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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1年第3期|宋尾:找狗的人
來源:《芙蓉》2021年第3期 | 宋尾  2021年06月16日08:34

下面這個故事,我完全不確定它究竟有沒有意義。但如果不說出來,我覺得更沒有意義。總之,是那種不說不行的心情。

去年初秋,我從擁塞的市中區(qū)遷到了北部新區(qū)。喬遷理應(yīng)是一件愉快的事,但如你男友常將你一個人扔在空曠的房子里——尤其是,你對這個陌生環(huán)境還有待適應(yīng)與熟悉——難免就會有些火氣。兼之,眼看就到國慶了,而這個長假的目的地——因為他的原因遲遲無法確定。深夜十一點前后,我又跟他在電話里吵架了。我們吵得很厲害,要不是聽到辣妹嘔吐,那場戰(zhàn)爭還要持續(xù)。

我循聲走進次臥,辣妹不知何時離開了那堆酣睡的小狗崽,窩邊有幾攤稀白的穢物,它側(cè)躺在地板上,四肢微微抽搐。我馬上求助一位附近的朋友,可她的狗一般都是去嘉陵江南岸的一間診所,離這里遠得可怕——辣妹可堅持不了那么久。眼下它呼吸急促,瞳孔發(fā)白。不行!得趕緊就醫(yī)。我抱起了辣妹,盲目地沖進外界的黑暗。

在街邊我站了大概一刻鐘,或許沒那么久,只是那種時刻的等待讓人有些絕望。這一片有點冷僻,這個時候很難有出租車經(jīng)過,其間有一輛顯示載客的出租車短暫猶豫了幾秒,當(dāng)看見我懷里抽搐的辣妹時噌地溜了。我不得不走到更遠一些的立交橋下——站上街中心的綠化隔離帶——似乎那樣離希望會近一些。遠遠地,有一簇車燈往這邊晃過來。我高高揮起手,隨后又失望地放下,那不是出租。一輛黑色吉利轎車放慢速度,駛過我身旁,在離我大概七八米的地方,停住了。一個平頭兒從車窗伸出來。

我陡然看到了一線希望,小跑過去,問能不能帶我一下。

“怎么,”他看著我懷里的辣妹,“狗狗生病了嗎?”

我使勁點頭。借著車燈,我看到他非常年輕,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還算清秀,但透著一股頹勁。有平頭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嬉皮的著裝——在他胸前,那件青色立領(lǐng)夾克上繡著一朵碩大的紅花。

“那,”他猶豫了那么一瞬,吊在車外的手臂擺動了一下,“上車吧?!?/p>

往這條單行道向前走了二十米左右,他問怎么走。我抱歉地告訴他,才搬到這邊,并不知道這附近哪里有寵物醫(yī)院?!芭?!”他拿手指敲了敲方向盤,思索了半秒,“前邊十幾公里的一碗水轉(zhuǎn)盤附近,那里應(yīng)該有,之前我找取款機時好像看見過?!薄疤昧?!”我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它是怎么了?”

他從一條三岔口下道,回頭問我。

“有可能是產(chǎn)后缺鈣,”我說,“它剛生了一窩狗崽,半個月吧?!?/p>

他從車內(nèi)后視鏡里打量了一眼,問:“這條博美,是第一次生產(chǎn)嗎?”

“不知道?!蔽艺f。

“嗯?”

“它是我男朋友從街上撿的——”我解釋道,“我們才養(yǎng)了兩個多月,也沒什么經(jīng)驗?!?/p>

這是實話,如果我再多那么一點點經(jīng)驗,也不至于讓辣妹懷上了。

“撿回來的?”他又從后視鏡里覷了一眼。

“是的,不知道這么晚,寵物醫(yī)院還開著不?”

我有點焦急。辣妹在我懷里時不時地痙攣著,呼吸越來越急促。

“別慌,”他說,“記得是有的?!?/p>

約一刻鐘后,他繞過一個大轉(zhuǎn)盤,將車停泊在街邊,看著一側(cè)黑咕隆咚的巷子。“就是這兒。”

抱著辣妹下車前,我試圖給這個男孩一點酬謝,但他堅決不收,也沒離開的意思——他拉動手剎,將車熄了火,說道:“你找不到地方,我?guī)闳ァ!?/p>

他在巷子里辨認著,找到了那個門店,敲了約半分鐘,里面粗魯?shù)鼗貞?yīng)道:“哪個?”

“狗狗生病了!”我答道。

卷閘門霍然拉起來,一個冒著點酒氣的老頭兒瞪著我們。借助燈光,我可以看清這個雜亂的作坊一樣的地方,到處堆著雜物,根本不像是正規(guī)的寵物醫(yī)院,可還能怎么辦呢?我簡短地介紹了一下情況,老頭兒撐開辣妹的眼皮瞧了瞧,說要輸水。老頭兒去找注射器時,我再次向這位男孩道謝,請他不必耽擱時間了。他擺擺手說:“沒事兒,不用管我?!?/p>

老頭兒讓我按著辣妹,給它輸液——可是在注射時遇到了問題,他幾乎每次都扎不準。他解釋(更像是抱怨),狗兒的血管太細了。辣妹左后腿被他扎得血淋淋的,他只好換右后腿扎,可幾針下去,仍然沒有扎對位置。我冒火了,跟這個庸醫(yī)吵了起來。這時男孩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他離開了。

當(dāng)辣妹的第三條腿也浸滿血污,我終于確信——再這么扎下去,辣妹將會死在這里。我果斷抱著它離開,走到巷口,那個男孩站在街對面沖我招手,大聲嚷道:“這邊,是這家。”

原來,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頭,跑到對街——他記得這里還有一家寵物醫(yī)院(我特意觀察了墻壁上的行醫(yī)執(zhí)照)——幸好,寵物醫(yī)院的招牌亮著,他敲開了門。一位年輕的醫(yī)師聽診之后,迅速扯了一張病危通知單,讓我逐行填寫責(zé)權(quán)書,自己則馬不停蹄地配藥、敷藥。接連輸完三小瓶藥液后,它終于脫離了危險。這期間,我沒注意到他何時又悄悄離開了。凌晨兩點,除了四肢上殘留的血污,辣妹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沒命了。

站在漆黑的街邊等待出租車時,那輛黑色吉利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緩緩駛向我,男孩從車窗探出頭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p>

“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是說,或許因為危機得到處理的緣故,我的心智也漸漸恢復(fù):大半夜的,陌生人……雖然他看起來不像什么壞人,面孔還略帶青澀,但我仍隱隱有點不安。

“安姐,”他似乎知道我在擔(dān)心什么,“上車吧?!?/p>

“你認識我?”這很讓人意外。

“你出第一本書時,到我們學(xué)校做過一次講座,我也常聽你的節(jié)目,”他補充說,“我是重師的,畢業(yè)兩年多了?!?/p>

我沒再猶豫,抱著辣妹進了車內(nèi)。這次我坐在副駕。

回程時,我心里有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快活——之前兩個小時,我一直覺得,我就要永久地失去它了。因為這個緣故,車內(nèi)的氣氛也變得輕松起來。

我問他:“你應(yīng)該也養(yǎng)過狗吧?”

“我們家養(yǎng)過,叫小白,一條比熊。”他說,“可是,它走丟了。”

“啊,太可惜了?!蔽冶硎具z憾。

“安姐,不瞞你說,我等著你,就是想給你說說這個事——”他扭著方向盤,車拐了個彎,駛出彎道,他苦澀地笑著,“我家的狗走丟后,我的父親把自己也搞丟了?!?/p>

我為這句話感到迷惑。

他歪著頭說:“你愿意聽聽嗎?”

“我讀大一那年,其實就是剛到校不久,父母突然就離婚了。這是后來寒假回家,母親告訴我的——因為我爸那時已經(jīng)從家里搬出去了,事情不可能包得住。那時她基本上也平靜了,能夠心平氣和地跟我描述這個事。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震驚。

“我父母在一塊兒生活了大概二十三年。他們都是普通的丈夫、普通的妻子。說起來,在心里我跟父親要親近一些。他戴個眼鏡,比較溫和——實際上他性子有點急。他雖然話不多,但還是挺有趣的一人。對我沒多少耐心,但不像其他父親那樣動不動就用拳頭解決問題。在家里,我怕的反倒是媽媽。不過,父親要是真的動怒,我還是畏懼的。那一定是有什么原則性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我也不像其他孩子那么逆反,總之就是很平淡也很平庸地度過了青春期。印象中,父母常常爭執(zhí),也有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公允地說,總是我媽先動手,她脾氣暴躁;最后得勝的人也是她——讓步的多半是父親。他們鬧時我也尖起耳朵聽,不是什么嚴重得不得了的事,凈是些雞毛蒜皮。吵得兇時,我媽就鬧離婚,反正這么一說我父親就了。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父親買了一臺二手車,每到節(jié)假日就帶我們外出旅行。我父親喜歡古鎮(zhèn)老街,我媽喜歡景區(qū)和農(nóng)家樂。幾年下來西南這一片我們差不多都走遍了。等我稍稍再大一點,他們基本上不怎么吵架了。很多同學(xué)都很羨慕我,雖然家境一般,但家庭氛圍很融洽。他們做菜都是搶著做,而且他們做菜都好吃,各有各的拿手菜。所以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們怎么說離就離了呢?是他外面有人了嗎?我媽否認了這個。她說跟別人一點關(guān)系沒有,我清清白白的,至于他,年輕時可能有點什么想法,但這次還真不是為這個。那是為什么???我問。我媽說,你開學(xué)前不久,咱們家的小白丟了,還記得嗎?記得啊,但小白跟你們離婚有什么關(guān)系?她說,這也是我猜測的,我覺得起因就在這條狗身上。只能是這個原因。

“小白是我媽帶回來的,那時我上高中不久。我媽知道我一直想要一條狗——但她不知道我想要的是大型犬,最好是阿拉斯加那種??傊畮Щ貋硪粭l狗,就得有人照顧。我媽連我都顧不上,哪顧得上狗;我更不可能;養(yǎng)狗的事就只有甩給我爸了,相比我媽,他更像一個家庭婦女。

“小白走丟后,可能我媽覺得,一條狗嘛,丟了就丟了。說實話,她好幾次都想把它送走,因為養(yǎng)狗真的很麻煩,家里氣味真的很大——只是你自己習(xí)慣了不覺得。但我爸就像掉了魂一樣,天天帶著狗繩出門找,打印了一堆尋狗啟事四處張貼。一個多月后,我媽才曉得他竟然辭職了。她問他為什么一點兒溝通都沒有就自作主張,他不說話。我媽就問,為什么要辭職?他居然說,找狗。我媽說,當(dāng)時我簡直要昏過去了,難道一條狗竟然比他的工作重要?比這個家,比我們都重要?好半天我媽才緩過來,問道,看你這樣子,是不是還準備一直找下去?他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的。他說這話時是很認真的。過了幾天,我媽費了不少精力,好不容易才把領(lǐng)導(dǎo)工作做通,讓他重新上崗。回家后,我媽給他說這事,他卻說不用了,我們離婚吧。她問他原因,他就是不說。我媽說,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你爸啊,肯定是中什么邪了,沒救了。”

“那么你問了你爸沒?”我問道。

“問了啊。父親翻來覆去就只有一句:‘你要說具體為了什么,我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非這樣不可了?!?/p>

“真不是出軌什么的?”

“應(yīng)該沒那回事,他比狗還規(guī)律——我們家狗一天要遛五次,起碼三次吧。我懷疑,離婚是不是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爸就說,跟你無關(guān)。”男孩說,“但是安姐,你想想,我難免要想啊,如果不是因為我,那到底是為啥呢?”

他痛苦的神情顯示,父親的行為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困擾。

“關(guān)鍵是,”他說道,“我得不到答案。他始終沒給一個解釋?!?/p>

我沉默著,覺得這個故事挺有意思的,隱隱又有些殘酷。

“安姐,”他說,“你是作家,又聽過那么多故事,對這個,你怎么看?”

“我也說不好——除非,我能聯(lián)系到你父親,”我模模糊糊能夠覺察到什么,但也說不準,“不然誰也不知道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兒,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要不,我在節(jié)目里講一講這個事?”

男孩沒有表態(tài),我視之為一種默許吧。

我在交廣電臺負責(zé)主持的一檔欄目名為《人間》,顧名思義,就是講述各種各樣的人生故事,有聽眾自己口述的,有我們在網(wǎng)上搜羅的,自然也有一部分是精心“編輯”的——老實說,故事不缺,每個講述者也自以為驚心且獨特,但在我們看來都是大同小異的,所以難免要制造一些聳動。總之,因這種職業(yè)便利,我收集了不少故事,將其中一些擇選出來改寫成小說并結(jié)集出版,但那本書從沒暢銷過,主要還是依托各種活動來推動銷售,比如進高校講座,然后簽售——男孩見到我那回,我就是去賣書的。由此可見,說故事和寫故事是兩碼事。

一天后,我在節(jié)目里很順便地提到了這個故事。簡單得如白開水一樣的小故事,意外地引發(fā)了讓人吃驚的回應(yīng)。我是說,它引發(fā)的連鎖效應(yīng)比以往我們覺得的那些“好故事”強烈得多。有不理解的——當(dāng)然這太正常了;有理解的——但基本上說不出什么可信的緣由;還有詛咒謾罵的——有位聽眾憤然總結(jié),現(xiàn)在哪是養(yǎng)寵物,不是把寵物當(dāng)孫子,干脆就是給寵物當(dāng)孫子!當(dāng)然也有懷疑其真實性的——我無法猜測他們的腦子里裝著什么樣的棉絮,我何必編排這么一個毫無起伏的故事?我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之所以受到廣泛關(guān)注,只是因為一個嚴峻的現(xiàn)實:丟失寵物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甚至有很多聽眾提議,能不能專門開辦一個尋狗的欄目?我苦笑時,我的編導(dǎo)若有所思?!昂孟裾娴目梢宰鲆粋€呢?!彼f。我捶了他一下,說:“你也瘋了!”

第二天,編導(dǎo)找來兩位嘉賓——一位女心理咨詢師,一位男詩人——又順著這個熱點談了一期。心理咨詢師是這樣分析的(或出于一個女人的直覺):這個男人如此積極地找狗,其實是一種心理投射,是對失敗現(xiàn)實生活的逃避,是一種不負責(zé)任的表現(xiàn)。詩人則認為,這是一個極好的案例,我們應(yīng)警惕的是,在城市里寵物正逐漸成為平庸家庭和情感缺失的一種替代品。不管怎樣,“一個寵物時代已經(jīng)到來了”。

第三天,在節(jié)目中,編導(dǎo)給我轉(zhuǎn)接了一個電話。他站在窗前打著手勢,低聲提示:“是那個找狗的人。”

接通后,一個沙啞的男聲急切地飄出來,興許因為緊張的原因,有些發(fā)顫:“你們的節(jié)目我聽了,我找狗是真的,但離婚什么的,真不是因為狗。”

“哦——”我反應(yīng)過來,是那個男孩的父親打來了?!安挥眉?,您慢慢說。”我說。

“我記得那是雨季前的最后一天,因為它走失后,接連下了十幾天的雨?!本瓦@樣,他開始講述起來。

那天中午,他在廚房燉湯,是孩子愛吃的排骨藕湯。中途他出去過一次,將滿滿的垃圾袋提到樓道口。應(yīng)該是這時,它趁機從腳邊溜出去了??隙ㄊ锹劦搅四腹返奈兜?。聽說狗的嗅覺是人的一百倍。

發(fā)現(xiàn)它不在室內(nèi)后,他趴在生活陽臺朝下面喊叫,沒有回應(yīng)。它應(yīng)該是跑遠了。它曾偷跑出去過幾次,但每次都能在小區(qū)找到,或者天黑時它自己就會回來。每次回來,身上沾滿了草籽、穢物,有時嘴巴上還沾著糞便,臭烘烘的。有次它背脊上掛了一個清晰的腳印,烏黑的、令人驚怖地凹陷在白色的毛發(fā)上。因為這個,出門時他從來都是拴著它(他很討厭那些不牽狗繩的主人)。開關(guān)房門也很小心,從不會輕易讓它得逞??墒侨匀挥惺韬龅臅r候,比如這次。

回想起來,他覺得自己最為錯誤的一個行為是,沒立即下樓去找——當(dāng)然也很難發(fā)現(xiàn),之前幾次都是這樣——而是慢騰騰地吃了中飯,回臥室躺了一會兒。昨晚他失眠了,很疲累。很長時間他的睡眠情況很糟。

午睡后他帶上狗繩在小區(qū)里走了一圈,沒有見到它。天黑后,它仍然沒有回來。他又出去找了一遍,按照它之前習(xí)慣逃離、停滯的方向,往小區(qū)的北面仔細盤查。那里曾有一只流浪狗,母的。一無所獲。深夜他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他回想起來,因為是禮拜天的緣故,小區(qū)里遛狗的人很多,出門找狗時他遇見兩個牽著金毛的業(yè)主。他的這只比熊特別懼怕大狗,每每與大狗相遇時多半要叫囂。它喜歡偷跑,但從沒在外面過夜。這是一個不好的信息。這晚上,他照舊失眠,睡得不安穩(wěn),他不停起夜,順便拉開門——看看它是不是坐在門口。

翌日清晨,他在小區(qū)里梭巡了一番——更像是一種應(yīng)盡的義務(wù)——就出門上班去了。到單位,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出差的妻子。她埋怨道:“一條狗你都招呼不住?!碑?dāng)時他是怎么想的?如果它不回家,就由它吧。他真是這樣想的。他并沒真正意識到“它不會再回來了”。再說,這條狗兒并不是他想要的,一直以來,他都這樣想:這是強行塞給我的一個贅物。事實上也是如此。要一條狗兒,是孩子提出的,然后他媽媽真的物色到了這條——把照片從QQ上發(fā)給他:“你快看,這條狗怎么樣?”他在開會,回復(fù)稍微遲了點,等他打通妻子電話時,她告訴他:“已經(jīng)帶回家啦?!?/p>

下班后他見到了它,根本不是圖片上的那樣:小小的,臟不溜秋,在客廳里瑟瑟發(fā)抖。

他對它沒有好感。小時他養(yǎng)過一條土狗,有天放學(xué)回家,看到它被父親殺了,它的皮掛在后院,尸塊在鹵鍋里,上下翻滾。他當(dāng)時就吐了。從那時起他沒吃過一塊狗肉,也從未養(yǎng)過寵物,連一只松鼠、一只烏龜、一條金魚都沒有。可現(xiàn)在他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主人。同時他心里知道它的出現(xiàn)不全是孩子的需求,它的原主人是妻子的頂頭上司——她覺得接手這個寵物,是一種關(guān)系的連接點。

這條叫小白的狗兒來到他家半個月,就是春節(jié)了。問題來了,這個假期,全家人已定了去鼓浪嶼,那它怎么辦?

他去寵物店寄養(yǎng),可是接連兩家都不收。理由是狗兒未滿三個月,寄養(yǎng)風(fēng)險很大。如果非要寄養(yǎng),只能簽免責(zé)協(xié)議——也就是,狗兒如果意外死亡與寵物店無關(guān)。他不理解,跟其中一個店主吵了一架。最終,它被存放到一個同事家。七天假期過后他將它接回來,它開始拉稀,綠色的,懨懨的。拉稀到第三天,他覺得不對勁了,送到小區(qū)對面的寵物醫(yī)院。抽血檢查后,醫(yī)生告訴他,是細小病毒?!斑@種病死亡率很高,你可以選擇放棄?!薄叭绻委熌兀俊彼麊??!爸委煹乃幬镉袃煞N,進口的和國產(chǎn)的。”然后醫(yī)生報了兩種價格。他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一下,選擇了國產(chǎn)的藥物。即便如此,每天治療費用大概平均六百到一千元,須住院七到十天,且不做任何(治愈的)保證。

這個意義上,它又是徹底“屬于”他的。他那瞬間的決定救了它。六天后——也就是花了四千元左右——它脫離了危險。他覺得自己用一筆不菲的額外費用“購買”了它。每天,他送它去寵物醫(yī)院打點滴,晚上接它回家。每次他離開,它總要拼命嘶叫,然后是絕望地嘶鳴。醫(yī)生說那是它在哭;接它時,它嘩地撲向他,就像他是自己的父親。在這個家里,它只認他。不管愿意與否,這個家里能夠照料它的只有他。孩子要上學(xué),妻子處于“事業(yè)上升期”,加班是常事。他在一家國有文化企業(yè)任職,不用非得天天打卡坐班。所以,小白成了他日常的陪伴,或者說,養(yǎng)育成了他一個人的事。

養(yǎng)狗不單單是給食和遛狗,意味著更多。比如洗澡、除菌、梳毛、擦眼屎(比熊犬的淚腺十分發(fā)達),以及訓(xùn)練它大小便??上ё詈筮@項很不成功。或者說,他根本就不耐煩也不擅長這些。總之,家里全部角落都有它的尿騷味。這讓他煩不勝煩——畢竟,全家(除他外的成員)已經(jīng)默認的是,他才是它的主人。如果它便溺,那必定是監(jiān)護人的責(zé)任。因而當(dāng)它第一次偷跑時,他暗暗想,最好別回來了。可是,臨睡前,他還是忍不住要出去找找,打開門——它傻傻地蹲在地上,伸著舌頭,呼哧呼哧,仰望著自己。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充滿驚喜。

妻子出差回來后,兩人到小區(qū)四處找了一遍,然后去了物管辦。他們在監(jiān)控里找到了小白下樓的畫面,但始終沒看到它是什么時候出的小區(qū)。查看監(jiān)控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又費眼又耗時。半小時后,妻子一臉疲憊地說,沒用的,小區(qū)后門沒設(shè)監(jiān)控,而B區(qū)和C區(qū)入口監(jiān)控有死角,小狗體積太小,就算它從那兒離開,也不一定能捕捉到影像。這確實不是個辦法,他也認為,如果它真的出了小區(qū),意義也不大了。妻子打著呵欠說:“那咱們回家吧——興許,今晚上它耍累了,就回來了呢?!?/p>

但這種情況沒有發(fā)生。

晚上他從小區(qū)轉(zhuǎn)悠一圈回來,坐在客廳。妻子給孩子收拾各種冗雜的物品,恨不得把整個家都塞進行李箱。終于要離開這個家了,孩子很興奮,那種即將得到自由的喜悅怎么也掩飾不住。他聽著窗外的雨聲,樹葉被擊打的聲響越來越大,他想,那些雨水會把它兢兢業(yè)業(yè)積攢在小區(qū)的氣味全部洗刷掉的。

清晨,妻子帶著孩子駕車離開了。他站在陽臺上,很焦躁,一種困獸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嗎,但他很清楚的是,必須要做點什么才行。他打開電腦,從文件夾里選了幾張小白的照片,照著網(wǎng)上的模板寫了一篇“尋狗啟事”,打印了四張,墨盒就沒墨了。他在小區(qū)的兩個主要入口、物管辦還有主干道上分別張貼了啟事(像做賊一樣)?;丶視r,他發(fā)現(xiàn)遺留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快被打爆了——不是好心人打來的,全是單位的來電。辦公室打過七八次,領(lǐng)導(dǎo)也打了兩次。他這才想起,上午有一個重要的活動——“最美讀書人”評審會,是單位承辦的,每月一次。他是評審會主持(其實更像是導(dǎo)航服務(wù)員、接待員和酒司令)。這還不算最壞的,因為已定了他負責(zé),領(lǐng)導(dǎo)也頗為放心地沒來參會。但是,新上任的集團黨委書記毫無預(yù)兆地來這個下屬機構(gòu)視察了。中午他趕到單位,被書記痛斥的領(lǐng)導(dǎo),將那種憤怒有增無減地轉(zhuǎn)移給了他,要他給個說法?!盀槭裁礇]來,扔下一屋子的專家評審?”領(lǐng)導(dǎo)說。他實話實說:“我找狗去了。”領(lǐng)導(dǎo)瞪著眼珠:“找狗?”他說:“對,我的狗丟了?!?/p>

黃昏時,他獨自站在陽臺上,突然聽到樓下傳來狗吠聲——像它!他馬上沖下樓,是另一條小型雜交犬。他沿著小區(qū)走,豎起耳朵,一路監(jiān)聽各個樓棟的狗叫聲。他一直不相信它真的出了小區(qū),會不會是被誰關(guān)起來了?他在每一棟有狗叫的樓底喊叫它的名字。當(dāng)然沒有收獲。而且他發(fā)現(xiàn),自己張貼的啟事全部被揭掉了。勤勤懇懇的小區(qū)物管不會讓這種東西存在太久。

晚上,又下雨了。他睡不著,爬起來在電腦上檢索領(lǐng)養(yǎng)或走失寵物的信息。他發(fā)現(xiàn),丟狗這種事簡直太常見了。能夠找回來的概率微乎其微。在網(wǎng)上發(fā)帖沒多少實際意義,什么“必有重謝”之類的語句已經(jīng)被徹底厭棄,“酬金兩千元”是基本線,懸賞兩萬、五萬,甚至言稱十萬酬金的都有——幾乎難以想象。

之后他把范圍擴大到周圍的小區(qū),清晨和黃昏——遛狗的時間段,帶著它使用過的毛巾、狗窩里的被褥、自己的鞋襪等,一邊搜索一邊將這些氣味留在固定的地方。其間,寵物醫(yī)院的劉醫(yī)生建議他去狗市看看。在那里,洶涌的狗吠聲讓他感到一種劇烈的心悸,他沒法在幾百條犬只里找到自己的狗,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但他清楚它們的命運。

“如果狗市里找不到,那就難了?!眲⑨t(yī)生告訴他,荷蘭科學(xué)家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狗是用鼻子判斷時間變化的?!奥劦綍r間?”他覺得難以置信。醫(yī)生解釋道,時間的流逝也會帶來氣味的變化,而狗的鼻子可以捕捉到這種變化?!澳撬趺催€會走失?”他問。醫(yī)生苦笑:“狗畢竟不是人,它缺乏語言。狗是依靠氣味來建立區(qū)域記憶的,與其說你把狗丟了,不如說是它丟失了你的氣味。”這句話讓他愣了好一陣。他回到家,進到衛(wèi)生間時,濃烈的尿騷味似乎在顯示,它根本就不曾離開,它剛剛就在這里,這么明晰。

他加大了夜間的搜尋力度。有人告訴他,凌晨一點半時它在好吃街出現(xiàn)過。凌晨他從家里出來,沿著好吃街一溜大排檔梭巡。每晚如此。這時他已經(jīng)接受了它走失的現(xiàn)實,但他仍然不能接受它成為流浪狗——他獲悉了太多關(guān)于流浪狗的悲劇信息。很多年,他從未這么晚出門,他似乎看見了另一個世界:在藥房門口,一個十幾歲的青澀少男指揮女友進去購買情趣用品;他在一個小區(qū)背后的垃圾站旁,被十幾條閃爍著綠光的野狗圍攻追趕;公園湖畔密林里有一對男女站著交媾,而離他們不遠處的湖面上,有人在夜泳;一個人喝醉了,坐在綠化帶里號啕大哭;夜市上,剛剛還推杯換盞的酒桌上突然有人大打出手,啤酒瓶的碎玻璃碴濺在他的眉骨上,差一點點就傷到眼睛。

走在陰雨綿綿的夜里,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事實:自己或許永遠都見不到它了。

“那么,離婚的事,是您提出的?”

關(guān)于這點,他的說法略有不同:“是我妻子提出的,我答應(yīng)了?!?/p>

這完全可以理解,為找一條狗,他所顯現(xiàn)的執(zhí)著——包括放棄工作這件事——本身是難以理解的,如果妻子對此有所反應(yīng),說說氣話比如提出離婚什么的,也是正常的。不尋常的是,為什么他會偏執(zhí)到這步田地?

我采用了一種委婉的說法:“您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其他選擇?”

“如果你指的是情人什么的話,不,沒有那回事?!?/p>

“這就更讓人沒法理解了。找到那條狗對您來說,真就那么重要?我記得您剛提到過,起初并不是很喜歡它?!?/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種尋找的愿望格外地強烈——我是說,非如此不可,去找它,不管最終結(jié)果如何。但這勢必意味著,我必須放棄一些東西?!?/p>

“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我頓了頓,“您在它和家庭之間,做了一種選擇?”

“不是,這就是我打電話來的原因,真不是,”他認真地解釋,“我找它是一件事,我離婚是另外一件事。我把我的氣味弄丟了?!?/p>

“氣味?”

“很難形容,”沉吟半秒后他說,“總之,小白走失后,我每天仍然可以清掃出很多它的東西,總有一些它的毛發(fā)、它的味道,但確確實實,它消失了。在這種消失中,我感覺自己的一種東西也被帶走了?!?/p>

“那還是因為狗的緣故。”我說。

“可能有聯(lián)系,但不是決定因素?!彼V定地說,“如果非得找這么一個借口的話,也許是因為一株花。”

“花?”

“對!小白走丟的第三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陽臺的巢鳳梨不知何時死掉了。這是我搬入新居時從小區(qū)偷偷移植來的。十年了,除了澆澆水,我?guī)缀鯖]怎么管過它。它發(fā)了一枝又一枝,花開得紅彤彤的,很蓬勃。老實說,我完全習(xí)慣了它的存在,也不覺得它有什么特別……”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但是,當(dāng)突然發(fā)現(xiàn)它死掉時,我就像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就糊涂了,或者說一下就清晰了。當(dāng)天我就寫了辭職報告,當(dāng)然,遞交的時候我也想到了那些后續(xù),離婚、財產(chǎn)分割啊,或者別的什么,但那一刻我很輕松,特別放松……就像,終于扔掉了原本就不是我的幾樣什么東西?!?/p>

這番話——甚至比狗的那個理由——更加讓人不能理解。我冥想時,他驀然問道:“您多大年紀?”

“我嗎?”我籠統(tǒng)地答道,“反正還不到三十。”

“那就是了,你還年輕?!彼f,“一開始,我也不大理解為什么會突然這么竭力地想要去找它。我明明感覺這是不可能的,但偏偏就是迫切地想要尋找。后來我理解了,或許那就是一種心靈的使命??赡苣悻F(xiàn)在還意識不到,就是我們?nèi)四?,常常被一些所謂‘重要’的概念束縛著,成了一種強大的慣性。實際上,人生沒什么重大的事件,不過都是一些微小的東西?!?/p>

我第一次聽到類似說法,有些新奇,有些不明白。

“那么,您現(xiàn)在以何為生?”

“我跑出租?!彼鋈挥悬c靦腆,“業(yè)余也搞點攝影,我從很小就喜歡這個,也愛好收藏相機,但工作之后反倒沒什么機會出去拍攝了?!?/p>

那么,他可能仍舊沒有放棄尋找——帶著鏡頭穿梭在街巷之間,眼角瞥向一側(cè)的街角,看看暗處的流浪狗里是不是也有自己的那一只。我能想象那個畫面。

“那條狗,后來您找到它沒有?”

“這個,”他笑了笑,“你覺得重要嗎?”

我試著聯(lián)系那個男孩——那晚我特意找他要了電話號碼,希望請他吃頓便飯表示謝意——可電話無人接聽,再撥過去,電話已關(guān)機。我發(fā)了條短信,請他閱后回復(fù)。

接下來幾天,他也一直沒聯(lián)系過我。

但我無暇相顧。節(jié)前總是非常忙碌,不光是工作,而是你所有未解決的事情都將皺成一團。當(dāng)辣妹的最后一條狗崽兒被人領(lǐng)養(yǎng)走,第二天我就飛到了廣州,與提前從北京飛來的男友會合,開始了一場計劃已久的美食文化之旅。在陌生環(huán)境里,情人更容易融合在一起;要么就是更加分崩離析。幸好,我們選了——或說均偏向于選擇——前者。之前的爭執(zhí)、吵鬧、對于彼此的指摘與詆毀,全部被我們有意無意地過濾掉了。一位詩人說,生活是一張網(wǎng)。是一張網(wǎng),沒錯,但我認為它本質(zhì)上更像一張濾網(wǎng)——如果你不能讓更多的事物穿透,你將因無法承載而被覆沒,也無法得到一點點可憐的結(jié)晶。生活的真相就是這些細小的濾口,屬于你自己的東西真的不多,它們——不管它們是些什么——流逝得比你想象的更快。

七天假期過后,上午從江北機場出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去寵物寄存站。看見我那刻,辣妹簡直抓狂了,在籠子里上躥下跳,眼里噙滿了淚花——我根本沒法抱住它,它嗚咽著,兩只前爪胡亂地撲騰,一個勁兒往我身上沖撞。禁錮的思念在這瞬間就像煙花一樣,轟然炸開了。

回到家,給辣妹洗完澡,我聽到電話在響,將手里的吹風(fēng)擱下。是那個男孩的,我摁了接聽鍵,一個魯莽的聲音——不是他——沖了出來:“你是誰?”

我愣了一瞬,反問他:“你又是哪個?”

就這樣,下午兩點半我如約到了江北區(qū)公安局,一位身材高大的民警接待了我,他姓楊,北方口音,叫我喊他大楊。

“你這心也忒大了吧?半夜三更,隨便什么陌生人的車都敢上?!彼臀豢跓?,吔著眼瞧我,“你還能坐在這兒,已經(jīng)很幸運了。”

那個凌晨,遇見我之前,程木林——那個男孩的真名——與一個叫作趙曉晨的同伴,準確地說,是他的同性情侶,實施了一次惡意敲詐。

大概情況是這樣的。大三下學(xué)期,他就退學(xué)了,父母完全不知情。他在社會上漂了一段時間,后來在酒吧結(jié)識了比他大兩歲的趙曉晨——后者啟發(fā)了他的另一面并成功將他“掰彎”。兩人都沒固定工作,想著要改變現(xiàn)狀,但又并不愿意積極付出什么。一天,趙曉晨用交友軟件釣到一個“大魚”,對方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信息:某企業(yè)老總。他們做了充分準備。那晚,趙曉晨約他到賓館偷歡,用摻入迷藥的飲料迷暈對方,將之控制起來,從他隨身的手包里取出銀行卡,然后將他弄醒,把用針孔攝影頭錄制的視頻給他看后,他乖乖地交代了密碼。隨后,在樓下等待的程木林帶著銀行卡,開著租來的車沿途取款。等到清晨,他們將直接奔往機場,遠走高飛。計劃堪稱完美,可一個小小的意外毀了一切——或反過來說,也成立——一個意外拯救了他們。那條“大魚”出門前,不知自己妻子早就懷疑上他了。他不碰她,夜不歸宿,總說加班。前幾天,她很聰明地在他手機上偷偷設(shè)置了追蹤模式。深夜,當(dāng)發(fā)現(xiàn)丈夫的定位不是辦公室而在某賓館,她聯(lián)系上兩個堂弟,趕赴現(xiàn)場。趙曉晨甚至毫無防備地開了房門。大概就在那時刻前后,程木林恰好遇到了我——遠遠朝他揮手求助。

“他自始至終沒傷害我的意思啊?!笨陀^上,那晚我似乎危機四伏,但我覺得,沒大楊渲染得那么懸乎。

“你可能不曉得,”大楊的神情說不清是譏諷還是什么,“他們兩個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你坐在車里,他腳下就是一把水果刀,還有一把釘錘?!彼鲁鲆粋€濃濃的煙圈,“你要是看到了那些東西呢?萬一,我是說,萬一要發(fā)生點什么呢?”

這個推論讓我頓時毛骨悚然。

“我能見見他嗎?”

但大楊說,現(xiàn)在還不行,要等審訊期結(jié)束。

興許我真是幸運的,或許我要感謝自己的那點缺陷。我兩只眼都有近視,其中左眼還有一百度的散光——在夜晚,這點缺陷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愿也一直不學(xué)駕駛的原因。

此后我總在琢磨這個:要是我發(fā)現(xiàn)了那把刀,或者他要是臨時起意干點什么,結(jié)果會是什么?

說不清楚,真的很難說。

不過某個瞬間我似乎理解了那個男孩之前的心情——當(dāng)他在父親那里得不到答案的時候,他很輕易地迷失了。他一直處于迷失中。

差不多七個月后,我再次見到了程木林——既是私人性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的編導(dǎo)期望他的故事能出現(xiàn)在我節(jié)目上。“畢竟,你自己親歷的故事,對聽眾來說更有那種感染力。”編導(dǎo)這樣說。

在監(jiān)獄會客室里,他坐在我對面,有些靦腆,與那晚冷酷的形象相去甚遠——臉頰胖了一些,眼神也清澈了許多,卑微而柔軟。不知道時間和特殊的環(huán)境給了他什么樣的指引。

“你現(xiàn)在的精神很好?!蔽艺f。

“還有一年多,”他伸出一根指頭,“我就出去了。”

說到這點或許他該感謝我,那晚因為幫助我的緣故,他被耽擱了,他實際上沒取到多少錢。這對他的判決起了一點積極作用。

他隨后說:“最近我在重修原來的專業(yè),以后出去也可以干點自媒體什么的?!?/p>

我投去鼓勵的眼神。他讀的是新聞傳播專業(yè),這是個不錯的信號。

“當(dāng)初你退學(xué),是不是跟你父親的事也有一定關(guān)系?”

他埋著頭,過了一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回家,每次回去,總覺得背后有人在指指點點?!?/p>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對了,一直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父親當(dāng)時還打了電話來找我,就在節(jié)目播出的第三天?!?/p>

“噢?”他突然歡快起來,“他怎么沒給我說??!前不久他也來看過我。他花了三年學(xué)會捏泥和制陶。去年他租了一個廢棄的窯廠,跟一個四川美院的退休教授把那兒改造成了一個陶藝茶館——他自己都沒想到,那兒突然就火了?!?/p>

“看起來,你好像已經(jīng)不再怨恨他了?!?/p>

“其實也談不上怨恨,就是不理解,不清楚到底為什么?!?/p>

于是,我開始轉(zhuǎn)述他父親自己那些說法。他認真傾聽著,不時露出迷惑的神情,幾次想要打斷我說些什么,但又忍住了。

我講完后,他笑起來。

“有什么不對嗎?”我有點惱火。我覺得心底有什么東西被這孩子冒犯了。

“這個故事很有意思,很奇怪,它解答了我心里的一些疑問。但這里有一個偏差?!?/p>

“嗯?”我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家在一個老社區(qū),是一棟單體樓。你剛說到監(jiān)控,這肯定是沒有的。我父親也沒開過出租——他甚至不會開車。離婚后他一直住在虎峰山,他就是在那兒學(xué)會了制陶,他的窯廠也在那兒。”

“所以,”他又笑了笑,表情輕松地看著我,“我不知道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人是誰,但他不是我父親。不是。”

宋尾,詩人,小說家,1973年12月生于湖北天門,現(xiàn)居重慶。著有長篇小說《相遇》《完美的七天》,小說集《奇妙故事集》《到世界里去》等。曾獲第七屆重慶文學(xué)獎。