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1年第3期|陳世旭:悟道雅室
吳喜保派了一輛加長豪車,大老遠(yuǎn)跑到省城來接陳志去講企業(yè)文化。來人著唐裝,是一個白面書生。
我是劉總的助理,老師叫我小李就好。
遞名片的時候,小李彎著腰說。
陳志接過名片,瞄了一眼,說:嗬,博士!一頭鉆進車?yán)?,靠在后座。他特別惡心風(fēng)靡一時的唐裝,覺得誰穿了都像個賬房先生。
吳喜保由一個小縣城拎泥桶的小工發(fā)跡,成為省里的“十大優(yōu)秀企業(yè)家”。當(dāng)時正時興企業(yè)家立傳,他來省城輾轉(zhuǎn)托人,領(lǐng)他找到陳志,出的潤筆價碼很可觀。陳志那時剛有了點小名氣,正意氣風(fēng)發(fā)著:
你讓我寫真的你,還是寫假的你?
吳喜保張口結(jié)舌。
別勞神費力了。寫真的你,你不高興;寫假的你,我不樂意。
陳志毫無商量余地。
吳喜保臉色一下蠟黃,笑得比哭還難看。
十幾年過去,吳喜保早已今非昔比,聲名顯赫,如日中天,從“省里的”變成了“全國的”,花高價進國家頭牌高校上了EMBA,儼然國際一流現(xiàn)代企業(yè)家。媒體上隔三岔五就是他的重頭戲,簡直就是神話。
陳志先前從來就不在意這類現(xiàn)代神話。換了剛出道的那幾年,他根本就不會接受這種毫不相干的企業(yè)邀請。而今江郎才盡,成了過氣明星,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不能不放下身段了。
時代集團的總部是歐洲老皇宮的山寨版,正面一排高大的羅馬柱。陳志一下車,一大幫制服筆挺的保安跑來,在他兩邊各站成一個縱隊,護衛(wèi)大佬似的護衛(wèi)他進入大樓,穿過富麗堂皇的前廳,踏上走廊的紅地毯。
陳志早上跑步?jīng)]來得及歇口氣,急急忙忙地剛套上皺巴巴的T恤,人家就來了,他趕緊蹬了運動鞋,光腳塞進圓口布鞋。現(xiàn)在他夾在兩隊昂首挺胸的保安中間,像只賣藝的猴子,很搞笑。走廊老長,好像沒有盡頭。陳志一向最煩的就是這種作古正經(jīng)的擺譜,又不好臨時變卦,想想真后悔當(dāng)初的隨口答應(yīng)。
陳志糊里糊涂被擁進了電梯,又糊里糊涂出了電梯。又是一條老長的走廊,他來到一扇跟整棟大樓完全不搭調(diào)的門前。
飛檐翹角的門頭,漢白玉的貔貅門墩。進去,木質(zhì)墻壁,長條桌子板凳、古琴、筆架、文房四寶、鏤刻條屏,悄沒聲息的古裝女孩……像是個電視劇片場。
老師,您一會兒就在這里講課。
小李指著條屏上的王陽明語錄,莊重地介紹:我們劉總把陽明心學(xué)的“致良知”確定為我們企業(yè)文化的核心。這個課堂是劉總專門從北京請頂級專家來設(shè)計的,命名“悟道雅室”。這是我們時代集團人的心靈殿堂。
陳志特?zé)M世界鬧哄哄的“國學(xué)”,一個個人五人六的,都成了裝腔作勢的儒門弟子,他心里一下就躥上來一串流行句式:有一種土鱉叫老總,有一種騙子叫專家,有一種愚蠢叫打造,有一種無知叫文化。
尖酸歸尖酸,陳志知道這回的講課費有點分量,可以不看僧面,也可以不看佛面,還能不看錢面?他定定神,坐上了講臺。
聽課的都是集團總部中層以上的骨干,學(xué)歷最低的也是本科畢業(yè)。這讓陳志多少寬慰:不至于對牛彈琴。
別的老板拜關(guān)老爺,求的是江湖信義;你們劉總拜王陽明,求的是天地良心,高多了!
王陽明的確了得。二十歲中舉,二十二歲進士不中,卻為下次科舉作了個《來科狀元賦》,招人嫉妒,料他一旦狀元及第,必定目中無人。二十五歲他再考科舉,果然再次落第。
做過狀元的老子怕他受不了,開導(dǎo)他:這回不中,下回必中。他笑起來:人以不登第為恥,我以不登第就受不了為恥。
這樣的脾性,很難不得罪人。他快三十歲當(dāng)官,沒幾年就得罪了權(quán)勢熏天的太監(jiān),挨了四十大棍,貶到貴州一個叫“龍場”的地方當(dāng)招待所管理員。中間還差一點被追殺,偽造跳水自盡才躲過一劫。
當(dāng)時的龍場是蠻荒之地,沒有開化。一個過慣了富貴日子的公子哥兒吃不好住不好還要開荒種地,等于下了地獄。
人家跟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這里。倒了霉的王陽明時常靜思默想,有一天忽然靈光一現(xiàn),悟到世上判斷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是良知,世人憑良知分辨真假、善惡、美丑、忠奸乃至一切是非。所謂圣人之道,就是人人都有的良知,也就是人人都有的“本心”,不是外在的什么事物?!袄怼比谌恕靶摹保靶摹本褪恰袄怼?,“理”化身宇宙天地萬物,人秉其秀氣,人心秉其精要。只要隨心而動,隨意而行,根本用不著程朱理學(xué)那樣的“格物致知”。天下事物無窮無盡,“物”沒“格”完,人早煩死了。
這就是“陽明心學(xué)”:在儒家學(xué)說的發(fā)展上比程朱理學(xué)又進了一步,許多人覺得這是中國哲學(xué)的頂尖——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相,達到了無所不能的境界,找到了由凡人成為圣人的靈丹妙藥。
龍場的靈光一現(xiàn),后人稱之為 “龍場悟道”。據(jù)說王陽明把悟到的“道”傳授給蒙昧的當(dāng)?shù)赝寥?,效果挺不錯。一代代傳到今天,也就有了我們這個“悟道雅室”。我想你們劉總的意思,就是希望活在現(xiàn)代的各位跟王陽明一樣“悟道”,“致良知”,建立新的輝煌傳奇。
不過,依我看,不論誰,不論悟什么道,都沒那么神奇邪乎。古人一心想“悟道”,是巴望成為“圣人”;我們今天講悟道,最多就是轉(zhuǎn)變思想,換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盡可能讓自己的視野廣一些、格局大一些,好好做人做事。僅此而已。
我這看法不一定對頭,僅供大家參考。
陳志最后補了一句。
一下午東拉西扯,都是些臨時抱佛腳從網(wǎng)上搜出的皮毛。下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油鍋,陳志早成老油條了。他知道人家大小把自己當(dāng)了個名人,名人的特權(quán)就是東拉西扯——也用得上那個句式:有一種無恥叫名氣。人家就是來看個熱鬧的,誰也沒把你當(dāng)什么大德大賢,要從你這里得到什么大智大慧。
那樣的“道”,從老祖宗開始,都講兩千多年了,真要有用,還用得著這么沒完沒了地苦口婆心講述?什么“致良知”“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什么要知更要行,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知要表現(xiàn)為行,不行則不算知……繞來繞去,不就是讓員工聽話給老板賣力?哪個員工不心知肚明?
陳志初中學(xué)歷,仗著一點小聰明瞎編故事浪得虛名,又不愿讀書,無知無畏,論事特偏激。在他看來,凡是被捧上了天的玩意兒,都是以某種目標(biāo)誘導(dǎo)人的古老詭計。而被“誘導(dǎo)”的人也賊精,將計就計。結(jié)果是批量制造了歷朝歷代數(shù)不清的假道學(xué)、偽君子。
為了一點碎銀子不得不委屈自己,在講臺上唾沫四濺地胡謅時,陳志一直別扭著,一肚子不合時宜。他說的那些,連他自己都不信,還能指望別人信?
課講到尾聲,吳喜保來了,老遠(yuǎn)就雙手抱拳,一個勁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市里來了一幫外商,市領(lǐng)導(dǎo)臨時把吳喜保找去參與接待。散了會,又把他叫去辦公室聊了好一會兒。那個市是全省重鎮(zhèn),前面連著有幾任出了事,現(xiàn)任這位特別謹(jǐn)慎,除了辦公、開會,業(yè)余基本不與人來往,大院深處的獨棟小院警衛(wèi)嚴(yán)格,與外界隔絕,只有極少人能進去。吳喜保就是這極少人中的一個。他活泛討喜,市領(lǐng)導(dǎo)一有機會就樂意跟他聊天。省里的“首席名記”老高在報道里記錄過一樁軼事:有一次在北京,市領(lǐng)導(dǎo)和吳喜保聊天聊了差不多一個通宵。半夜賓館暖氣太足,兩個人聊到興起,汗流浹背,脫得只剩褲衩。
吳喜保一進門,滿屋唰地一片起立,隨著小李的手勢,一個跟一個屏息靜氣走出去。
晚餐居然也在悟道雅室。
吳喜保領(lǐng)著陳志樓上樓下轉(zhuǎn)了一圈。
社會上公認(rèn),吳喜保最大的特點是絕頂聰明,悟性過人,知輕知重,知得知失。自己做得到的,做什么像什么;自己做不到的,知道該讓什么人來做。這幢大樓就是一個證明:設(shè)計專業(yè)時尚,各種功能齊全。
趁他們轉(zhuǎn)悠的時間,悟道雅室已經(jīng)收拾成了一間餐室。
先前的長條桌子板凳不見了,地板上鋪了張榻榻米,當(dāng)間放了一張矩形矮桌,兩條長邊各有一個蒲團。
講臺背靠的那面墻原來是一扇活動木門,已經(jīng)敞開,垂下一幕透明紗簾。簾外是巨大的露天平臺,竹影婆娑。王陽明塑像峨冠博帶,頷首低眉,若有所思,立在竹影中。剛才吳喜保領(lǐng)著陳志特地在那里停了一會兒——這座青銅雕塑是他專門請國內(nèi)一流雕塑家打造的。
下午放講桌的位置,放了一張琴臺。一個古裝女孩已經(jīng)在琴臺后面席地而坐,準(zhǔn)備撫琴。邊上一只小香爐,隱隱冒出一縷青煙。
吳喜保指著主位的蒲團,招呼陳志:請坐。
然后他才盤腿在桌子對面的蒲團上坐下:感覺還行嗎?
沒的說。
陳志是由衷的。
能入您的法眼,我就放心了。平時沒事,我就坐在這里聽琴品香。北京的教授講,有個古代名人跟最心愛的女人就喜歡在夜靜時放下香閣紗帳,燃一支紅燭,擺幾只宣德爐,點著絕品沉香,聞香的人就好像坐在花心里。
吳喜保扶了一下閃閃發(fā)亮的金絲眼鏡,很艷羨。
歲月真不饒人,吳喜保老多了。頭一次見到他,他只是發(fā)際線高,而今不到五十就幾乎禿頂,剩下的毛發(fā)也沒幾根。臉色發(fā)暗,不管怎么振作小身板,還是掩不住疲憊。唯一的亮點是眼鏡。他小學(xué)沒畢業(yè),視力超好,但他最大的興趣之一是買眼鏡,要求只有一個:必須是最貴的那一款。他的董事長室有一整面墻掛滿了各國各地各型各款的大品牌眼鏡。
那個酸溜溜的古人品香故事從吳喜保嘴里說出來,陳志總覺得有一點不倫不類,不由插嘴:那故事我知道,男的叫冒辟疆,明末四公子里的一個;女的叫董小宛,當(dāng)時的名妓。
好像是。
吳喜保沒記住故事人物的名字。
古琴驀然撥響,悟道雅室清音顫顫。
古裝女孩一個一個進來,又一個一個出去,送洗臉?biāo)?、漱口水、濕毛巾、干毛巾…?/p>
陳志吹了一下午牛皮,早已饑腸轆轆,看著沒完沒了的儀式,不由心里嘀咕:不就是吃飯嗎?搞得這么神乎其神。
這么多年,陳志天南海北亂竄,最煩的就是跟當(dāng)?shù)仡^兒一桌吃飯,他們一個個端著架子,要不頤指氣使威風(fēng)八面,要不高談闊論大吹大擂,讓人看著一桌子好飯好菜胃口全無。陳志得了教訓(xùn),以后一上桌就埋頭苦干,把肚子填實了,根本不管滿桌子的談笑風(fēng)生,站起來就走人。但那是人多,沒人特別注意。現(xiàn)在一對一,他只有老實待著。
古裝女孩們又從門外裊裊婷婷地魚貫進來,每人雙手捧著一只很精致的木托盤,一人一碟依次把菜擺上潔白的臺布。
碟子是名瓷,套話“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那種:
一碟紅燒肉,方寸大小一塊;一碟清蒸魚,巴掌長一條;一碟油燜青豆角,食指樣兩截,上面撒了幾粒油炸霉干菜;一碟雞汁涮菠菜,一棵,極鮮亮,魯迅說的草民用來騙皇帝老兒的“紅嘴綠鸚哥”;一小碗蘑菇番茄蛋湯;巴掌大一蒸缽白米飯,缽心紅棗一枚。
吳喜保和陳志各一份。
古裝女孩擺放完,輕聲說:請慢用。
陳志原以為等著他享用的一定是一頓大餐,一直眼睜睜地盯著古裝女孩的纖纖玉手,心想這是餐前小食,就像交響樂輕盈的前奏,后面才是恢宏的主題。古裝女孩的一聲鶯聲燕語,讓他忽然驚醒:就這些?
這是專家設(shè)計的“陽明養(yǎng)生膳”,我平時就吃這么多。您要是不夠,隨時可以添加。另外,菜品覺得不合適也可以換。
吳喜保等著陳志先動筷子。
這是想餓死我的節(jié)奏啊。
陳志本來就把“養(yǎng)生”看作天下最傻逼的一種話題,平時不論在哪里,一聽這兩個字就惡言惡語地冷嘲熱諷?,F(xiàn)在話到嘴邊還是硬吞回去了。打死他也不相信吳喜保平時一頓飯就吃這么點,誰不知道誰啊,褲襠上的破洞縫起了幾天?不過,人家是把你當(dāng)狗屁的“貴族”了,別不識抬舉。
對了,你喝酒嗎?我從不喝酒的,客人例外。
不喝。
陳志盡力克制。
“不喝”什么?
“首席名記”老高人沒進來,聲音先進來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趕上了。
老高風(fēng)風(fēng)火火,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屁股蹾在陳志剛起身空出的蒲團上。
陳志隨著吳喜保起身是表示禮貌的,沒有想到老高會這樣不管不顧。他本來就正在不爽,不由得更加窩火。
吳喜保有些尷尬,對小李說:怎么不給高老師準(zhǔn)備個蒲團?
高老師是不速之客,垂手站在一邊的小李措手不及,聽到劉總的提醒,趕緊去拿來蒲團,放在矮桌的側(cè)位:高老師請這邊坐。
不用,我坐這里就好。
老高擺擺手,不動樁,完全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
上飯吧,餓了。我不要你們那樣的鳥食,給我上大份的。酒還拿上回的XO。
吳喜保從自己坐的蒲團上跳起,一步搶到小李剛放下的蒲團坐下,指著自己先前坐的蒲團對陳志說:您坐那里吧。我這樣說話方便。
對對,坐坐。
老高這才注意到陳志的存在:呵呵,大作家也在。聽說你最近在哪家雜志得了個獎啊,恭喜。
獎算什么,痔瘡而已,是個屁眼遲早都有。
陳志冷笑。他知道老高這個“恭喜”是個話頭,接下來就會歷數(shù)他自己榮獲的各種大獎小獎。
老高好像沒有聽見:在劉總這里我不客氣。我跟劉總的交情十幾年了……頭一個報道劉總的就是我……到現(xiàn)在我報道劉總的文章可以編磚頭厚一本書了……
老高的年紀(jì)和資格都是省里媒體一幫70后、80后的前輩,在全省上下混得如魚得水。他從業(yè)以來就一直待在省里不挪窩,怎么調(diào)他也不走。他是老人,上級也不好怎么勉強他。
我干嗎要走?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出門就是熟人,各行各業(yè)大大小小的單位沒有不認(rèn)我的頭頭。在這里我是“首席名記”,換個地方屁也不是。
老高一說話就紅頭脹頸,嘴角冒白沫。他高聲大氣地打著哈哈,自嘲,故意加重語氣突出自封的“首席名記”后面兩個字的諧音,讓這自封好像是個玩笑。他最有名的格言是“你在河里摸,我在你籮里摸”。給人家做報道,要起潤筆費來絕不臉紅:哪有走正路能暴發(fā)的?你去給他貼金,他憑什么不該謝你?有人去他家,他一定讓人參觀書房:一房書柜沒有一本書,全是高檔名酒。
剛?cè)バ陆芰艘惶恕?/p>
老高興致盎然:
喀納斯湖的水那是真清,一眼見底。讓你忍不住非要脫得精光跳下去不可……
老高到哪兒都是一個人包場說話,他要不停,誰也插不上嘴。打斷他的是他自己的一個響屁。
每天到處胡吃海塞,消化不良,老高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屁多,而且響亮,毫不顧忌。
陳志想象著仙境般的喀納斯湖被一只丑陋油膩發(fā)臭的臟物污染,直想嘔吐。
高老師餓了,請先用餐。
吳喜保岔開話題。
小心燒著了房子。
陳志沒頭沒腦說。
老高馬上明白陳志說的是他剛才的那個響屁:跟房子有什么關(guān)系?
那種氣體在原理上是可以被點燃的,因為含有甲烷。
呵呵。
老高壓根兒就不知道世上有“難堪”二字,或許是裝不知道。
陳志從蒲團上一躍而起:劉總,你忙。我告辭。
已經(jīng)是夜晚了。中式的悟道雅室、歐式的時代集團總部、光怪陸離的市區(qū),被漸次拋下。車子上了高速,四野一片幽暗,遠(yuǎn)處鄉(xiāng)村的燈光像漂浮的漁火。
陳志在駕駛副座上發(fā)悶。
老師今天的課講得真好,言簡意賅,又通俗易懂,幾句話就把那么深奧的道理講明白了。下午劉總從市政府趕回來的路上就給我打電話,很可惜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聽老師的課。
小李小心翼翼地打破沉悶。
是嗎?
陳志甕聲甕氣。
老師以前跟我們劉總熟嗎?
小李看著車燈照亮的遠(yuǎn)處。
見過一次,不熟。
陳志的情緒開始松動。
我們劉總特別敬重您。
敬重?敬重我什么?
他跟我說過好多次,他見過好多名人,就老師最有骨氣。
陳志愣住了。
想不到對多年前他那個硬邦邦的拒絕——“你讓我寫真的你,還是寫假的你?”吳喜保會做這樣的理解,并且會這樣刻骨銘心。
小看這個人了!
陳志的臉一陣陣發(fā)燒:他那哪是骨氣,那是沒教養(yǎng)、淺薄、傲慢與偏見。好在那時候小李應(yīng)該還在大學(xué)啃書,對這些一無所知。
你們劉總錯愛了。
陳志認(rèn)真說。
劉總這次本來想好好陪老師幾天,好好向老師討教的。老師突然告辭,他這時候不知道難過成什么樣了。做了快半輩子企業(yè),他越來越覺得做企業(yè)首先是做人,做人要有品格,脊梁撐得住,才能行得正、站得直。不然企業(yè)就是做得再大再強,人家還是看不起。他是真心想懂陽明心學(xué)的,相信那是做人的學(xué)問??上ё约何幕粔?,許多道理只知其名不知其實,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悟到了,卻說不清道不明。所以他把文化人看得跟大神一樣。他真的特別敬佩老師,每次在報紙雜志上看到老師的文章,總是不住口地夸老師了不起,是個人物……
陳志好久沒有這樣被人夸過,想不到背地里還有人會把自己這種不入流的貨色當(dāng)回事,心里不免泛起一股久違的虛榮。這虛榮讓他意識到自己今天斷然離開悟道雅室是一個錯誤。他是吳喜保的客人,悟道雅室是時代集團的地盤,他犯得著因為那樣一個“名記”沖動嗎?不由暗自切齒:你小子真不是個東西,從來就只管自己痛快,不管別人的感受。還有你的自以為是,簡直莫名其妙!你對吳喜保真正了解多少?有什么根據(jù)對人家抱那么狹隘的成見?吳喜保并不是凝固的,而恰恰是一個動態(tài)的不斷變化的時代標(biāo)本,一個值得剖析的社會典型。剖析吳喜保,其實就可以剖析一個時代。這對你日薄西山的寫作沒準(zhǔn)是一種拯救。
回去代我向劉總道個歉,我今天很失態(tài),但不是因為劉總。什么時候他想招呼,我隨叫隨到。
陳志的聲音有些喑啞。
太好了,我一定轉(zhuǎn)告。
小李頓時興奮起來:這下劉總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到時還是我來接老師,我猜劉總也會來。
車子風(fēng)馳電掣。高速很冷寂。車燈的強光照著單調(diào)枯燥的灰白路面,扎進深深的黑暗。
電話是半上午來的。時代集團的小李剛喊了聲“老師”就哭了。
昨夜劉總突然說去省城找你。而且非要自己開車。結(jié)果半道上車子沖出高速護欄,掉進了峽谷……
陳志趕到時代集團的時候,悟道雅室已經(jīng)布置成了靈堂。吳喜保的遺像神采奕奕,禿頂給人感覺是睪酮過剩。下面擺滿了晚菊。
晚菊是董小宛的最愛。濃條婀娜,葉碧如染,花繁而厚。每天晚上,董小宛會將白色屏風(fēng)圍起菊叢,然后身入花間,燃起高燭,調(diào)理花枝具橫斜妙曼之態(tài),人影與菊影在屏風(fēng)上參差搖曳。
近些年吳喜保也喜歡上了菊花,不知是知道了菊花是清高的象征,還是僅僅從古代名人故事里學(xué)的。
從吳喜保的追悼會回來后不久,陳志在網(wǎng)上看到時代集團所在的那個市的市領(lǐng)導(dǎo)落馬的消息。對這類消息大家已經(jīng)麻木,反正就是一般人的想象力絕對達不到那個程度的錢、房子、女人之類。多少引起一些議論的只有兩條:一條是,不久前媒體還報道,市領(lǐng)導(dǎo)下基層調(diào)研,對幾個作風(fēng)庸俗、頂風(fēng)違紀(jì)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當(dāng)場大發(fā)雷霆,回來就讓有關(guān)部門派人審查,做了處分;另一條是司法機關(guān)網(wǎng)站隨后正式發(fā)布了他的自供,行賄者名單上,也有吳喜保。
對吳喜保知根知底的老人們照舊喊他的原名“喜飽”,他們很是惋惜。喜飽老子死得早,癲子老娘討飯養(yǎng)大他,臨死的時候忽然對他說了一句清楚的話:你死鬼老子交代過,日后就是討飯也莫做虧心事。要么不活,活就活出個人樣??枭弦艿民R,肩上要站得人!
吳喜保的車禍疑竇叢生,眾說紛紜。
陳志覺得,誰都不容易。即使牛到吳喜保這樣,也不會沒有苦衷。他最后幾年那么煞費苦心地玩陽明心學(xué)那樣高大上的玄虛,恐怕真不是為了裝門面?,F(xiàn)在他把什么想法都帶走了,走前跟小李說去省城找自己,也許只是隨口一說,也許真拿自己當(dāng)可以掏心窩子的人。不管怎樣,至少該為他嘆息一聲,他就在悼文里弱弱地提了一句“吳喜保以及時代集團的成長歷經(jīng)風(fēng)險”。
沒想到悼文出來,引起了一片嘩然。許多人認(rèn)定:“風(fēng)險”云云是影射落馬領(lǐng)導(dǎo)?!笆紫洝崩细哒x感爆棚:
這樣墻倒眾人推的事我是絕不做的。太不厚道了!
陳志自知算不上厚道,但不至于“太不”。他說的“風(fēng)險”,那位落馬市領(lǐng)導(dǎo)又何嘗不在其中?同為悲劇人物,都是“破心中賊”的失敗者,最多是想過和沒想過的分別。本想有機會就做個說明,又覺得無聊。罷了。
不久,看到了“首席名記”老高在自己的微信公號推出的沉痛文字:《悟道雅室:一塊雅致的遮羞布》。
陳世旭,當(dāng)代作家,著有長、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隨筆集二十多部。短篇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驚濤》獲全國第四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全國1987—1988年優(yōu)秀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