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主編推薦：

“命運”歷來都被歸類于一個宏大而跌宕的藝術(shù)母題，但在冉正萬這篇萬字不到的小說中，命運卻以一種平淡而揪心的方式凝聚，如一個司空見慣但無可奈何的疙瘩，平日里不痛不癢，一旦揭開卻都是血淚。越是貼合日常，越是剝離了戲劇感，越容易使人產(chǎn)生感同身受的共情。故事圍繞“燒舍利”這一具有神秘色彩的活動勾勒了一個在時運中浮沉的普通人的生活與情思，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jié)架構(gòu)，沒有呼天搶地的批判與控訴，有的只是冷靜而真實地呈現(xiàn)了普通人的逆來順受和悲歡離合。故事的感情表露十分節(jié)制，但始終給人以淡淡的悲憫之感，是成熟小說家的短篇精品之作。——黃 斌

燒 舍 利

冉正萬

年輕時，他把自己的失敗歸結(jié)為名字沒取好。父親給他取名時煞費苦心，希望他自學成才，因此叫他李自成。上中學時，得知李自成的結(jié)局就想改名?？伤桓疫M派出所，既擔心自己猥瑣的形象被人奚落，也對警察的威風凜凜感到不適。參加工作后，他堅決改名，李姓是大姓，重名特別多，但只要不叫李自成，叫別的什么都可以。某天看到墻上一句標語：一切什么什么。行，就叫李一吧。當時開始辦第一代身份證，重新統(tǒng)計資料，連生日都可以自己說了算。從農(nóng)村來的，大多不知道自己陽歷的生日，只好將農(nóng)歷作為自己出生年月日，反正相差不大。李一不但順利改名，連生日也改，既不依陽歷也不依陰歷，改成當年一月一號，好記。人生三大喜事都趕不上改名成功，在他是浴火重生脫胎換骨。上中學時，《甲申三百年祭》一文講到李自成的失敗，教室里哄堂大笑。語文老師反應(yīng)過來，加進李自成烹煮福王事，本來是個殘忍至極的故事，教室里卻再次笑聲四起。歷史上那個李自成的任何故事在他們看來都好笑，因為他們身邊有個臉紅脖子粗、恨不得鉆地縫的李自成。改名成功后，單位的同事不敢再叫他李自成，否則他會發(fā)火。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脾氣不好，日鼓鼓硬邦邦，少惹他為好。

李一老家很偏，不僅偏得他父親沒聽說過李自成，他上完高中也不知道上海路和上海是什么關(guān)系。填志愿時看見冶金?？圃盒Ｔ谏虾Ｂ罚敛华q豫地將冶金學校填成第一志愿。畢業(yè)后分到牛心山。牛心山產(chǎn)汞，西周時期就已開采，對外簡稱牛心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宰牛場或者畜牧場。工作第二年，東歐劇變，宣布獨立的烏克蘭大量拋售汞礦，牛心山礦源本身也接近枯竭，雙重壓力導(dǎo)致礦山停產(chǎn)。李一很難過，他不怪烏克蘭，也沒怪礦山領(lǐng)導(dǎo)無能，他堅持認為自己改名不久，“李自成”仍然是他的魔咒。

技術(shù)干部要么離職經(jīng)商，去沿海尋找機會，要么等待新的企業(yè)上馬。主管部門決定在市區(qū)劃一塊地，建石墨粉廠。有人躍躍欲試，相信未來很美好；有人垂頭喪氣，擔心生產(chǎn)石墨粉不是他們的強項。只有少部分人離職，拿上買斷工齡的錢遠走高飛。李一工齡短，買斷不是好選擇，但年輕技術(shù)員是單位動員主動離職的對象。他不動聲色，每天新報紙一來立即看報，不看正文，?？粗赂恍畔?。有一則燒舍利的培訓(xùn)廣告把他吸引住了。廣告說，目前人們對舍利了解不多，但未來一定會有很多人希望留下自己的舍利。一般人害怕觸摸遺體，因此學會這門技術(shù)后，不必擔心競爭，人總是會死的，因此也不必顧慮沒有雇主，公墓越來越貴，燒成舍利放在家里遠比葬公墓便宜。李一篤信從小所受的教育，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遺體不過是一堆物質(zhì)，將一種物質(zhì)轉(zhuǎn)化成另一種物質(zhì)，有什么好怕的呢？與生存比起來，無法生存才可怕。

培訓(xùn)學校在佛山，辦好離職手續(xù)后，他轉(zhuǎn)汽車再轉(zhuǎn)火車，第三天下午，走進燒舍利培訓(xùn)學校。稱“學?！笔菫榱朔奖悖鋵嵤且粋€小型火葬場。李一在這里遇到老鄉(xiāng)楊小平，兩人從此以師兄弟相稱。培訓(xùn)時間半個月。結(jié)業(yè)后，李一回到牛心山，楊小平回距牛心山五十公里的西橋縣城。李一仍然住礦山宿舍。好多人都走了，空房間很多，沒人趕他。他印了十盒名片，見人就發(fā)。當時見過名片的人還很少，出于好奇紛紛收下。不像現(xiàn)在，需要在交通擁堵地段強行往車里丟，或者往賓館門下塞。沒過多久，有人打電話請他去燒舍利。逝者是牛心山小學老校長。當?shù)剞r(nóng)村人去世后實行土葬，但公職人員必須火葬。老校長的子女都在農(nóng)村，對火葬難以接受。燒舍利讓他們看到希望，覺得怎么也比燒成一堆灰要強。

李一按照自己在佛山所學，讓老校長的子女把骨灰交給他，他要在特殊的爐子里再燒一遍才能燒出舍利。不能在宿舍里燒，也不能在家屬區(qū)燒，更不能在辦公樓里燒。他扒開一個廢棄的礦洞，把高溫爐建在洞口。李一感到特別幸運，如果不是礦山停產(chǎn)，他真不知道應(yīng)該在哪里燒。時代不是為個人準備的，作為個人，只有主動適應(yīng)時代變化。這是他在一本雜志上讀到的句子，深以為然，暗想今后成家，有了子女，可用這句話作家訓(xùn)。若能成功，他將在未來成為家族分支中牛心山的始祖。

李一嚴格按照筆記本上記錄的程序操作，先將骨灰研磨至兩百目，然后用水稀釋，放進印模成型。將半成品放在爐子里燒兩小時，溫度攝氏一百至兩百度。冷卻后再燒。如是三次，最后一次溫度高達一千三百度。燒結(jié)三天后，把鉛盒里取出來的東西冷卻。按理說，冷卻后的東西就是舍利子?？衫钜慌踉谑稚系氖且慌鼍蜕⒌墓腔?。重復(fù)操作了一次，骨灰仍然沒變成舍利。李一急得發(fā)瘋，花掉了一大筆錢不說，他無法向老校長的子女交代。急火攻心，六天六夜沒合眼，噗地一口血噴出來，然后栽倒在礦坑里。醒來后爐子和液化氣罐不見了，小工具散落一地。拖著失敗的身體回到宿舍，又睡了兩天。樓下小賣部老阿姨可憐他，給他熬粥，給他喂水。體力恢復(fù)后得知，爐子和氣罐被校長的子女丟到河里，其他東西就地砸爛。

他不怪他們，他們不來找他麻煩已讓他感激不盡。和失敗比起來，他最擔心的是成為笑話，但這不可避免，他已經(jīng)是一個人盡皆知的笑話，這比當年“李自成”三個字引發(fā)的哄笑更讓他無地自容。如果不是他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那么大，從來不笑，“舍利子”三個字一定會成為他的綽號，響徹整個礦區(qū)。

石墨粉廠建起來后，汞礦區(qū)落寞得像被拋棄的原野，辦公區(qū)沒有一個人，只有家屬區(qū)還有幾十戶。附近農(nóng)民賣菜賣雞賣鴨自然形成的街道也人影稀少，理發(fā)店服裝店糧店人去屋空，只有幾個雜貨店仍在營業(yè)。李一在小街和家屬區(qū)賣水果，好處是沒城管追趕，他想擺哪里就擺哪里，壞處是擺上一天有可能一斤也賣不出去。他既不看水果，也不看想買水果的人，低頭看著雙腳之間方寸地，籮筐上插了塊紙板，標明什么水果和單價。沒賣掉的拼命吃，這期間他吃完了一輩子的定量。水果吃多了牙酸，風吹上去像掉光了似的難受。他覺得自己賣的不是水果，而是一半心酸一半絕望。

善后工作組離開前，將所有礦洞口封閉，擅自闖入者視為盜竊國家財物。礦脈作為大規(guī)模開采工業(yè)雖然不具價值，但礦壁上還有零星朱砂，晶體又大又完整者可作寶石出售，一般朱砂又被某些人視為可以避邪的神物，因此也價值不菲。

有天半夜，李一被神秘訪客叫醒，請他去為某人燒舍利。李一不說話，對方急了，掏了一沓錢作為定金，說這兩年他們賺了不少錢，舍利燒好后決不會賴賬。李一聽了半天才聽懂，來人的小兄弟鉆山出事。鉆山，是偷朱砂的另一個說法。李一囁嚅著，心想難道你們不知道我燒舍利失敗了嗎，并且不知道失敗的原因在哪里。他把撕碎的筆記撿回來，認真檢查燒制過程，程序沒錯，師傅就是這樣教的。他曾動過向師弟楊小平請教的念頭，但終究沒去。與其說難以啟齒，不如說他強烈的自尊作祟。來人見他沉默不語，說三天后把骨灰送來。李一睜著眼睛睡到天亮。來人丟下的定金比他賣半年水果掙的還要多，如能把舍利燒成，可以從此不用賣水果，至少可以體面地離開牛心山。

出乎李一預(yù)料，第二天，連平時不和他打招呼的人都問他，是不是又要給人燒舍利。有人直言不諱，老校長人品那么好都沒燒成舍利，這個爛崽要是燒成舍利，那就稀奇了。李一聽說，那家人之所以要給死者燒舍利，是他上半身被一塊大石頭壓扁，面目全非，他們要用舍利好好超度他。這人在農(nóng)民眼里，在牛心山礦的工人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人。

李一這次沒有猶豫，立即動身去西橋找?guī)煹?，問他愿不愿意接這個活。師弟說愿意呀，這本來就是自己的職業(yè)。李一這才知道，師弟楊小平已經(jīng)成了名人，他從沒燒失敗過，從佛山回來后成功燒制了上百起舍利。生活狀況自不待言，有一官半職的人都不在他眼里。他叫李一轉(zhuǎn)告要燒舍利的人，把骨灰送到他的天福堂去，設(shè)備太重，搬來搬去不方便。新建的天福堂不僅豪華氣派，他還得到有關(guān)部門支持，主動給他頒發(fā)營業(yè)執(zhí)照。

回到牛心山后，李一照常賣水果，不同的是籮筐里增加了嫉妒和嚴重不服。他厭惡自己盼望楊小平失敗的想法，但就是忍不住想他失敗。一邊譴責自己狹隘心腸，一邊埋怨命運不公。

幾天后，那家人不但把兄弟的舍利取回來，還向所有人展示。小街上很多人都去瞻仰，晶瑩剔透，大大小小幾十塊，放在朱砂之間，有種圣潔的光芒，讓人向往。有人找李一要他師弟電話，有人想去給他師弟當學徒，有人打聽可否把存放多年的骨灰燒成舍利，把已經(jīng)腐爛的親人的尸骨挖起來燒成舍利。

李一被這事逼得發(fā)瘋，一個人在房間，把所有水果砸向墻壁，力氣之大，走廊里聽著像放鞭炮。香蕉和橘子包著皮，看不出變化，荔枝摔碎后像濃痰，柿子摔碎后像大便。躺了三天，險些餓死在床上。他不喝酒，摔碎的水果自然發(fā)酵出淡淡的酒味，這是對他的嘲笑和抗議，他咒罵它們，朝它們吐口水。又是樓下小賣部的老阿姨救了他，救他時不無責備：虧你還是個讀書人，水果又沒惹你，何必拿它們出氣。我做錯了什么，我不服，我死也不服。他像棄婦一樣自怨自艾。老阿姨說，你還死不了，日鼓鼓的，閻王爺都怕你。李一不想再去賣水果，也不想去聽老阿姨的建議去當巡邏員。他對自己的厭惡無法抑制，連李一這個名字都覺得極丑。巡邏員的任務(wù)是巡邏礦山，發(fā)現(xiàn)礦洞里有人立即到派出所報告。盜朱砂接連發(fā)生嚴重事故，整塌了幾個巷道，死了好幾個人。聯(lián)合治理小組將對盜朱砂者進行嚴懲，最高可判無期徒刑。李一不想從事和礦山有關(guān)的工作，正是枯竭的礦源讓他走投無路，讓人嘗到失敗的恥辱。他想離開，卻又猶豫著，去哪里才是正確的選擇。他每天在老阿姨的雜貨店吃一頓中飯，別的時間不吃不喝。和日中一食的出家人不同，出家人以禪悅為食，他躺在床上發(fā)呆，吞咽的全是苦澀。帶著怨氣冥想一如緣木求魚，亦是飲鴆止渴。

老阿姨的男人在石墨粉廠當保衛(wèi)科長，回來看望老婆時，對李一極其反感，直言再來白吃，非打斷他的腿不可。“懶，我最看不慣懶漢?！?/p>

大家對科長粗暴的惡言冷語另有看法，但一致同意李一確實應(yīng)該做事，躺在床上生蛆畢竟不妥。正是科長“看法”的微妙讓李一起死回生。有人提供信息，牛心山小學需要代課老師。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李一換上老阿姨借錢買的新衣服、新皮鞋，去牛心山小學上課。

國營汞礦停產(chǎn)以前，牛心山小學屬于地方，牛心山汞礦有小學、中學，只招收礦上子弟，農(nóng)村子弟入讀非得有特殊關(guān)系不可。國營礦山停產(chǎn)以后，礦山小學、中學停辦，子弟要么去縣城上學，要么去以前看不上的牛心山小學。

代課老師工資很低，對此李一不擔心，畢竟有中專文憑，轉(zhuǎn)正比另外幾個只有初、高中文憑的同事容易得多。他不想等轉(zhuǎn)正名額，一邊工作一邊復(fù)習考教育學院，這比等遙遙無期半靠關(guān)系半靠能力的轉(zhuǎn)正名額硬氣。李一這種性格的人，一旦有了明確的志向，會像裝了發(fā)動機不知疲倦地前進。十四個月后，他考了個全省第一名。他努力的另一個秘密武器是羞愧。其實很少看到老校長的照片，只要看到，李一就會懷著羞愧的表情躲閃，不敢正眼去看。幸好只有很小的黑白照片，不像大照片那樣，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過去，照片上的人都會像老大哥一樣看著你。學校沒有檔案室，裝檔案的是三口樟木箱，老校長的照片每次拿出來，李一都會像狗一樣聞到特殊氣息，預(yù)感從不落空。越是費盡心思想要視而不見，越是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眼前，老校長的小照片像被陰謀家操控一樣神出鬼沒。老校長的老伴去世，別的老師去送錢時李一沒去，托人帶了份禮錢。受托的人感嘆李一老師太勤奮，怕耽誤學習。只有他自己知道，不去是怕看見老校長的大照片，怕照片上失望的眼神。牛心山一帶人家喜歡把大大小小的照片裝在相框里掛在墻上。既有生活照也有卡片照，彩色照片為采光不好的木瓦房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現(xiàn)代氣息。

再次進入大學校園，李一比任何人都感到幸福，強烈的喜悅和解放感注入神奇的力量與勇氣。他給師弟楊小平寫信，告知自己的變化；給雜貨店老阿姨寫信，感謝她在他最悲慘的時刻給予的溫暖。

出乎所有人預(yù)料，李一畢業(yè)后從教育學院回到了牛心山。一時，傳言最多的是因為愛情，紛紛說他在和老阿姨談戀愛。其一，老阿姨其實不算老，李一考上教育學院時她三十九歲，現(xiàn)在也才四十三歲，比李一大十四歲；其二，保衛(wèi)科長已經(jīng)和她離婚，他在石墨粉廠有了新人，卻以她和李一有染為由提出離婚。李一回到牛心山小學后，很快當上校長，是該校有史以來第一位具有本科文憑的校長。樸素的人們從樸素的愿望出發(fā)，真心希望他們兩個喜結(jié)良緣。

得知老阿姨被科長拋棄后，李一確實給她寫過信，愿意下半輩子和她在一起，像愛姐姐一樣愛她。她沒答應(yīng)，叫他今后少說這種無聊的話。李一毅然回來她也沒答應(yīng)，告訴他從今以后少來騷擾，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憐。李一承認，他并沒有像愛真正的心上人那樣愛她，對她的感情確實是因為感恩。不過，他對何時何地遇到心上人沒有任何期盼，感恩在他比愛情更具體更重要，這比因愛情結(jié)合更持久更穩(wěn)定。他不怕外人看見，在雜貨店外面訴說自己的理由和真情。半晌門打開，一盆冷水向他腳下潑來。

他不沮喪甚至也不難過，認定只要自己是真誠的，她遲早會同意。同時認定自己的至暗時刻已成過去，生活必將走上正軌。那一盆表示拒絕的水，看見他后沒有兜頭淋來，而是看一眼后潑向他腳邊。這是內(nèi)卷，內(nèi)卷就是希望。離開時，他像大人物一樣自信：我還會再來的。

在他的提議下，學校栽了兩排銀杏樹。有人說這樹長得太慢。他說，就是要慢，包括學習和做人。銀杏樹是公孫樹，教育也一樣，今天的教育要到未來才能開花結(jié)果。他還就栽樹過程向老師和學生演講：你們看，根基要穩(wěn)，樹才立得穩(wěn)；土壤要好，樹生長才快。同事和學生都很喜歡他，他總是面帶微笑，知識淵博又擅長化繁為簡。

他確實不用急，他在暗中調(diào)查一件事。在教育學院上三年級時，牛心山小學一位同事去看他，無意中講起老校長，他聽完后萌生回牛心山的念頭，而這時科長正找老阿姨離婚，他希望自己能安慰她，照顧她。這個念頭于是得到加強。當老阿姨果斷地拒絕他，這個念頭反而變成了行動。

同事所講倒也算不上驚心動魄。老校長有個小舅子，在他的安排下來學校管后勤。有一年，小舅子寫了個申請，托他轉(zhuǎn)給公社書記的秘書，請求批準他在公社倉庫買三百斤谷糠。當時規(guī)定，凡是家里養(yǎng)母豬的農(nóng)戶，都可申請三百斤谷糠。老校長（那時還不老）謄抄了一份，買了三百斤糠，背回家給自己家的豬作飼料，模仿公社秘書的筆跡，在小舅子的申請書上寫了幾個字：地主富農(nóng)沒得。小舅子的父親是中農(nóng)，母親是富農(nóng)。幾年后，小舅子辦了個小酒廠，這時糧食、肉食、布匹等等一切不再憑票。公社秘書升任分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副鄉(xiāng)長，常到小酒廠來玩，小舅子提起申請，不免耿耿，亦不無自豪：當時想點谷糠都沒得，現(xiàn)在全部喂酒糟。副鄉(xiāng)長說，我批了的呀，你想嘛，人是人豬是豬，人才分地主富農(nóng)貧農(nóng)，母豬不分地主富農(nóng)貧農(nóng)。小舅子這才明白申請被調(diào)包。

“你給他燒舍利時，我就感覺燒不成。他不是壞人，只是有點自私，牽掛太多。我聽說，要心底坦蕩的人才燒得出舍利。不瞞你說，我也動過學燒舍利的念頭，當代課老師待遇太低，還看不到前途。所以關(guān)注過各種生財之道。可我連去培訓(xùn)的路費都不夠，只好繼續(xù)代課?！?/p>

李一沒想過什么人才能燒舍利。學燒舍利時，師父說，開燒之前，要先向天地、死者上香，請神靈保佑。當時覺得廣東人愛信這一套，自己是個唯物主義者，只相信技術(shù)。

同事的話給他打開了一扇窗，加上在教育學校期間讀了些書，他有了些新的想法?？瓷先ハ窈萌说暮萌擞锌赡苁菈娜耍闼J為的壞人有可能恰恰是好人。

回牛心山，他想暗中調(diào)查老校長和那個被砸扁的盜礦賊。如果老校長是壞人，盜礦賊是好人，那么，自己燒不出舍利，師弟燒出舍利，就可以釋然，終生不再背這個沉重的包袱。

十余年過去后，這兩個人一生的故事已被他掌握。但他無法將老校長劃歸壞人，將盜礦賊說成好人。雖然好人壞人沒有明確定義，童話里繼母和巫婆那種標志性壞人并不多。老校長做過的一些事，最多只能算小肚雞腸、小自私，但他做過的好事遠遠超過這些笑話（事后看無不是笑話）。替家境貧寒的學生交學費，為買不到柴油抽水的村民買柴油，類似的事情做過不少。還有一件，李一最感動。

一九五三年，一個叫米哈伊爾的俄羅斯人來到牛心山汞礦，礦上為他和他的同事建房子，配備專門的廚師和護士。一九六〇年，米哈伊爾離開，半年后年輕護士小李生下一個金發(fā)嬰兒。金發(fā)嬰兒到了上學年齡，因為護士小李“里通外國”，汞礦小學拒絕讓小金發(fā)上學。到一九七四年，小李不再被劃歸壞人，汞礦小學仍然不讓小金發(fā)入學，原因是他已超齡。老校長知道后，讓十四歲的小金發(fā)到牛心山小學來上學，吃住在他家。當時的老校長還不是校長。他親自給小金發(fā)補語文和數(shù)學，小金發(fā)上完一年級跳到三年級，三年級跳到五年級。后來考上農(nóng)校，畢業(yè)后在縣農(nóng)業(yè)局當技術(shù)員。一九九〇年，老校長支持小金發(fā)和母親去俄羅斯尋親。母親不想去，小金發(fā)只好一個人去。到牛心山上學后，小金發(fā)再也沒回過汞礦，他厭惡別人叫他金毛狗。老校長到汞礦查找米哈伊爾的資料，把所有能找到的資料復(fù)印好后交給小金發(fā)。

李一特別理解小金發(fā)，這和自己不愿回老家一樣。早就改名了，可一些人仍然叫他叫李自成。小金發(fā)去后再也沒回來，開始兩年給老校長寫過信，說還沒找到，線索似是而非，只好一邊工作一邊找。幾年后老校長去世，小金發(fā)也失去聯(lián)系。

那個盜礦賊，李一找到的正面故事很少。為了避免先入為主，他不再叫他盜礦賊，給他取了個中性名，礦二。二是兒的兒化音。在他老家，任何小名都會被簡化。愛國叫國二，國華叫華二，安平叫平二。最初是為了親切一點，相當于昵稱，不料全都成了二。

礦二并非一樁好事都沒做過，他趕自己家牛時給五保戶順便趕過牛，救過一個落水的小孩。某日漲大水，小孩從獨木橋上摔下去，礦二在下游撈浮柴，聽見別人的呼喊聲，用抓鉤把小孩撈上來。小孩的父親要小孩叫他爹，他把他們臭罵一頓。礦二頑劣時天不怕地不怕，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安靜下來時很靦腆，尤其不敢和女孩說話，去世時三十一歲，和女孩說過的話不會超過一百句。到地下偷朱砂，是他的金色年華，鉆得比任何人快，找到的朱砂比任何人都多。礦二是家里老三，自從他把朱砂一粒粒拿出來，在家里的地位迅速上升。奇怪的是，他對父母的孝敬，對子侄的袒護遠遠超過其他兄弟，比孩子們的親生父親還要體貼。他不怕死，但特別怕父母死去。半夜從地下鉆出來，貼著板壁聽見父母的呼嚕聲才放心。他死后，全家都覺得，他的表現(xiàn)恰恰是不祥之兆。

李一于是分析，礦二的骨灰能燒出舍利，是因為性格雖然愚頑，其實心地干凈。但老校長所作所為，難道可以說他心地不干凈？他無法說服自己。是靈魂的重量不一樣？大于三克或者小于三克？人死后，靈魂不再寓居肉身，和燒舍利理應(yīng)不再有關(guān)系。他像找不到句子寫作文的小學生一樣，筆頭咬破也找不到一個新詞。他不抱成見地探索這兩個人的獨特性，像分析光譜一樣分析他們色彩斑斕的內(nèi)心世界和性格特征。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們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繼而覺得，其實所有人都有相似甚至相同的光譜，只是照射到了不同的事物上，于是成了各不相同的人。大多數(shù)人只相信照射到的事物，差別被千百倍地放大，于是只相信自己，不相信他人。

他仍然不時去見老阿姨。老阿姨五十多了，還不算老人，稱老阿姨是名副其實。李一四十出頭，年紀不大也不小。其他商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整個礦山只剩老阿姨這個雜貨店。小孩帶大后離開去別處上學，老人陸續(xù)離開去轉(zhuǎn)生殿盲選來世。住在礦山的人和狗，總計不到五十。狗不再和人形影不離，常常一溜煙出去，大半天不見回來。雜貨店，曾是多么神奇的地方，外人永遠無法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東西，似乎只要有錢，就什么都拿得出來，如同魔術(shù)師的袖筒?，F(xiàn)在，貨架上裹著灰塵的東西無人問津。兩人有時坐在雜貨店外面，無話可說，默默地享受著地老天荒。小板凳在別人屁股下總是咯吱作響，他們坐著沒有一點聲音。有一只老貓，牙掉了一半，眼神越來越差，走起來跌跌撞撞，他們同情地看著它，貨架上的火腿腸所剩無幾，不過它吃得越來越少，直到死也沒能把它們?nèi)砍酝?。老貓死在俱樂部與大食堂之間的院子里，這里曾是人來人往最熱鬧的地方，舉辦過露天舞會。因為是水泥地，無法就地掩埋，他們把它埋在長滿雜草的花臺里。花臺上種過萬壽菊和孔雀草，得不到人的幫助，它們很快一敗涂地，被革命草和矢車菊擠出花臺。后者得勢了好一陣，幾年后才被狗尾巴草逼得無路可走，矢車菊的莖稈像鐵絲一樣細，革命草則只能可憐巴巴地垂懸在臺沿上。不過一棵榆樹已有三米高，強勢的狗尾巴草已被遏制。他們把老貓埋在榆樹腳，希望榆樹為它遮風擋雨。殊不知，他們給榆樹既松了土又施了肥。在可以預(yù)見的未來，榆樹不僅可以長到上蒼規(guī)定的大小和高度，還將撐破花臺。

李一本來有機會離開，好幾個學校都想挖他，有天老阿姨從小板凳上摔了下去，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她腦子里有個東西。李一決定去找?guī)煹?，向他重新學習燒舍利。他意識到當年一起學習時，他的學習過程并不完整。由于極不適應(yīng)南方的溽熱，整天頭昏腦漲，幾天后加重，吃不下睡不著。老師當時說不要緊，既然在一起學習，今后都是師兄弟，要互相幫助，筆記可以互相抄，不懂的可以互相請教。李一難受得不行，有兩天沒去上課，發(fā)證書時，老師叮囑他，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燒制時間和溫度，其次是壓力，只有在高溫高壓下，骨灰才能熔結(jié)成舍利。

以他最后一次去師弟楊小平家所見，他無法想象十多年過去后，師弟過著怎么樣的生活。即便他住在宮殿似的房子里，他也不會嫉妒。結(jié)果出乎預(yù)料，師弟仍舊住在當時自建的房子里，天福堂遠不如當初漂亮。不講究美觀的外形設(shè)計加上過時的裝修，使它遠遠落后于后起之秀。最出乎李一預(yù)料的是燒舍利的家屬越來越少，從事這行當?shù)娜朔吹乖絹碓蕉?。李一感到幸運，要是老校長的舍利燒成了，自己會繼續(xù)燒下去，燒舍利就不會去賣水果，不賣水果就不會去當代課老師，不當代課老師就不會考教育學院。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最適合自己的職業(yè)是當老師。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幸好沒有鋌而走險，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當時有人約他一起去“搞朱砂”，他沒有動心但也沒反對，搞朱砂的收入是當巡邏員的幾十上百倍。礦二被砸扁后，那個人嚇得再也不敢來見他。

師弟楊小平說，“生意”不好和幾年前辦班太多有關(guān)。為了賺快錢，他將培訓(xùn)班時間由一個半月縮短至一周。儀式、原理這些通通不講，只講燒制過程。沒想到從他這里出去的學員辦了更多培訓(xùn)班，培訓(xùn)時間縮短至三天。他不清楚現(xiàn)在有多少徒子徒孫，反正找他燒舍利的越來越少。他叫李一回牛心山等他電話，有人叫他燒舍利時他再來觀摩。

老阿姨的病需要手術(shù)，李一和她的積蓄加起來遠遠不夠，由保衛(wèi)科長撫養(yǎng)大的兒子剛找到工作，幫不了她。她原本是縣城城關(guān)農(nóng)機廠鐵匠的女兒，羨慕牛心山國營礦山收入高，媒人搭橋時沒有猶豫。嫁到牛心山時，城關(guān)養(yǎng)女兒的人家無不艷羨。和保衛(wèi)科長離婚后，她一次也沒回去過，大哥已從磚廠退休，弟弟還在縣城開出租車，他們都幫不了她，李一和老阿姨也沒想過要他們幫。

李一差不多等了半年才等到師弟的電話。這次他非常認真，將學校工作托付給副校長后，準備與師弟待一個星期。

他像學生一樣，認真記下筆記：先將骨灰研磨至兩百目，然后研磨水晶石，同樣研磨至兩百目。骨灰與水晶按1∶0.25充分攪拌混合。加水，粉與水按1∶0.2攪拌并調(diào)勻，調(diào)勻后放進印模造型。印模有五十六種型號。從印模里取出來后，在一百至二百五十攝氏度環(huán)境下燒結(jié)兩小時。與此同時準備好三百目的水晶，以1∶3與水調(diào)和成水晶漿，把水晶漿均勻噴涂在半成品上。噴漿后在一百至兩百五十攝氏度環(huán)境下干燥兩小時。接下來是關(guān)鍵，將半成品置于兩百五十至八百攝氏度預(yù)熱五至六小時，然后八百至一千一百五十攝氏度燒結(jié)三小時，一千一百五十至一千三百攝氏度燒結(jié)三小時，一千三百攝氏度燒結(jié)三小時。九個小時后循序降溫，一千三百至八百攝氏度燒三小時，八百至一百度攝氏度燒六小時。這九個小時過去后，冷卻至室溫即為舍利子。

一個成人的骨灰，燒指頭那么大的舍利，可燒幾百塊。

李一知道自己失敗在哪里，他不知道要加研磨后的水晶粉。他只用骨灰去燒，難怪燒不成。可這煉制而成的不是真正的舍利，這是在煉玻璃。他問師弟，自己學的時候怎么沒人告訴他要加水晶。師弟說，我怎么知道呀。

“那么，不用人的骨灰，用貓的狗的雞的鴨的都可以燒出舍利？”

“理論上是這樣?！?/p>

回到牛心山，李一感到既不是滋味又如釋重負。他沒告訴老阿姨，原想等她死后，他把她的骨灰燒成舍利，他只告訴她，無論什么時候，他都會陪著她，直到她哪里也不能去。夕陽西下，牛心山那些無人再走的小路上，他挽著她默默地走著，蜻蜓在他們頭頂飛來飛去。       

冉正萬，生于1967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入選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精選》《中篇小說選刊》等。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等五部，在《人民文學》《花城》《十月》《中國作家》發(fā)表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洗骨記》等。曾獲首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獎新銳獎，長江文藝雜志短篇小說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