔(dān)心自己法力不夠。十多年的通話和想象中,確實有想吃掉她將她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沖動,見面后,反而有種要融化要被她烤焦的感覺,慌亂不堪又樂不可支。
聊了些什么記不得了。原以為可以向她介紹我的綠植,哪知話題轉(zhuǎn)換既快又莫名其妙,腦袋發(fā)燙,綠植的神奇之處被我顛三倒四干巴巴的說出來一點也不神奇。她妹妹來電話說她到了。在這之前我們連手也沒碰一下,她起身時問,可以擁抱你一下嗎?我展開雙臂將她攬進懷里。像摟著一爐火,我們兩個都在顫抖。她仰起臉看了我三次,就像為了看清楚抱著她的人是誰,是不是那個和她一起歡笑的“老大哥”。她在笑,眼里卻噙滿淚水。我身心的宇宙里,交響樂震耳欲聾,辛酸與甘甜,苦楚與欣慰,悲欣交集地同聲合唱。所有的琴弦都在彈奏,有東西轟然倒塌,有東西拔地而起。我征求她的意見,能不能吻她一下。她的手機響起,她擺了擺手。她妹妹問她在哪里,叫她快點過去。時至今日,我不知道她擺手的意思是不行,還是叫我等一下。事后也不敢問,如果問了,拔地而起的東西會倒塌。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次擁抱,足足讓我回憶了十年。
道長說時辰已到。他再次堵在門口,左手舉著一個碗(我平時吃飯的碗),右手握著一把彎刀。念咒:神通浩浩,圣德昭昭。神不亂請,香不亂燒。奉請云中黃真人、妙真人、張真人、李真人、太真人,太公元年無形無影,無針無線。弟子化為無名天尊,千叫千應(yīng),萬叫萬靈,惱星退位,吉星降臨。急急如律令!
他的聲音真洪亮。
彎刀敲碎青花碗:起!碎瓷片和碗里的水灑了一地。
老大拿引魂幡和遺像,其他人拿花籃、紙人、金元寶、公雞、蘋果,道長叫他們不要回頭,直接到小區(qū)上車。
啊呀,他們這是要把我趕出去,不準(zhǔn)我再和這里有瓜葛。太狠了。為了表達不滿,我把地上的風(fēng)卷起來,讓它像雙頭鳥一樣向道長撲過去。道長連吐兩泡口水,其他人以為這是儀式的一部分,也跟著吐。我沒有生氣,為自己無能為力感到傷心,只好像陰影一樣罩在他們頭上。說一個人就是一個小宇宙,要到我這種情境下才能真正理解,無處不在,但你能做的僅僅是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生前的所有能力如同紅爐沾雪,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四輛車,和我見過的浩浩蕩蕩的車隊比起來這也太少了,我本不在乎,但少得有點可憐,還是感到?jīng)]面子。道長跑前跑后,詢問東西是否帶齊,人是否全都上車。天氣不熱,他卻滿頭大汗。他叮囑負(fù)責(zé)撒錢紙的老二,過收費站后撒幾張,遇到岔路口撒幾張,過橋撒幾張,別的地方不要撒,特別是街上,不要讓城管和環(huán)衛(wèi)埋怨,這是喜喪。老大和開車的同學(xué)拿這事開玩笑,說這相當(dāng)于開買路錢。他同學(xué)叫他把照片放在什么地方,他看了看,說沒關(guān)系,就抱在懷里。我相信他是因為想就這樣抱著,而不是真的找不到放處,雖然后排也坐滿了人。
車隊開到街上,遇到插隊和紅綠燈,很快就像小股部隊一樣被沖散,只好各自為政。到收費站才又重新集結(jié)。聚散無常,哪能總在一起。
梵凈山的云飄過來,手機音樂再次響起,我回到屋里,直到音樂停止才離開。
車子里的人談笑風(fēng)生,仿佛這是一趟有趣的旅行。也確實是。一只山羊死了,但山羊欣欣向榮,并未減少,因此牧羊人知道,羊群的存在時間比牧羊人長。一個人死了,人類生生不息。
公雞半睡半醒。他們把它放在后排座位前,空間狹窄,加上汽車深色玻璃膜對光線的過濾和阻攔,車門關(guān)上后,它以為這不過是一種新型雞舍,放心地垂下眼皮打盹,汽車晃動讓它無法深睡。坐在它旁邊的人和前排助手席上的人討論黃燜雞好吃,還是辣子雞好吃。司機說他喜歡吃燉雞,這兩個人笑他外行,告訴他母雞才能燉,公雞只能燜或炒。別人家做法事,法事結(jié)束后公雞理所當(dāng)然屬于道長。道長和老大是好朋友,上車時宣布這雞他不要,從墓地回來后找個地方搞好大家一起吃。
這是一只生不逢時的公雞。過去,類似情況下親屬和道長三天不沾葷腥,有的甚至長達四十九天不沾,公雞可以因此多活幾天甚至逃過一劫。
它是他們請來的戰(zhàn)士。道長說,地獄十八層,人間才一層,因此鬼神比活人多得多,正是由于地獄太大,鬼神從沒停止過招兵買馬。人死后,各路鬼神跑到死者的房間對沒有主見的魂魄威逼利誘,讓它跟自己走。只有公雞能趕走它們,因為公雞陽氣最盛,能喚回太陽。公雞把各路鬼神趕走后,道長用法事法術(shù)經(jīng)咒,像老師給學(xué)生上課一樣,引導(dǎo)魂魄去它該去的地方。但這只公雞并沒得到應(yīng)有的褒獎,法事還沒結(jié)束,他們已經(jīng)在為雞肉的香味流口水。
如此荒誕不經(jīng)卻沒人提出異議,這和我因?qū)@芷群?,老大因獲獎被踢如出一轍。整個世界的聯(lián)系如同琴弦,在彼處撥動卻在此處產(chǎn)生旋律和聲響。我救不了可憐的公雞,也無法把這個事實告訴他們,特別是我的兒女和子孫后代。這遠(yuǎn)比夾在全家福背后那本存折的密碼重要,遠(yuǎn)比道長念的經(jīng)重要,這是保持尊嚴(yán)的密碼,是延續(xù)慧命的密碼。這和用學(xué)問推導(dǎo)得出的結(jié)論大不相同,但是很少有人明白。
車隊穿出最后一個隧道折向東駛?cè)胧召M站。為了會齊,先到的停在路邊喝水、聊天。兩個討論黃燜雞和辣子雞的人把公雞拎出來,給它喂水,公雞喝飽后他們往它頭上灑水,說天氣太熱,公雞有可能中暑。其中一個還用手撫摩雞脖子上的毛,以便把袋口勒亂的雞毛理順。他的表情和動作都像在撫摩孩子的頭。
老大沒下車,他什么也沒想,但表情復(fù)雜。我走后,這個家就數(shù)他年紀(jì)最大。三三跑前跑后,給大家分發(fā)礦泉水和水果。老二想找地方撒尿。有一年我和他從農(nóng)場回城,在一個叫馬家灣的地方轉(zhuǎn)車,他要解大手,父子倆跑了幾條巷子沒找到廁所,他說他不想解了,直到下車都沒解。我感到內(nèi)疚也覺得奇怪,一個人可以隱忍到如此程度嗎?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他比老大更像我。三三問大哥,是現(xiàn)在找地方吃飯,還是做完法事再吃。老大嗯了一聲,他不是什么也沒想,而是思緒飄得太遠(yuǎn),以至他無法分身出來看看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思緒里沒有恨沒有愛,只有無邊的惆悵。生命像一個球狀電子,運動速度超過光速,不受時間和空間限制,父親的球狀電子也在那里,剎那間相遇,然后越走越遠(yuǎn)。宇宙是慈悲的,但寬廣得沒有盡頭。被三三驚醒后,他下車和道長商量,道長說先做法事,他選定的下葬時間是午時。
車隊出發(fā),七公里后開始上山,盤旋兩公里后到達公墓轉(zhuǎn)生殿。車上東西搬下來,放在墓地前面空地上。公墓工作人員拎著水泥砂漿在一旁等候。
墓穴深達一米,骨灰盒放下去后,蓋板蓋上即可,上面不再堆土,不再有墳頭。其實沒有必要挖這么深這么大,空蕩蕩的顯得有點孤單。不過,有情感的肉身才會感到孤單,裝在盒子里的灰就是灰,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烈火燃燒時我既感覺不到疼也不害怕,我好奇地看著,和看燒一段木頭沒太大區(qū)別。
秋金全和秋金美站在凳子上,只為它們倆準(zhǔn)備了凳子,因為它們個子不高。道長抱著公雞分別朝四個方向作揖??粗坪跏枪u需要向四個方向朝拜,它沒有雙手,道長不得不和它一起完成。任何東西一旦被人賦予意義,看上去真像那么回事,而公雞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拜完后,道長在雞冠上剪了個小口,然后一手執(zhí)雞,一手提毛筆。毛筆在雞冠上蘸一下念一句,用雞血給秋金全和秋金美點睛,點耳窩,畫口紅,描腮幫,血不夠擠一下,公雞沒叫喚,只有恐懼和無奈。點畫完后,這兩個人才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道長給他們洗臉、梳頭,整理衣服。做完這些后,讓孝子上前,教他們向秋金全秋金美說好話。道長的助手和人聊天,說我五行缺金,法事又在秋天舉行,因此取名秋金全秋金美。如果在春天舉行又五行缺火,它們的名字只能叫春火全和春火美。怪怪的,但是為了追求無知世界的平安和福利,名字好聽與否,他們是不會管的。
秋金全和秋金美滿臉堆笑,不光對名字滿意,似乎對眼前的一切也很滿意。
老大給秋金全和秋金美分別敬酒,分別給它們喂飯喂菜。換在平時,這樣的事和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太假模假式了。他的名字從那個獲獎證書上消失后,他厭惡一切虛偽巧詐??丛谖沂撬赣H的份上,勸自己不要多想,要明白生死事大輪回路險,要敬神如神在。
他說:秋金全,拜托你好好照顧我父親,我每次給他燒錢化紙都有你一份,您放心。秋金美,你要好好替我父親洗衣做飯,不要不耐煩,有什么要求可以托夢給我,我會滿足你的要求。
老大,你不應(yīng)該愿許,你應(yīng)該和他們簽協(xié)議,你是知識分子,應(yīng)該知道契約和許愿的區(qū)別,關(guān)鍵時候怎么這么糊涂。
老二敬酒喂飯時手腳毛躁,他大概不相信秋金全和秋金美真會跟我在一起。他說,秋金全,請你好好照顧我爸,專心點,晚上關(guān)門關(guān)窗,不要到處亂跑。語氣暗含威脅。秋金全若是對我不好,他大有來陰間揍他一頓的可能。老二,你心意我領(lǐng)了,不過沒必要,與人為善,人亦善之。
輪到女婿上前。我和他談不上什么感情,對他也沒什么惡感,彼此有天然的隔膜和防范。他今天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沒有印象?現(xiàn)在他很放松,笑嘻嘻地吩咐秋金全:好好給我老岳父開車,當(dāng)好服務(wù)員,他想去哪里就送他去哪里,接送要準(zhǔn)時準(zhǔn)點,他想喝一杯的時候陪他喝一杯,他酒量不行,不要勸他,你自己也不要貪杯,要知道自己是誰,有幾斤幾兩。
他逗笑了所有人。說給秋金美的話更出格:秋金美,我丈母娘不在,對我爸體貼點溫柔點,和他說話不要腫聲腫氣的哈。
最后這一句,似對我女兒暗含指責(zé),他們之間時好時壞,甚至鬧過離婚。我能說什么呢,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但愿他們從此好好過日子。如果緣分已盡,分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最后一個喂飯的是三三,像母親給孩子喂飯一樣,看著他咽下去再喂第二口,不像她的哥哥們,筷子和碗和嘴巴之間往來三下就算完事。她看著秋金全和秋金美,目光里全是懇求。
她說:秋金全,請你好好照顧我爸,從現(xiàn)在起我們是一家人,辛苦你啦,讓你費心啦。我爸是個好人,可他吃的苦太多啦。
三三泣不成聲。她吩咐完后重新給他們梳頭、洗臉。然后向他們鞠躬。
老大老二也淚流滿面,女婿忍住沒哭,但眼圈也紅了。這份真情,連秋金全和秋金美也會感動吧,我想。而我只想告訴他們:孩子們,我愛你們。我會好好保佑你們,如果我能做到的話,我會一直保佑你們。
我不忍心再看他們。墓地是老大幾年前買下來的,現(xiàn)在翻了好幾倍。當(dāng)時體檢,身體里多出一個東西,老大和弟弟妹妹商量,經(jīng)道長介紹買下這塊墓地。道長說,這是這座山上最好的一塊墓地,和我兒子關(guān)系好才介紹給他。旁邊一塊墓地相距不到三米,但由于向山不同,這塊墓地的青龍的頸部是斷掉的,這是大忌。我想告訴他,你再站高兩百米看,那里并沒斷掉,反倒更像動物的脖頸,不過怎么看也不像一條龍,勉強可以說像一只豪豬。他的話讓老大非常高興,既便宜風(fēng)水又好,雙重高興。老大已從悲傷轉(zhuǎn)為得意,我同樣不想看,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
恰在這時,我無意中看見她。天啦,太像了。我說的是秋金美,她和我戀念的人太像。我禁不住近前觀看,越近越不像,遠(yuǎn)到看不見他們的表情,才能看出它和她是同一個人。剎那間,我對每個人都充滿好感,包括對自以為是的道長。孩子們,謝謝你們對老父親的理解,謝謝你們給我的愛。我的小宇宙里全是歡暢。音樂響個不停,原來是為了告訴我,你來了。感謝沒有人碰手機,否則這根線就斷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她微笑著搖手,示意我不要急。我不會解讀唇語,但我讀懂了她的意思:這不是借來的歡顏,我們將永遠(yuǎn)在一起。我想我已經(jīng)不是年輕人啦,不如找個避風(fēng)處慢慢等??床坏剿罅⒓锤械讲豢赡埽任倚∈艢q,不可能來到這邊呀。我想要她和我一起,但我不希望她這么年輕就離開她的親人。
道長高聲宣讀:三界侍衛(wèi),五帝司迎。萬神朝禮,御使雷霆。鬼怪喪膽,精怪忘形……金光復(fù)現(xiàn),復(fù)護真人。道虛長存,急急如律令。
我不知怎么就走出避風(fēng)處,來到秋金美面前。有點像,但不是,應(yīng)該不是,不可能是,她比秋金美好看得多。我既失望又深感安慰。不要緊,我會等的,不是已經(jīng)等了二十多年嘛。
三三跪在地上燒紙。老大放下黑紗將遺像罩住??茨?,秋金全和秋金美應(yīng)該是好人,我們應(yīng)該合得來。這時突然吹來一股風(fēng),把引魂幡和錢串子吹得嘩啦響。不,這不是顯靈,這是真情的牽動。道長點燃紙貨,有人放鞭炮,有人燒金元寶,有人往墓穴里撒五谷。秋金全和秋金美在火光中微笑著,走上前來拿起我的手:走吧,我們。不,我說,我要等三三不哭了再走。
冉正萬,生于1967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洗骨記》《紙房》及中短篇小說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選《2009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0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曾獲首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xué)獎新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