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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2021年第3期|巴克:租客(節(jié)選)
來源:《長城》2021年第3期 | 巴克  2021年06月01日14:20

編輯推介:

作品通過一些生活片段,以輕松自然的方式,表現(xiàn)了以小唐為代表的底層中年人的現(xiàn)實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他們既會為了生活去進行一些小的欺騙和投機,也在心底留存有善良與溫情,最重要的是他們從未曾停止對于美好生活的追尋與向往。

租 客

巴克

1

自打我繼承了房東這一身份后,小唐并非我的第一個房客,但確實是挺有意思的一個,所以至今印象深刻。

我初做房東那會兒,還在銀行上班,屬于業(yè)余性質(zhì),所以電話雖然打給了我,接待還是委托給了母親,她熟門熟套,不會出岔子。等我下了班,回到家里,小唐已經(jīng)在一樓靠樓道邊的103房間里安頓下來了。

我先上樓去。我們家房子有六層半,就是六層帶閣樓,五樓以上自己住,下面全部出租,做成單身公寓的格局。因為地處城中村,周圍也都是自建房,屬于城里主要的幾片出租房區(qū)域之一,而且就地段來說,臨近富春江,算是最好的。我媽正在炒菜,側(cè)一下臉說:“你去登記一下。錢收了,等會兒給你?!?/p>

我“哦”了聲就下去了。老實說,我媽對于交出房東這個大權,心里是猶豫的:一方面,她想空閑一點,為脫手感到輕松;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還沒老,過早交出了經(jīng)濟大權,有些失落。這事情還得歸結(jié)于我姐姐的攛掇。她說,做房東有什么好?反正你又不缺鈔票。缺了,你問他要,他敢不給你?反正遲早你要交給他的,不如早點叫他接手。還有,空了,你不是可以去旅游嗎?我姐姐自己家也有一棟樓,就在旁邊不遠處,做房東的苦樂深有體會。去年我爸車禍離世后,我媽愛上了旅游,特別是那種短途的老年團,有吃有玩有伴兒,還不用花多少錢。其實,放手后,我媽已經(jīng)去玩過好幾個地方了。當然,對于我這樣的新手,總得有一個扶上馬送一程的過程吧,所以頭幾個月,招租工作一般是我們娘倆通力合作。

到了下面,門開著,我看到一個男人正在彎腰鋪床。我走進去,他便直起腰來,于是看到了一張下頜兒略尖的臉,眼睛有點小,但很是聚光,鼻子大,齜出幾根鼻毛,這面相有點兒像老鼠,對了,下巴上還有幾根老鼠胡須呢??赡芤驗槁吠緞陬D,眼睛里有明顯的血絲。個不高,上身穿米灰色有點寬大的西裝,下著青色長褲,腳上是一雙黑皮鞋,頭發(fā)蠻長的,有些油膩,皮膚倒是白白的,中青年模樣。我拿出本子登記,因為公安機關有規(guī)定,租客入住,必須在專用的本子上登記,數(shù)日之內(nèi)上報信息,偶爾他們也會來抽查。拿起他的身份證一看,唐家富,35歲,民族:漢,地址:四川省馬邊縣某鄉(xiāng)某村幾組幾號。他恭敬地說:“叫我小唐好了。”笑著給我遞煙。我沒拿,因為不抽。我問他做什么的。他說:“打工唄,剛出來,還沒找好。房東,你能不能幫忙介紹一下?”我說:“不能,自己去找吧,剛開年工作好找?!彼陀謫柫诵┣闆r。房租三百一月,按常規(guī)繳三押一,剛才我已經(jīng)拿到了。他租的這間房,是我十幾個房間中面積最小的,形狀也不太規(guī)整,自然房租也最低。本來想做儲藏室的,后來改了,有內(nèi)衛(wèi),有個簡易廚臺,再就是一張簡易的木板床,其他就是四垛白墻了。

實際上,小唐比我還大三歲,但就這么一直叫下來了。十來天后,有一次我吃好晚飯下樓來,看見103的門開著,就走過去探了一眼。小唐正在吃火鍋,底下電磁爐,上面是那種玻璃蓋子的鍋,里面的食物在泡沫中翻滾著,熱氣騰騰,濃香撲鼻。

小唐笑嘻嘻說:“房東,一起吃一點?!?/p>

我說吃過了。

“我一個人就簡單弄點?!彼f。那件米灰色的西裝掛在墻上,身穿咖啡色的V領毛衣,里面是深色襯衫。

“不簡單。挺好的呀?!蔽艺f。這川味麻辣火鍋還真的勾起了我的食欲。

“我也不是每天做。今天下班早,就想這么搞一下?!毙√埔贿呎f,一邊掀起蓋子,拿筷子攪了一下,泡沫少下去了,香氣更加濃烈。沒有羊牛肉之類,有一些貢丸,以及腐竹、豆腐和生菜,一層辣油漂在上面,紅艷艷亮汪汪的。他夾起一小片食物,嘗了嘗,咂咂嘴,那幾根老鼠胡須興奮地抖動。我又聞到了他身上的一股也很濃烈的汗臭味。

我問:“工作找好了?做什么?”

他說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

“工資多少?”

“說是一百五一天。”

“挺好的?!蔽艺f。

“天天有得做,那是好的咯?!彼畔律w子,臉 色紅通通地站在火鍋邊。

我又問:“小唐,那你老家還有什么人?”

“父母啊,一個小孩啊?!?/p>

“那你老婆呢?”

他愣了愣,說:“早跟人跑了?!?/p>

“哦,”我說,“男孩女孩?”

“男孩。讀初中了。”

“那你打工就是為他賺錢?”

“是咯,以后讀大學的話要好多錢!”然后他就告訴我,他老家是多么窮,他兒子上學要走多少里山路等等,還有,以前他就在老家附近打打工,這次是受了一位老鄉(xiāng)的鼓勵,才跑到這邊來的。

中國西部農(nóng)村的窮,我是知道的。我沉吟著。冷不丁,小唐問我:“房東你呢?有小孩了沒?”

我唰地臉頰略微發(fā)燙,說:“我婚都還沒結(jié)呢?!?/p>

“那你多大?”

我告訴了他。

“那是你要求高咯?!?/p>

“唉,不好說,反正緣分沒到!”

“那也不急的,反正你們城里人結(jié)婚都晚。再說,你面相也年輕?!?/p>

我說是的,不急不急,然后就離開了。這以后,我偶爾見到小唐,打個招呼,點個頭,如同別的租客。

很快三個月到了。那天,我去收房租了。事先算好了水電費,電話里告訴他。時間也是晚飯后。他吃過了,正等著我。收到一千多一點錢,開了一張收據(jù)。

然后,我隨意地問:“小唐,這幾天也在工地上?”

“沒有,這幾天在補漏?!毙√瓶戳搜凼論?jù),放在床頭柜上。

“什么?”

“補漏啊,就是人家屋頂漏水,去修一下。”

“你會補漏?”

“嗯,我都做了兩個活了?!?/p>

“怎么想到去做這個?”

小唐撓撓頭,笑嘻嘻說:“工地上,又不是天天有活干的咯。還有,工錢也不好要。有一天,我看見人家補漏的車子,就想到了?!?/p>

補漏的車子?就是那種灰白色的小面包吧,有時候在大馬路邊能看到,而且還是好幾輛扎堆的,車廂兩邊寫著“防水補漏”四個大字,以及一串手機號碼,據(jù)說都是安徽人或河南人。

“你自學的?”我笑著問。

“這個又不難的,學一下就會的?!痹掚m這么說,可他臉上掛著謙卑的笑容。

“那補漏賺錢多嗎?”

“這個要看具體活的,不好說。能搞到大一點的活就能多賺點?!?/p>

“那你現(xiàn)在接的活多嗎?”

“這個還困難的……剛開始嘛,人家還不知道你,要慢慢來的,靠口碑的……活是很多的,不是有句話叫‘十頂九漏’嘛。”小唐慢吞吞地說。

“不錯不錯!在工地上做小工,還要聽人使喚,做這個好歹你自己就是個包工頭!”

“那倒是咯?!毙√旗t腆地笑著。

“小唐,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想法的!”我說笑著,走出去了。

“房東,你有活介紹一下咯?!彼诤竺嬲f。

2

很快我就替小唐攬到了一個活兒。其實呢,就是我們自己家的?!笆斁怕?,老話還是有些道理的。雖然我們家的房子,在建造的時候,父親費盡了心血,監(jiān)工做得很牢靠,但屋頂還是有點漏水了。嚴格地說,也不算房子的主體,是六樓前后兩個封閉陽臺,上面的頂棚和墻的接縫處做得不好,導致下雨天滲水,有時候曬衣服不方便。房子造了有幾年了,滲水越來越嚴重。夏天快到了,雨水充沛,可能會愈加明顯。本來也許還會拖一拖的,但那天我媽說起,我立馬想到了小唐,然后就和我媽說了。她說:“好啊,那就叫他來補一下。”

我和小唐說了。傍晚他就上來看了,說一點小問題,絕對能搞好,不過這幾天他在忙,要等幾日。周六,我按他開的單子去買好材料。周日,動工了。之所以安排這一天,一方面是因為后面連續(xù)有幾個晴天,這對屋頂補漏很重要,二是我休息,可以給小唐做個幫手。

先是清理。接縫處有一層苔蘚樣的東西,甚至還長出了幾株小草。小唐把這些除去了,又用小刷子刷干凈。然后裁剪材料,就是那種外層銀白色的補漏材料,里層覆了一層膜,撕開很黏的。小唐把材料裁好,一塊一塊鋪到接縫處,再用力按壓,使之粘牢,特別是材料的接口處,做得很仔細。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偶爾使喚我一下,但基本上是一個人干,說實話我也幫不上多大的忙。他一邊干活,一邊和我聊天,講講那些工地上的事情。有個同事,老愛沾他便宜,他就罵他以泄憤。有個監(jiān)理人員,對他態(tài)度不好,他也大發(fā)牢騷。還有,他也不傻,學會了偷懶,監(jiān)工越兇就越偷懶,在監(jiān)工看不到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他原來就有的口頭禪,還是到這里后學會的,總是把“鳥人”兩字掛在嘴上,這個鳥人,那個鳥人,罵得很爽。后來我聽煩了,就說:“出來打工就要和人家好好相處,別那么多牢騷!”他就嘿嘿一笑,說那是那是。小半天工夫,活兒就完成了。

中飯在我們家吃。吃飯時,我媽說:“小唐,這個工資,怎么說?”其實上次我就問過了,小唐說再說吧再說吧,一點點活,幫幫忙!

小唐喝了一口啤酒,又說:“什么呀,就這么點活,幫幫忙算了呀?!?/p>

我說:“那還是要付錢的!”我陪他喝酒。

我媽也說一定要付的。

“那就房租上扣一點吧?!毙√普f。

我說那也可以,心里想,扣多少呢,一百?差不多吧?

這時候我媽看著我說:“文濤,要不這樣,你把自己不穿的衣裳送兩件給小唐吧,就當作工資?!?/p>

這主意不錯。我馬上站起來,進房間挑了兩件襯衣,一邊走出來一邊說:“小唐,這件白色的,是我的工作服,還很新的,反正我有好多,就送給你了。這件米色的,是雅戈爾的,買的時候要好幾百呢,領口有點破了,我不穿了,你要的話也拿去吧?!蔽野岩路f給他。

小唐馬上接過了衣服,表情歡喜地說:“好的好的!”

吃好飯,他高興地下樓去了。

以為這事兒就這么結(jié)束了??墒沁^了幾天,下了一場大雨,補漏工程真正的驗收才來了。上午下的雨,我在單位上班,接到了我媽的電話。她說:“還是漏的呀,只是比原來好一點。這個小唐,怎么干得活?!”語氣里充滿了埋怨。我也心里泛起不爽,立馬給小唐打電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接聽了。我大聲問:“小唐,你在哪?”

他稍愣,然后說:“干活呢。”

“哪里干活?給人家補漏?”我的語調(diào)里帶著諷刺味。

“沒有,今天給人家敲墻,下雨天不好補漏的?!?/p>

敲墻?應該是裝修的活兒吧,室內(nèi)的?!澳莻€陽臺又漏了!”

“啊,怎么會?”

“你自己去看看!我干嗎要騙你?”

“噢……那,那等我回去再說。”他支吾。

下了班他來了,看了后,紅著臉承認自己沒做好。

我說:“小唐,你不是說很簡單的嗎?”

他訥訥說:“這個,這個,我也是剛學的咯。”

我想,剛學會就滿嘴跑火車,拿我家給你做試驗!但我也不想讓他太難堪,沉默了片刻,說:“小唐,那你說,怎么辦?”可氣的是,他就穿著我送給他的雅戈爾襯衫呢。

“那還能怎么辦?重做咯?!毙√茡现^說。

幾天后,天氣晴好,小唐來重做了。這回材料是他買的,還多帶了幾樣工具:一只小鐵桶,里面裝著瀝青;一只煤餅爐,里面有兩餅蜂窩煤。把原來的材料揭去,重新鋪覆,又用燒熱的瀝青澆在接縫處。

弄好后,小唐略微有些靦腆地說:“房東,這回應該沒事了。”

我說:“有事還找你!”心想,這回倒是謙虛了。

還是在我家吃的中飯,我陪他喝酒。不過這回沒送衣服,給了他買材料的錢。

還好,陽臺倒是從此不漏了。

3

八月份,某個雨天的傍晚,我從銀行回來,看見小唐正坐在房間門口,屁股下面是一張小板凳,背抵著墻。坐房間門口不稀奇,關鍵是手捧著一本封皮是土黃色的厚厚的書,全神貫注地看著。這情況我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

我在樓道口停了步,看著小唐問:“小唐,今天休息?”我看他衣服清清爽爽的。

“嗯。”他抬一下頭,說,“哪里天天有活干的?”說完又低下頭去,好像敷衍我一樣,表情也很嚴肅。

“你在看什么書?”

“沒什么,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你還這么認真?讓我看一眼書名?!?/p>

他這才又抬起了頭來,將膝蓋上的書豎了一下,讓我看到書名。我更加吃驚,因為書名竟然是《周易》!我還以為是金庸或者古龍的武俠小說呢。

我饒有興致地走過去,說:“這個你也看得懂?”

小唐捧著書,仿佛是從一種入定狀態(tài)中走出來,看著我說:“這個有注解的咯,慢慢看咯?!焙孟褚驗楸晃腋Q見了什么秘密,臉上漫起淡淡的羞赧的紅暈。

對于《周易》,我基本毫無認知,只知道是一本古書,也叫《易經(jīng)》,可以用來算命。對了,父親在世時,說到過“天干地支”這些名詞,好像出自《周易》。

“你看這個干什么?”我問。這和他的身份實在不怎么相符。

“看著玩玩的,反正沒事做咯?!毙√茡现^說。

“那你讀了幾年書?”

“初中讀了一年就不讀了。”

我拿過書來翻了一下,果然有“天干地支”這些名詞,還有各種圖案,就是所謂的“卦象”吧,下面有注解。我看不懂,也不太感興趣,就還給了他。我往房間里面探了一眼,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還有一本厚厚的書,就繞過小唐走了進去,走近一看,是一本白色封皮的《黃帝內(nèi)經(jīng)》。我不再驚奇了,只是對他的好學精神愈加佩服。書旁邊還有一盒名片,是小唐的業(yè)務名片,上面寫著一行大字“小唐防水補漏服務部”,下面是很多小字,羅列著屋頂、衛(wèi)生間、陽臺、水管等等業(yè)務覆蓋的范圍,再有就是電話號碼和地址,而地址就赫然寫著我家的門牌號碼,后面還有房間號。第一反應,我感覺有些被冒犯,然而再一想,他既然租了房,也算是擁有這項權利吧。

我問:“補漏生意還可以嗎?”

“馬馬虎虎咯?!毙√埔沧哌M來了,站在我背后。

屋子里還是有一股異味,衛(wèi)生搞得不勤。我瞥見衛(wèi)生間里有一盆衣服,浸在水里還沒洗呢。走過來,又看到灶臺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幾根咸菜、幾塊豆腐干,以及一小片肥瘦相間的肉。

“小唐,只顧看書,晚飯都還沒做???”我說。

“不急的咯,天還亮著呢,過會兒再做?!?/p>

“好,那就不打擾你了。雨天看書,特別有味!”我說笑著,上樓去了。

這之后,我又看到過一次他看書的場景,那種嚴肅的表情,以至于我都不忍心打擾他了。

好像是過了兩個來月,有一天,我姐姐過來,聊了一會兒家事,突然問:“文濤,你知道小唐現(xiàn)在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覺得姐姐的笑容里有幾分內(nèi)容。

“在恩波橋頭擺攤,測字算命!”

我一愣,然后就哈哈大笑了。我媽也笑。我姐姐笑完了,說:“前幾天我從那兒經(jīng)過,親眼看到了!”

“那他有沒有看到你?”我媽拭著淚問。

“也看到了。他故意頭低下,我就故意走到他面前去。我還說:‘小唐,給我算一算!’他就臉漲得通紅,說:‘不算不算,太熟悉了咯,算不好的咯?!玖艘粫?,我想想還是不要影響他的生意,就走了?!蔽医阌中ζ饋?。

“那他有沒有生意呢?”我媽問。

“不知道,反正我在的那會兒沒生意。我對他說:‘噫,小唐,你這個人蠻厲害的,晴天補漏,陰天算命,賺鈔票真是起勁!’”說得我們?nèi)齻€人又大笑一陣。

笑完了,我就說了一下那天看見他研究《易經(jīng)》的事,看來早有伏筆,只是我未曾想到。于是我媽就感嘆:“老話說得好,人真的是不可貌相啊!”

數(shù)天后的下午,我在辦公室里做信貸資料,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窗外天色陰晦,其實一整天都是這樣,沒下雨,也不見太陽。我先胡思亂想了幾分鐘,突然就想到了小唐,這種天氣,他會不會在恩波橋頭呢?一會兒我就站起來,走出辦公室了,一方面我要松弛一下昏沉沉的大腦,另一方面我確實想去親眼求證。

我們銀行就在富春江邊,離我家很近,距離恩波橋頭也不遠。我沿著江邊走過去,七八分鐘后便看見了恩波橋。那是一座拱形的古石橋,我們當?shù)氐臉酥拘越ㄖ?,旁邊建了一個廣場,就叫恩波廣場。我先看橋的這邊,有三位算命先生,兩男一女,沒有小唐。一位年輕女子蹲在一個白胡子老頭面前,問這問那。我上了橋,走到中間位置,然后就看到二三十米開外,廣場那側(cè)的橋頭,果然有小唐。旁邊還有一位同行,年紀比他大,相距三米光景。小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面前攤著一塊白色的塑料布,上面放著一些占卜的工具,包括一只黑乎乎的大號筆筒,里面插著很多細細的竹簽。廣場上很安靜,遠處有幾個行人斜著穿過。中秋節(jié)過去半個月了,但柳樹依然長發(fā)紛披,花壇里的花兒依然穿紅戴綠,微微隆起的草坪上,依然綠草茵茵,有三叢精心修剪過的觀賞植物,因為頂端毛茸茸的葉子是紅色的,就宛如三個鮮艷的蘑菇。但總歸是秋天了,景物都失去了春的蓬勃和夏的茂盛。

走到近邊,我叫了一聲:“小唐!”

“哎,房東,你好。你怎么來了?”他早已注意到我了,挪了一下屁股,臉色有點不自然。

“來看看你。”我笑著,在他面前站定。

“有什么好看的咯。”他的臉有些紅起來,眼睛斜向地面,幾根老鼠胡須抖動著。

我說:“你應該把胡須養(yǎng)長一點,這樣更像!”

“你不要說笑了咯?!毙√普f。

我蹲了下來,這樣比較自然。我問:“今天賺了多少?”

“沒多少,沒什么生意的?!?/p>

“沒生意,那你還來?冷風中坐著舒服?”確實有點冷風凄凄,我光穿襯衫,覺得有些冷瑟。小唐倒是不怕,白襯衫外面套了件藏青色西裝,這白襯衫似乎就是我送他的那件吧。一只白腹灰背長尾巴的鳥兒,在他背后的草地上啄食,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滿了凄清,還有那么一點兒天真。

“那也不是這么說得咯,有時候也有的……再說,反正在家也是坐著?!?/p>

“那今天呢?”

“上午賺了二十。”小唐低著聲說。

“那平時呢?”

“我又不是經(jīng)常來的咯……”小唐瞟了我一眼。

“那倒也是,你這個是副業(yè)……就說來的日子,一般情況怎么樣?”

小唐慢吞吞地說:“一分沒賺的也有,最多有一次兩百來塊,一般就是幾十塊咯?!闭f完,嘿嘿一笑。

“那主業(yè)呢?賺錢多嗎?”

“那也不好說的咯,反正就是打打工嘛。”

“可你是幾份工呀?!?/p>

“那倒也是,”小唐嘿嘿笑著,“反正,總是能存下點錢來的咯?!?/p>

看得出來,他對現(xiàn)狀比較滿足。我覺得他的臉也豐滿了一些,尖下巴變圓了一些,但還是上寬下窄,眼神也溫和了,這臉型有點像那種拉布拉多犬。

本來還想和他再聊會兒的,可是接到了同事的電話,說有客戶來找我了,于是就道別,匆匆而歸。

……

——節(jié)選自《長城》2021年第3期

巴克,本名葛文高,浙江富陽人。在《十月》《上海文學》《長城》《山花》《清明》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約三十萬字。小說《親愛的租客們》獲選杭州市文藝精品工程,列入浙江省文藝基金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