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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追尋魯迅思想礦脈里 一塊湮沒已久的化石 ——魯迅“偉人的化石”演講稿發(fā)現(xiàn)始末
來源:北京青年報 | 肖伊緋  2021年05月27日08:30
關(guān)鍵詞:魯迅研究 學(xué)人讀舊

《魯迅的蓋棺論定》,1936年11月初版

“蓋棺論定”聲中,遲遲未見的演講稿

1927年10月3日,魯迅從廣州回到上海。據(jù)《魯迅日記》,可知該月末,魯迅有兩次演講活動。

一次為10月25日,應(yīng)上海勞動大學(xué)之請,前往該校作《關(guān)于智識階級》的演講。正在該校編譯館工作的黃源,被指定為魯迅演講的記錄人。此次演講稿由黃源記錄,復(fù)經(jīng)魯迅本人校改,載于《勞大論叢》,后收入《集外集拾遺》。隨后的一次為10月28日,魯迅于當(dāng)天下午赴立達學(xué)園演講,但這一演講記錄沒有公開發(fā)表,無從確知其完整內(nèi)容。

魯迅逝世后不久,也即是其在立達學(xué)園演講近十年之后,此次演講的主題及大致內(nèi)容,終于發(fā)表了出來。1936年11月1日,上海《多樣文藝》第一卷第六期,本期雜志為悼念魯迅,特意輯印了“為魯迅先生致哀”專號,刊發(fā)了大量追悼及憶述魯迅的紀(jì)念文章。其中,胡行之所撰《關(guān)于魯迅先生》一文,就以當(dāng)年的聽講者身份,約略透露了此次演講的一些歷史信息。文中開篇即語:

立達學(xué)園全景圖,1926年舊影

“說到魯迅先生,我是看到過一面的。大約是民國十七年吧,一個秋天的下午,在上海,由含戈通知,說是魯迅在立達學(xué)園演講,我就和王任叔同由交通路出發(fā)……走進了立達學(xué)園,已擠滿著一堂,有千百道的目光,直射講壇上,好像想擒住一個久享盛名的健將一樣。”

接著,胡氏筆下又將魯迅“不愛修飾”,以及“隨便的衣著”的現(xiàn)場儀態(tài),十分生動地記述了下來。文中這樣寫道:

“一霎時,掌聲雷動,講壇上便挺立著一個老頭兒。他的模樣呢,黃黃的臉,唇上堆著一撮黑須,發(fā)是亂蓬蓬的,穿著一件頗骯臟的老布長衫,面色黃黑,賽似一個鴉片鬼,又似一個土老兒,如果沒有讀過他的文章,怎會知道這是一個文壇健將呢?”

最為關(guān)鍵的是,胡氏隨后還記述了演講主題及其內(nèi)容大概,這就為后世讀者及研究者初步了解此次講演提供了重要線索。文中稱:

“這次演講,尚記得題目是‘偉人的化石’,大意是說偉人在生前處處高享是受人嫉視,合不上道兒,及其既死,則又無點不受人歡迎,含意深刻而沉痛!”

遺憾的是,關(guān)于此次演講的具體內(nèi)容,除了僅此一句的概述之外,胡氏并沒有再憑個人記憶轉(zhuǎn)述出一句魯迅的“原話”來。此文首發(fā)于《多樣文藝》雜志之后,即刻就被輯入《魯迅的蓋棺論定》一書之中,此書于1936年11月初版,1939年8月再版,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后世讀者研究者也大多依據(jù)此書,對魯迅在立達學(xué)園所做“偉人的化石”演講,有了初步了解,但卻始終無法更進一步,始終未能尋獲此次演講“原文”或“全文”。

研究專家兩度宣稱“偉人的化石”演講稿“失傳”

時至1944年8月3日,上?!稌r事新報》副刊“青光”版面頭條,刊發(fā)了一篇題為《魯迅的演講》的論文,作者署名為“林辰”。此文將魯迅歷年來所做演講,做了一番“總賬”式的統(tǒng)計,逐一為歷次演講“系年”并做“提要”。

此文明確聲稱,“1927年X月,在上海江灣立達學(xué)園演講,題目:偉人的化石。講稿失傳”。不過,此文征引了王任叔《一二感想》一文中的記述,對此次講演內(nèi)容的概括略有補充。文中稱:

“一九二七年秋天……江灣立達學(xué)園請魯迅先生演講……魯迅先生講的題目是‘偉人的化石’。大意是說,一個偉人在生前總多挫折,處處受人反對;但一到死后,就無不圓通廣大,受人歡迎。佛說一聲:‘唵’,弟子皆有所悟,而所悟無不異?!?/span>

1947年10月25日,重慶《大公晚報》刊發(fā)《魯迅演講系年》一文,作者署名“岱霞”。此文實為《魯迅的演講》一文之“修訂版”,在關(guān)涉“偉人的化石”演講一節(jié),沒有任何修訂與增補的內(nèi)容,仍稱“講稿失傳”。

這一前一后兩篇以魯迅演講為“總賬”式統(tǒng)計研究的論文,署名不同卻實為同一人,正是著名魯迅研究專家林辰。林辰,原名王詩農(nóng),20世紀(jì)40年代起,開始從事魯迅生平史實考證,長期從事魯迅著作的???、注釋、出版工作,先后參加了1956年10卷本和1981年16卷本《魯迅全集》的整理、注釋和編修工作,其研究成果曾輯為《魯迅事跡考》《魯迅述林》等專集。其中,《魯迅演講系年》一文,輯入《魯迅事跡考》。

林辰在文中所征引的王任叔《一二感想》,原載于1936年10月23日《申報·文藝??罚匀灰彩且娮C魯迅此次演講的重要文獻之一?;厥?927年魯迅赴立達學(xué)園做主題為“偉人的化石”演講之事跡,迭經(jīng)胡行之、王任叔、林辰等人的憶述與鉤沉,歷經(jīng)二十年時光,此次講演的“原文”與“全文”,還是始終處于“失傳”狀況,終未能尋獲與公布。

1949年之后,魯迅研究工作進展迅猛,各類“集外文”與“佚文”的搜集、整理與發(fā)布,均呈日新月異之勢,《魯迅全集》一再增訂,新發(fā)現(xiàn)的魯迅演講稿(包括經(jīng)其本人審訂者、未經(jīng)其本人審訂者、已發(fā)表于報刊者、未發(fā)表于報刊之底稿等多種形式),也日益引起相關(guān)研究者的高度重視。

時至2001年,《魯迅佚文全集》由群言出版社初版。遺憾的是,這一部足以代表魯迅研究領(lǐng)域在“輯佚”方面半個多世紀(jì)的努力與成就的著作中,雖然已搜集到十余篇難得一見的魯迅在南北各地所做的諸次演講記錄稿,可卻唯獨沒有這“偉人的化石”之蹤跡。

復(fù)又過了十年,時至2011年,由魯迅之子周海嬰?yún)⑴c主編的《魯迅大全集》由長安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該書第10卷專列“講演錄”一部,并附注稱“此處所收講演錄,系他人所記,未經(jīng)作者審閱和校訂,所以過去各種版本的全集均未收入”。令人深感遺憾的是,在這樣一部規(guī)??涨?,共計達33卷巨帙的“大全集”中,仍然沒有收錄“偉人的化石”。

“偉人的化石”演講稿初顯真容

筆者經(jīng)年搜求,偶然在一份1927年11月3日的上?!稌r事新報》之上,發(fā)現(xiàn)了“偉人的化石”演講稿。此稿未經(jīng)魯迅本人審訂,為當(dāng)時一位名為“陳紫因”的聽講者所記錄。

這篇3000余字的演講記錄稿,終于將魯迅此次演講的“原文”與“全文”基本記錄了下來。這一“存目待考”的魯迅演講,這一距今近百年的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文學(xué)史上的重大事件,終于浮現(xiàn)“真容”,可為后世讀者所周知了。

因篇幅過長,選取部分內(nèi)容如下:

我是不會講演的,而且也不喜歡講演。因為講演容易使人討厭。我做了文章,歡喜看的人,不妨去看,不歡喜看的,盡可不必去看。而我講演,是由空氣的振動,你是非聽不可;即使用手捫住了兩耳,也是無用的!然而因我前次在“勞動大學(xué)”講演過,X先生說,我必須也到“立達”里來講演:這是所謂援例……而我是非常不喜歡援例的……

我今天講的是沒有東西……

我對于這種偉人,名之曰“偉人的化石”,沒有了生命之后,于是有人崇拜他,擁(護)他,如此的多起來??鬃釉谏笆呛蔚鹊呐鲠斪樱隽藥兹喂僖沧霾缓?,但死后他封了王了,而且還不夠——一直封到至圣先師——非但和尚是自稱孔教徒,而且道士也相信孔教;非但和尚道士是如此,外國人也知道尊崇起來……孔子曾說到夷狄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這是明明在說外國人壞話的,但他又說,“道不行,乘桴浮于?!?,這分明孔子也贊成出洋了,也有志去留學(xué)了,可惜現(xiàn)在孔子已經(jīng)死了,不能夠問一問他,“倒底”他是什么意思。然而如活著,他必須開口,一開口,他必受任何一方面——說孔子看不起夷狄的,或說孔子是歡喜留學(xué)的——的攻擊,幸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不明白,圓滑,不可捉摸,就是偉人之偉大的所在。

……

“偉人的化石”,算得上魯迅思想的“化石”

魯迅演講開篇有一段“客套話”,聲稱“我是不會講演的,而且也不喜歡講演”。這樣的說辭,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三天之前,其在勞動大學(xué)所做“關(guān)于智識階級”的演講中,也曾提到,“我不會講演,也想不出什么可講的,講演近于做八股,是極難的,要有講演的天才才好,在我是不會的。終于想不出什么,只能隨便一談”。

《沒有東西……》,即魯迅《偉人的化石》講演記錄稿(原載于上?!稌r事新報》,1927年11月3日)

一般而言,這看似隨意平易的“開場白”,終歸是要將話語遞延至演講主題上去的。在勞動大學(xué)“只能隨便一談”的說辭之后,魯迅緊接著就說“剛才談起中國情形,說到‘智識階級’四字,我想對于知識階級發(fā)表一點個人的意見”。可在立達學(xué)園演講“開場白”之后,魯迅卻稱“我今天講的是沒有東西……”這就頗令聽眾費解了。于是乎,作為在場聽眾之一的陳紫因就徑直將“沒有東西……”做了此次演講的主題,給記錄了下來。

魯迅隨后講到了“革新的文人”在中國的生前遭遇與死后待遇,以及引出“在中國,無論你是文人,哲學(xué)家,思想家,宗教家……你非到死后不能成為偉人,和得人們的崇拜”這一論斷,這樣的演講歷程,對于一般聽眾而言,恐怕確乎難以引申到“偉人的化石”這一主題上來。陳紫因恐怕記錄至此時,仍然是覺得魯迅確實是那么“隨便一談”,“沒有東西……”

不過,當(dāng)時的另一位在場聽眾胡行之,因為后來可能又曾聽過魯迅約兩個月之后(1927年12月21日)在上海暨南大學(xué)所做“文學(xué)與政治的歧途”演講,對此次立達學(xué)園的演講,就有了更進一步認識與感觸。對于此次演講中提及的諸如文人,哲學(xué)家,思想家,宗教家……生前死后迥異的際遇,胡氏在《關(guān)于魯迅先生》一文中,有過這樣的思索:

“這確是世界通同的現(xiàn)象,他曾在別處又演講過‘文學(xué)與政治的歧途’,以為文學(xué)是預(yù)言者,每在事前作傳聲的號筒,而政治者則是最討厭這個,故政治每與文學(xué)的途徑相左;及等到這樣的文學(xué)家死了,則就無所顧忌,于是又把他稱揚起來,可說與上題是含著同一的意義的?!?/span>

胡氏通過對兩次演講主題及內(nèi)容的回憶,兩相聯(lián)系比較,發(fā)現(xiàn)“文學(xué)與政治的歧途”與“偉人的化石”兩次演講,是有著某種演講主題上的傳承性的,“是含著同一的意義的”。

接下來的演講,魯迅以佛教宗派思想之爭為例,總結(jié)道“我對于這種偉人,名之曰‘偉人的化石’,沒有了生命之后,于是有人崇拜他,擁(護)他,如此的多起來?!敝链?,演講的主題方烘托而出,即“偉人的化石”。

演講一再列舉的世人如何將諸葛亮、關(guān)羽等歷史人物加以改造與利用等事例,無非是要再次強調(diào):“圣人誠然是難成就,第一個條件,就是非死不可!”那么,如果在未死之時,想學(xué)做“圣人”,想成為“偉人”,又有何妙法呢?魯迅為此,又再一次以反諷的方式,揭批了“偽善”流行的社會風(fēng)氣,揭露了所謂“圣人”與“偉人”的言行實質(zhì)。魯迅這樣說道:

“我想了幾日幾夜,被我想出了兩個成偉人的方法。(一)容易變化,去跟人多方面去主張。依著時勢走,總不會錯的。(二)模糊一些,同樣的東西,可以這樣說,又可以那樣的解釋……此之所謂廣大,此之所謂圓滑?!?/span>

演講至此,魯迅基本也言盡于此。歸結(jié)起來,“偉人的化石”這一演講主題,主要從兩個方面著眼加以闡釋。一方面,社會各領(lǐng)域的先行者,“無論你是文人,哲學(xué)家,思想家,宗教家……你非到死后不能成為偉人,和得人們的崇拜”,這是以其人其言行其思想皆成為“化石”為前提的?!盎北皇廊死茫瑹o論成為新舊偶像,都只有一個不斷被修改、軟化乃至最終打破的歷程。另一方面,要想活著的時候?qū)W做“圣人”與“偉人”,就得學(xué)會“廣大”與“圓滑”,換句話說,即是“偽善”。

對于沒有記錄下此次演講“原文”與“全文”的胡行之而言,僅僅依照其對此次演講主題的理解,此次“偉人的化石”演講之內(nèi)容,也無異于魯迅思想的“化石”。他在《關(guān)于魯迅先生》一文中,曾有過這樣的總結(jié)之語:

“真的偉大,不論藝術(shù)家,不論勞動者,是都為社會打算的。魯迅的偉大,也就在這里。他之抑郁,他之沉悶,豈是為他個人!所以政治與文學(xué)之歧途,也就是在感嘆社會之不協(xié)調(diào);偉人之成為化石,豈是在感嘆他的一身嗎?”

如今,既有幸尋獲此次演講之近于“原文”與“全文”的記錄稿,更無異于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文學(xué)史的“礦層”中,再度發(fā)掘發(fā)現(xiàn)魯迅思想“礦脈”里的一塊湮沒已久的“化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