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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05期|沈俊峰:沉吟
來源:《美文》2021年05期 | 沈俊峰  2021年05月21日13:48

疼痛的前方

“能不能寫寫你姥姥?”

“姥姥怎么了?”

姥姥有個侄子,不,應(yīng)該說是姥爺有個侄子??墒抢褷敽茉缇退懒?,是災(zāi)害那一年死的。小腳的姥姥拉扯著三個年幼的孩子,住到了莊子西頭,莊子?xùn)|頭的老宅子暫時閑著了。這個老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姥姥的侄子盯上了這個老宅子。

侄子找到姥姥,要借宅子用,反正這宅子閑著也是閑著。姥姥心善,性子溫和,與世無爭,對人熱心,況且借宅子的是本家親戚——親侄子,就答應(yīng)了。

老宅子有兩間半房子寬,帶一個小院子。侄子一家住了進去,就把宅子當(dāng)成了自家的,先在院子里搭一個大棚子,開始養(yǎng)豬,再把宅子里的幾棵老樹砍了,栽了新樹。

姥姥找侄子說這事,咋把樹砍了?侄子自覺理虧,就找一個借口,說這宅子算我租的,給你十塊錢吧。姥姥不是一個善爭的人,見他這樣,嘆口氣,也就算了,畢竟念著親戚之情。十多年過去,我大舅要結(jié)婚,姥姥想著要回老宅子,讓大舅分出去住。沒想到侄子竟然賴賬不給了。侄子說,這房子是我租的,給了你十塊錢呢。姥姥很無奈,說你住了十幾年了。為了要回老宅子,姥姥說這十塊錢我還給你吧,我不要了。姥姥還是念著親情。那侄子收了十塊錢,還是住著老宅子不還。

姥姥沒有辦法,就去大隊找干部。大舅也去大隊找干部??偟糜袀€說理的地方。找了無數(shù)次,大隊干部都是打馬虎眼,就是不出面解決。因為那侄子的親弟弟在大隊當(dāng)會計。一趟趟去找,一次次被敷衍,沒有一個公正結(jié)果。宅子要不回來,硬是被侄子霸占了。

家里沒有強勢之人,就會受人欺負,弱肉強食,自古如此。姥姥心中是如何滴血地痛,已經(jīng)不得而知。如今這件事成了母親心中的痛。母親說:“你姥姥這輩子過得太苦了。”

這事已經(jīng)很遙遠,我不知道該對母親說些啥。幾年前,我推薦母親看李佩甫的小說,書中寫了一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大樹長到別人家的院子里去了,村干部鄰居私自擴大了自家的圍墻,把他家的樹霸占進去了。這個農(nóng)民平白無故受欺負,一趟趟去找村干部,“說說,這事得說說,這事一定得說說?!笨墒墙K究也沒人給他“說”出一個公正的結(jié)果。母親看了這本書,對我復(fù)述過好幾回這個情節(jié)。母親說:“農(nóng)村就是這樣的?!蔽椰F(xiàn)在才明白,母親那是有感而發(fā),心中的痛被小說激活了。

因為弱小而受人欺侮,這樣的事實在太多,像野草一樣難以鏟盡。原中央紀委書記吳官正在《閑來筆潭》一書中寫過這樣一件事:

最別扭的是,我家偏房出口的東邊不到一米,就是鄰居家的廁所,而偏房是我家做飯和吃飯的地方。每當(dāng)我們吃早飯時,他就來拉屎,實在臭不可聞。幾經(jīng)交涉,鄰家就是不遷走廁所,找村干部,也不管。有一天,父親忍無可忍,要拿砍柴刀去拼命。母親拽著他,大聲喊我進去。我拉著父親,哭著說:“你怎么這樣糊涂,殺了人要抵命的,家里就你這一個勞動力,以后我們怎么過?你下決心送我讀書,我們家總有出頭的日子!”父親軟了下來,說:“舊社會受人欺侮,解放了還這樣,日子怎么過?”這個臭廁所直到我上大學(xué)后,也不知什么原因,才遷到了離我家十多米遠的南邊。到我從清華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參加工作后,用落實政策補發(fā)的六百多元錢,把這舊房拆除,在前面蓋了三間平房,總算了卻父母的心愿,弟弟找對象時才有了一幢磚瓦房。

讀這段文字時,我還在中央紀委西院上班,感觸尤深。那天中午和同事散步,說起吳官正寫的這段文字,同事回頭看了一眼我們身后的大院,說,在這里上班的最大好處,是不會受人欺負。記不清是哪個同事了,卻記住了這句話。由此感嘆,人生在世,要么強大,要么放下,要么為不受欺負去努力。

不想讓母親為這事再糾結(jié)或痛苦。疼痛已經(jīng)無法改變,那就放下。

梵志拿了兩株花要供佛,佛說:放下。梵志放下了花。佛又說:放下。梵志說:兩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說:你應(yīng)當(dāng)放下外六塵,內(nèi)六根,中六識。

佛說的放下,并不是要我們放下事業(yè)和家庭,是放下虛榮、貪欲和怨憎。怨憎是人生八苦之一,當(dāng)然要放下,放下才能得自在。肩挑手提,終是負重,放下才會輕松。但是,放下,并非是忘記。

母親其實已經(jīng)放下了。前幾年,村里有個小伙子來北京做生意,打著我小舅的旗號找過我。他在電話中說了一大堆我們是怎樣怎樣的親戚,我聽不明白,只知道他是姥姥莊子里來的,是同門親戚。對他的要求,我盡力而為了。后來,我和母親說起這事,母親當(dāng)時沒說啥,只是笑笑?,F(xiàn)在我才知道,這個找我的小伙子,就是霸占我家老宅子那個人的孫子。我很想知道,這個孫子是否知道他爺爺曾經(jīng)的無賴和無恥?這個孫子是否從此不會有他爺爺那樣的無賴和無恥?人性的盲點和黑洞,已經(jīng)令我厭倦了。

母親那時沒告訴我姥姥的這一段經(jīng)歷,說明她沒有刻意記在心里,或者不想讓我受到影響。果然,母親說,都過去了。那意思,已經(jīng)煙消云散了。自從小舅從部隊退伍回到村里,那個侄子的兒子逢年過節(jié)還去看看我姥姥,嘴上親得不得了,就像啥事也沒發(fā)生。姥姥沒說啥,也像啥事都沒發(fā)生,直到她老人家福壽九十多歲去世。

寫出這件事,是記住,也是放下,當(dāng)然還有其他。

青春的記憶

還有幾天就過年了。

正在影院里看電影,手機震動了,是小勇。小勇問候我新年好,然后喜滋滋地逗我:“哥,名人呀,一吃面條,一說,都知道你家?!边@些文字后面,是一串笑臉。我覺得好笑,便也逗他:“俺莊上的村民連我的小名叫啥都知道?!?/p>

小勇說,他給公司往各地送貨,路過我的家鄉(xiāng),特意停在鎮(zhèn)上一家小飯館吃了一碗面條。幾十年過去了,他還記得我老家在哪里,連我都很少回去了。他問店老板是否認識我。店老板說認識呀,就是“咱這里沈莊出去的人”。

想起小勇那一段最艱難的時日,很像眼前這部電影中的主人公,絕望與希望拼雜在一起,然后,往生一個新的世界。只是,他往生的是心靈的自我折斷和救贖。時間能改變一切。

小勇是我的發(fā)小,比我小幾歲,如今也已年過半百了。人生好像很容易就過到了半百,如果沒有諸多過往的有意思的人或事來填充,還真以為做個夢就變老了呢。

那時候,我們兩家住同一棟平房,磚木結(jié)構(gòu)。他家住東頭,中間依次隔著馬家、張家、沈家,然后到我家,西邊還有吳家,后來調(diào)走了。這是20世紀70年代,大山里的三線廠職工都習(xí)慣了過艱苦日子。住得擁擠,每家每戶便在門前搭一間竹籬笆糊黃泥、蓋油毛氈茅草的草棚子,做廚房,放雜物,有的也住人。

父輩是老鄉(xiāng),又是好友。兩人的老家同屬一個專區(qū),兩縣相距不遠。離開家鄉(xiāng)的人好講鄉(xiāng)情,慰藉情懷,抱團取暖。我們這一幫孩子天天在一起無憂無慮地瘋玩,收藏?zé)熀刑羌?、推鐵環(huán)、摔跤,去翻砂車間揀小鐵球當(dāng)玻璃彈子,或者分兩派去大河灘的草地上打架……

小勇家有一個親戚在縣里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于是他們調(diào)到了家鄉(xiāng)的酒廠。小勇自然也跟著父母走了。

那家酒廠當(dāng)時正紅火,經(jīng)常在電視里播廣告。看到那個廣告,我就會想到小勇。

1982年,我?guī)煼懂厴I(yè)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春節(jié),父親領(lǐng)我回老家過年,特意繞道去了小勇家。小勇那時上高中,迷戀武術(shù),大冷的天只穿一套運動衣,領(lǐng)著我在縣城轉(zhuǎn)悠,走著走著,突然就會來一個飛腿或一套組合,然后是一臉陽光的笑容。那次,我倆以縣城里那座著名的歷史名塔做背景,很認真地拍了一張合影,至今還保留在相冊里。

后來,聽說他高中畢業(yè)頂替父親,也成了酒廠職工,專門做銷售。十年后,我調(diào)到省城,之后在省委一家雜志社做編輯記者,忙得不亦樂乎。

記不清哪一年的哪一天,突然接到小勇的電話,他慌里慌張地告訴我,縣里的人正在抓他。

我嚇了一跳。以我的了解,他絕非壞人,武德也好,不偷不搶,更不可能耍流氓,縣里為何要抓他呢?他犯了什么法,或者犯了什么罪?在我的追問之下,他簡單地說了一個大概。

一個周六下午(那時還不是雙休日),酒廠召開職工大會,決定在下個周一之前,也就是說,只有兩天時間,誰能拿出一定數(shù)目的現(xiàn)金(數(shù)目已經(jīng)忘記了),酒廠就歸誰。這個消息像是從天而降。

第二天,銀行不上班,有職工想湊錢,也只能是望洋興嘆。不過,有人卻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就這樣,固定資產(chǎn)及倉庫里的酒總計價值幾千萬的酒廠,被零資產(chǎn)改制了。按照廠里的政策,小勇可以領(lǐng)到幾千元回家,從此與酒廠再無關(guān)系。

許多職工接受不了,特別是那些對酒廠有感情的職工,幾代人都依賴酒廠的職工。氣忿不過的人開始四處上告,小勇也在其中。有人找他做工作,私下允諾條件相對優(yōu)厚些,讓他偃旗息鼓。但是,小勇堅決不妥協(xié)。酒廠是他的飯碗,他對酒廠的那一份感情,不是多少錢就能割舍的,況且,他們懷疑轉(zhuǎn)制過程中隱藏有貓膩。

小勇和幾個人東躲西藏。據(jù)說有職工為他們湊錢湊路費,以示支持。

小勇找我,是想讓我所在的媒體想想辦法。這樣的事,我能有什么辦法?經(jīng)過打聽,得知小勇所在縣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是我一個朋友的昔日同僚,于是和朋友說了,希望能網(wǎng)開一面。朋友傳話來說,讓他別告了,其他都好說。我把這話傳給了小勇,他聽了未置可否。我勸他,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碰不過石頭。說實話,我害怕他吃虧。

事后才知道,那年春節(jié),從臘月二十九到新年正月十五,他是在看守所度過的。他調(diào)侃說,廠里打發(fā)的幾千元回家費,都在看守所里喝稀飯了。聽著除夕夜的鞭炮聲,我想他的心一定冰冷而絕望,就像科幻電影中的流浪地球,瀕臨絕望與毀滅。他是否明白自己成了那個磕在石頭上的雞蛋呢?他是否明白現(xiàn)實并非都是粉紅色的理想呢?不知道他是如何從看守所里走出來的,看到太陽的那一刻,心中有著怎樣的波瀾?畢竟,渡過那個艱難,邁過那道坎,翻過那道梁,一定有著漫長的路要走。

我無法想象,似乎又能想象。后來,再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他臉上的滄桑讓我全都明白了。

從那之后,他成了一個自由職業(yè)者,開始了生活與靈魂的雙重流浪。堅硬的現(xiàn)實能讓人低頭,也能讓人活得更明白,更能讓人重新打量腳下的路。除此,你又能怎樣呢?畢竟不是赤條條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自認為真理在胸,寧折不彎抑或冥頑不化的,古來有幾?時間就像一場不懷好意的大雪,填溝塞壑,愈合自然傷口,覆平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二十多年過去了,其間,他做過許多工作,都是一種流浪的狀態(tài)。他像一陣風(fēng),跑來跑去,為了生計,做這做那。對我來說,他的那二十多年基本是一個空白,對他來說,卻是刻骨銘心。如今,他的妻子退休了,孩子成長為一名醫(yī)生,他幫人開冷藏車送貨。一部手機,一輛車,兩百公里左右的地方,當(dāng)天來回,他說感覺還好。

近幾年,我倆加了微信,時不時互動一下。從他那里,我得知那個改制后的酒廠早已“破產(chǎn)”,他說過幾年開不動車了,就去找個門面賣牛肉湯,請一個當(dāng)書協(xié)主席的親戚寫個漂亮的招牌。和他說這話時,我正走在運河邊上,眼前的石罅、磚縫和巴掌大的荒地,都被蓬勃茂盛的野草擠滿了。

一天,他告訴我,他給省城送了一車小月餅,回去沒貨,便拐彎去三河拉了一車藕,此時,正歇息,吃方便面。又一天,他給鄰縣送餃子,路過我家。打了一個招呼,他就急急地告辭:“再見哥,天熱,車廂里的餃子是凍品,不可久留?!?/p>

很多時候,生活讓人灰頭土臉,卻無法讓人死心,更無法讓人泯滅心中的熱愛和暖春。過去的都過去吧,一切風(fēng)輕云淡,天朗氣清??墒牵^去的真能過去嗎?沉淀下來的,不過是時光的一滴淚,連歷史的雞毛蒜皮都挨不上,但是,這顆風(fēng)干的淚,卻有著歷史風(fēng)塵的味道。

從電影藝術(shù)的角度,《流浪地球》贏得了熱烈反響,口碑不錯,似乎是國產(chǎn)大片的一個雛形??墒?,它讓我想到,人類生活在地球上,是否善待了地球?無盡的利益紛爭,讓那些大大小小的炸彈爆炸在地球的血肉之軀,將地球炸得百孔千瘡、傷痕累累。每一次爆炸,人類的心靈是否感受到了地球的顫抖?人類貪婪地?zé)o休止地向地球攫取、壓榨,將空氣、水、土壤弄得污染不堪,炸山填海毀其容顏……在一次又一次或大或小的無情傷害之后,人類還很有“情懷”地帶地球一起流浪、奔逃、向生。只是,恐怕不等太陽毀滅,人類自己就將地球弄得難以聊生了。

要善待地球,更要善待人人。

“哥,新年吉祥?!毙∮抡f。

多么想回到曾經(jīng)年少的無憂無慮的時光啊,可是,這個念頭連科幻都算不上,這就是一個夢幻。然而,活在心里的夢,為何總也抹不掉呢?

何處不相逢

一覺醒來,快到北京站了。

火車風(fēng)馳電掣,大地遼闊葳蕤,太陽嫩圓鮮紅,田野、山巒、河流、房舍、樹木遠遠近近地別過。這世界和人一樣,清晨最為精神飽滿。桑建敏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短視頻,內(nèi)容竟然與我眼前所見一模一樣,多的是她給畫面配上了名叫《安靜》的樂曲,讓人更添至心的感動?!叭绱司秃谩!彼母窖?,顯然已是深度陶醉。

我猜出了大概,不禁樂了:“這是去哪?”

“北京。”

“哪個車廂?”

“9號15床?!?/p>

“過一會去找你?!?/p>

“你也在這列火車上?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是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年輕時不解此語,現(xiàn)在不年輕了才覺悟,年輕時的許多經(jīng)歷,都是命運埋下的伏筆,就像那些善良的植物,慢慢會有一個秋天的印痕。伏筆是春天的幼芽,終會從陽光下拱出來。仔細回味那么一下,會發(fā)現(xiàn)身后像是立著一個命運的導(dǎo)演。41年后的今天,在人生的深秋時節(jié),誰會想到還有這么一個美好的邂逅呢?

一周前,受老友邀約,我參加了“安徽軍工文化霍山行”系列活動,認識了來自淮海廠的藝術(shù)骨干陳先生,問他是否認識桑建敏,陳先生有點驚奇,說桑建敏就住在他家樓上,并問我和桑美女是如何認識的。

我恍惚起來,我和桑建敏認識嗎?!

霍山位于大別山腹地,山高林密,主峰白馬尖矗其境內(nèi)。20世紀60年代中期,國家在該縣創(chuàng)建了9家軍工廠、1家軍工醫(yī)院,幾萬名職工和家屬在此扎了根。我隨父母到了廠里,就讀于子弟學(xué)校。1979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中專,填報的志愿就是軍工系統(tǒng)的大江機械工業(yè)學(xué)校。

報到后才發(fā)現(xiàn)陰差陽錯,大江機械工業(yè)學(xué)校那一年不招生,只與淮海廠合作了一個技工班,地點設(shè)在淮海廠。技工班招收中專生15人,其余皆為廠里職工子弟。當(dāng)時,技工班還是一個新名詞,是培養(yǎng)技術(shù)工人的,辦不了農(nóng)轉(zhuǎn)非。我父母所在的廠有一百多戶職工家屬的農(nóng)轉(zhuǎn)非被文革擱置了十多年。考中專是一個捷徑,能轉(zhuǎn)戶口還有工作,父親極力推崇,因為他就是這樣改變命運的。誰料想半路會殺出來這樣一個技工班。

巧合在于,淮海廠的桑建敏考上了高中中專,被霍山師范錄取,但是,她不想離開工廠。于是,地區(qū)招生辦將我倆進行置換,重新投檔,我讀師范,她回廠讀技工班,算是兩全其美。

那天,廠里派了一輛吉普車送我去師范,接回桑建敏。吉普車在山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不知怎么就轉(zhuǎn)到了淠河岸邊的師范校園。車停在一幢平房前,幾個女生像是在送她,皆是花花綠綠的衣服。桑建敏長什么模樣我也沒看清楚,只記得一件紅衣在眼前晃動。兩年后,她畢業(yè)留在廠里。又一年,我在一家軍工子弟學(xué)校當(dāng)了孩子王。

我不喜歡當(dāng)老師,受捆綁少自由,再加上讀教育學(xué)院受挫,便改行做了政工。政工在企業(yè)有點像屋里的花,擺在那里會覺得周身無力,猶如一棵新鮮白菜慢慢蒸發(fā)了水分,于是跳槽,跳了兩次,跳到自己滿意。跳槽滿足了我天馬行空的野性子,享受了精神上的自由。

這么多年,我與桑建敏沒有任何聯(lián)系,也沒有再去過淮海廠?;春S軍轉(zhuǎn)民成功,生產(chǎn)出了全國第一輛飛虎牌小汽車,很早就搬遷到了省城合肥。后來,其他軍工企業(yè)也陸續(xù)搬遷進城,離開大別山已經(jīng)二三十年了。

前幾年,大別山的淮海廠舊址被改造成了月亮灣作家村,我父母所在企業(yè)舊址則改造成了仙人沖畫家村,在全國影響都很大,鐵凝、王蒙等人都去作家村考察過。這次軍工文化活動,深度接觸作家村、畫家村也是重要內(nèi)容之一。

活動結(jié)束,我回到合肥,向父母說起當(dāng)年換學(xué)校的事,耄耋之年的父親張口就說出了桑建敏的名字,只是他把“敏”錯音為“明”。這讓我驚訝萬分,難以置信。父親現(xiàn)在一天要吃三次藥,每次吃幾粒都難以記住,全靠別人給他拿好,沒想到41年前的事,已經(jīng)遙遠得望不到邊際了,他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這件事像是刻在了父親的心里。

父親說:“你改變了咱們這個家庭的命運。”

有這么夸張嗎?父親的話將我曾經(jīng)的一些幼稚想法碾得粉碎。那時我不諳世事,不知生活艱難,根本沒有多想,甚至還為不能去讀高中而耿耿于懷。

我太不懂父親了。

父親先是去了技工班,了解情況后再去地區(qū)招生辦,請求重新投檔,但是經(jīng)辦人怕麻煩,官腔攆人,不愿意辦。父親回到廠里,廠長竟然主動找他問了情況:“孩子上學(xué)的事咋樣了?”廠長姓楊,山東人,是一位南下老干部。廠長知道了事情經(jīng)過,當(dāng)即就給他的老戰(zhàn)友——地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寫信。父親持信再去,副部長很熱情,當(dāng)即打電話協(xié)調(diào)。

再到招生辦,有關(guān)人員的態(tài)度和氣多了,積極熱情地很快就解決了問題。這件事至少讓我有兩點認識,一是高考制度恢復(fù),確實改變了許多普通人的命運;二是在這樣的人情關(guān)系社會,辦個芝麻粒大的事都得依靠關(guān)系。好在那時候的人還很淳樸,思想還比較純凈,不像后來的人情關(guān)系被庸俗化、復(fù)雜化、利益化了。如今許多人感受到艱難、煎熬或扭曲,恐怕多是與這些無法擺脫的關(guān)系紛擾有關(guān)。

生逢其時或生不逢時,皆是個人體驗。有人承受著時代的一粒灰,有人感受到了時代的一束光,這要看時代主流,也要看自己的運氣,當(dāng)然更需要自身的努力和追求。不過,似乎沒有人能夠跳越歷史,必須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過,才能到達一定的歷史高度。

父親說,這事過去一兩年了,有一天他出差到合肥,在國防工辦招待所碰到了那位副部長,副部長一眼就認出了我父親,問道,你兒子讀書的事辦好了吧?父親感激他的幫助,也感嘆他的記憶力真是太好,為沒有第一眼認出他來感到歉意……

41年過去,我和桑建敏只隔了一個車廂。

收拾好東西,我走了過去。車廂有點搖晃,我像是走在夢中,在落英繽紛的夢里搖搖晃晃,從陽春三月走到了漫山紅葉。見到她倒是平靜,就像見到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那種幻覺又出現(xiàn)了,我認識她嗎?若說認識,連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會面都不曾有。若說不認識,她又是那么堅定不移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哦哦,一個陌生的老友。

這個符號式存在的老友,原來長得這么好看。

她不像是一個剛剛退休的人,可能是對攝影的熱愛讓她年輕吧。她說經(jīng)常天南地北地跑,這次,就是和三十多位攝友一起去壩上拍照。

她想了想,問道:假如你不讀師范,你會成為作家嗎?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命運沒有假如,就像化學(xué)上的元素氫和氧,可以成為水,也可以成為雙氧水,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一切皆緣,緣起緣滅,有著太多的不確定。人的命運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說:假如你讀了師范,你會成為攝影家嗎?

她笑了。

我們無法把握過去和未來,那么,眼前的一切便是圓滿,便是最好的安排了。

“咱們合個影吧。”

車停了,在清爽的涼風(fēng)中,在熙攘的客流里,我倆興致勃勃地與列車定格在了一起。41年前,我們沒有留下青春的影像,41年后,我們留下了歲月的風(fēng)霜,抑或,更有時光的累累碩果。

花不盡,柳無窮,人生何處不相逢?

【作者簡介:沈俊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獲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全國報紙副刊作品編輯一等獎。作品散見于《新華文摘》《中國作家》《小說選刊》《散文》等幾十家報刊。作品入選中小學(xué)生讀物、中高考試題。出版有散文集《在城里放羊》等,紀實文學(xué)《鄧稼先:功勛澤人間》等數(shù)種?!?/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