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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5期|胡廷楣:指尖之舞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1年第5期 | 胡廷楣  2021年05月27日09:33

那天,被聶衛(wèi)平的手指迷住了。

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局開始的時候,中方主帥聶衛(wèi)平一個人坐在賽場對門的研究室里,面對棋盤沉思。

1988年2月9日,我第一次作為圍棋記者,在北京體育館現(xiàn)場采訪第三屆中日圍棋擂臺賽。那天是日本副帥超一流棋手武宮正樹本因坊和中國副帥馬曉春九段較量。

對局室設(shè)在三樓的會客廳里,上百或者更多的記者,方方面面的嘉賓,熙熙攘攘擠滿賽場。二十四歲的馬曉春九段坐在椅子上,閉目靜思,他在想什么呢?記者允許進入對局室的時間有限,跪著和蹲著的攝影記者未免有一些焦急,眼睛又不敢離開取景框。

四分鐘之后,周圍安靜下來,馬曉春才從草編的棋罐中,取出一枚云子,放在右上的星位。

二三十個閃光燈幾乎同步,馬曉春和武宮正樹瞬間被強烈的光線照亮。武宮正樹不由驚訝,抬起頭,以天真無邪的眼睛環(huán)視一周。

我從人堆中抽身出來,快步走到研究室,站在老聶的背后。那時,聶衛(wèi)平因為在擂臺賽的危崖邊上連勝,結(jié)束了兩屆擂臺賽,成為國民英雄。無論在什么地方,老聶身邊,很快就會聚集起一群人。唯獨此刻,他有了短暫的獨自思考的時間。

他的左手靜止,夾著一支駱駝煙,一脈細(xì)細(xì)的孤煙裊裊升起,銀白的煙灰掉在桌子上。他的右手忙碌,不住地在棋盤上擺棋,似乎在猜想兩位他都熟悉的棋手未來對局的頭幾步棋。

這時候看他的右手,腦際便閃過些古人描寫下棋的詩句,有一句是“鷺落寒江鴉點汀”,將下棋的手,比喻成舞蹈一樣降落的鳥兒。

聶衛(wèi)平的手恰似鳥兒一樣地舞蹈,高檔的云子是最好的舞伴,白子如羊脂,黑子如墨玉,都做成啞光。聶衛(wèi)平食指和中指夾出一枚云子,大拇指張開,無名指垂下,小指蹺起,像是一只鶴側(cè)身飛臨棋盤。手腕微微抬起,在空中稍稍停留,就像是鳥兒放平兩翅。然后將棋子點在格子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他的手該是一只灰鶴吧,這一局,馬曉春執(zhí)黑。

十分鐘一到,對局室的門打開。記者們被禮貌地請出賽場??邕^走廊,記者和中日雙方的官員棋手,蜂擁而至研究室,聶衛(wèi)平周圍立刻擠滿了人。

研究室有八個棋盤,邊上圍著八堆人,都有一個核心人物在擺棋。

鳥兒繼續(xù)在飛翔。華以剛走出對局室,順便帶出棋譜。他也擺棋,他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棋子,無名指護衛(wèi),三個手指銜著棋子,手腕極為靈活,每一步棋,都好像是啄木鳥的長喙擊打著樹干。曹大元思考時,手經(jīng)常在棋盤上轉(zhuǎn)圈,好似海鷗在盤旋,那是面對復(fù)雜形狀的全面盤算,轉(zhuǎn)上幾圈,看準(zhǔn)了才一個猛子扎入水中。陳祖德有一雙骨骼粗大的手,他謀劃棋形的時候手中沒有棋子,想定了,隨手抓起一顆子,棋子落到棋盤上,然后推到了交叉點上,像是天鵝降落湖面,還要漂移幾米……

陳祖德曾經(jīng)說過:

我國棋手稱下棋為“手談”,即通過手來交流思想、加深感情,這當(dāng)然要心平氣和,表現(xiàn)在落子上是拿起棋子輕輕地放在棋盤上,顯得優(yōu)雅且有藝術(shù)修養(yǎng)。

我在研究室中見到那些擺弄棋的手指,正是如此優(yōu)雅。

曾經(jīng)見過出土于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唐代墓葬的絹畫《弈棋仕女圖》。畫面中弈棋貴婦,是一位級別不低的官員之妻,她端坐于榻上,凝神沉思,其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枚棋子。有人甚至評論,這一下棋的纖纖玉手,把手腕上的珍貴玉鐲,“比得暗淡無光”。

這貴婦或許稱不上高手,卻也可見圍棋在當(dāng)年官員和文人中是如何流行。遠(yuǎn)離故土,她的穿戴衣著,下棋的一招一式,都像是懷念長安的詩。

那種詩意如一脈溪流,悠長而不絕,流傳至今。聶衛(wèi)平師從前輩棋手過惕生,過惕生和他的兄長過旭初學(xué)棋于他們的父親銘軒先生。明末清初一代名手過百齡,正是過家的棋界前賢……

下午四點半。聶衛(wèi)平拿到傳來的棋譜,忽然說,誰知道現(xiàn)在北京哪里有西瓜賣?

這是一句聶氏棋語。往往在決定命運的比賽中,他用氧氣罐保持在千鈞一發(fā)間敏銳的思維,又用西瓜配香煙,松弛繃得不可再緊的神經(jīng)。

誰都聽懂了,馬曉春形勢不妙,他將要出場了。

坐在聶衛(wèi)平身邊看棋的是國務(wù)院副總理方毅,他在賽場的身份是中國圍棋協(xié)會的名譽主席。他到此,總是在傳達(dá)殷殷的關(guān)切。他說過,那時“中南海里有一半人下圍棋,帶懂不懂的,都是擂臺賽的熱心人”。

方毅喝了一口茶,對聶衛(wèi)平說:“最好是你不出場?!?/p>

中方團長郝克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老郝是一個有趣的人,自稱最佳觀棋者。他看棋,也在觀察下棋者和研究室里身份不同的棋友。他后來說,當(dāng)時方毅神情淡定,可是每分鐘一百二十四次的脈搏透露了真心情。作為擂臺賽中方發(fā)起人,郝克強自己當(dāng)然不能排除在緊張的人群之外,他的脈搏跳得更快,有一百三十六次。

馬曉春突圍了!他先以65手向左方一小尖,然后67靠,71長漸漸地將黑棋輕靈地向中腹發(fā)展。至83手尖,馬曉春中腹已舒舒服服留出了眼位,第97手,徹底做活了這塊棋。而白棋應(yīng)對有誤,反而喪失了中腹的大片領(lǐng)土。至下午5時,對局基本已定型。陷入讀秒窘境的武宮不得不苦戰(zhàn)了。

有人一點目,黑棋領(lǐng)先了10目,研究室一時輕松起來。芮乃偉不由微微笑了,楊暉直說:“太棒了。”聶衛(wèi)平也樂出聲來:“或許今晚可以喝酒了。”

這是我采訪國際棋賽的處女作,文字的背后隱隱可見專業(yè)棋手的影子。

一個半小時后,棋賽結(jié)束。大廳中兩千名聽王汝南講棋的群眾,鼓掌雷鳴,滿心歡喜回家了。

手在對局室的棋盤上繼續(xù)飛動。

局后,武宮正樹和馬曉春檢討棋局達(dá)兩個半小時,聶衛(wèi)平和華以剛等相伴。這時候,他們的手幾乎是一種模式:棋盤上擺滿了棋,然后通通抹去,必有一只手出來“碼棋”,握著一大把棋子,拇指和食指拈著棋子,幾乎不容思索地在棋盤上擺出各種圖形。他們討論,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用中文和日語,僅用“手語”。手心一般向上,四指蜷起,食指便在指點江山。手掌翻轉(zhuǎn),另一個人發(fā)表意見,用中指移去幾子,又移入幾子,便成了一個新的形狀?;蛘唿c頭,或者搖頭,便又拂去,另外一人,另外一手,再擺一個圖形。

后來,在南匯嘴,見到一群野鴨在葦叢中出沒,鴨子們扁扁的喙,啄著蘆根,很像是那個難忘的晚上,棋士們的手。

馬曉春的手指細(xì)長,白皙。這一雙手,并不單單因棋而生就。

有一次,比賽之前,在一家賓館大堂,他在鋼琴旁邊坐下,手指敲擊琴鍵,便有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陸續(xù)進門的棋友環(huán)繞著鋼琴,他回頭一笑。

馬曉春是中國第一個圍棋世界冠軍。他的棋,輕靈飄逸,捉摸不定,有人稱他為“妖”。大棋士是在勝負(fù)懸崖上書寫詩意的藝術(shù)家,欣賞“妖之舞”多難啊,那就聽他彈琴吧。

很多日子,睜眼閉眼都是黃興,那位革命黨人中的英勇將領(lǐng)。

研究近代棋史的徐潤周前輩,為我們留下了一段軼事:

1915年,在滬中日圍棋界創(chuàng)辦上海圍棋社,訂立章程二十二條,有指導(dǎo)、集會、競賽、分級等規(guī)劃條目。發(fā)起者日方長濱徹齋、山田純一郎等,華方黃興、張人杰(靜江)、徐謙、許崇智等。

黃張諸人皆同盟會要人,志在革命,奔走國事,雖掛名社籍,無暇參與常會,棋社不久便無形解體。

正和棋友在編撰上海圍棋史,這短短的幾行,便改變了我們以往的認(rèn)知。如無新的史料出現(xiàn),那么,這就是中國第一個希望將下棋的散兵游勇集聚起來的團體。黃興顯然是棋社一面飄揚的旗幟。

近代圍棋史研究者趙之云,為我們記下兩段黃興下棋的文字:

辛亥革命前驅(qū)黃興常在日本友人宮崎滔天宅對局。準(zhǔn)確的記載,見宋教仁《日記》所述。1907年3月間,黃興與一位名古河的日本友人對局,雙方熱戰(zhàn)多時,而宋教仁則在一旁看得入了迷。

第二次革命失敗后,黃興再次避難日本。此時,他奔走日本、美洲之間,在日本時間短暫,但還忘不了學(xué)圍棋。據(jù)日本瀨越憲作回憶,約日本大正四五年間(1915—1916),黃興曾向瀨越(當(dāng)時四段)學(xué)圍棋,被授七子。同時前來的圍棋愛好者還有胡漢民、張靜江、戴季陶等著名中華革命黨人。

雖然黃興早就學(xué)會了圍棋,不過在世界圍棋史上留下赫赫英名的瀨越憲作,是極為頂真的教育家。他的每一課,都不可能馬虎。

情景再現(xiàn):

他們互相鞠躬致禮。面對已屆不惑的黃興,這位身材敦實赫赫有名的中國革命黨人,二十六歲穿著和服的青年老師瀨越,伸手示意放上七顆黑棋。

瀨越憲作手邊的白棋,是海邊的蚌殼琢就。黃興手邊的黑棋,是山間的黑色石料磨成。

他們盤腿坐著,中間是一個厚厚的棋墩。整塊榧木,經(jīng)歷數(shù)十年干燥,方能付諸最有名的工匠。不上漆,本色,年輪清晰,一眼就能看出年歲。一道道黑線,是人工畫就,稍稍凸起。

如此,你可想像……

瀨越憲作的第一手棋,右手高高舉起,齊眉,然后將全身之力集中在手指上,“啪”一聲打在棋盤上。棋墩被一擊,表面稍有凹陷,很快復(fù)原。留在空間的,如珠玉之聲,余音悠長。棋墩底部刻有一個四方的凹陷,那作用類似音箱。

這晴窗飛雹的一手,是年輕的老師的當(dāng)然一課:“氣合?!逼迨忠婚_局就不能想到輸棋啊,必須要有決不屈服的玉碎之志。

如果,黃興還是用右手下棋,那么他只能用食指和拇指,把棋子很平凡地放到格子上。

瀨越憲作一定會驚訝黃興的手。黃興的右手只有三個手指是完整的。食指和拇指捏住棋子,能蹺起的只是小指,如一只冠冕已殘的孔雀。

歷史記載了他的右手。

1911年,4月27日下午五時三十分,廣州起義爆發(fā),黃興率林覺民、方聲洞等敢死隊百余人攻打總督衙門,其余三路未見行動。攻入后,發(fā)現(xiàn)總督已逃跑。起義軍撤出時,遭到堵?lián)簟?/p>

黃興中彈,右手二指被擊斷。受傷后曾痛昏死過去,后被戰(zhàn)友救出。但他忍住劇痛,用右手扳槍機繼續(xù)射擊。

清軍漸漸合圍,黃興遂下令分三路突圍。他自己帶領(lǐng)一路奮勇沖殺,情急之中,隊伍散亂,只剩下黃興一人……收殮殉難者,得尸體七十二具,合葬在黃花崗。

從此,黃興下棋,他殘缺的手,就是大寫的“氣合”。他用右手下棋,必令人一震。大海渺渺,高山巍巍,落子輕微的聲響,即是黃鐘大呂的唵嗒之音。

黃興沒有留下棋譜,他不是專業(yè)的棋士。不過他堪稱書法家。

臺北市的國父紀(jì)念館里,有他的一份絕命書:

本日馳赴陣地,誓身先士卒,努力殺賊,書此以當(dāng)絕筆。

這是一封書信,作于1911年3月25日。正是廣州起義前一月余,是黃興用完整的右手寫就,壯志和書法兩相激蕩。

在上海歷史博物館中,也有他的一幅字:

馮夷擊鼓走夷門,銅馬西來風(fēng)雨昏。

此地信陵曾養(yǎng)士,只今誰解救王孫。

前人的詩,黃興的書法。寫于民國元年,亦即辛亥革命之后的1912年。此時黃興傷口已經(jīng)痊愈,右手兩指卻永遠(yuǎn)失去了。

常人若失去兩指,便不知道如何運筆,如何行墨,如何令筆自由地飛舞于宣紙之上。有書家論及,黃興的書藝,因為斷了兩指,已經(jīng)有所變化,然醇厚與磅礴依舊。

曾經(jīng)去過香山路孫中山紀(jì)念館。那里有一副日制圍棋,珍貴的文物。

剛剛提起黃興,女講解員便說,黃興去世于1916年10月最末一日,孫中山先生和宋慶齡女士,搬到此地已是1918年。

又問這一副已經(jīng)一百多歲的老棋子的來歷?;卮鹫f,沒有特別的記載。

想看一眼二樓陽臺上的棋子。她說,這是復(fù)制的展品,原件在庫里。

獲一張清晰的照片。棋子的造型兩面凸起,這是中國古棋,日本現(xiàn)代棋的制式。猜想,中山先生的棋子,很可能是日本友人所贈。而且,將一副圍棋放在面對花園的二樓陽臺上,唯一的提示是,有人在這里下過棋。

中山先生是一位懂棋之人啊,他的革命黨戰(zhàn)友中,愛棋之人不少,黃興、宋教仁、張靜江、胡漢民、許崇智、李濟深、戴季陶、陳立夫……

投入最深的,黃興無論如何算一個。

又看了不少黃興的照片。穿著軍服的他,很多是與人合影。一眼看去粗狂嚴(yán)峻,為赳赳英雄。沖鋒殺敵是他的使命,將軍是他的世間形象。他的個人肖像,則面容神態(tài)都令人感到坦誠和善,他的眼睛更有著古文人的秀美。書法和圍棋才傾訴了他的內(nèi)心,他是一顆詩的種子。他的生命里,到處都有詩情。

黃興的書法中有一幅“醉云醒月”。落款寫下了“甲寅初夏”,即1914年。那么,這一幅字,也是黃興用殘缺的右手所書。不久,他便去瀨越憲作那里學(xué)棋。

可不可以將這四字看作書藝和棋藝相通的象征?

棋道之深邃如墨黑的天穹,唯瀨越這樣的大棋士方可如月亮那樣分輝于人。一朵云從遠(yuǎn)處飄來,月之光華照亮了云,云便陶醉,隨風(fēng)起舞。

上海劉長勝故居陳列室里,有一副圍棋。

這是一副屬于平民的圍棋。沒有研磨過的光滑玻璃棋子,不會比感冒藥片更大。棋罐直徑小于細(xì)瓷飯碗。棋盤是折疊的,收起時比一本書略大。

這是一副旅行圍棋,裝在一個箱子里。它的主人是地下黨員張困齋,“永不消逝的電波”的直接領(lǐng)導(dǎo)者,革命烈士。收藏者是張文英,也是一位地下黨員。

棋子太普通了。這僅是一副日常生活的圍棋,用來游戲的圍棋。更何況,棋子太小,呈饅頭狀,不管如何下棋,成人粗大的手指,捏住棋子,都會如小雞啄米一樣,失去了風(fēng)流和雅致。棋子距今七十多年,那時候,正是中國最好的棋子云子失傳的年代,市場上只有這樣的玻璃子?!拔母铩逼陂g,云子配方浮出水面,中國棋子才重現(xiàn)光輝。

張文英的后人將這一副圍棋送來展覽館,是因為那時,張困齋經(jīng)常住在張文英那里,曾經(jīng)一起在家中下棋。

張困齋和張文英或許在1946年前后,有過工作交叉。張文英的女兒張梅霞說:

父親的掩護職務(wù)是金陵東路的上海太古報關(guān)行經(jīng)理。當(dāng)時報關(guān)行有很多客戶,進進出出辦理報關(guān),可以說是個很嘈雜的地方。

張困齋每次一來就待在一個小房間里不出來。這個小房間直通后門樓梯,下面可達(dá)金陵東路上的旁門,上面又可到達(dá)屋頂陽臺,可以攀爬到隔壁的約克大樓,通到現(xiàn)在的四川南路。

他們在一起工作不久,張困齋離開了。沒有長亭古道,芳草碧連天?;蛟S他們間最后一盤棋便是告別,下完棋張困齋便悄然離去。張困齋知道即將分手,張文英還不知道。一個不說,一個不問。面對面,四目傳情,卻緊緊閉住嘴唇。這種緘默,對常人來說,是一種不堪忍受的折磨,對他們來說,卻是常事。

他們都在上海,可能近在咫尺,卻遠(yuǎn)如天涯。

清乾嘉年間的詩人袁枚送別棋友時,曾經(jīng)吟過:“殘棋再著知何時,怕聽秋藤落子聲?!睂γ媸终勈且皇自?,張困齋留下的那副棋子,傳遞著他們下棋時,極為單純的深情。懷念別后的棋友更是另一首詩,棋子又寄托著那種永遠(yuǎn)傳遞不到的思念。

直到上世紀(jì)50年代,張文英帶著女兒去參觀一個革命歷史展覽,才知道,張困齋早已于上海解放前夕的最后時刻犧牲了。

從此,每年清明張文英總要帶著子女去烈士陵園看望張困齋。

少年時,曾經(jīng)聽過韓慧如老師的報告,她正是張困齋的戰(zhàn)友,上海地下電臺報務(wù)員秦鴻鈞的妻子。那時候,她經(jīng)常到各校為孩子們做報告。那時的教室,黑板右上方有一個小方盒子。韓老師在教導(dǎo)處,對著話筒說話,帶有北方口音的描述,通過一個個小方盒子,傳遍每一個教室,不知不覺孩子們眼圈都紅了。

如今因棋再讀韓老師的報告,讀到一些獄中細(xì)節(jié):

敵人對張困齋、秦鴻鈞施盡酷刑,老虎凳、辣椒水、拔指甲……無所不用其極,但都撬不開兩人之口。

鮮血淋漓,沒有手指甲的手啊,還能有下棋的情致嗎?

在張困齋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他已經(jīng)將棋子放置一邊。他對待戰(zhàn)友的深情依舊。

韓老師回憶:

張困齋同志不停地咳嗽,我知道他的肺部已經(jīng)被辣椒水灌傷了……

當(dāng)我端著熱水放在張困齋同志身邊的時候,他小聲地對我說:“你給老秦弄吧,不要照顧我了,在敵人面前你要表現(xiàn)出極端恨我的樣子才行。”

張困齋提醒秦鴻鈞夫婦要扮演被“脅迫”的角色。他準(zhǔn)備承擔(dān)所有的責(zé)任,獨自走向刑場。

可是,秦鴻鈞也是大時代的兒子。他早就準(zhǔn)備和張困齋同生死。新四軍老戰(zhàn)士,畫家富華,那時也被關(guān)押在四川北路淞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他描寫了獄中的見聞:

那天下午放風(fēng)之后,準(zhǔn)確地說是吃晚飯前,只見一個高個子背著個人進了1號牢房。后來才知道,高個子是秦鴻鈞,他背的人叫張困齋,雙腿被打斷了,血肉模糊。

在豺狼面前,秦鴻鈞毫不掩飾自己和張困齋本是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

富華還回憶,他每天在牢房里唱歌,從早唱到晚。秦鴻鈞讓他抄一份歌詞。

幾天后,5月7日中午吃飯的時候,李白、秦鴻鈞、張困齋……都不在了。

當(dāng)天傍晚,我被轉(zhuǎn)移進了1號牢房,我睡的正是秦鴻鈞原來睡的位置。第二天,我整理秦鴻鈞留下的鋪蓋時,在木板墻根發(fā)現(xiàn)他用鉛筆寫的幾行字:“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航行的方向……”這正是我抄給他的歌詞。

因為沒有燈光,字跡歪歪扭扭,有的大有的小,而且沒有抄完。

富華沒有告訴我們,秦鴻鈞為什么要在墻根抄寫歌詞,富華抄給秦鴻鈞的原稿哪里去了。

他沒有說,我們能夠意會。

很多次去過陳列室,目不轉(zhuǎn)睛地面對棋子。

并不是想要從這副圍棋中找到更深刻的理論,更瑰麗的故事。而是想要拂去歲月的塵土,還圍棋本色。古樸的,一眼可以明了的棋子棋盤,可以溝通不可用自然語言傳達(dá)的情感,可以與同伴一起快樂地游戲。

張困齋和張文英下棋,并不在乎很多講究。誰說如此簡樸的棋子,“小雞啄米”一樣的手勢,就沒有詩意呢?

所有在棋盤上的指尖之舞,本就是心靈之舞。心靈之舞的最高境界,便是生命之舞。

二十多年前,一個下午,一位善棋的畫家邀請一些棋友,到他家里作客。

我在棋盤上碼下六顆黑子,二十歲的常昊七段坐在我的對面。

那時常昊在第十一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上,連勝六場。最后一場擊敗了中日棋手都尊敬的大竹英雄前輩。中方以七比四領(lǐng)先于日本,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中日圍棋擂臺賽”。

下了半小時。他拿起一枚白子,伸了伸手,又收回,久久不下。他那帶有長長眼梢的眼睛看著我,滿是笑意。

我忽然覺得這樣的眼神有一些陌生。只要是下棋,少年的臉上從來都有成人的嚴(yán)峻。

見我遲遲不悟,常昊便說:“胡老師,我要吃棋了……”

他的手輕輕舉起,棋子輕輕落下,在我想不到的地方。

就像是喜鵲在高高的白楊樹上,銜來最后一根做窩的樹枝。

他的鳥巢,我的羅網(wǎng)……我和高段棋手的唯一對局就這樣在大笑中告終。

自然知道,這是他片刻的放松。很快常昊又走向賽場,下一個目標(biāo)是世界冠軍。

那個年代,正是韓國圍棋稱霸世界的時候。

他是中國新一代棋手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一年又一年,他連續(xù)六次進入決賽,每一次都在最接近桂冠的時候失利。能夠聽到的聲音似乎凈是埋怨。原諒那些棋迷吧,他們離開競技圍棋太遠(yuǎn),天下有多少人能夠領(lǐng)略象牙塔最高一層指尖之舞或喜或悲的詩意呢?

常昊沒有原諒自己。當(dāng)他“以最奇怪的方式失敗”,第六次獲得世界亞軍時,他回憶:

之后的一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痛苦的階段,整整一個星期,睡眠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個小時!盡管一直處于極度疲勞之中,但實在睡不踏實,幾番剛剛?cè)朊?,眼前驀地出現(xiàn)“豐田杯”第三盤棋的棋譜,就好像一下子打開的電視機或者電腦屏幕,讓我刺激、惶恐……于是我驚醒,再也睡不著了。

2005年3月初,他第七次進入了世界之巔的決賽,已經(jīng)是結(jié)束最后一屆中日擂臺賽之后第九年。他的對手是韓國的崔哲瀚,比他年輕九歲的韓國棋手。常昊已經(jīng)二十九歲,這個年齡如沒有第二次爆發(fā),很可能潛伏著巨大的悲劇。

或者是光榮的世界冠軍;或者垮掉,淪為“千年老二”。常昊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放下了簽完的報樣,對年輕的編輯說:“明天去北京。等著我,我會寫稿?!?/p>

昆侖飯店賽場,見到了堪稱常昊叔叔伯伯的一大群記者。我們大多是從擂臺賽那時就在采訪圍棋,都不是常昊的陌生人。我們不能不來。

如我,便是想起了他曾經(jīng)吃掉過我的一塊棋。

九十一歲高齡的吳清源大師,被助手?jǐn)v扶著,拄著拐杖過來,坐上裁判長的席位。

無論黑棋還是白棋,常昊總是果斷地拍下自己的第一手棋。我們都聽到了云子擊打在棋盤上響亮的聲音,同時注意到他的手勢不像鳥兒那般輕靈,卻像農(nóng)夫的鋤頭一樣笨重。

他后來說:

比賽那天早上,我認(rèn)真地洗了個澡,還特地把自己的手用香皂擦洗了兩遍,洗得特別干凈——我想到了劍客決戰(zhàn)之前的感覺。

相信他已經(jīng)披上無形但堅硬的鎧甲,護住自己因為柔軟而容易受傷的心臟。他會小心地收斂自己的手勢、自己的眼神,以看不見的面具阻斷對手探尋自己心靈的蛛絲馬跡。

賽場里棋手的指尖開始舞蹈,和對手共舞。他們的舞伴,僅僅是黑色或者白色的棋子,而且他們的舞蹈僅僅局限于一方棋盤……

研究室里很早就難以找到空座位了。他往昔和今天的教練、他的隊友,指尖也在棋盤上舞蹈,虛無縹緲的圍棋之音樂在四處飄蕩。

那兩盤棋常昊都勝了。

決勝局,雙方類似貼身肉搏,打劫31次,花去325手。兩人的時間都不夠,落子如飛。爭棋無名局,這是戴著大勝負(fù)鐐銬的舞蹈??!王汝南和華以剛為棋盤上深奧的語言,尋找最通俗的詞匯和句子,將形勢轉(zhuǎn)告周圍的記者,讓所有人的心臟都加速跳動……

當(dāng)常昊舉起應(yīng)氏杯的時候,他的教練聶衛(wèi)平說:“我覺得常昊幾次要被擊倒,但是他挺過來了。他好多次‘逃過一劫’,很男子漢。今后很多冠軍他都可以過問一下……從這里開始狂奔吧?!?/p>

老聶的語言像是詩歌一樣。

今日回想,那天賽場內(nèi)外,每一個人脫口而出的都是詩。一吟雙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