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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重讀《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循著生活脈絡 寫活巨大變革
來源:人民日報 | 何吉賢  2021年05月28日07:57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封面

溫泉屯是冀晉蒙三省區(qū)交界處的一個普通村莊,距北京市區(qū)不到一百五十公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它因一部小說而聞名。這部小說就是作家丁玲初版于1948年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以1946年溫泉屯(小說中叫“暖水屯”)第一次土地改革為主要內(nèi)容,深刻而生動地反映了中國農(nóng)村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中的巨大變革。這部小說不僅是丁玲創(chuàng)作生涯的里程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獲,也是第一部獲得國際聲譽的中國革命文學作品。更重要的,它還是一本鐫刻在普通人的心里、寫在歷史和大地上的作品。

“行走在路上的文學”

理解《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要從理解丁玲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開始。

早在上世紀20年代末,丁玲的系列作品,以犀利的筆調(diào)和出眾的氣質(zhì),引發(fā)青年共鳴,深受讀者喜愛。30年代,丁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出任“左聯(lián)”黨團書記,主編“左聯(lián)”刊物《北斗》,創(chuàng)作了《田家沖》《水》等革命意識濃厚的作品。1936年11月,丁玲輾轉(zhuǎn)進入蘇區(qū)保安(今天的延安志丹縣),開始了人生新的階段。

在蘇區(qū),丁玲北上南下,深入過部隊,上過前線,開始接觸領導和組織工作??箲?zhàn)全面爆發(fā)后,她又組織領導了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轉(zhuǎn)戰(zhàn)后方,進行抗戰(zhàn)宣傳。這一時期丁玲的創(chuàng)作以通訊、報告文學、戲劇、散文為主。1942年,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讓丁玲深受鼓舞。丁玲以更熱情、更飽滿的姿態(tài)投入文藝創(chuàng)作,積極表現(xiàn)人民群眾的斗爭生活。1945年10月,丁玲離開延安,與楊朔、陳明等組成延安文藝通訊團,前往東北。后來在張家口、晉察冀根據(jù)地等地停留,參加土改,從事寫作,直至1948年7月離開。在丁玲的人生和文學歷程中,她在陜北、西安、山西的九年,在河北的兩年多,具有特殊意義。經(jīng)過這十一年多的時間,丁玲已成長為革命事業(yè)中堅定的革命作家。

1945年底離開延安時的丁玲,在人生閱歷和世界觀上,已不同于初入延安時的自己。用作家、批評家馮雪峰的話說,已經(jīng)有可能“準備從事比較概括性的,歷史性的,思想性的較巨型的作品的寫作”了。作為一位較為成熟的黨員,丁玲參加了多支土改工作隊,在張家口、冀中、正定等地的不同村莊進行了具體的土改工作和群眾動員工作,這些工作和她的寫作交織進行、互相促進。丁玲在河北的兩年半,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丁玲“行走在路上的文學”的結晶。經(jīng)過多個村莊的土改和群眾工作,“腦子里原來儲存的那些陜北的人物和故事激活了,陜北的農(nóng)民移植到了察南農(nóng)民身上,這些新人物便似曾相識了”,“他們是在我腦子中生了根的人,許多許多熟人,老遠的,甚至我小時看見的一些張三李四都在他們身上復活了、集中了”。

捕捉到農(nóng)民翻身的喜悅和對土地深沉的愛

“當大地剛從薄明的晨曦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在肅穆的,清涼的果樹園子里,便飄起了清朗的笑聲。這些人們的歡樂壓過了鳥雀的喧噪。一些愛在晨風中飛來飛去的有甲的小蟲,不安地四方亂闖。濃密的樹葉在伸展開去的枝條上微微的擺動,怎么也藏不住那一累累的沉重的果子……”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這段濃墨重彩的話,描寫的是暖水屯翻身農(nóng)民集體采摘果實時的情景,后來被收進中學語文課本。歡樂的人們與在晨曦中漸漸蘇醒過來的果園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美好的勞動者享受勞動果實的圖景。這里充溢著人們對土地深沉的愛。土地是農(nóng)民的基本生產(chǎn)資料,是農(nóng)民的生活所依,也是個人和家庭尊嚴的根基。對土地的眷戀與期盼貫穿《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始終,成為小說情感架構的基礎。

1946年,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清算減租及土地問題的指示》。土地制度改革運動迅即在晉察冀解放區(qū)展開。丁玲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改變農(nóng)民命運的大事,是一場翻天覆地的變革。1947年全國土地會議召開,制定并通過《中國土地法大綱》,推動土地改革在解放區(qū)更大規(guī)模地展開。

為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丁玲三次下鄉(xiāng)參加土改。特別是在河北獲鹿縣宋村,丁玲住了四個月,擔任工作組長,從頭到尾參加了全過程。作品寫出了特定時期農(nóng)民對于土改的心理認知,反映了當時復雜的斗爭。它講述的既是一個“翻身”的故事,也是一個“翻心”的過程。農(nóng)民要翻身,首先要覺醒、覺悟,要改變千百年來形成的傳統(tǒng)觀念。這種覺醒和覺悟,正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題眼。

身入心入情入,把小說生動地刻在大地上

在丁玲投身革命、投身文學的過程中,始終有一種身心融入的熱情。這種熱情也是丁玲作為一個革命者和文學家的魅力所在。

丁玲在參加土改工作隊時,主要的工作方式是與人“聊天”。她練就了一套“與什么人都能聊到一塊兒去”的本事。據(jù)其共同參與土改工作隊的丈夫陳明回憶,在丁玲領導和參與宋村土改時,她“工作做得很深入,走張家,進李家,與老百姓同吃同住。對那些被認為落后的群眾,總是她去做工作……分浮財時,她比那些當?shù)氐母刹窟€要熟悉當?shù)氐那闆r,誰家有幾口人,有多少地,誰家有多少房子,質(zhì)量怎么樣,她都一清二楚,能做到公平合理,所以她在宋村的人緣非常好。”

在創(chuàng)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之前,丁玲與馮雪峰通信,討論了“平靜”和“熱情”的問題。丁玲是在一種平靜下蘊含著熱情的狀態(tài)中,“沉著、堅毅而又深廣明快地”投入土改工作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的。“熱情”是驅(qū)動丁玲穿透不同年齡、經(jīng)歷和背景,和眾人達成共情的基本動力。正是以她和不同人物的對話、理解和共情為基礎,一個個鮮活人物貫穿起來的人物畫廊和作家對每個人物命運的關注,構成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重要特色。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結束在中秋節(jié)。書中,工作隊離開暖水屯,渡過桑干河,進入縣城,“一輪明月在他們后邊升起,他們回首望著那月亮,望著那月亮下邊的村莊,那是他們住過二十多天的暖水屯,他們這時在做什么呢?在歡慶著中秋,歡慶著翻身的佳節(jié)吧!”這一幕也是丁玲現(xiàn)實中的經(jīng)歷。丁玲曾回憶起土改后的一天:當她傍晚時分走在溫泉屯的街上,聽到各家各戶為歡慶佳節(jié),在砧板上剁餃子餡的聲音發(fā)出美妙合奏時,幸福感油然而生。這份感動,丁玲以文學的方式將其記錄在作品中。

幾年前,我實地走訪了溫泉屯。成片的葡萄園看起來安靜祥和,著名的“槐抱榆”樹下,人們下棋、聊天、玩耍,充滿生機。在丁玲紀念館中,有一個展室專門陳列了小說中人物原型的照片及介紹。小說中的人物一一浮現(xiàn),堅定的張裕民(現(xiàn)實原型曹永明)、年輕而又有沖勁的程仁(現(xiàn)實原型韓義)、沉穩(wěn)的趙德祿(現(xiàn)實原型趙全祿)、略顯文弱的李子?。ìF(xiàn)實原型李仲祥)……

在村中行走,與不同年齡的村民交談、在丁玲紀念館中瀏覽、手捧一卷小說閱讀,你會驚嘆一部小說與一個村莊竟有如此親密的關系,你會感慨:一部小說,除了可以寫在紙上,還可以如此生動地刻在大地上,印在普通人的心中。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